孫曉青
近日,筆者偶讀《新唐書》卷一百九十八《儒學(xué)上》,在言及顏師古名與字時記載為:“顏師古,字籀。”[1]這種說法與《舊唐書》記載截然相反。筆者對照古代稱謂與命名習(xí)慣和規(guī)律,參考比對顏師古同期古籍、奏對,及后世的各類記載、說法,不揣淺陋,對顏師古名、字略作辯正,以期見教于方家。
顏師古是初唐經(jīng)學(xué)大家,在太宗朝官至秘書監(jiān)、弘文館學(xué)士,曾考定五經(jīng)、注《漢書》,于唐代語言文字學(xué)貢獻(xiàn)尤巨。但自唐代以來,對于顏師古的字與名,學(xué)界卻一直沒有統(tǒng)一的說法。有云顏師古名籀、字師古者,代表性的有:《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四載:“師古名籀。以字行?!盵2]清代《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十《匡謬正俗》條云:“顏師古,名籀。以字行?!盵3]張撝之等人所編《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顏師古……名籀,以字顯?!盵4]有云顏師古名師古、字籀者,代表性的有:宋代章定《名賢士族言行類稿》卷十六載:“唐顏師古,字籀(原文為‘籕’,實乃‘籀’之訛字,后均改)?!盵5]宋代陳思《書小史》卷九言:“顏師古,字籀。”[6]臧勵和等人編《中國人名大辭典》載:“顏師古,字籀?!盵7]
溯其源頭,蓋源于《舊唐書》《新唐書》說法之歧異。《舊唐書》卷七十三記載顏師古名與字時曰:“顏籀,字師古?!盵8]《新唐書》卷一百九十八《儒學(xué)上》記載顏師古名與字時卻作“顏師古,字籀”[9]。
對于二說,《新唐書》的記載當(dāng)是辨正舊說提出來的新說。歐陽修是《新唐書》的主修者,其在所撰《集古錄跋尾》中《唐顏勤禮神道碑》條下稱:“按,《唐書》云溫大雅字彥弘,弟彥博字大臨,弟大有字彥將,兄弟義當(dāng)一體,而名大者字彥,名彥者字大,不應(yīng)如此。蓋唐世諸賢名字可疑者多,封德彝云名倫,房玄齡云名喬,高士廉云名儉,顏師古云名籀,而皆云以字行。倫、喬、儉、籀在唐無所諱,不知何避而行字?!盵10]考今之劉昫等人所編《舊唐書》,此封、高、房、顏四人名、字之后并未載“以字行”,且溫大雅弟“彥博”之后亦未云“字大臨”,蓋歐陽修所說的《唐書》非我們今天所說的《舊唐書》?!缎绿茣に囄闹尽分浻袇蔷ぷ短茣芬话倬?,又有吳兢、韋述、柳芳、令狐峘、于休烈等撰《唐書》一百三十卷,此二書今不傳。歐陽修所引稱之“《唐書》”,很可能指此。吳兢等人所編的《唐書》是唐代所修國史,劉昫等人纂修《舊唐書》,曾加以利用,故二者對顏師古的名、字的記載有可能相同。這里歐陽修對此說提出疑問,蓋即以此《新唐書》有了新的說法,即“顏師古,字籀”。
《新唐書》棄舊說創(chuàng)新說,應(yīng)該是以新材料作為依據(jù),并加以考辨的。遺憾的是,今天我們未能看到這方面的材料。蓋以此其說沒有引起學(xué)者足夠的重視,歷史上兩說并存。明末清初著名學(xué)者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三“人主呼人臣字”條即堅持顏師古以字行的說法,并提出新的解釋:“唐太宗時如封倫、房喬、高儉、尉遲恭、顏籀,并以字為名,蓋因天子常稱臣下之字故爾。其時堂陛之間未甚闊絕,君臣而有朋友之義,后世所不能及矣?!盵11]顧氏之說,似僅作一下情理上的推測,依據(jù)是歷史上類似的現(xiàn)象,并沒有確鑿的材料作為根據(jù)。
要最終確定顏師古的名、字,最直接的材料當(dāng)然是顏氏自傳,其次是其墓志、行狀、家傳之類。時至今日,我們已無法看到這些原始資料,但仍可以根據(jù)現(xiàn)有的材料及歷史常識進(jìn)行辨析。
唐代李林甫《唐六典》卷四載:“凡君臣上下皆有通稱……百官于皇太子亦曰‘殿下’,自稱名,東宮官則稱‘臣’。凡散官正二品、職事官從三品已上,爵郡王已上,于公文皆不稱姓。凡六品以下官奏事,皆自稱官號、臣、姓名,然后陳事。通事舍人、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則不稱官號?!盵12]按《唐六典》所言,百官官品不同,奏事時稱“姓”、稱“臣”也不一,但是百官于公文皆應(yīng)書名,而不是字。這一說法與《儀禮注疏·士冠禮》中“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句唐代賈公彥所疏“君父之前稱名,至于他人稱字也”[13]也是一致的。
我們可以據(jù)此利用顏師古奏表等相關(guān)文獻(xiàn)來推測其名與字。
顏師古曾任中書侍郎,《舊唐書》卷七十三顏師古本傳云高祖時顏師古曾任中書舍人,“專掌機(jī)密,于時軍國多務(wù),凡有制誥,皆成其手。師古達(dá)于政理,冊奏之工,時無及者。太宗踐祚,擢拜中書侍郎”,[14]因而其應(yīng)該撰有大量的表奏?!杜f唐書·經(jīng)籍志》載顏師古有集四十卷,《新唐書·藝文志》載顏師古有集六十卷,惜今皆不傳,但我們于他處能看到數(shù)篇:一是其進(jìn)奏太宗的著名的《論封建表》,載于《全唐文》卷一百四十七,是表開篇便云“臣師古言”[15];二是其上奏太宗的《論薛子云等表》,亦載于《全唐文》卷一百四十七,開篇亦云“臣師古言”[16]。這兩篇表顏師古皆自稱“師古”,據(jù)《唐六典》所載之典制推之,“師古”當(dāng)系其名。
自稱稱名,不唯唐代臣下上奏議如此,這是周秦以來的古制,顏師古深知之。其在《匡謬正俗》中答人問“今人或稱字而不稱名”曾云:“……(《禮》)又云:‘父前子名,君前臣名’,‘子于父母則自名’,據(jù)此益知常所稱者是名非舉字也……歷觀古人通人髙士,言辭著于篇籍,筆跡存乎紙素,在身自述必皆稱名,他人褒美則相呼字。”[17]故其所作《急就篇注敘》即稱“師古家傳蒼雅,廣綜流略,尤精訓(xùn)故”[18],其為《漢書》作注,卷首署名亦題“唐正議大夫行秘書少監(jiān)瑯琊縣開國子顏師古撰”[19]。二者均當(dāng)是署名而非字,顏師古不可能大談其禮而自違其制。
此外,顏師古撰有《匡謬正俗》,卒后為其子顏揚(yáng)庭表上于唐高宗,今其書首載永徽二年(651)十二月八日顏揚(yáng)庭所撰《匡謬正俗進(jìn)表》,有“臣亡父先臣師古嘗撰《匡謬正俗》”[20]云云,次年三月十五日敕旨下,有云“顏師古業(yè)綜書林,譽(yù)高詞苑,討論經(jīng)史,多所匡正”[21]云云,亦徑稱“顏師古”。此亦是稱名而非字。《禮記正義·曲禮》有云:“君所無私諱。”漢代鄭玄注曰:“謂臣言于君前不辟家諱,尊無二也?!盵22]唐代士大夫是嚴(yán)格遵照禮制行事的,《唐會要》卷三十七即云:“武德初,朝廷草創(chuàng),未遑制作,郊祀享宴悉用隋代舊制。至貞觀初,詔中書令房玄齡、秘書監(jiān)魏征等禮官學(xué)士,備考舊禮?!盵23]顏師古之子顏揚(yáng)庭所呈上的進(jìn)表當(dāng)系遵此禮徑稱其父名。
對于顏師古的名與字,我們還可以從其他相關(guān)文獻(xiàn)推知。顏師古五代從孫顏真卿在其所寫《唐故通議大夫行薛王友柱國贈秘書少監(jiān)國子祭酒太子少保顏君碑銘》中道:“北齊給事黃門侍郎、待詔文林館、平原太守、隋東宮學(xué)士諱之推,字介……黃門生皇秦王記室諱思魯,愍楚、游秦小。記室字孔歸,君之曾祖也……生勤禮,字敬,君之祖也……與兩兄弟師古、相時同時為弘文崇賢學(xué)士,弟育德又于司經(jīng)校定經(jīng)史,當(dāng)代榮之?!盵24]據(jù)此碑銘,顏之推生思魯、愍楚、游秦,顏思魯生師古、相時、勤禮、育德。之推、思魯、愍楚、游秦皆曰諱,是名。稱勤禮字敬,則“勤禮”是名;師古、相時未明指。新、舊《唐書》及其他史書對顏相時亦有記載,《舊唐書》對顏相時徑稱為“師古弟相時”[25],《新唐書》則明確指出“師古弟相時,字睿”[26]。史書對其名“相時”無任何異議。這里對眾人皆稱名,可推知這里稱“師古”當(dāng)是稱名,而非字。
從古人命名、字的規(guī)律與習(xí)慣來看,師古亦當(dāng)系顏師古之名而非字。古人命名有禮可依,《禮記正義·內(nèi)則》云,子生三月“父執(zhí)子之右手,咳而名之”[27],于是孩子便有了名字?!抖Y記正義·曲禮》云:“男子二十冠而字?!盵28]這是因為男子二十成人了,要參與社會事務(wù)進(jìn)行社會交際了,名除了尊長外,外人是不能隨便稱呼的,便需要有字。此是周秦時卿大夫家命名、字之法。這一習(xí)俗后世多有遵循。而且,父親命名時往往有家庭的整體觀念,兄弟間名字往往有相關(guān)性,寄托著自己的期望。這在顏師古兄弟三人的名中有所反映:師古是希望顏師古多學(xué)習(xí)古代圣賢,而古代社會的核心就是一個“禮”字,學(xué)習(xí)古代圣賢要“勤禮”,當(dāng)然,僅僅學(xué)習(xí)古人還不能成為有用之人,還要“相時”而動,適合時宜。反之,如果顏師古名“籀”的話,三兄弟名間的這種關(guān)系便不甚明確。此外,在世代士人的顏氏家中,三兄弟中兩人名皆是兩字,字是一個單音節(jié)字,獨(dú)顏師古名是一個單音節(jié)字,字是兩字,這也有違常理,可能性較小。
古人命名取字并非隨意而為,它們往往互為表里,有密切的關(guān)系,北齊顏之推所撰《顏氏家訓(xùn)》卷上《風(fēng)操篇第六》即云:“名以正體,字以表德。”[29]顏師古《匡謬正俗》卷六“名字”條又引而闡之:“或問曰:‘今人或稱字而不稱名,其故何也?’答曰:‘名以正體,字以表德?!抖Y》云:‘子生三月,父始孩而名之’,‘男子二十冠而字’,故知先名而后字也。”[30]顏師古對名、字關(guān)系也有新的理解,認(rèn)為名、字應(yīng)該在意義上相配。其注《漢書·楚元王傳》“(劉)向字子政”句云:“名向,字子政,義則相配,而近代學(xué)者讀‘向’音‘餉’,既無別釋,靡所據(jù)憑,當(dāng)依本字為勝也?!盵31]這種“義則相配”可以很好說明顏師古三兄弟各自名、字間的關(guān)系。顏師古,字籀,《說文解字》云:“籀,讀書也。”[32]“讀”字下段玉裁注為:“讀,籀書也?!x與籀疊韻而互訓(xùn)?!盵33]讀書為師古之道,故顏師古字籀。顏勤禮,字敬,《說文解字》云:“敬,肅也?!盵34]是敬肅之意?!墩f文解字》云:“肅,持事振敬也?!盵35]《孝經(jīng)注疏·廣要道章》云:“禮者,敬而已矣?!崩盥』ⅲ骸熬凑叨Y之本也?!盵36]敬是勤禮之道,故顏勤禮字敬。顏相時,字睿,“?!笔恰皡薄钡墓抛?,《說文解字》云:“叡,深明也。”[37]《尚書正義·洪范》云:“思曰睿。必通于微。”孔穎達(dá)疏曰:“王肅云:‘睿,通也。思慮苦其不深,故必深思使通于微也?!私跃从檬谷?,故《經(jīng)》以善事明之?!盵38]睿乃相時之法,故相時字睿。我們可以看出,顏師古三兄弟取字之法也是相通的,是符合古人取字習(xí)慣的。
從以上的辨析來看,顏師古名師古字籀是毫無疑義的?!杜f唐書》的記載應(yīng)該是錯誤的。那么為什么編修在《新唐書》之前的《舊唐書》反而記載會有誤呢?
明代朱明鎬在《史糾》卷六中曾云:“劉書凡遇一字字輒為改易,房玄齡之字喬,顏師古之字籀,悉以字作名,以名作字。至柳寬以小名作字,其失與房、顏二傳同也。按顏籀祖之推,字介;弟相時,字睿,皆一字字,顏氏自有家法耳。劉氏以字為名失之不考?!盵39]其論《舊唐書》“遇一字字輒為改易”蓋系就所見歸納而得的結(jié)論,于顏師古未為定論?!杜f唐書》修于戰(zhàn)亂時期,考辨未精,多因襲史料之誤。對于《舊唐書》的取材,前賢多有論及,清代趙冀《廿二史札記》卷十六中有“《舊唐書》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條,稱代宗以前“數(shù)朝紀(jì)傳多鈔實錄、國史原文”[40]。中華書局整理本《舊唐書》卷首出版說明亦云,《舊唐書》所根據(jù)的史料,唐代前期較多,“重要的有吳兢、韋述、于休烈、令狐峘等人相繼纂述的《唐書》一百三十卷,對唐初至唐代宗時期的歷史事件敘述比較完整。還有唐高祖至唐文宗的各朝實錄……《舊唐書》成書時間短促,大抵抄撮唐代史料成書”[41]。上文引歐陽修稱“《唐書》”即作顏師古“名籀”,“以字行”,《舊唐書》稱顏師古名籀蓋系沿襲此史料之誤而未加考辨。究其根本,則系古人命名取字以雙字命名、單字取字者比較少見,顏師古名、字致誤后反而更易為人們不假思索地接受。蓋亦以此,《新唐書》的正確記載、《史糾》的辨正均未引起學(xué)者足夠的注意,歧誤延續(xù)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