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貞，郝麗華

（解放軍陸軍工程大學(xué)基礎(chǔ)部，江蘇南京211101）

一、引 言

余華的《兄弟》英譯本Brothers于2009年年初由蘭登書屋（Random House）在美國出版后，在英語世界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書評就達(dá)二十余篇，參與評論的有雜志主編、作家、翻譯家、評論家、社會學(xué)家，可見關(guān)注范圍之廣。

預(yù)敘是一種情境上的重復(fù)，因為后續(xù)的故事在前面就先預(yù)告了出來，后面繼續(xù)濃墨重彩的書寫。預(yù)敘是指“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事活動”。（熱奈特，1990：39）《兄弟》中的預(yù)敘是作者采用的主要的一種敘事方法，主要體現(xiàn)在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對人物命運的預(yù)言上，也有一種宿命的味道，故事中的人物都難逃各自的命運。

二、《兄弟》中的預(yù)敘及其翻譯

（一）人物心理活動中的預(yù)敘

循環(huán)敘事指的是小說的敘事序列呈現(xiàn)出一種周而復(fù)始的封閉結(jié)構(gòu)?！缎值堋烦欣m(xù)了這種循環(huán)敘事。首先，小說整個結(jié)構(gòu)是圓形的。開頭交代李光頭坐在鍍金馬桶上，想像著他遨游太空的生活，并深深陷入對兄弟宋鋼的懷念之中。上部寫文革時代兩兄弟苦難生活歷程，下部寫改革開放時代兩人由于性格的迥異生活在兩個相反的世界，最后又歸結(jié)為李光頭的現(xiàn)時精神狀態(tài)——要帶著宋剛的骨灰去太空旅游，小說得以封閉。其次，小說內(nèi)容上最多的循環(huán)是人生生命的循環(huán)。敘事者將生命感化于敘事活動，使故事發(fā)展過程成為人的生命過程的象征。故事在循環(huán)中不斷展開，表現(xiàn)出不可逆的趨勢。生命循環(huán)的實質(zhì)是生命的荒誕性。（張磊，2007:84）

李光頭心想真是因禍得福，應(yīng)該是一輩子三鮮面的份額，他半年時間就全吃下去了。那時候李光頭還不知道自己后來會成為億萬富翁，不知道自己后來會將世上的山珍海味吃遍吃膩。那時候的李光頭還是個窮小子，有一碗三鮮面吃，他就美滋滋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像是到天堂里去逛了一次，他半年里美滋滋了五十六次，也就是去了天堂五十六次。（余華，2012：19）

He thought that being able to eat so many housespecial noodles was truly a case of bad luck begetting good.At that point，Baldy Li had no idea of the vast fortune he would subsequently amass and no inkling that he would ultimately grow bored with even the most extravagant feasts.Back then Baldy Li was still a poor lad and felt that having a bowl of house-special noodles was like taking a stroll in paradise---a stroll that he took fifty-six times during that half year.（Chow and Rojas，2009:18）

李光頭在半年之內(nèi)憑借著林紅的秘密換取了56碗三鮮面，吃得他心滿意足。這56碗面對于當(dāng)時經(jīng)常吃不飽飯的他來說，已經(jīng)是如上天堂般的樂事了。但是，十幾年后，他憑借自己的精明能干做起了垃圾生意，還因此成了富翁，過上了天天如天堂般的生活。這是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的讀者都想不到的，這樣一個小無賴會成為未來的劉鎮(zhèn)首富。作者通過全能敘述者對李光頭吃了面之后內(nèi)心活動的插入式評論“那時候李光頭還不知道自己后來會成為億萬富翁，不知道自己后來會將世上的山珍海味吃遍吃膩?！鳖A(yù)言了將要飛黃騰達(dá)的未來。這其中也有動詞的重復(fù)“不知道”，譯者采取了直譯句子為主，細(xì)節(jié)表達(dá)上做了靈活的處理，“At that point，Baldy Li had no idea of the vast fortune he would subsequently amass and no inkling that he would ultimately grow bored with even the most extravagant feasts.”使得譯文比較符合英語行文不重復(fù)的表達(dá)特點。這樣的預(yù)敘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故事當(dāng)中，就像埋伏其中的草灰蛇線，隱隱約約，似斷又續(xù)，不斷地提醒著讀者，也提醒著人物命運難逃。這是中國古代敘事文學(xué)的特點，有著《紅樓夢》等經(jīng)典故事的敘事模式。預(yù)示著李光頭飛黃騰達(dá)的未來也體現(xiàn)在李蘭帶著嬰兒時期的李光頭晚上出來散步時候，敘述者插入的一段話。

很多年以后，李光頭成為我們劉鎮(zhèn)的超級巨富，決定上太空去游覽，他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里高高在上，低頭瞧著地球的時候，嬰兒時期的印象神奇地回來了。（余華，2012：32）

Many years later，when Baldy Li would become Liu Town’s premier tycoon and decide to take a tour of outer space，he would close his eyes and imagine himself high in orbit peering down at the earth below，whereupon this impression from his infancy would miraculously return.（Chow and Rojas，2009:31）

“很多年以后”這個表示預(yù)敘的時間狀語翻譯為“many years later”，采取的是直譯的方法，而后面的動詞譯者都采用的是過去將來時would來翻譯的，如將“李光頭成為我們劉鎮(zhèn)的超級巨富”翻譯為“when Baldy Li would become Liu Town’s premier tycoon”，將“他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里高高在上”翻譯為“he would close his eyes and imagine himself high in orbit peering down at the earth below”，說明了這一切實現(xiàn)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也注定了李光頭將要發(fā)跡的人生軌跡。

在同一個家庭相依為命長大成人的宋鋼和李光頭成為了性格截然相反的兩類人，但是不變的事實是，他們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是勝似血親的兄弟倆。劉鎮(zhèn)看客對宋鋼和李光頭的評價是一個文官，一個武官，年輕女子更是評價他們?yōu)橐粋€是唐僧，一個是豬八戒。和宋鋼這個一表人才的哥哥相比，弟弟李光頭其貌不揚，有時甚至低俗粗魯，因此幾乎沒有人會想到若干年后李光頭會成為劉鎮(zhèn)的首富。

李光頭越走越遠(yuǎn)的時候，小關(guān)剪刀身邊的群眾越聚越多，群眾興致勃勃地議論著遠(yuǎn)去的李光頭，紛紛說自己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這些群眾誰也沒想不到，十多年以后李光頭成為了我們?nèi)h人民的GDP。（余華，2012：328）

As Baldy Li walked farther and farther into the distance，the crowd around Little Guan kept growing.The excitedly discussed Baldy Li，agreeing that this had been a most entertaining day.What the crowd did not anticipate，however，was that a decade later Baldy Li would single-handedly account for the GDP of the entire county.（Chow and Rojas，2009:318）

李光頭在宋鋼和林紅的婚禮上大鬧了一場，并為林紅結(jié)了扎，還和宋鋼從此各走各路，斷了兄弟情分。劉鎮(zhèn)看客在這一天又看了一場李氏兄弟的好戲。但是，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這樣一個落魄不堪的李光頭會在多年后成為劉鎮(zhèn)首富。原文“這些群眾誰也沒想不到，十多年以后李光頭成為了我們?nèi)h人民的GDP。”是通過插敘作者的評論作為預(yù)敘，預(yù)示著情場失意的李光頭，將會在生意場上風(fēng)生水起，并成為眾人羨慕和追捧的大富翁。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當(dāng)時春風(fēng)得意的宋鋼后來會淪落到遠(yuǎn)走他鄉(xiāng)，靠買假藥來維持生計。譯者翻譯為“What the crowd did not anticipate，however，was that a decade later Baldy Li would single-handedly account for the GDP of the entire county.”，采用的是直譯的方法，很好地再現(xiàn)了原文的語序，讓讀者期待看到李光頭翻身做自己主人的一天。

（二）意象中的預(yù)敘

《兄弟》的故事敘述除了對死亡或者毆打等暴力情景的直接描寫之外，語言輕松詼諧。然而，在看似輕描淡寫之中，隱藏著寓意深刻的意象。這些分散的意象如散落在《兄弟》這條時代大河河岸上的珍珠，閃爍著奇特的光芒?！按蠛！边@個意象也在文革時期、宋凡平從人生頂峰走向低谷的時候頻繁的出現(xiàn)。他在被抄家了之后，為了讓孩子開心，答應(yīng)孩子們帶他們?nèi)タ创蠛！５?，已?jīng)被打成右派的他白天都要面對無休止的批斗，只能在晚上帶著孩子去海邊享受片刻的安寧，就像李蘭之前因為李光頭的生父溺死女廁無臉見人，只能趁著夜色抱著嬰兒的李光頭出來曬曬月光一樣。但是，其實父親的心頭壓著沉沉的石頭，此時的大海暗流涌動，也預(yù)示著他人生即將要面對更多的苦難和折磨。

洶涌的海浪沖擊過來時，掀起的泡沫讓大海白茫茫的一長條，這滿滿的白色有時候會變成灰色，有時候又黑暗起來；遠(yuǎn)處的地方有明有暗，天上的月亮也在云層里時隱時現(xiàn)。（余華，2012：86）

The waves rushed in，creating a long line of white froth along the endless sea.At times this whiteness would turn to gray，and sometimes it would be even darker.From a distance they could glimpse both light and dark，and the moon would appear and disappear behind the clouds.（Chow and Rojas，2009:83）

這大海就是宋凡平人生的寫照。宋凡平眼中的大?！跋破鸬呐菽尨蠛０酌Ｃ５囊婚L

條”有時候“會變成灰色，有時候又黑暗起來；遠(yuǎn)處的地方有明有暗”。譯文是“creating a long line of white froth along the endless sea，…At times this whiteness would turn to gray，and sometimes it would be even darker.From a distance they could glimpse both light and dark”都采用了直譯法，在這種暗色調(diào)的背景下，通過強烈的明暗對比，再現(xiàn)出大海波濤洶涌，時隱時現(xiàn)的樣子，而隱喻的是宋凡平的人生在文革大潮中時隱時現(xiàn)，隨時會被其淹沒的不定命運。而當(dāng)宋凡平出神地看著大海時，他眼中的大海是黑暗的。

…他自己出神地看著黑暗中的大海。（余華，2012：86）

…，staring out at the dark sea.（Chow and Rojas，2009:83）

譯文將黑暗中的大海翻譯為“the dark sea”（黑暗的大海），更襯托出的是人物內(nèi)心的無望，認(rèn)為他的人生將在這革命大潮中暗無天日，沒有未來，看不見任何一絲光芒。他還看見黑暗在擴(kuò)大或者縮小的變化著。

……只有風(fēng)聲和濤聲，月光時有時無，黑暗中的大海仿佛一會在擴(kuò)大，一會又在縮小。（余華，2012：87）

There was only the sound of the wind and waves；the moonlight appeared and disappeared；and the darkness of the sea seemed to expand and contract.（Chow and Rojas，2009:83）

原文“黑暗中的大海仿佛一會在擴(kuò)大，一會又在縮小”翻譯為“the darkness of the sea seemed to expand and contract”也是預(yù)示著他命運的漂浮不定，隨時都可能被這命運的洪流所吞噬。

另一個具有寓言意味的意象就是“永久牌自行車”，從被宋鋼買回家之后，這個自行車就一直陪伴著這個家庭，象征著兩人之間甜蜜而美好的愛情，能天長地久此情不變。當(dāng)時年輕的宋鋼就每天騎著擦得嶄新光亮的自行車去接林紅下班。

宋鋼的自行車每天都擦得一塵不染，每天都像雨后的早晨一樣干凈，林紅每天都坐在后座上。林紅的雙手抱著宋鋼的腰，臉蛋貼著他的后背，那神情仿佛是貼在深夜的枕頭上一樣心安理得。他們的永久牌自行車在大街上風(fēng)雨無阻，鈴聲清脆地去了又來，來了又去，我們劉鎮(zhèn)的老人見了都說他們是天作之合。（余華，2012：365）

Song Gang carefully wiped his bicycle down every day until it gleamed like the morning after a cleansing rain.Every day Lin Hong rode behind him，hugging his waist with both arms and pressing her cheek into his back，looking as screne as if she were pressing her head into a soft pillow.Their Eternity bicycle would not stop for wind or rain，and as the clear sound of the bell rang through the town，the town elders all remarked that the couple was indeed a match made in heaven.（Chow and Rojas，2009:358）

那時候的永久自行車是嶄新的，車鈴聲也是清脆響亮的，這對車上的男女也讓眾人羨慕不已。這里“永久牌自行車”是直接翻譯為“their Eternity bicycle”?！癊ternity:Time without beginning or end；infinite time.（永恒：無開端或結(jié)尾的時間；無限的時間）”也正說明了兩人希望能夠攜手白頭到老的美好愿望。在宋鋼漂泊異鄉(xiāng)打拼賺錢的時候，他也會拿出有這輛永久牌自行車的照片來回憶他們過去美好的生活。

宋鋼經(jīng)常拿出那張他和林紅的合影仔細(xì)端詳，他們的生活曾經(jīng)是那么的美滿，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就是他們幸福的象征。（余華，2012：534）

Song Gang would often take out that picture of himself and Lin Hong and examine it closely.Their lives had been so perfect，and that Eternity bicycle had been a symbol of their happiness.（Chow and Rojas，2009:538）

這時的“永久牌自行車”代表著他和林紅過去的甜蜜回憶，承載著他繼續(xù)在異鄉(xiāng)努力賺錢的所有希望和夢想。他覺得為了他們未來能夠永遠(yuǎn)這樣幸福地相守下去，現(xiàn)在吃的苦和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這里直接點名了“永久牌自行車”對于宋鋼的意義，就在于“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就是他們幸福的象征”。譯文直接翻譯為“Eternity bicycle had been a symbol of their happiness”，也簡潔明了地傳達(dá)出“永久牌自行車”的寓意，但是現(xiàn)實是殘忍的，林紅因為耐不住寂寞已經(jīng)和李光頭在一起了，但是宋鋼并不知情，繼續(xù)做著他和林紅永久相愛的美夢。但是夢終究是要醒的。夢醒的宋鋼最終選擇了結(jié)束自己可悲可嘆的生命。至此，幸福意象的童話破滅了，公主和王子天人永隔，對于“永久牌自行車”來說，宋鋼的死構(gòu)成了對它極大的諷刺。

三、結(jié) 論

《兄弟》中充滿預(yù)言意味的人物心理活動和意象表征，帶來讀者進(jìn)入了一個閉合的生命循環(huán)的圓環(huán)，人物在其中無處遁形，只能聽從命運的擺布。譯者比較忠實地再現(xiàn)了原文中的預(yù)敘，較好傳達(dá)了原文的敘事主題和敘事審美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