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昌寶
作家方方最近相當聞名,不但文學圈里的人津津樂道,就是文學圈外的大眾,也都每天熱切地巴望著讀她的“封城日記”。這看上去有些奇怪,但又感覺很正常。
在此情形下,作為文學從業(yè)者的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日后的文學史該怎么寫方方?不過,在“忽然想到”中,也特別對此前各種版本的文學史是怎么寫方方的感起興趣來,于是信手翻看起手邊的幾本文學史。
第一本是朱棟霖、吳義勤、朱曉進主編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1949-2013》,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再版,全書三百二十四頁。方方在這本文學史中出現(xiàn),是在1990年代小說中的“新寫實小說”欄目中,排列在池莉之后,直接描述的字數(shù)我沒計算,但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行;如果算上前面的半句介紹和注釋,一共十七行,相比于池莉的二十一行,少了四行。在十行的正文描述中,點到的作品是《風景》《祖父在父親心中》《行云流水》《落日》《桃花燦爛》《烏泥湖年譜》,其中稍微重點介紹了一下《風景》。
第二本是陳曉明的專著《中國當代文學主潮》(第二版),全書六百頁。因為是思潮方向,方方的其他作品沒有被點名,只是作為“新寫實”思潮中的一員被介紹了《風景》,不過總字數(shù)也就是十三行,占十六開紙的半頁。相比于張抗抗的一頁多篇幅,少了一半;相比于鐵凝三頁多的篇幅,少了兩頁半多。
第三本是李新宇主編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1949-2013》,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全書四百頁。在這部著作中,方方?jīng)]有被單獨書寫,只是在“80年代末,以池莉、方方、劉震云、劉恒為主要代表的新寫實文學成為主要的文學現(xiàn)象”這一句中被點了一下名。
其實還有幾本文學史,比如洪子誠的《當代文學史》,董健、丁帆、王彬彬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印象中好像也有被唐小林批得一塌糊涂的陳思和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不過都壓在紙箱子里,也就不去翻了。
對于第一本、第二本,方方的被書寫以及所占篇幅,應該說也就那樣吧,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至于第三本,方方就是一個名字,然后就沒有然后了。這是有點意思的。于是我放下書,沉思起來。
畫家陳丹青在談到梵高時說過一句話:所有偉大的畫家,一旦進入美術史,一定會被簡化。其實,文學史也一樣,再能耐的作家,包括莎士比亞、荷馬、狄更斯、喬伊斯、博爾赫斯、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等,也包括杜甫、曹雪芹、魯迅、徐訏等,一旦被寫入文學史——我說的是那種涵蓋幾百年的那種——也就是三五頁的篇幅。
七十余年的當代文學,大體可分為改革開放前和改革開放后兩個階段,也就是通常說的“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怎么說呢,要說涌現(xiàn)出來的作家——也可以說是文藝工作者,那可是真夠多。不說別的,單是各級作協(xié)系統(tǒng)注冊過的,不說“十萬+”,三五萬肯定是沒問題的;再加上那些流落民間的文學愛好者,以及偶爾在報紙上發(fā)個豆腐塊的業(yè)余寫手,數(shù)量絕對配得上“文學大國”的榮光。
究竟該怎么對這些人進行編排,是每一個寫文學史的人都很頭疼的。這七十年,風風雨雨的,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文藝政策得寫吧,重要的文學論爭得寫吧,引領過潮流的文學思潮也得寫吧,為人們所喜聞樂見的作家和作品也得寫吧,獲得過茅獎、魯獎和“五個一工程獎”的也得寫吧……撇下哪個都舍不得,還會得罪一幫人。
不得不說,“前三十年”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革命浪漫主義作為絕對主潮,沒有那么多“幺蛾子”。相比來說,“后三十年”就顯得太“亂”了——傷痕、反思、改革、尋根文學還熱鬧著呢,朦朧詩、意識流、現(xiàn)代派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接著就是各種“新”字頭的文學現(xiàn)象百花齊放,比如新寫實、新歷史、新現(xiàn)實主義、新生代、新世紀之類,記不清了,反正只要哪個刊物、哪個著名的評論家提出個什么“新”的構詞,總有合適的作家和作品被納入其中,于是,各種版本的文學史、文學思潮就會記錄下他們的名字和作品。
客觀地說,方方所在的新寫實小說,相比于1949年前的白話文學,沒看出什么特別“新”與不同的“寫實”來,只不過是相比于前三十年的“紅色經(jīng)典”,確實不那么“紅”了而已。當然了,這對于文學史家、文學評論家們來說就很重要,就需要進行命名。
我常常想這樣一個問題:要是這種命名沒完沒了,要是后來的評論家、文學史家們更加花樣百出,一百年或兩百年后再給所謂當代文學寫史,新寫實和方方,是不是還能勉強擠占那十三行的篇幅?或者是像第三本文學史一樣,僅僅點一下名字呢?
文學史的編寫,其實就是大浪淘沙,剩下的永遠是少數(shù),也應該永遠是精品。所以真要是二百年后寫文學史,我想,如果不是超過一千頁,那么僅就新寫實和方方這一層面來說,名字能被提到一次,那肯定是后來的雜志、文學評論家和文學史家們自律起來,不總是沒事找事地熱衷命名,熱衷制造時髦術語了??墒?,看看現(xiàn)狀和趨勢,怕是這種想法太單純、太想當然了。
不過,就目前文壇來說,方方確實借光了,因為現(xiàn)有的幾乎全部所謂當代文學史,事實上只是一部分文藝工作者的文學史;還有一些并不專注于在所謂純文學雜志發(fā)表作品的教授、學者型寫作者,一些作為此前被低估、被排斥的寫作者,和一些作為影響一時的紀錄片、話劇編劇,等等,是不太可能入史的。至于那些作為散兵游勇“漂”在文藝工作之外而堅持文學書寫的作家們,尤其是不以發(fā)表為己任的詩人,更是大量存在于網(wǎng)絡中。
我還曾認真地思考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把所有有分量的作家都排排隊,上秤稱重,那誰被選進誰被選出,還真不好說。但起碼我敢說,僅憑“新寫實”這一張牌的方方,一定會被淘汰掉,也許連名字都不會出現(xiàn)一次。就是加上被評論家、評委們普遍看好的《烏泥湖年譜》《水在時間之下》和《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甚至算上她全部的四十余部中、長篇,也一定會作為沙子被淘汰掉。否則,就是那些文學評論家、文學史家的眼光有問題。
然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自從2016年方方出版了新作,尤其是2020年初連續(xù)寫作“封城日記”后,天平的砝碼可是倍增起來。
記得2016年時,但凡文學圈里的人,見面或私下里都在問:仁兄,看過后感覺怎么樣?前些年的回憶還沒有散去,現(xiàn)如今又感受和體驗了一把八十年代的文學熱??粗苓吥切┟刻扉喿x、討論甚至爭論方方日記的蕓蕓眾生,一剎間讓人感覺,原來文學大眾化竟然這么簡單,也不知道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時那些人在那搞什么大眾化的高深理論,又是寫文章開座談會的,又是深入群眾下基層的,費半天勁,結果文學的大眾化就是粗鄙化、口號化、臉譜化。這方方,也沒寫什么理論深刻的文章,更沒有走村串戶地“采風”,就是悶在家里,足不出戶,一天一見聞一天一感受地寫著那些平平常常的文字,不分階層不分專業(yè)的人們,還就是自覺地、自發(fā)地熱愛起文學來了。就連小區(qū)門口修自行車的老大爺,都神秘地問過我兩次:今天讀方方日記有什么感受?
作為專業(yè)學者,我敢說:要是一百或二百年后真有人寫文學史,那么不管書的薄厚,漏掉方方一定是文學評論家、文學史家們的敗筆。忽然又想到,似乎有人說過“國家不幸詩家幸”,此前一直不相信,因為一百多年的中國夠不幸的了,也沒怎么看到詩家有多幸。
但這次不得不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