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他在富士康打工的時候,洪蓉在工廠大門北側(cè)的笑紅塵餃子館當(dāng)服務(wù)員。她想用蘋果手機(jī),托他從廠里順出來一個。那時候廠子附近,總有些不帶商標(biāo)的手機(jī),賣家說是從廠里順出來的蘋果,用起來和新發(fā)布的一樣,賣得比市場價低一半。洪蓉想買,他順不出來,就從別處買來,自己倒貼了二百元賣給洪蓉。
洪蓉長得不漂亮,可是王小魚喜歡她說話辦事的麻利勁,最重要的是,喜歡她羨慕自己。他家在農(nóng)村,父母一輩子縣城都沒去過幾趟。他從上小學(xué)開始,能考六十分都是巨大進(jìn)步,他覺得自己一直活在別人的陰影里,遇上了羨慕,他猛然覺得自己可以直面陽光了。
隔了幾天,洪蓉又找他買手機(jī),說自己的加了一百元賣掉了,叫他再給她弄一個。
洪蓉想起這些,風(fēng)便迷了眼睛。四十多歲了,兩個人的身體間已沒有了吸引力。她能想得到他和小狐貍在床上,無非也還是那些事情??伤捅缓偣戳巳ィ既环戳怂氖謾C(jī),然后憤怒質(zhì)問,他很平靜地承認(rèn),提出了離婚。大女兒去鄭州讀高中了,兒子還上著小學(xué),兒子也是王小魚的命根子。她幻想著,他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丟下女兒和兒子,他甚至也不會為一個女人丟下她。她知道他以前出去嫖過,她洗衣服的時候,還在他的藍(lán)色西裝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用過的避孕套卷在衛(wèi)生紙里。她沖他嚷,他尷尬地笑了,說王大海約他去嫖,他沒忍住就去了,完事后,怕在小姐那里留下證據(jù),就卷起來塞進(jìn)口袋里,想著出門后扔路邊垃圾箱。出了門,北風(fēng)一吹腦袋,想起來得給她帶點吃的,就跑去城北的煎餃那里給她帶熱乎乎的餃子,怕那邊關(guān)門了開車跑得快,把扔垃圾的事給忘了。第二天起床換了衣服,徹底把這事忘干凈。她把避孕套翻出來,他也是想了好久才想起來。
她想生氣,可是覺得沒來由。他都把這事忘了,她還記著給自己添堵嗎?何況還是跟客戶出去的,也算是為了生意吧。
她知道這些年,他真的很不容易。小縣城里的男人,除了打網(wǎng)絡(luò)游戲喝酒打牌釣魚,也沒有別的什么娛樂。他們要掙錢,可也不能天天為了掙錢,就什么都不干了,慢騰騰的日子,總要有些快樂才有熬頭的。
她就很吃驚地說,王大海也嫖啊,他這一天天忙的,還有空?再有下次,你等著,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是,下次再也不敢了。你看,我就是敢,我也沒那本事了,身體不行了,老了,老了。
就是,你掏了錢,人家都覺得你沒本事。
洪蓉來找我哭訴的時候,我真的很意外。沒想到王小魚如此長本事。他們剛從外地回來的時候,我是他的第一個大客戶。他花了三萬元錢買下了一家快遞的縣級代理。拉業(yè)務(wù)找到我的時候,我說,沒聽說過這家快遞,網(wǎng)上的客戶們不喜歡用不熟悉的快遞,我不想換掉現(xiàn)在正用的,雖然貴些但是順手。王小魚和洪蓉就托了我表哥請我吃飯,因為我表嫂子和王小魚是一個村的。他們也真是用心,就拉一單業(yè)務(wù),要轉(zhuǎn)這么大的圈子。要是想轉(zhuǎn)圈子,縣城里的任何一個人,都在層層轉(zhuǎn)的圈子里,地方太小了。
縣城里騎著電動車,從東到西,無非是十分鐘,從南到北,也無非又是十分鐘。幾家快遞每天回來一小堆快件,再發(fā)走零星十多個快件,都是在勉強(qiáng)維持。我是第一個在縣城里做網(wǎng)商的人,每天的業(yè)務(wù)量都在五十單左右,那個時候是各個快遞的“財神”。我正用著的那家快遞,跟我家扯起來,也是有遠(yuǎn)親的。所以聽表哥說有快遞請吃飯,就不想去。王小魚和洪蓉就在我家門口等著,等我出門,拉著胳膊,非要一起去吃頓飯。
你知道的,吃人家嘴軟。我只好將每天的幾十單快遞分一半從他那里發(fā)。再然后,他們天天到我家里幫我打包,就把別的快遞擠走了。他們兩個人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天天開著電動三輪車在街上風(fēng)雨無阻地收件送件,他們兩口子在我眼里,是喝口涼水也要甜掉牙的恩愛夫妻。你說王小魚喜歡你,我不信,我覺得,他跟你只是玩玩。你也不會喜歡他,你們年齡差著十多歲,學(xué)歷差了三年高中四年大學(xué),你喜歡他什么?喜歡他的錢??梢越泻槿亟o你些錢,你說吧,你要多少?
李曼曼是我的鄰居。她老家是縣里離縣城最遠(yuǎn)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我買了房子后的第二年,她們家在我對面買了房子。我們小區(qū)的位置本來很偏僻,蓋房子的時候聽說還下錯了線,有些單元的墻都不直,買了家具左邊貼著墻右邊一定會留空,所以賣得很便宜也賣不動。不過開發(fā)商頗有些手段,他繼續(xù)從銀行貸款買小區(qū)周邊的地,等他將周邊的地買得差不多了,小區(qū)的對面忽然新建了一個從幼兒園一直到高中的一站式實驗學(xué)校,并且從立項到投入使用,只用了不到兩年時間。
房價本來都在漲,我們小區(qū)的房價更是暴漲。我買的時候是一千二百元一平方還送裝修。李曼曼家買的時候是五千二百元一平方啥都不送,還是搶的,再不搶都沒有了。我挺后悔做生意,當(dāng)年進(jìn)貨的錢足夠我在小區(qū)里再買兩套房的首付,房價漲后轉(zhuǎn)手賣,足夠我這小生意一百年的利潤了。
我能活一百年不?
時間反正挺快的。李曼曼家剛搬來的時候,她剛上小學(xué)四年級,黑瘦,頭發(fā)枯黃,見了面有些怯怯地喊“王叔叔”。王小魚來我家收快遞的時候,她也叫他“王叔叔”。
沒想到,咳,咳。
洪蓉來找我的時候,我說你叫我怎么說,我要去找對面的大哥大姐說這事,人家會不會去告你家王小魚啊,他要是坐牢了,你們家的日子怎么過?洪蓉說,是李曼曼纏著王小魚的。
不會,絕對不會,王小魚能有啥讓李曼曼看上的?
錢啊,我們現(xiàn)在有錢。
有多少?
不能說,你自己算。洪蓉靦腆地笑了。
隨著身邊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網(wǎng)商,各種各樣的商品都被搬到了網(wǎng)上,網(wǎng)上購物也成為購物的主流。王小魚每次來我這里,都是收了件就跑,顧不上跟我閑嘮了。我的生意也比從前好了,每天大概能發(fā)八十單左右,他的快遞已經(jīng)是每天回來幾大車,又拉走一大車了,畢竟是小縣城,回來的件比發(fā)出去的多。從前年開始,一大批在外地專職做網(wǎng)商的公司,因為房租、環(huán)保或者思鄉(xiāng)等原因?qū)⒐具w回縣城,在城南形成一大片電商圈,他就顧不得來我這里收件了,開始雇了幾個人,有一個負(fù)責(zé)我這片的來收件,再后來,他賣掉了這片的經(jīng)營權(quán),我只能自己給他送。
賣貨架子賣玉賣獸藥的那幾家還都是在你這里發(fā)貨吧?
是,每天他們大概有兩萬單。
那最少就是兩萬利潤,一年除了春節(jié),你們也不放假,三百五十天最少能賺七百萬,不帶上你別的客戶還有你回來快件的派送費(fèi),那些零散的收入足夠維持你的費(fèi)用了。
不能說,洪蓉說,這也正常,你看那個賣玉的,昨天剛又提了一輛三百萬的車。
不比他們家,在縣城里,你們已經(jīng)是富人了,沒想到啊,天天上我家收快遞的,竟然轉(zhuǎn)眼就成千萬富翁了。
我感嘆著。想想自己買房的時候,小區(qū)周邊還都是空地,這轉(zhuǎn)眼間,高樓林立,門口經(jīng)常擁堵。
可是老城區(qū),除了些老房子立在那兒,哪里還有人?醫(yī)院、學(xué)校、政府單位、大型商超,全搬到這邊來了,那邊想下個館子都得跑到這邊來。李曼曼說,王叔叔,這就是時代,人是跟著時代走的?,F(xiàn)在城市還繼續(xù)往西邊走,新規(guī)劃的公園,高質(zhì)量的學(xué)校,政府的便民服務(wù)中心,高鐵站高速入口,都在這邊,咱們的小區(qū),也馬上就成老舊小區(qū)了,掙錢做什么?不就是為了讓自己生活得更好些嗎?
我也在這邊買一套?
我感覺是,你想啊,房價一直在漲,什么時候停過?你的生意以前每天是多少單?現(xiàn)在每天是多少單?利潤你算過嗎?
以前八十單,現(xiàn)在六十單,競爭力大了。利潤降了,因為快遞成本包裝成本都在漲,商品的進(jìn)價也在大漲,而賣價上漲不了太多,漲得多了會被對手打垮,所以只能降成本。
是啊,那你存錢干什么?再擴(kuò)大投資又有什么用?不如買房。把錢放在房子上,不用費(fèi)心費(fèi)力,只管看著它漲。
我找到了李曼曼,我想跟她談?wù)勍跣◆~,她在跟我談房子。她學(xué)的是生命科學(xué)專業(yè),學(xué)得非常好,她能指著家里養(yǎng)的魚,告訴我們,人和魚的DNA都是雙螺旋,她能比較出人和魚間DNA的脫氧核苷酸序列或堿基對序列。我們都聽不明白,只能對她表示很佩服。
她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就在售房部當(dāng)了售樓小姐。她本來想去外地當(dāng)售樓小姐,可是對面的大哥大姐怕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被人欺負(fù),比如找不到好的男朋友,被哪個男孩子或者哪個老男人給拐了一類的,告訴她家里不指著她掙錢,只想她在家平平安安就心滿意足了。李曼曼在家上班后,他們四處給女兒尋找客戶,想她能多賣些房子。我們住得最近,他們廣告性的語言,自然在我耳邊就說得多些??晌乙呀?jīng)在兩年前買過了二套房,每月賺的錢,除了還房貸,勉強(qiáng)夠吃喝。身邊的人大都是如此,有了錢就趕緊買房,要是沒買,讓人感覺手里有存款,借錢的就上門了,沒有不借的理由,要是不借,就得罪了人,要是借了,錢很難回來,張嘴催賬,還是把人得罪了。經(jīng)常有人提起借錢就氣得七竅生煙,淚眼漣漣。
我就想到了王小魚,我給他說,你最近買房不,你要是買,就找我對面鄰居,李曼曼,你記得不?
所以算起來,這事我也是有責(zé)任的。我厚著臉皮跟你說這么多,實在不該是一個長輩說這話,你想,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縣城就這么大,哪有千里啊,很快就人盡皆知了,會傳到你父母的耳朵里,他們怎么受得了?你不要再跟我說房子的事了,我今天是來跟你談?wù)勍跣◆~的事。
李曼曼笑了,王叔叔,我爸媽早知道了。
他們不反對?
他們?yōu)槭裁匆磳??你和小魚不是經(jīng)常一起到河邊那幾家酒店去瀟灑嗎?你看,我們在一起后,你喊他,他也不去了。這就是幸福,擁有了就滿足的幸福。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幸福的。
這時,有客戶過來看房子,李曼曼朝我歉意地一笑,就去招呼客戶了。售房部的大廳里綠藤纏繞,水流叮咚,溫度不冷不熱,俊男美女面帶微笑穿梭其中。
我感覺無地自容,冷汗直流。我走出售樓部,站在一個土堆前,給洪蓉打了電話,對不起,這事我管不了。
勸不動?你竟然勸不動?
怎么說呢?唉,我感覺自己是多管閑事。
洪蓉就哭了,哭得很悲傷。她在外面攬件的時候,電動車被汽車撞出五六米,身上都是血,沒見她哭過。雙十一來件量猛增,她瘦小的身軀淹進(jìn)大堆的快件中,忙得幾天幾夜都吃不上飯,沒見她哭過。她背著孩子裝車卸車,一頭汗水幾近暈倒,沒見她哭過。我以為這樣的女人,是沒有眼淚的。
我還是不想看見她流淚,聽她一哭,趕緊說我還有事,就掛斷了電話。
掛斷電話后,我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覺得義憤難平,我給王小魚打了電話。沒接。他們的生意剛開始的時候,他對我的電話是秒接秒回,他生意做大了,雇了很多人的時候,仍然還是接我電話的??墒俏掖驇状危疾唤?,他六個電話,我挨個打了兩遍,他才回了一個電話,問我,啥事?
王總,想請你吃飯。
不去河邊了,戒了。
正常吃飯,談個事,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不要拒絕我。
他答應(yīng)了,我們約在他第一次請我吃飯的那家酒樓旁邊,原來的那家酒樓叫永盛酒樓,轉(zhuǎn)手了五次后,最終還是關(guān)閉了。他家的菜做得很有特色也實惠,尤其是一道荷香燜肉,有很多人念念不忘,酒樓的旁邊,就有人開了一家長盛酒樓,雖然吃飯的人也很多,老板總說,是有得賺,但是付了房租工錢,再加上各種開支,算下來,竟然賠著。
我當(dāng)然不相信他的話,是沒有人做賠錢生意的。我雖然時不時也會賠錢賣些東西,但那是為了清倉。
王小魚比我早到,站在飯店門口等我,他的背后是一張大大的白紙黑字,生意轉(zhuǎn)讓。
長盛比永盛的菜貴些,盤子比永盛的大也精致,裝的菜比永盛的少得多。店里只有稀疏的幾桌客人。
我們挑了一個對著街道的地方坐了下來。我吃飯總喜歡找個清靜的,別人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別人的地方。選擇這樣能看著大街,大街的人也能看著我們的地方,是王小魚的習(xí)慣。這讓我一度反思,是不是習(xí)慣決定了我不能發(fā)財。我也有過拿下這家快遞縣城代理權(quán)的機(jī)會,當(dāng)年那三萬元錢,我也不缺。我甚至也能預(yù)料到,這家快遞速度快售后服務(wù)好,網(wǎng)點擴(kuò)張快,線路鋪得很科學(xué),是有前途的快遞??晌疫€是猶豫了又猶豫,沒有拿下來。不過也沒什么后悔的,前路難料,這些年不是也還有好幾家快遞倒閉了嗎?當(dāng)然代理商們交的押金什么的,最后都是血本無歸。
日光里的縣城,灰茫茫的,路上行人寥落,很少有人朝長盛酒樓張望。
王小魚也不看我,只管低頭玩手機(jī)。我湊近了看見,他在跟人微信聊天,微信頭像是李曼曼,他的備注是——知心愛人。
他看到我在看,手輕輕一動,屏幕黑掉了。
要勸勸我?他說。
是想問句為什么?雖然我也覺得跟我沒有多大關(guān)系。多年的朋友了,你跟洪蓉,什么都有了,錢,孩子,房子,還有以后的好日子,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
為了愛情,我愛李曼曼。他靜靜地說,臉上的表情如同迷宮一樣讓人莫測。
你不愛洪蓉嗎?人家為了你,背井離鄉(xiāng)嫁到這么遠(yuǎn)的一個小縣城,你的公司,分給她一半都嫌少,你說離婚就離婚?
不愛。
那為什么結(jié)婚?
因為那時候根本娶不上媳婦,娶媳婦是為了過日子,日子過好了,我想選擇一個更好的生活。
我沒有再做更多的勸解,因為王小魚已經(jīng)搬出了愛情,我認(rèn)為這兩個字是可以阻擋一切勸說的,雖然我在心里認(rèn)為他是亮出了幌子,還是住了嘴。只是替洪蓉可憐,和老婆說,讓她沒事的時候去安慰一下洪蓉,女人間,有很多話是男人說不出聽不得的。
陳巧聽到這事后,先是大罵了王小魚,然后飛跑去安慰洪蓉?;貋砗?,不屑地說,王大海,你真是少見多怪,洪蓉開心著呢。
裝出來的吧。
不是,她是真的開心。
他們兩個人離婚的速度很快,從洪蓉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到兩個人協(xié)議離婚,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洪蓉將他們兩個人名下的房子全都賣了,我發(fā)現(xiàn)最好賣的東西還是房子,大家都繃著價錢,只要有誰比市場價錢低一些,立刻就賣出去了。洪蓉分走了所有的錢,帶走了女兒。王小魚留下了公司和兒子。
洪蓉臨走的時候,提議大家聚聚,說范圍很小,只有昔日的一家四口,還有一些老客戶。我不好意思去,推托說那晚有急事。夜里洪蓉打電話過來,說大家都沒有去,她很傷心,比離婚都傷心,離婚有什么可傷心的?不過是離開了一個男人要去尋找一個新的男人,想想還有些興奮。她說她就要離開這里了,大家不再是快遞公司和客戶間的關(guān)系了,大家是朋友,我們都是她在這個縣城的朋友,朋友間若是以后不能再見,會很傷心,她第二天中午的高鐵,叫我一定要去送送她。
縣城是前年修的高鐵,開始我以為票價那么高,不會有人坐。后來我發(fā)現(xiàn),跟高鐵同方向的很多長途客車線路,雖然票價低,也因為沒乘客,停了。想起了縣城的一個故事,說我們這里以前是水陸碼頭,南船北馬,非常繁華,因為修了鐵路,船和馬就都停了,以至于這里至今沒落。
高鐵站的周圍,最先漲的是房價,然后別的東西都漲了,很多在那兒買了房子的人,都沒有去住。但是那里每遇開盤,房子還都很快被搶光。
陳巧說我不懂經(jīng)營,不去高鐵站附近投資一套房子,我也有這種想法,可是每想到買一套,又要每月多還幾千元的房貸,就不敢了。有次我說起這事,洪蓉說,她可以借我點錢,買了再賣,賺了錢我留下,她只要本。我說,我不借。她說,不像生意人。
我去送她的時候,她和女兒站在高鐵站前的廣場上。高鐵站的設(shè)計很有些像本地帶古韻的建筑,飛檐翹角,青白相間。她的膚色也是如此,她臉上笑著,很開心。她女兒拖著箱子,站在她旁邊,臉上一片迷茫。這片迷茫讓我有些心酸。孩子是無力左右父母的,只能被父母帶著走向不同的人生。
我們要回老家了,以后再也不用來回跑了。
嗯。
我十八歲就外出打工,二十三歲跟著王小魚到了這個離家?guī)浊Ю锏目h城,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能帶著自己的女兒,帶著一堆錢,衣錦還鄉(xiāng)去定居,真是老天可憐我。
這也是你辛苦掙的錢,讓你衣錦回去的,是你這些年的辛苦。
有很多比我還辛苦的人,到頭來,遠(yuǎn)不如我,我是幸運(yùn)的,我這些錢,足夠我回去安生過日子了。
祝福你。我說。
那天陳巧沒有和我一起去,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說好的要去,偏要在最后一刻說不想去了。她說要去醫(yī)院看她媽,她媽在醫(yī)院已經(jīng)住了快一個月了。我說我們經(jīng)常去看了,這次我就不去了,我去送洪蓉。她翻了個白眼,但我還是決定要去,人世間的很多別離,也許一分開,就是不相見。
洪蓉回去一個月后,寄來了一大包荔枝,用的是她曾苦心經(jīng)營過的快遞??爝f打電話問我詳細(xì)地址的時候,我說,在你們老板娘娘家對面??爝f仍然把件放在了大門口,不給我送。我去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上面收件人的名字是陳巧,電話是我的。
荔枝很新鮮,白生生的肉,咬一口,蜜甜的汁從口腔擴(kuò)散到全身。讓我想起歷史上迷戀這種水果的一位美人,她那起伏的命運(yùn),是誰決定的?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是一騎快馬,馱著荔枝,在茫蒼蒼的人群中奔跑,好像有自己的目的,卻又不知道最終要往哪里去,就這樣跑啊跑啊,身邊無數(shù)的熟人都像沒有看見我,王小魚,洪蓉,陳巧,一張張面孔就這樣閃爍在我的奔跑中,他們也在跑,我們都在跑。
我在富士康打工的時候,也常去笑紅塵吃餃子。那家的餃子有很多餡,我最喜歡豆角肉,小茴香肉。每次去都是這兩個口味的混半斤。我在富士康一年零一個月,就回老家做網(wǎng)商了。我們縣每年都會招一些人去富士康,王小魚應(yīng)該是在我回來后去的,要不然我應(yīng)該在廠子里的時候都認(rèn)識他。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大家一說起笑紅塵,頓時都大笑起來,笑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終究是笑得很一見如故。洪蓉說那時候,她想讓我?guī)退龓謾C(jī)的,可是我總是只顧著吃,不說話。我憶起那家餃子館,只能想起餃子,依稀記得門口開單的是一個胖胖的姑娘,對洪蓉毫無印象。我問洪蓉,那個胖姑娘去了哪里?她說她不知道,胖姑娘比她還先離開,離開后就和洪蓉一樣,跟大家失去了聯(lián)系。
那個時候我沒結(jié)婚,洪蓉還給我張羅過對象,是自己的堂姐,長得很漂亮,還特意從廣西來到王小魚家住了幾天,我請她吃過幾次飯,在縣城的大街小巷也逛了幾圈,她還是覺得離家太遠(yuǎn),我也覺得她太嬌弱,互贈了禮物分手了。
和陳巧的認(rèn)識很偶然,她在網(wǎng)上買東西,發(fā)現(xiàn)網(wǎng)店竟是本地的,就要來倉庫取貨。來的時候,看我在倉庫里忙得一頭大汗,在倉庫里轉(zhuǎn)了一圈后,竟開始幫我打包。那是夏天,倉庫前的草木葳蕤,電扇的涼風(fēng)吹來她身上的香氣,我在倉庫里覺得腦袋暈乎乎,有些飄。我找了很多贈品給她表示感謝,她笑著收下了,隔了些天,拉了幾個朋友來買,她在離城五十里的農(nóng)村小學(xué)教學(xué),這幾個朋友卻都是城里的。她朋友買了東西走后,我提出請她吃飯,她就答應(yīng)了。吃過飯后,她搶先付了賬,還買了飲料,約我去公園散步。我就心花怒放地去了。
相互交往了半年,都有戀愛的意思,可是誰都不好意思說破,畢竟,我們根初的交往,不是以戀愛為目的。還是王小魚,征得了我的同意后,在陳巧去他那里取件的時候,說,美女,給你介紹個對象吧。
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王小魚和洪蓉是坐在媒人席上的。
王小魚和李曼曼的婚禮,我本來不想?yún)⒓?。對面的大哥大姐來我家三次,要我坐在媒人席上。確實,李曼曼是我介紹王小魚認(rèn)識的,可是我堅決不坐媒人席,莫說來找我三次,就是天天住我家,我也不去他倆的媒人席。不過,我還是退了一步,答應(yīng)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我一定去。
他們的婚禮很隆重,請了縣城最好的禮儀公司,用了最貴的婚禮套餐,鮮花灑路,白鴿飛舞,香檳塔點燭臺,這些都用到了,還請了幾個唱歌唱戲的在酒店外搭了臺子,唱了一整天。那幾個人在比婚禮早一天的時候,剛在鄰近的村莊,為了一個老人的葬禮唱了一天,有些累,那個唱《霸王別姬》的男生,聲音都快破了。王小魚很開心地在下面聽了這首歌,然后還封了五百元的紅包給歌舞團(tuán)。
在婚禮上,有個人自稱是陳巧的同學(xué),還說自己在教育局上班,以后要多關(guān)照陳巧。這讓我們很意外,而悄悄向旁邊人求證的結(jié)果,這個人還真的是在教育局上班。陳巧也回憶起來了,還真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只是男人在男生時太靦腆,她印象不深,回憶好久,才在腦海深處搜了這個人出來。
因了職業(yè)的緣故,他們談得很投機(jī),不斷地舉杯共飲,身旁的人不斷喝彩,竟也掀起了這場婚宴的一個小高潮。
婚后王小魚和李曼曼去國外度蜜月,臨行的時候,他的岳父母在家里為他們送行,敞開了一向緊閉的房門,笑聲響徹整棟樓。這讓我萌生了搬家的愿望。陳巧也說早就看中了一個高端小區(qū),院內(nèi)有游泳池健身房,房子都被花草包圍著。這個小區(qū)的位置離我們很遠(yuǎn),也很偏僻,我從沒有去過那里。聽陳巧說得心動,就由了她張羅。我們賣了另一處的房子,又添了些錢,就搬進(jìn)了這個小區(qū)。
很巧的是,竟然住在了陳巧的那個同學(xué)的上面。多了個熟人,又換了新環(huán)境,心里感覺很愜意。城市里高樓一片片,人群茫茫,忙來忙去的,能尋得一些愜意的時候的并不多。
紅塵里,眾生皆碌碌。
王小魚和李曼曼剛度蜜月歸來,他做縣級代理的那家快遞公司,在江蘇被警方在郵件中搜出違禁品。偏在他們公司整頓的時候,又有好幾個地方被警方搜出了或大或小的違禁品。公司就要求所有的分部所有件,都必須開包驗視,凡違禁一律不收。我網(wǎng)店里賣了多年的洗發(fā)水,也從他那里發(fā)不出去了。他的一些大客戶,也都有這樣那樣的東西發(fā)不走。無奈,大家只好另尋快遞。畢竟,都是要活下去。他們公司的許多網(wǎng)點都停了,東西發(fā)到上一個站點,就停在那里走不動了。客戶一個接一個地催件,逼得我不得不換了快遞,我換快遞的時候,才知道,老客戶里,我是在他那里發(fā)件堅持最久的。
沒有大的業(yè)務(wù)量,發(fā)不下來工資,他就又開始自己裝卸車派送件了,以前有洪蓉,現(xiàn)在只有他自己,李曼曼還在老地方賣房子,天天說房子被搶光了,去問,總還是這里那里有兩套。他們也還真是有愛情,王小魚沒了錢,兩個人也沒有分手的跡象。
一天,王小魚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有個親戚在公安局,我問是咋了,他說不小心又出事了,警察來查監(jiān)控,說不斷有贓物從他們這個站點發(fā)走,讓我給打聽打聽,會不會牽連到他?我說,你最近真背,不過應(yīng)該沒事的,你也不知道那是贓物。
他跟我說這事的時候,我在街上買衣服,試了幾件沒有合適的,看看鏡子里凸起的肚子,心生慚愧,就回家了。到了樓梯口,下了決心,以后爬樓梯,不坐電梯,減肥。
我家在12樓,并不高,爬到11樓的時候,還是氣喘吁吁,揉揉累得發(fā)昏的眼睛,我看見陳巧在11樓,和她的同學(xué)兩個人緊緊抱著,打開了房門,又“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那天我給洪蓉打了好久電話,最后說,再寄些荔枝來,陳巧喜歡吃。她說,好,我寄個最快的快遞,荔枝新鮮的時候最好吃。幾天后,收到快遞電話我才知道,派件的依舊是王小魚。我邀他到家里坐坐,他就進(jìn)屋了,我沏了茶,他連喝了幾杯,沒有說話,喝光了一壺茶后,說,聽洪蓉說你決定離婚了?“洪蓉”兩個字在他嘴里很輕巧自然地吐了出來,以至于我的心內(nèi)波瀾起伏了很久。
我說,是的,不勸勸我?他搖搖頭,起身走了。他出門后我就打開了包裹,白色泡沫箱子里,只有些發(fā)黃的冰袋,并沒有荔枝的影子。白色的快遞單上黑色的字,仍然是陳巧的名字,留的我的電話。
我起身看窗外,王小魚的電車已奔跑在人群里,如一騎快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