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賢
當古今攜王栆?guī)е劚瓘氖〕腔貋恚咴诖逯新飞系哪且豢?,他的步子亂得像一只剛剛出炕的小雞,臉也紅撲撲的,就如第一次戴上紅領巾一般。
他不斷地對所見到的人點頭,以往眼中的自卑雖然沒有褪盡,但顯然有了自信的情感流露。與幾年前白妮坐上寶馬留下一縷白煙時那一身上下的絕望相比,驗證了他常說的一句戲詞:天上人間。走過來接他們的身為支書的我與村主任區(qū)端,盡管個子依然比他高出半頭,而他卻沒再仰視,就連握手時的動作也是有意識地下垂著胳膊,仿佛要以此種方式來向村人證明自己今非昔比了。我放開他的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而后道,表哥,這點了狀元后的感覺是不是像扎上了翅膀?表弟的不賞面子,一下清理了他那有點昏昏然加飄飄然的腦子。他啊了一聲。甭管你多么了不起,當你面對梓王樹與鄉(xiāng)親時,你必須把你在別人看來一文不值的高傲放回口袋。
夕陽還燦爛著。不知誰在當街的小廣場里擺上了方桌和椅子,桌面上還放著茶瓶與細瓷碗。這時我發(fā)現,毛驢爺已獨自坐在了桌子正對面。古今的嘴連連抖了幾下,就如突發(fā)的神經質。他不再向家的方向邁步了。將金光閃閃的獎杯隨地一放,把二胡等一套家什放到了桌面上。王栆也早已淚流滿面。
簡板、揚琴響起,在家的婦孺老人,陸續(xù)搬著馬扎與小板凳過來了。他們無聲地坐到了毛驢爺的左右與身后。我和區(qū)端也不得不放下了支書與主任的架子。不再是兒時,那第一排的位子只能在夢里享受了。
一
圓圓的月老兒爬上梓樹王的梢尖時,我聽見旁邊黑瘦哥的肚子里咕咕叫起來,像鉆進了一只斑鳩。于是我把手悄悄地摸進了他的小黑襖,發(fā)現那涼涼的肚皮已經癟成了一只撒了氣的豬水脬。見他依然雙手捧著下巴沒反應,我用一根指頭在他的肚臍眼上搗了一下,并問他是不是餓了。誰知他狗咬呂洞賓地打開了我的手,還惡狠狠地懟了我一句“煩人”。我就不明白了,雖說比我大兩歲,卻和我一樣只上五年級的他,為啥每次聽趙瞎子兩口子說書都是這么入迷?直到天命之年,我才真正明白家鄉(xiāng)的一句俗語:老天爺封就的命。
黑瘦哥他姓古,大名古今,入學時語文老師老臭給起的。他是我家倒插門老姑爺的孫子,正經的孤門獨戶。老姑爺、老姑奶奶在我還不記事的時候都已作古,他們唯一的兒子——我的表大爺——也在不久前病死了,眼下家里只剩下表大娘與才十四歲的黑瘦表哥。那天我去找黑瘦哥上學,又碰見表大娘罵他:就你那螞蟻樣,若不好好讀書,將來連個媳婦也娶不上。娶不上俺不娶,嘟噥個啥?煩死人了。黑瘦哥常常與他娘頂嘴。
其實,聽得入迷的不止黑瘦哥一個。就在我身邊不遠處,還有一個柳眉杏眼的小妮子,她半張著嘴,呆鵝一般坐在自己娘的懷里,快半夜了也沒見改換一下姿勢。這個小妮子我熟識,是北邊柘溝村的,與我黑瘦哥大小差不多。聽人家說,她的名字叫白妮,是她娘依著她白白的臉起的。這一天,趙瞎子兩口子已在俺們隊里的牲口屋大院里唱到了第七場,白妮和她娘一場也沒落下。沒落下就沒落下唄,還每晚和黑瘦哥一樣搶坐第一排。也真是的,又不是你們村花錢請的趙瞎子,咋還充光棍(霸道)呢?我有點生氣。不過這氣是沖著白妮她娘生的,對白妮我可是沒有一絲兒反感。我也不知道為啥,每當我看到她偶爾的一次并無目標的回望時,我的臉就會毫無理由快速地加熱。大屁王梓萬貫和小臭梓賢良都親口對我說過,長大后想娶白妮做媳婦??晌乙淮我矝]好意思對他們倆表白過我的心思。說真的,即便是美膚產品泛濫的今天,我也沒見過有一位女孩的臉白得像白妮那般純正,耐看。
這一夜,趙瞎子夫婦唱的是“李自成率十八勇士突出重圍”那一段,用五年級語文老師桑文化的詞說,那叫“驚心動魄”。也許是受到了黑瘦哥與白妮的感染,我時不時地耐下心來端著下巴聽上一會兒。不過我聽書的重點只是他們的“道白”,而不是“唱詞”。我覺得那唱詞太啰唆煩人,不像道白,既吸引人,又能讓你聽得明白透徹。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記住一個經典的道白段子:
諸位,要聽書請往西北觀看!只見那林間小道上,突然騰起一股黃塵,黃塵中一匹駿馬飛奔而來,駿馬上坐的是一個身著紅披風、頭扎紅巾的俊美娘子。但見她兩道劍眉,一雙鳳眼,面如桃花,唇若施脂,耳似垂玉,鼻賽懸膽;長腿馬上跨,青絲頭上盤;馬鞭手中舞,寶劍腰間懸。要問這位女英雄姓啥名誰,請聽俺慢慢道來……
而我早注意到了,黑瘦哥更喜歡聽他們唱,特別是趙瞎子媳婦王栆的唱。只要一輪到王栆開口,黑瘦哥那條有點跛的腿就開始晃,一起一伏的,像是用腳在下面給人家打拍子。有一回,王栆似乎發(fā)現了他的小動作,趁喝水潤嗓的時候沖他點了點頭。為此,黑瘦哥他一連興奮了好幾天,上學、放學的路上,模仿著人家的調子哼個沒完。我說,黑瘦哥,你是不是看上趙瞎子的媳婦了?他立馬紅了臉,照胸口給了我一拳:瞎扯!人家可是大人呢。可過了還沒一分鐘他就瞪圓了眼睛,故作驚訝地說,哎呀,才比俺大五歲、比你大七歲唉。我呸了他一下:你就裝吧。平時我就煩他給我耍心眼。
沒想到,這一回黑瘦哥還真對趙瞎子和他媳婦動了心。半月之后,也就是趙瞎子他們要離開我們梓王村去其他地方說書的時候,我那表大娘牽著黑瘦哥,給住在他們家的趙瞎子夫婦磕起了頭:表弟、弟妹唉,你們就收下這苦命的表侄做徒弟吧?趙瞎子猶豫了一會兒,不情愿地說,俺得考考他,看他有沒有這個天分。話音沒落,黑瘦哥就收緊了他的八字眉,當著我的面用“嘀”和“等”兩個音,順順溜溜(那會兒我還不知道“惟妙惟肖”這個詞)地模仿起了趙瞎子拉弦子的聲調,一時間只聽得他那八竿子打不著的表叔張大了嘴,傻鵝兒一般。中,中,中,俺們收下了。王栆當場發(fā)了話。嗯,是塊好料。趙瞎子的笑順著眼角的皺紋和淚水一起流了出來。
二
黑瘦哥不上學了,這讓我平日老覺得心里少了點啥似的。有時候都走到了他家門口,方想起他跟那趙瞎子學拉弦去了。小臭梓賢良說,咱們先打聽他跟趙瞎子去了哪里,等到了比較近的莊子,俺跟你一塊兒找他去。我覺得小臭說得對,就與他拉了鉤,以防他到時候變卦。
說著到了寒冬臘月,煙柳渡的水面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從梓王村到桑王村暫時不需要坐船了。初五這天,趙瞎子和王栆被桑王村的一隊請了過去。吃過晚飯,我和小臭、小猴區(qū)端跟著大屁王梓萬貫的影子,走過寬寬的冰面,一起來到了學校門口的操場里。一盞掛在球籃上的三百瓦大燈泡,賊亮賊亮的,把個操場變成了大白天。我們四個坐在了第一排,像是在我們自個兒村里一樣。有“無人敵”梓萬貫在,桑梓兩村里沒有我們怕的同學。約莫過了吃碗面的工夫,趙瞎子夫婦來了,后面當然跟著我那仨月多沒見的黑瘦哥。他又瘦了,不過個頭長了,比王栆還高出了一點點,與他師傅站在一起也算平肩了,只是趙瞎子留的是大背頭。
三人在一張三斗桌后落座了,打簡板、敲揚琴的王栆在中間,拉墜琴的趙瞎子在左邊,拉二胡的黑瘦哥在右邊。這些樂器的名字,當然都是黑瘦哥后來告訴我的。黑瘦哥發(fā)現我們后,只是擺了擺手,轉眼就無視我們的存在了。不大會兒,王栆微微朝二人點了下頭,簡板與琴聲便響了起來。頭一陣兒,我的注意力當然要放在表哥的身上了。只見他學著趙瞎子的樣子,左手扶著琴桿,右手拉著琴弓,微閉著雙眼,搖身子晃腦的,那個自在樣,讓我羨慕死了。不過,沒過多久我就聽出了毛?。核那俾曔h沒趙瞎子拉得響亮。看來黑瘦哥的二胡還沒學成,只是暫時應景罷了。半個小時不到,我便對他的二胡失去了興趣,兩眼東瞅瞅,西看看,很快尋到了目標。今晚上,柘溝村的白妮可是坐在了我們身后的一個地方。不過,她依然緊靠在她娘的懷里,紋絲不動地聽著人家說唱。呆鵝兒,累不?我又開始咸吃蘿卜淡操心了。
中間休息的時候,黑瘦哥終于把那雙不瞪不圓的瞇縫眼轉向了我,他給我眨了眨左眼皮,然后去了操場西頭。我明白他的意思,隨即跟了過去。黑瘦,你濫竽充數。一進廁所,我就用新學的成語對他嚷開了。黑瘦哥慌忙捂住了我的嘴,說道,亂哇哇個啥?師傅讓俺先鍛煉著,以防以后怯場。原來是這樣。我不好意思地撓起了頭皮。你喜歡的那個白鵝也來了。提上褲子后,黑瘦哥在我的腰里戳了一指頭,跑了。他怎么看出了我的心思?我的臉第一回因一個女孩發(fā)起燒來,即使是我們班里最漂亮的女班長桑蓁,也沒有讓我有過這樣的感覺。
回到我剛才坐過的地方,大屁王用他的手指將我的眼引向了身后:那個柘溝的白妮,看見沒?我說,咋了?大屁王說,不咋,等俺長大了,一定要娶她做媳婦。小臭接腔了: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小臭,你還別看不起人,咱們走著瞧!大屁王晃了晃他那讓小臭和我發(fā)毛的拳頭。小猴向來不尿大屁王,他“哼”了一聲說,小臭他爹講過,書中自有顏如玉。能不能娶上她,要看你能不能讀好書,考上大學了。
大屁王正在大嚷大叫,大隊長桑泉叔過來了。桑泉叔用兩只大手揪著大屁王的兩只耳朵,將他提溜出了操場。滾回家去!桑泉叔最后又照那一撅一撅的腚踢了一腳。說實話,桑泉叔的這一腳讓大屁王記恨了一輩子,直到他去世,梓萬貫都沒理過他。
當晚回到家里,我鬼使神差般對爹說,俺也想跟趙瞎子學拉弦。沒想到,愛聽書的爹二話不說,照臉給了我一個嘴巴子。
三
初中升高中這一年,黑瘦哥的二胡拉得遠近出了名,懂戲的老人們都說超過了趙瞎子。一天,表大娘對我娘講,要不是黑瘦的一條腿有點兒跛,縣劇團就給招走了。她的話我信,因為我一直覺得黑瘦哥在這音樂方面有天賦。
盡管一年四季見不上他幾面,但有關我這位表哥的傳聞,還是沒少聽到的。這不,前日老戲迷毛驢爺在人群里說,趙瞎子新近收了一位齊整的女徒弟,與黑瘦大小差不多,看樣子是想給黑瘦配個那未來的搭檔。一聽這話,我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咯噔一下,連著幾天都覺著心神不寧的。終于在高中開學的前幾天,我打聽到了趙瞎子的下落。
這一回他們去說書的地方離梓王村有點遠,在北邊十里外的牛城集。因為在那陣兒說唱墜子書、琴書啥的都是在夜間進行的,不找一兩個伴兒,我一個人無論如何是不敢走這么遠夜路的。就像小時候他們每逢偷瓜偷桃時都會想起我一樣,此刻我首先想到的也是他們——與我一同考上縣高中的梓萬貫、梓賢良和區(qū)端。
太陽還有一高粱稈的時候,我們幾個一人手里攥著一塊黑窩頭便出了村。十多里路,對十四五歲的我們來說算不得什么,一個小時不到就跑到了地方。天剛好黑,是一只露天燈泡的光亮將我們引到了集頭的打麥場。聽書場里,人頭黑壓壓的,早已坐滿了。我們圍著搜尋了一圈,也沒找到合適的位置。大屁王再是“無人敵”,也不敢在遠離老家的地方撒野。為了能看清黑瘦哥和趙瞎子剛收的那個女徒弟,我們四個只好爬上了場邊上的一棵一摟粗的桐樹。各人選好各人的樹杈騎穩(wěn)當了,趙瞎子他們被一個隊長模樣的人領到了前頭的那張方桌后。
你們看,黑瘦后邊跟著的那個穿花襯衣的是不是白妮?還是大屁王眼尖。
區(qū)端說,不是她是誰?這么說,她就是趙瞎子給黑瘦找的未來的搭檔了。
搭檔咋的?搭檔也不等于做他的媳婦!大屁王懟區(qū)端道。
倆人將來在一塊兒說書,四面八方到處跑,你能保證他們不睡在一塊?區(qū)端回懟。
趙瞎子那個樣子還能娶上王栆呢,黑瘦哥總比趙瞎子強吧?一男一女在一塊說書,最后沒有不成兩口子的。小臭為區(qū)端幫腔說。
哼!就黑瘦那鱉樣子,白妮會嫁給他?你們走著瞧。大屁王一時找不到話說了,溜下了樹去。
吃不上葡萄嫌葡萄酸,甭理他。我對區(qū)端和小臭說。其實,這一刻我的心里也是酸到了極點。
只顧打嘴仗,忽然不見了白妮。明明來的是四個,這會兒方桌后怎么只坐著趙瞎子夫婦與黑瘦哥?總不會是被大屁王勾引到一邊說話去了吧?轉眼間心里就像塞進了一塊土坷垃。
白妮呢?我問小臭。
坐到第一排當聽眾去了。剛收的徒弟,趙瞎子、王栆哪會讓她上臺?
很快尋見了花襯衣,“土坷垃”落了地。
簡板一打,揚琴、墜琴、二胡一同奏響,一段過門之后,王栆用她那稍微沙啞的特有墜子、琴書混合腔,唱起了“正本”(主戲)之前的“小書帽”。
“小書帽”剛開了個頭,忽然一大塊真正的土坷垃從天而降,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黑瘦哥那剛剛進入沉醉狀態(tài)的頭上,只疼得他“嗷”的一聲站了起來。
是誰家的壞種在搗亂?給俺站出來!那個隊長模樣的人跳起來高聲罵道。
土坷垃像是從南邊的玉米地里飛出來的。有人說。
過來人,跟俺去抓壞蛋!隊長模樣的人摁亮手電筒,帶頭鉆進了玉米地。
一定是大屁王干的。感覺告訴我。于是,我和小臭、區(qū)端咬了下耳朵,溜下樹來,鉆進了西面的高粱地。這一刻,高粱表現得猶如惡巫,不允許我們進入她們的領地。她們連連向我們頭上抖落露水,派野貓嚇唬我們,指使田鼠猝不及防地從我們腳下躥出來。不多會兒我們便撐不住了,趕忙鉆了出去。
一拐上來時的大路,我們便撒腿逃開了。可還沒跑出二里地,我們就看見了站在大路當中招手的大屁王。
四
讀高二那年寒假的第一天,黑瘦哥來到了我們家。一進門他就說,賢文,如今咱兄弟倆見個面都難了。我說,是呀,表哥眼看著成了紅遍全縣的藝術家了,想見你那可需要緣分的。黑瘦哥的臉不僅沒紅,反而像沐浴了春風:哪里,哪里,是你這未來的大學生學習太緊張,一周才回家一趟。不過呢,緊張些值得,將來考個進士、舉人啥的,那可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了。表哥你真是見多識廣,說得俺都接不上話了。一時間我反被他夸得暈乎起來。
好了,賢文,咱兄弟倆誰也別客套了,俺給你書歸正傳。黑瘦哥捋了捋他那類似漢奸的分頭,收住讓我感到不自然的笑容,而后說道。是這樣,俺今個有個小事跟你商量。
啥事?我連忙問。
這不,要過年了。俺師傅對俺說,古今啊,你和白妮再有一年半載都該出師了,你們倆是不是趁著這年關,在你們梓王村搭檔說唱幾場,鍛煉鍛煉。俺說,俺們要是怯場了咋辦?師傅說,那是在你自個兒村里,丟人又丟不到外邊去,有啥?賢文,你說,俺倆可以嗎?不會有人砸場子吧?
在咱們自己村里,誰敢不給你面子,我第一個不答應!我忽然變得仗義起來,先前那因白妮而生的醋意,早被課堂上的課文消磨光了。說出來不怕丟人,有一次,我剛在小姑娘似的英語老師的臉上幻化出白妮的柳眉杏眼,就被她手中的粉筆頭找上了鼻子,直酸得我瞬間流下了眼淚。
俺有點擔心梓萬貫那狗日的。黑瘦哥的雙眼里透出了絲絲恨意。
我好不吃驚。莫非他早就知道了誰是他半年前頭上挨的那一坷垃的罪魁禍首?
今日梓萬貫已非昔日梓萬貫,他的心如今全在考大學上。你放心好了。我安慰他道。事實也證明,黑瘦哥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梓萬貫根本就沒進牲口屋大院的說書場,盡管悠揚的琴聲與白妮那字正腔圓的音韻不可能不傳進他的耳朵。
這一晚,聽書的人一點不比趙瞎子夫婦來我們村時少。我覺得這不僅僅是鄉(xiāng)親們給黑瘦哥面子,更重要的是他們悶在家里沒事干。也許一開始大家并不看好兩個十八九的青年,抑或是白妮那張純潔如天使般的臉上透出了些許膽怯,所以場子里一直是嗡嗡之聲不絕于耳??傻群谑莞绮[著細眼用他的二胡嫻熟地拉完過門,白妮放慢手中的簡板,兩只大眼遞過去一個近似秋波的開唱暗號,紅紅的薄唇輕輕一啟,整個牲口屋大院里立馬鴉雀無聲了。
這白妮不光長得比王栆好看,唱腔也比王栆悅耳耐聽。黑瘦要不是學得了一手好二胡,哪會有這份福氣?身后的毛驢爺低聲對他人說。對這個老戲迷的話沒人不信,能得到他的夸獎,看來黑瘦與白妮將來會有出息的。
賢文,俺咋沒看見大屁王呢?散場后小臭問我。
一定是在家看書呢。你沒發(fā)現他如今比你我都用功嗎?我回他。
是有點啊。小臭撓了撓頭皮。不過,俺還是覺得他是在吃黑瘦的醋呢。
你不覺得他是在約束自己嗎?一聽到“吃醋”,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無名火來。賢良,你沒聽歷史老師講過嗎?一個能自我約束的人,將來肯定有大出息。你我都應該向他學習才是。
五
我和梓萬貫考上大學這一年,趙瞎子允許黑瘦與白妮出師了。不過他們并沒有結婚,因為他們還都沒到領證的年齡。話又說回來,只要人不傻都會明白,兩個單身青年,一年三百六十天在外鄉(xiāng)朝夕相處不下三百天,他們之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去省城上學前的一個上午,我知道黑瘦哥白天不說書,特地將他從十多里遠的外村約進了家里。同時我還請了梓萬貫。一塊光屁股長大的伙伴,即便長大了各奔東西,也總是要見面的,不能因為一個白妮生疏了。
進了門,兩人相視都愣了一下,不過只是一瞬間,手便握在了一起。
萬貫,祝賀你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哥過獎了,一個大專而已,哪如賢文的一本省府高校啊。
那也是秀才舉人了,可比俺們這高貴多了。黑瘦哥的有意自損,讓我有點心疼。
我趕緊讓娘端上了她早已準備好的幾個菜,閘住了他們這非由心出的話題。
梓懷鶴叔做的小鶴仙還真是好東西,才下半瓶,就讓大屁王道出了那遲來的“歉意”:黑瘦,那一坷垃砸疼你了,對不起啊!俺那時純屬小屁孩時的早戀心理在作怪,你可別放在心上。
哪……能啊,小時候的事,誰還會……當真。能說會唱的黑瘦哥忽然結巴起來,而且那笑眼里還有了淚光。
反正你們都睡過了,俺今個就說句實話,黑瘦,你別介意???
都是兄弟,說吧。
就你這長相,配……不上白妮。
俺知道俺這是牛糞配鮮花。可這都是俺師傅撮合的不……是?
唉,唉,唉,不說這些了。今個高興,來,做弟弟的敬二位哥哥一杯。為消除尷尬,我忙起身恭恭敬敬地雙手舉起了杯子。
好,誰不喝誰是……孬種。
俺黑瘦從不喝酒,今兒個舍命陪……君子。
我喝高了,送他們出門時,咋看梓萬貫都是橫著走的,而黑瘦是倒著走的。后來我趴到了一個影子上……
也許黑瘦哥是真的高興了,從第二天起,一連送給了老家十場《林海雪原》。第一晚,他還特地編了一個名叫《田舍郎趕考》的小書帽,拐著彎兒贊揚了梓萬貫一番:先生說,富貴啊,你本是聰慧不用功,用起功來考個舉人定不難。富貴聽了先生言,發(fā)奮苦讀不厭倦。寒窗挑燈數千日,一日開考美名傳……
梓萬貫不是不聰明的人,不可能聽不出小書帽中的“富貴”指的是誰??墒俏艺J真觀察了良久,也沒從他的臉上讀出一絲兒飄然或者得意的表情來。不過,他的雙眼卻是始終盯著主唱之人,那幾乎不會轉動的一對黑白珠子,簡直可以用熠熠生輝來形容了。
看見沒?又在盯著人家白妮呢。就在這時,區(qū)端跟我咬了咬耳朵。
我恍然。
六
走進大學校門后,若不逢寒暑假,是真的聽不上黑瘦與白妮說書了。關于他們的消息,也只能在信中聽父母或區(qū)端他們說個一星半點。人家不請他說書,他自個兒主動進村找上門,夜間說唱,白天挨門挨戶收糧,多少都行,半瓢一碗任你給。如此一夜,即便是個小村,也能收上百十斤麥子,按一斤三毛算,也折合三十來塊,比在隊里時強多了。還有,黑瘦和白妮還沒辦手續(xù),就急著舉行了婚禮,還是我爹主持的婚禮。當天,幾乎全村的人都吃了酒席,怪熱鬧的。我長長地吐了口氣,竟有一種無根由的釋然。
這天剛吃過午飯,一同學從傳達室捎回了一封信。一看那信封上的潦草筆跡,就猜是黑瘦哥的。這家伙怎么忽然間想起了我?急忙拆開,那映入眼簾的頭兩句話,若不看,無論如何是想不到的:表弟,你猜俺們現在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一千多!我的眼鏡一下從我的鼻梁上抖落到了地上。賣弄了一番眼下無人可比的收入,他又開始自我表揚他的二胡技藝了。他說,俺最近參加了由縣文化局舉辦的墜琴、二胡大賽,拿了個二等獎。可據知情人私下里透露,如果不是某位大領導力挺俺的師傅趙醉胡,一等獎一定是俺古今的。黑瘦哥所言也許是實情,憑他的天賦和他這些年對二胡的癡迷,眼下拉弦的技藝一點不會比趙瞎子差。末了,黑瘦哥告訴我,他一點也沒因那位領導而生氣,因為他的師傅對他有知遇之恩,這個一等獎就應該讓師傅拿。
表哥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我在回信中寫入了這樣一句。
七
大學畢業(yè)的那一年,在別人都跑留?;蛉バ姓挝簧习鄷r候,我卻在志愿書里填上了“回家鄉(xiāng)任教”。黑瘦哥見到我后,失望極了,直接送了我一句“二百五”,仿佛我這大學是為他上的似的。他說,你看人家大屁王,才是個大專生,都進地區(qū)商業(yè)局上班了,你這大本科才當了個鎮(zhèn)高中老師。可我那打過游擊的爹卻是一臉的高興,親手宰了一只老公雞不說,還特地趕集買回了我最愛吃的羊肉與芹菜。我爹說,俺當年的隊長,咱們小學的關先生,人家還是那個時代的女大學生呢。她都能留在咱煙柳渡教書,你也沒啥可惜的。
黑瘦哥失望歸失望,畢竟兄弟的情義在,一下白送我六場墜子書。這下可樂壞了毛驢爺,幾天里,一見到我便說“沾你的光了”。
由于天氣炎熱,在我的建議下,書場設在了煙柳渡的北岸上面。正是陰歷十五前后,河面上波光粼粼,猶如上千只白妮的眼睛在閃爍。我抬臉看向月亮,我問自己,這蔥蘢煙柳上方的圓潤之物,是否是她的面頰,抑或是她的乳房?轉瞬我的臉被自己的不健康意識灼燒了。
這六個晚上,黑瘦哥與白妮唱的是《平原槍聲》里的熱鬧處“三打肖家鎮(zhèn)”。兩口子傾盡其能,把那英雄馬英的高大形象與漢奸楊百順的丑惡嘴臉,刻畫得惟妙惟肖,生動異常,直讓河岸場場爆滿,就連那一棵棵柳樹上也是人頭攢動。
會聽的聽門道,不會聽的聽熱鬧。已經成了琴書迷的我,漸漸感覺出了黑瘦哥的良苦用心,他將村人敬重的關璦先生與我爹的革命事跡融入了戲中。也就是說,肖家鎮(zhèn)有煙柳渡的影子,馬英有關璦的影子,那個王二虎與我爹也有諸多相似之處。怪不得我爹每晚聽過書回到家里,就會情不自禁地“表揚”黑瘦哥兩句:這狗日的,這狗日的……
辛苦你和嫂子了!來,我敬你們一杯。六天后我為他們夫婦備了個小酒場。
哪里,哪里,就算俺與你嫂子為你這大學畢業(yè)生接風了。表哥一飲而盡。
你古今哥,天天念叨賢文表弟可惜了。可俺覺著,當老師沒啥不好的,人人尊敬。兩小盅酒下去后,白妮的臉水紅水紅的,與那剛開的桃杏花沒啥兩樣。
你懂個啥?自古讀書人參加科舉就一個目的:做官!只有做了官,才能享盡人間榮華……
這酒還沒進腸子呢,咋就醉了?表弟,別讓他喝了。白妮佯裝生氣的樣子還真有點楚楚動人。
表哥自小疼我。他這只是恨鐵不成鋼罷了。好了,這話不說了。咱們少喝酒,多吃菜。我正好借坡下驢,因為我知道他喝多了難纏。
胡扯!讓你表哥多喝幾盅。我爹向來不參加我們年輕人的酒場,這會兒竟摻和了進來。
八
一九八五年的五月一日,對我們梓王村來說,不僅僅是國際勞動節(jié),它還是一個令全村人驚奇加歡喜的日子,因為這一天我用積攢了兩年的錢買了一臺十七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到了傍晚,為了滿足鄉(xiāng)親們的好奇心,俺家的老革命,命令我將電視機搬到了大街上。小鳳大娘還貢獻出了她家的八仙桌。
扯電線、架天線以及調試,都由電工老虎操作。不久屏幕上出現了雪花點和嗡嗡的聲音。咋不出人呢?我爹急了。沒想到老虎又轉了轉那高高竹竿上的天線,能看出鼻子眼的畫面便出現了,而且還有了哈哈哈的打斗聲。是武打連續(xù)劇《射雕英雄傳》!俺上個月在省城俺大姐家看過十幾集呢。區(qū)端興奮地叫了起來。是武打片,那還得了。大家也只是剛聽說這個詞,至今還沒誰在電視上看過呢。于是,整條街上黑壓壓幾百口子人嘩的一下安靜了下來。隨著劇情的深入及郭靖、黃蓉諸多人物的出現,我的雙眼也同在場的所有村人一樣,不知疲倦地大睜著,唯恐一眨眼錯過了一個再也找不回來的畫面。哎喲!這古代人的武功咋恁好,都會飛呢。黑瘦哥他娘——我的表大娘——第一個表示出了她的驚嘆。咋呼個啥?都聽不清了!幾個比我更年輕的小伙抗議上了。再也沒人敢隨意說話了,甚至出氣都是小心翼翼的。即便到了廣告時間,也沒人舍得離開,除非真的有尿憋不住了。天爺,這東邪西毒的武功是怎么拍出來的?身為大學畢業(yè)生的我,一時竟有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感覺。
直到屏幕上出現了“再見”,大家伙依然呆坐著,舍不得離開。
完了,完了,完了。毛驢爺拍拍屁股上的土,一口氣說出三個“完了”。
啥完了?毛驢爺。我驚奇地問他。
啥完了?說書這門營生要完了。
咋說?我沒有立刻弄明白。
往后要是都能買起電視機了,誰還聽那琴書、墜子書???
也是??!我恍然。
老不死的,你才完了呢!我正為自己的愚鈍不敏羞愧不已,忽聽表大娘罵開了。
哎呀,黑瘦他娘,對不住啊。俺只是想說,這電視機更……招人,一點沒有貶低你兒子……的意思。老實巴交的毛驢爺一時間不知說啥是好了。
都喳喳個啥?各人回各人家去!我爹發(fā)話了。在我們桑梓大隊,還沒誰敢不給他面子。
從這晚起,我再沒見表大娘看過我家的電視。
九
被毛驢爺不幸言中,黑瘦哥走村說書、串戶收糧的“營生”,只持續(xù)了十來年就再也進行不下去了。不過,原因除了毛驢爺所說的“都能買起電視機”外,又增加了一條:村民們逐漸嘗到了打工的甜頭,能出去的都離開了家。村中所剩老人兒童,天不黑就都各自關門閉戶,看那《西游記》或者《還珠格格》了,還有誰愿意在露天里挨著凍或者蚊蟲叮咬去聽他們說書呢?沒人聽書了,收糧自然也就沒人愿意給了。
沒地方說書了,俺還能干啥?這晚,在他的家里,喝高了的黑瘦哥當著我的面落下了淚。
我一時找不到安慰的話語,便將雙眼投向了窗外。這一刻,一塊巨大的烏云正好遮住月亮悲傷的臉。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天下人不會說書的成千上萬,人家都餓死了?當著我的面,白妮也許感到了丟人,訓斥起了丈夫。
我說,算了,嫂子,表哥他正不好受呢。
黑瘦哥擦了擦眼,慚愧地搖了搖頭,說了聲再醋熘個白菜,起身去了廚房。
白妮跟著嘆口氣,而后坐到了那在村里還沒普及的“高級”沙發(fā)里。自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與她單獨待在一起。我想端出笑容,卻感覺渾身的血涌上了臉。有汗從額頭上滲出來,還有脖子里。她直直地看著我,兩道目光就像兩只厚厚的巴掌向我揮來。巴掌輕輕地落了下來。我卻完全動彈不得,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滴汗經過鼻梁流進了嘴里,澀咸的味道瞬間將我變成了腌黃瓜。我不得不垂下眼皮,瞄向自己那對局促不安的腳。
好在這尷尬剛剛開始,家里就來了客人。這客人我認識,在桑王村南的古渡鎮(zhèn)上開服裝店的,她不僅是白妮的大姨,還是梓萬貫的岳母。
大姨,您平日挺忙的,咋有空來看俺了?白妮慌忙擦了把眼。
白妮,你哭了?是不是黑瘦他欺負你了?白妮她大姨的眼挺尖的。
他敢!是這書說不成了,想想一時難受起來了。白妮實話實說。
哎呀,俺正是為這事來的。你眼下不是閑著沒事嗎?走,去俺家的服裝店上班去,俺一個月開給你一千二,比你那在市里當科長的表妹夫梓萬貫的工資還高呢!
真的?白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傻妮子,大姨還能誆你不成?
兩千也不去!俺妮子小櫻給誰看?黑瘦哥端著醋熘白菜過來了,一副吵架的勁頭。
誰看?你看!你一個大老爺們整天在家里閑著干啥?給媳婦氣受???
得,表哥碰上了硬茬子。走吧,這家務事最好不摻和。我溜之乎也。
十
黑瘦哥最終沒能阻止住那一千二百元的工資對白妮的誘惑,還是讓她去了大姨的服裝店。媳婦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了黑瘦哥以及他們?yōu)檎f書而晚育的小櫻,對了,還有一位老娘。好在鎮(zhèn)上離家只有五里地,白妮晚上可以經?;貋?也好在小櫻已上了小學,不需要他時刻照看。其實,黑瘦哥才沒有我想象的那般失落。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后,他反而有了一種悠哉游哉的放松。這一切都被雖說在鎮(zhèn)高中教書但天天都能回家的我收在了眼里。
表大娘家有五畝責任田,被黑瘦哥以每年每畝三百元的租金一下租給了他人。娘老了,常年跑著說書的他也確實沒力氣干田里的活。大家都能理解,沒誰說他二流子。再說了,這一二十年里,他們夫婦還是掙到了一些積蓄的。
別了說書,又沒了地種,他能干啥呢?人們常講“說書的替古人擔憂”,今天我反過來替說書的擔憂起來了。
一日,我去縣高中聽觀摩課,遇見了戴著墨鏡手里夾著煙卷走起路來有點兒踮的黑瘦哥,咋看咋像個二流子。咋抽上煙了?我截住了他的頭。無聊唄。他摘掉眼鏡后嘿嘿一笑,有一種被人抓了丑的感覺。文化局最近要舉辦民樂及墜子書大賽,俺想去報個名。他說著給我掏出了一支煙,被我拒絕了。這民間藝術不可能說完就完了。俺啊,不甘心。不甘心就對了!我拍了下他刀削似的肩頭。快去吧,就憑你們倆現如今的功夫,這次一定能超越師傅。聽我這么一說,黑瘦哥的瞇縫眼里透出了近來少見的笑意。只見他扔掉煙頭,甩了甩分頭,像他墜子書里說的那樣,昂首挺胸地去了,給我一種奔赴沙場的感覺。
沒想到黑瘦哥剛離開,一個問題便閃現了出來:白妮給她姨打工這么久了,還愿意跟丈夫去參賽嗎?如果她對墜子書“死了心”,那么黑瘦他找誰做搭檔去?
怎么又替人家說書的擔憂上了?參加不了墜子書比賽,不還有民樂嗎?我轉而搖頭自嘲起來。等聽完了觀摩課,就去新華書店給表兄買一套配有碟子的二胡教材,說不定會有用。
十一
我的擔心成了現實。白妮她姨以服裝店里忙為由,拒絕了黑瘦哥。不得已他參加了民樂中的二胡比賽。不過,對黑瘦哥來說,有失望也有收獲。這一次他果然超過師傅趙瞎子,奪得了第一名。
表弟,謝謝你的教材,它讓我受益匪淺。一月后的周末,黑瘦哥拎著一只燒雞、一塊牛肉與一瓶小鶴仙來到了我的書房。小茶桌一挪,酒杯擺上,我們倆對酌起來。橫豎就這一瓶,只要慢慢來,估計對誰都沒問題。今兒個他心情好,應該陪他盡盡興,大不了咽炎犯了。
我們邊喝邊聊。從他們前些年走村串戶時如何受到歡迎,聊到電視機普及后又怎樣遭受白眼;又從他如何觀摩我送他的碟子,聊到他參賽時怎樣與他人及師傅同臺競技。最后,不可避免地聊到了白妮拒絕與他搭檔參賽墜子書的事。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她姨。黑瘦哥將他的第三杯猛地灌下后說,這讓我感到了不妙。大屁王梓萬貫這個王八羔子也沒起啥好作用。
我很是吃驚:這事咋扯上了人家梓萬貫?
俺去白妮大姨的服裝店跟她說參賽這事那天,大屁王和他媳婦正好也去了。你猜他狗日的說啥?他說他現在辭職下海經商,干脆讓白妮到他的公司去,給她個公關科長干干,保證能讓一家子吃喝不發(fā)愁,孩子今后上學不發(fā)愁。俺能看得出,一開始白妮還是想跟俺參賽的,可經大屁王中間這么一攪和,再有她姨借口一阻攔,她說啥不去了。你說這狗日的可恨不可恨?俺覺著他根本就是賊心未死……
壞了。話題一轉,矛盾出來了。如果黑瘦哥所說屬實的話,說不定他梓萬貫真的是賊心未死呢。那么我該咋辦呢?總不能火上澆油吧?
于是我說,表哥,你多心了。如今大家都有妻室兒女了,誰還會想著那過家家時候的狗屁早戀?把心放回肚子里吧,他大屁王也就是愛放個大屁,賣個嘴上功夫。
你不懂,你沒見當時他那眼神,酸不溜的,讓人……嘿!不說了,喝酒!黑瘦哥說著,將手伸進了懷里,忽地又變出一瓶小鶴仙來。
表哥,你若沒完沒了的話,今后我再不與你喝酒了!這時間,我不得不隱去外柔爆發(fā)內剛了。
不跟俺喝,去球!俺自個兒喝。黑瘦哥騰地起身奪門去了,那怒沖沖的樣子使我的內剛一剎那消失了。
十二
墜子書既然無法成為藝人的“營生”,黑瘦哥也只能用二胡自娛自樂或者娛樂他人了。于是,每天傍晚,古渡岸上的煙柳樹下,幾乎成了他的唯一去處。一個馬扎,一把二胡,一瓶小鶴仙,隨身帶的就這些。聽眾時常只有毛驢爺一人,偶爾加上我。表大娘如果不是當年恨上了毛驢,如果不是要在家里照看孫女小櫻,我想她也一定會來的。二胡,作為墜子書的一種伴奏樂器,無疑是非常悅耳動聽的。然而一旦受眾成了拉弦人自己,它往往會變成抒發(fā)痛苦與郁悶的工具,就像酒在宴席上與大家一起分享與一個人關在屋里獨飲的道理一樣。
入秋,伴隨著黑瘦的是憂傷。他只要一眨巴眼睛,就能看見墜子書盛行時的情景,就能看見他和白妮書場表演的畫面??扇缃袼嫦雽⑦@種幻景永遠從記憶中抹掉。但是用憂傷喂養(yǎng)的畫面卻有日益擴大的傾向,它逐漸控制了他的肉體和靈魂。
八月十五這一夜,空中飄浮著幾塊薄薄的白紗,讓飛升的嫦娥不時地扯過去,蒙到自己的臉上,仿佛她剛剛做了一個害羞的夢。月下的煙柳渡就像一面鏡子,將它照到的形象不時地反饋到天上,致使嫦娥又裝模作樣地將那面紗丟開了。可她沒堅持多久就又害羞起來,隨即又扯過一塊蒙上了。月還是以前的月,古渡還是以往的古渡,只是稍稍起了變化。我將風衣裹了裹,上了北岸,走到了那棵顯得最為滄桑的老柳樹下。此時黑瘦哥已開始調弦。他像在說書場上一樣認真,將那兩個軸兒緊過了松,松過了又緊,直到恰到好處為止。這不由得讓我想起了《琵琶行》里的句子: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在夜晚拉弦,黑瘦哥根本不需要燈,即便是沒有月光,因為那把跟了他二十多年的二胡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哪里癢了疼了他都知道。調好弦,他并沒有急著拉,而是揪開瓶蓋慢慢地呡起了酒,似乎我這個表弟根本就沒在眼前。不過近段時間我已習慣了他的這一異常表現。沒過兩分鐘,岸上傳來了鞋子與土地的摩擦聲,偶爾還有兩聲被有意抑制的咳嗽。黑瘦哥這才塞上瓶蓋,很是小心地放回了腳下。
毛驢爺的屁股剛落到他帶來的破馬扎上,黑瘦哥執(zhí)弓的右手便慢慢地甩開了,那頂天立地的琴桿也隨著他留著分頭的小腦袋小幅擺動起來。這一甩一擺之間,內弦與外弦在陰陽的融合中摩擦出了表達七情的天籟之音。毛驢爺用他的雙手托住下巴,生怕自己那張漏氣的嘴一不小心張開了,吐出了一絲污染寂靜的噪音。他身邊的我仿佛受了傳染,下意識地把左手捂到了嘴上。
一絲涼風吹過來,我明顯地看見毛驢爺微微地顫了一下。但這絲涼風僅僅是將黑瘦哥的分頭稍稍擺了一下,對他瘦而薄的身子骨并沒產生一丁點的影響。悠悠的琴聲正如一條憂傷的弧線在寂靜的夜空延長著,忽然只聽那弦音陡地一轉,憂傷轉為了激蕩,好似柔風過后續(xù)來了一陣強流,讓緊靠著柳樹的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再看那毛驢爺,這會兒竟然毫無我這般寒蟬狀,只是那兩只近乎昏花的老眼里流下了兩行清淚,清淚映著月光,一閃一閃的,恰似老柳樹的葉片上掛著的露珠。琴聲爬上了柳樹,抖得它們滿頭的葉子嘩嘩作響;琴聲流下了堤岸,弄皺了古渡平靜的水面,驚飛了棲息其上的野鴨。
正在毛驢爺沉浸在《二泉映月》之中的時候,孰料弦音就在這一刻戛然而止了。
白妮穿著一件連衣裙,狐妖一般走到了我們面前。我要去萬貫的公司上班了。你在家里要照顧好小櫻,俺會按時給家里寄錢的。
去吧。黑瘦哥丟下二胡,捂上臉道,聲音異常的低。
十三
2010年春,辭去了教師工作的我,經村民聯名舉薦、村黨員大會選舉與鎮(zhèn)黨委同意,被推到了古渡鎮(zhèn)桑梓村支部書記的位置上。上任的第三天,那位好多年未見的曾經被人們譽為“墜子皇后”的王栆,走進了梓王宅里的村室。大家齊刷刷地抬起了頭:還是先前的鼻子先前的眼,只是前者光滑不再,后者水汪已逝。一頭青絲染成了棕色,兩腮青春換成了憔悴。就連那一襲黑色的燈絲絨旗袍也是疲憊地從兩肩耷拉下來,掠過開始下垂的乳房時,在突出的小腹繃得緊緊的。
請問,古今還在村里嗎?她是來打聽古今的。
大家都愣了一下,因為在桑梓村這“古今”二字是很少有人叫起的。不過我們還是瞬間反應了過來。我說,王老師,我領您去找吧。
來到一座在村里數得著的院落外,我用勁地拍起了大門。大約過了五分鐘,里面?zhèn)鱽砹肃赅甑哪_步聲。這么敲門,煩人不?聲音很是不滿。門縫閃開,一張不知多久未洗的臉探了出來。你看誰來了?我說。一雙惺忪的瞇縫眼一看到來人即刻睜大了,那近乎松散的骨架也一下站直了。師母,您咋來了?黑瘦哥的見面話里透出了我和王栆都能感覺到的哭音。
進到屋里,我趕忙幫黑瘦哥打掃起了衛(wèi)生。滿地上除了酒瓶就是煙頭,桌子上的一只茶杯里淹死了數只蒼蠅,沙發(fā)上丟著未洗的襪子與食空的方便面袋子。
你這不是在糟踐自己嗎?王栆那兩只曾經美麗過的大眼睛潮濕了。她隨后自己動手打開了所有的窗戶,很明顯是想讓屋內的臭味對流出去。
待黑瘦哥將燒好的開水提過來,王栆小心地提著旗袍坐到了沙發(fā)里。見她遲疑地張開那專門為唱戲而生的薄薄的唇,我趕緊借口工作忙離開了。人家?guī)熗揭f什么,我一個外人不便知道。
回到村室,聽見大家正在議論王栆。婦聯主任胡拉拉與副主任桑湖州抬杠已經抬紅了臉:
你才瞎胡謅呢!俺表妹與王栆一個街道上住著,她還會跟我說瞎話?死了就是死了,不信你就進城到她家里看看。
我說,胡拉拉,三天前我明明看見趙瞎子坐在街邊的人行道上養(yǎng)神呢,你硬說人家死了一個多月了,這不是謠言是啥?桑湖州擰著脖子說。
一個是愛捕風捉影,一個愛添油加醋,兩個人都是出了名的老杠頭,誰聽了也不會當真。
哪知沒過多久,一份晚報上刊登的一則好消息從側面印證了胡拉拉的“謠言”:
在日前由省文化廳舉辦的“非遺項目”河南墜子大賽中,古今與王栆夫婦參賽的劇目《古渡英雄譜》,獲得了特等獎。從此,
“墜子古”成了豫東曲藝派的傳人……
轉眼又到了八月十五。晚上,古今夫婦在關璦大橋北側的煙柳渡堤岸上 ,演唱了他們的新書段子《古渡英雄譜》。
新表嫂那河南墜子與豫東琴書相融的創(chuàng)新韻腔,再加上滿渡里流淌的忽兒幽咽忽兒悲壯的琴聲,不久便讓我這個古渡書生掏出了紙巾。我還以為自己是唯一“青衫濕”的那位,孰料少頃身后傳來了一陣壓抑的抽咽。轉過臉,發(fā)現了一個被包裝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女人的打扮實在令我辨認不出她的身份,可其獨有的音質卻泄露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