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華
某個早晨,我從睡夢中醒來,忽然覺得靈魂有些空洞無助,意念有些迷失和茫然。好像心靈與生命之源極密的東西丟失了,讓我找不到走出睡夢的那條路。這丟失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我似乎一下子又說不出,于是,我陷入了痛苦的兩難之中。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思考和回憶的努力過程之后,我終于明白,我要尋找的是天底下任何昂貴、奇珍的東西也替代不了的泥土的味道。
從那個小山村里走出來,久居水泥森林,生存在冬天冰冷,夏天烤熱的僵硬板塊上面,眼前和耳邊天天重復(fù)著高高低低的樓群和車水馬龍的喧囂。就在秋季的那個早晨,我的靈魂深處忽然漫起一股強(qiáng)烈的愿望,很想聞一聞泥土的味道。為了這個愿望我做著必要的功課,曾經(jīng)在街道邊某棵香樟樹根部裸露的極少土層上捧起一把放在鼻下,又走到濱河公園,在那片綻放著丁香花的園圃里抓一把泥土,可怎樣努力也聞不出我想要的那種感覺,找不到我意念里的那種醇厚真實(shí)的泥土味道。
是我也在問自己,究竟想尋找什么樣的泥土味道呢?
帶著這樣的問號,這個春天我走出水泥的冰冷與堅硬,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村。其實(shí),回老家尋根祭祖省親是我經(jīng)常的事兒,但這次回來卻別有意愿。
腳踩在山鄉(xiāng)小村的土地上。這是村子里僅有的一塊土地,也是我四五十年記憶存儲里僅剩的一塊土地,在村子的北邊鋪展著,但地里沒種小麥,而是汪綠著一片青菜,幾棵老榆樹在地邊扭曲著。僅存的一塊土地就這樣擺放在村子的最北邊,靠著不遠(yuǎn)處的山坡,看上去感覺有些別扭。我站在這塊僅存的土地上向空間的遠(yuǎn)處張望,向時間的遠(yuǎn)處搜尋。
當(dāng)春風(fēng)從遠(yuǎn)處山上輕飄飄走下來,泥土也就開始從睡夢里醒來,呼出酥潤的泥香。于是,春二三月的山鄉(xiāng)村野,開始涂抹了春的意蘊(yùn),游走著春的神韻,黏稠而醇厚。那些蟄伏了一個漫長冬天的花草樹木、蜂蝶蛙蛇,都在煦暖的陽光和慢慢升發(fā)的地溫里鮮活起來,或在濕潤的泥土里,或在飽滿的枝頭上。腳下的泥土松軟而芬芳,踩在上面,一種親切而熟悉的味道讓我感到溫馨,讓我思緒和情感無法抑制地回到四十多年前。那兒是一個荷塘;那兒是塊油菜地;那兒是片桃園;那兒是個打麥場;那兒是生產(chǎn)隊里的大牛圈;那兒是大冬天村里人早晨吃飯、聚集、談笑、曬暖的地方;那兒有棵粗大的皂角樹,年大爺總是靠著那棵樹一邊抽旱煙,一邊看樹上忙碌壘窩的喜鵲,當(dāng)喜鵲不慎將從遠(yuǎn)處艱難噙來的樹枝弄掉地上時,他嘴角總是漫起一絲憾然的微笑;梁二奶總是守著門前的彎腰棗樹,因?yàn)樗抡{(diào)皮的娃子們偷吃她的棗;村口有棵大柿樹,深秋季節(jié),滿樹的柿子成為一道火紅的風(fēng)景……家鄉(xiāng)的泥土張開成一張博大的宣紙,皴擦出一個個鮮活的畫面,像散落在記憶里的珍珠,依然那樣溫馨晶亮,我在努力地搜索著。
那時的村子被濃密的樹蔭掩蓋,被四周肥沃的泥土上長著的嫩綠、壯實(shí)的莊禾包圍,遠(yuǎn)遠(yuǎn)看去,似乎村莊與禾苗一起在泥土里生長,而且長得更粗壯、更高大。村子?xùn)|頭有一個大碾盤,碾盤邊一棵黃楝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樹干數(shù)十丈高,上面筑了三個大大的鵲巢。樹身要六七個大人才能合抱得住。樹空心了,空到很高的樹杈上,孩子們總沿著樹洞爬上爬下玩耍。樹雖空,可樹蔭卻濃出半畝綠色,半畝涼爽。這棵樹生長了多少年,誰也不知道,爺爺輩們說他們記事時就已經(jīng)這樣了。于是,這里是十里八村的人們磨面碾米、納蔭乘涼、說古論今的熱鬧去處。后來村子有了水磨,再后來有了電磨,碾盤也就閑置了,冷落了。父親是前村后店公認(rèn)的種田好手,他種的莊稼總要比別人好上一兩成。每年秋收過后,父親總要孤零零地蹲在碾盤上,嘴里叼著二尺多長的旱煙袋,噴吐出一片一片的煙霧,滄桑而迷醉的目光穿過一臉的煙霧遙望遠(yuǎn)處一汪田野。看久了,看足了,就跳下碾盤,背著手向田野走去,在生長莊稼人命脈的泥土上轉(zhuǎn)悠,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斜斜很扎實(shí)的腳印,如同寫在土地上的詩句,然后沉穩(wěn)地蹲下來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捏一捏,放在鼻前聞一聞,眼睛里漾著只有莊禾人才有的亮光,因?yàn)樗獜倪@泥土的濕度和味道里尋找施肥和播種的契機(jī)?!昂兜剿?,種麥莫慌張,霜降到立冬,種麥莫放松”“白露種高山,寒露種平川”等等這些農(nóng)諺俚語,時常在父親嘴邊掛著。年前施肥、除草松土、澆水封凍等等常規(guī)項(xiàng)目,一個不能少。在父親的熏陶引導(dǎo)下,我十五六歲就參與了農(nóng)事活動。
這天一大早,父親叫上我,他扛一把鐵锨,然后給我一把鋤頭,向麥田走去。正是小麥剛剛開花季節(jié),要給小麥澆灌漿水。父親把渠水引到麥田,教我看好水流,不可太大也不可太小,清澈的渠水沿麥根行間慢慢滲流穿行,水到之處,泥土上泛起一層層水泡,并發(fā)出絲絲細(xì)微的響聲。隨著響聲,有絲絲縷縷特有的味道飄游著,升騰著,然后伴著麥花的粉香和清晨淡淡的霧氣,把麥田罩著,把村莊罩著,把遠(yuǎn)山罩著,如幻如夢。此刻,父親蹲在麥田邊,入神地看麥田里水的滲流,靜靜聽小水泡絲絲的細(xì)響,然后輕輕攬過兩顆開始出穗、開花的麥子放于鼻前細(xì)細(xì)品味,似乎在品嚼一餐盛宴,書寫著縱橫歲月的臉上漾滿了自信、成功和甜美。因?yàn)樗?,又是一個豐收的好兆頭。眼前這一切,組成一張極富美感的畫卷,永遠(yuǎn)定格在我記憶的存儲器里,此刻想來依然那么清晰生動。
莊稼人,對泥土都有一種特殊的情愫,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一天聞不到泥土的味道就感到缺失了什么珍貴的東西,渾身不自在。
小麥?zhǔn)崭钪?,把小麥養(yǎng)肥長熟了的泥土裸露在陽光之下。這時候,莊稼人就把豬圈、牛圈或羊圈里的糞土一車車?yán)降乩?,用鐵锨均勻地鋪撒開來,這是莊稼人給自己的土地配送美味佳肴。然后牽來牛,套上犁,人扶著犁把,在收獲后的田野里來來回回,將土地翻耕出一波一波的泥浪。這時候,風(fēng)在空曠的田野里吹起來,泥土的香氣就隨著風(fēng)一波一波地游動,此刻的土香是凝重的,濃厚的。然后再用耙將泥浪熨平。人站在耙上,牛拉著耙前行,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剛剛還是泥土的波浪翻卷著,一會兒又被耙蹚成風(fēng)平浪靜的泥土湖泊,牛拉著耙上的農(nóng)夫在耙地,如同湖泊里的帆船飄著,蕩著,如詩,如畫。那是干活的人們很快樂的時候。
父親常說,泥土和人一樣,有靈性,有感情,糊弄不得。就像人,只讓他干活,不給他飯吃,人就慢慢地骨瘦如柴,干不了活;泥土光讓它長莊稼,不給它肥料,不好好侍候,它就會貧瘠,長不出小麥和大米。
常言道,熱在三伏,冷在三九,三伏是一年最熱的季節(jié),是莊稼瘋長的季節(jié),是泥土的味道更濃烈的季節(jié)。看上去仿佛和莊稼一樣瘋長的村莊四周,幾條土路被濃密的雜草或野菜掩蓋著伸向遠(yuǎn)處的苞谷林或稻田,路上只有人們腳踩過和車輪碾壓過的地方泥土裸露著,光滑而且濕潤。這季節(jié),往往人們天剛微亮就扛著鋤頭,踩著露珠沿著土路下田了,鋤苞谷地的,拔稻田草的。田野里,飄蕩著莊稼人粗獷卻實(shí)在的說笑聲、逗俏聲、打罵聲。這聲音帶著濃濃的泥土味兒、莊禾味兒和鄉(xiāng)村味兒。
雖然莊稼人常常一身汗水一身泥巴地進(jìn)出家門,但他們總說人是用泥捏的,泥土一點(diǎn)也不臟。起初聽這話時耳邊像溜過一絲沒有感覺的風(fēng),不曾在我心里種下,因?yàn)槲疑L在農(nóng)村,生長在泥土之中,那時對泥土有種不屑,甚至厭惡的感覺。就是這個夏天,我在最熱的三伏天莊稼地里讀懂了這句話的深刻意義。我扛著鋤頭跟著父親來到苞谷地,一株株苞谷從濕漉漉的泥土里竄出人把高,在泥土上長得很粗壯,很憨實(shí),竄成一片濃綠的林子,青翠、寬厚的葉子交織伸展著,有露珠在上面顫巍巍的驚恐,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掉落下來,即便是苞谷根部的雜草,也那樣的嫩綠清亮。于是,三伏的田野,飄滿了青綠的濃香。我們在林子里用鋤頭極小心地除草、虛土。鐵鋤將泥土翻起的時候,就有一種味道從鋤面上輕盈地走出來,當(dāng)一塊田地鋤完,這味道就從苞谷林里飄起,濃濃的,在林子上面,漫著泥土和莊禾交織而成的土綠色香氣,和陽光一樣濃烈,聞著,叫人迷醉。干活時總怕把苞谷鋤掉,常常用手將緊靠根部的雜草薅去,于是,滿手泥土是經(jīng)常的事兒。特別在稻田里薅草,泥巴淹沒了腳脖,稻葉會在手背上劃出淺淺的血痕,蚊蟲叮咬,極是瘙癢,就情不自禁抓撓,一個個滿臉泥巴滿身泥水。然而,看著被冒泡的泥巴喂養(yǎng)得一簇簇、一行行濃綠、肥壯的秧苗,心里比咀嚼滿口甘蔗還要甜美。就在這時,我突然想到,泥土看似污垢,看似臟兮兮,可人類賴以生存的莊稼從泥土里出來卻那樣的蔥綠潔凈,一塵不染,那樣的生機(jī)盎然,比任何高級清潔劑洗過的要干凈得多,比任何高檔營養(yǎng)品喂養(yǎng)出來的要鮮活強(qiáng)壯得多。
那時,除了高大樹木、肥沃莊稼、低矮小草的根深扎在泥土里,吸吮著泥土的營養(yǎng),就連村子也是在泥土里長成。房屋的墻壁是用泥土打成,蓋房的磚瓦是泥土燒成,豬圈羊圈牛圈是泥土壘成,滿眼都是泥土身影。記憶里,家家戶戶,無論晚上睡覺,還是白天吃飯、玩耍、干活,每時每刻都呼吸著泥土味道。
忽然有一天,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灑了一夜,天亮?xí)r候,映在人們視野里的是滿目的潔白,就像一層一層厚厚的棉被,把村莊、樹木、房屋、田野、泥土,所有的一切蓋得嚴(yán)嚴(yán)的,人們走過去,足下總會留下一行腳印和一串響聲。雪,將泥土覆蓋的時候,很傲慢,很飽眼,很光亮,但最后,依然在泥土的溫度里一層層褪去,消融。這時泥土更潤澤,噴吐著淡淡的土香和淡淡的白霧幻化著,似乎在向人們訴說著關(guān)于冬天里的故事。
泥土,喂肥了莊稼、花草、樹木、果實(shí);泥土,為各種生命提供了生存的基本環(huán)境;泥土,讓人類生存和延續(xù);泥土,是所有生命之源。
如今,人們總把辦事牢靠,扎實(shí),靠譜叫做“接地氣!”接地氣,只有牢牢地根置于泥土里,吮吸著泥土的營養(yǎng),呼吸著泥土的味道,才有生機(jī)與活力,才能成就大事。否則,離開了泥土,懸浮于空中,或如一片浮云,飄忽不定,終被蒸發(fā),化為幻夢;或?yàn)闊o根之木,終成枯朽……
很顯然,這是我在家鄉(xiāng),在遠(yuǎn)去的小山村的遺跡上,追尋和縫補(bǔ)記憶的碎片。過去的村子已被高樓和水泥改寫,父親蹲的大碾盤早已不知去向。年近九旬的父親,歲月和生存的重負(fù)壓得他的脊背駝成了九十度,他總愛推著輪椅到這塊僅存的土地旁,和村子里僅有的幾位八旬以上老人,不厭其煩地看著眼前這片僅有的土地,望著遠(yuǎn)處高高低低的山巒,講述著關(guān)于泥土、莊稼、河流和村莊的故事,一雙雙老眼昏花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亮光。這時,他們是快樂的,這地方,是他們的樂園。
我終于明白,每次接父親到我那里住,他總是不樂意。即便來了,也住不上月兒四十,就吵吵著要回家。我便對父親說,“這不就是你家嗎?”可父親說,“住這么高,整天爬高上低的,坐到陽臺上,看著頭就暈,眼就花,到樓下走著,腳底下硬邦邦的,不接地氣,這且不說,咋覺得有種怪味叫我出氣回氣不美氣。反正我在家里咋弄都順暢、自在?!备赣H,是離不開他腳下的泥土,離不開天天呼吸著的泥土的味道。同時,我也明白了我所要尋找的泥土味道,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在那個幾乎消失的小山村里,因?yàn)槲疑铮心嗤恋幕颉?/p>
可我隱隱感到,我所尋找的泥土味道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遙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