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黨棟
一
在我們鄉(xiāng)下,理發(fā)叫作剃頭。
那個時候我還很小,長到七歲還沒有離開過我所居住的這個叫石頭溝的小山村,聽這個名字,你就可以想象出我們村子的樣子了吧。
記得離家最遠的一次,是六歲那年父親帶我去十五里地外的張灣街看電影,這是我唯一的一次遠行。為了能搶個好位置,那天我和父親去得很早。天還亮著,父親帶我在張灣街轉(zhuǎn)了個大圈子,把街上所有的景致都看遍了。街面上有不少的磚墻瓦房,那是供銷社一類的公家的房子,街后住家戶的房子和我們石頭溝一樣,基本都是些茅草房,但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張灣街要比我們石頭溝大好多。
我原以為石頭溝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村莊了,誰知道到這張灣街竟然會這么大,算是開了眼界??赐觌娪盎丶?,激動得半夜睡不著覺。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除了那次父親帶我看電影,讓我長見識開眼界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看剃頭匠老劉來村里給人剃頭。因為除了剃頭匠老劉經(jīng)常進村外,印象中再也沒有其他什么稀罕事了。
石頭溝只有十幾戶人家,坐落在夢華山的半山腰里,通往村外的只有一條能過牛車的彎彎曲曲的山路,出村時是下坡路,走著不費勁?;貋頃r可就麻煩了,全是上坡路,蜿蜒十幾里,別說人走,就是兩頭壯牛拉著空車上來,都會累的拉稀屎。因此,除非有要緊事,是沒有人愿意來我們石頭溝的。
獨有這個剃頭匠老劉,每月總是要來一次的。因此老劉一進村,我和小伙伴們就瘋了似的跑出去看稀奇。
老劉的大名叫劉富貴,五十多歲,是個個子不高瘦且黑的小老頭。人雖然瘦,身體卻很結(jié)實,無論春夏秋冬,總是穿著得體的土布衣,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凈凈,顯得很有精神。走路時的樣子更好看,肩上的剃頭扁擔一閃一閃的,就像演戲時演員們挑著空挑子一樣輕松,那模樣標致極了,大家都很喜歡他。
聽大人們說,老劉是個光棍,五十多了還沒個暖床暖腳的人。原因并不復雜,年輕時家里窮沒人嫁給他,長大了為養(yǎng)家糊口,雖然學了個剃頭的手藝,但仍然找不到媳婦。因為那時在我們鄉(xiāng)下,干這種剃頭活的人,仍然被視為“下九流”,可不像現(xiàn)在城里的理發(fā)師那樣光彩。
二
老劉是十八里灣人,走出他那十八里灣來到我們石頭溝足有三十幾里山路。山里人走路不論里,好像老劉就是我們鄰村似的。在老劉之前,也有過幾個剃頭匠來過村子,但都是來幾次就不來了,因為他們覺得石頭溝不僅路難走,而且沒有多少油水,來了幾次就再也不來了。這可苦了村里那些年長的老頭們,一個個都留起了長胡子。
老劉來過一次后,就再也不走了,一干就是好些年,同行的剃頭匠說他是個二球貨(方言:笨蛋的意思),老劉卻說:“剃頭匠不給人剃頭,要他何用?”
就這樣,老劉成了村子里的常客,每月的農(nóng)歷十五,準時來剃頭。
老劉是個出了名的孝子,家里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母,母子倆相依為命。于是村里就有了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那就是下午不剃頭,因為山路難走,老劉害怕回去晚了老娘惦記他。
三
老劉剃頭時,還有一個與大伙很默契的規(guī)矩,那就是從不討價還價,不當著理發(fā)人的面數(shù)錢。那時,小孩子理發(fā)兩毛錢,成年男人剃頭修面三毛錢,姑娘、婦女們剪頭發(fā)也是三毛錢,老頭們刮光頭兩毛錢。
老頭們剃頭和小孩子一個價,是因為小孩子剃頭時往往會大哭大鬧不好剃,老頭們刮光頭反而好伺候,這話是老劉自己說的。
別看當時剃個頭兩毛三毛的,可是還有好多人一時掏不起這個錢。遇到這種情況,老劉從不生氣,允許大家賒賬。有錢的給錢,沒錢的下次補上也行,實在沒辦法的按市場價給糧食也行。
但老劉從不記賬,全憑賒賬人的自覺。
剃頭不討價還價是有原因的,如果有人討價還價,會被認為自己的頭不值錢。所以老劉定的價格沒有一個人同他計較。當然,這個價格在當時是公平的。
不當面數(shù)錢那是因為如果剃頭匠當著理發(fā)人的面數(shù)錢,會被認為人家的頭就值這幾個錢,是不吉利的,所以這兩個規(guī)矩老劉和理發(fā)人從沒壞過。
盡管那時剃個頭才兩毛、三毛錢,可很多人理發(fā)時都是手里攥了一大把一分、兩分、五分的硬幣去的。
老劉的剃頭挑子很精致,小扁擔一頭是個舊方凳,方凳上裝有三個小抽屜,最底層的那個抽屜上有個小方孔,里邊是裝零錢的,收完錢后他就從方孔里塞進去。
上邊的兩個是放圍布、剃頭刀、推子、木梳、篦子、剪子、磨刀石、香粉、肥皂、刷子之類工具的,偶有剪下女人們的長頭發(fā),也是要整理好放在這里邊的,這幾個小抽屜,就成了老劉的寶貝。
扁擔的另一頭,是一個留有火種的鐵皮小爐子,上邊扣有一個白色的鐵瓷盆,盆子上面的白瓷已掉得一塊一塊的,盆沿的好幾個地方都卷了起來,但老劉總是舍不得換新的。
老劉剃頭挑子上還有一個標志,那是一條像旗子似的磨刀布,遠處看這磨刀布是白色的,近處看卻幾乎是黑灰色,不是因為它臟,是刀子在上邊磨的時間太久了,這些算是老劉的全部家當。
四
一年中的春、夏、秋三季,老劉總是在莊子里馬老三家門前的那顆大槐樹下剃頭,冬天里則是在生產(chǎn)隊的牛屋里。這棵槐樹誰也不知道它有多少年了,但依然枝繁葉茂,粗大的樹干幾乎全是空的,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大樹洞,但這并不影響它的生機,每年春天來臨的時候,總會有許多新枝發(fā)出來。
村里歲數(shù)最大的三爺都九十歲的人了,他還說小時候聽他爺爺說,他爺爺?shù)臓敔斝r候就在這老槐樹的樹洞里睡過覺,誰也說不清它到底有多少歲。
槐樹成蔭的時候,樹底下能坐下全莊的人,這里自然也就成了人們經(jīng)常聚集的地方。莊上最大的飯場也在這里,吃飯的時候,人們就端著碗來這里談天說地講古經(jīng),嬉笑怒罵,熱鬧非凡。盡管那時大家吃的基本都是一樣的粗茶淡飯,但其樂融融,整個村子就像是一個大家庭。
老劉每次來到村子,我們總要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熱鬧,這也是我們這群孩子們最開心的時候。老劉喜歡孩子,看見我們老遠就咧著嘴笑,每次都要給我們發(fā)幾個糖豆吃 。老劉的糖豆甜極了,能吃上幾顆,就像過年似的,甜在嘴里,美在心里。因此,我們時常盼望著老劉快點來。
老劉來了,先在大槐樹下底下支起爐子,然后再去找些干柴生爐子燒水。一切準備停當后,從腰里掏出旱煙袋,吧嗒吧嗒地抽上一陣。有時他也會慢條斯理地講些在外村見到聽到的新鮮事,人們就支起耳朵聽,這時的老劉儼然成了村里的大人物,只聽他一個人講,沒人能插上嘴的,因為誰也沒有他的見識廣。
老劉是個慢性子人,從來沒見他慌張過。一次,他挑著剃頭挑子剛走到村口,突然下起了大雨,外邊干活的人一窩蜂似的往家跑,老劉就是不慌,挑著剃頭挑子依舊不緊不慢地走,有人朝他大喊:“老劉,快跑啊。淋濕啦!”誰知他卻不緊不慢地說:“慌啥哩,前邊還有雨哩。”
老劉來了,人們老遠跟他打招呼:來了,劉師傅,吃飯沒有,劉師傅?這基本上是中年人和婦女們的問候語。歲數(shù)大的人總是說:過來了,老劉,你閑了,老劉。
也有一些愛開玩笑的成年人笑著問他:“老劉啊,你把村里人的頭都摸遍了,你說誰的頭美?”
還有人笑著說:“老劉給女人剪頭發(fā),摸人家臉哩?!?/p>
但不管人們咋說,老劉總是笑瞇瞇地不接腔。
總之,大家見了老劉就開心,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只有這時,小山村里才是最熱鬧的時刻。
剃頭的人來了,老劉收起旱煙袋,遞過小板凳招呼人家坐下,麻利地甩了幾下圍布,旋風一樣一轉(zhuǎn)身子就圍在了剃頭人的脖子上。然后取出鐵瓷盆,舀兩瓢熱水,伸兩個指頭在水里試一下溫度,如果溫度合適,便按下剃頭人的腦袋撩洗起來。如果過熱或過涼,他就要涼水熱水重新勾兌,直到溫度合適為止。
洗頭是第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不管剃什么樣式的頭,若頭發(fā)洗不透,剃起來就會出生頭,尤其是那些剃光頭的老頭們,弄不好還會刮出血,所以,老劉給人洗頭總是很認真的。
洗完頭后,開始理發(fā)了,老劉先找個地方把鏡子掛起來,讓理發(fā)的人對著鏡子坐下,拿出圍巾用力抖一抖,便圍到了理發(fā)人的脖子上,這條圍巾很長很寬,能把一個人罩起來。
接下來再試一下推子,看看是不是順手,然后就左手拿梳子,右手拿剃頭推子,推子在他的手里一開一合地運動著,頭發(fā)慢慢地就理好了。
那時的村里人并不講究什么發(fā)型,老劉理個什么發(fā)型就算什么發(fā)型。
不過也有些規(guī)律,男孩子、小青年、中年男人一般都理個板寸頭,也叫小平頭。有時他也給中青年理個偏分頭,這種偏分頭又分“中分”“三七分”或“四六分”。
但無論哪種發(fā)型,老劉都理得很認真,也理得很慢,理一會兒,歪著頭看看,理一會兒再看看,生怕有半點偏差。
老劉給人理發(fā)有三看:一看臉型,二看身材高低,三看胖瘦,然后判斷出該給你理個啥發(fā)型。
最拿手的當然是給歲數(shù)大的老頭刮光頭,熱水洗透,工具箱取出一把鋒利的剃頭刀,蕩刀布上嚓嚓嚓地刮上一陣子,對著刀刃呼呼吹上幾口氣,左手從頭頂捏著理發(fā)人的頭,右手像削蘋果似的旋轉(zhuǎn)開來。不一會兒,這個人的頭就成了“葫蘆瓢”(方言:光頭的意思)。
剃胡子時,程序更復雜一些,老劉先把毛巾用開水燙透,捂在理發(fā)人的上嘴片和下巴上,大約過了三五分鐘,拿開熱毛巾,再弄出些肥皂沫均勻地涂在上面,手里的剃須刀便開始舞動起來。這個時候,刮胡子的人似乎要睡著了,眼睛總是閉著,大概也是一種享受吧。
最讓人緊張的是最后一道關,老劉用手掰開剃頭人的眼睛,用刀刃在眼角邊和下眼瞼給人清污垢,剃頭人在這時往往大氣不敢出一聲,一動也不敢動地任由老劉擺布,生怕弄出差錯來。
頭發(fā)剃完了,老劉還要圍著理發(fā)人前后左右瞇著眼睛觀察、揣摩,有時還會自言自語幾聲。
理發(fā)人的頭就好像是他手里精心雕刻的一件藝術品,稍有不滿意的地方,他總要細細地修理,直到自己滿意后,才讓理發(fā)人對著鏡子看。問人家說:“你看中不中?”。
在我的記憶里,沒有人說過“不中”的
剃頭人滿意后,老劉還要再給剃頭人捶捶肩,敲敲背。等這些都做完了,他就會來一個響亮的巴掌,巴掌一響,這頭就算剃完了,老劉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老劉的剃頭功夫扎實得很,梳、剃、刮、捏、拿、捶、按、掏、剪樣樣精通,理完發(fā)后還會給人打眼睛、刮耳朵、捶脖筋、推拿、按摩。
由于當時衛(wèi)生條件落后,鄉(xiāng)村里看病很麻煩,老劉走村串戶時間久了,還學會了接骨、療傷等手藝,為當時村莊里摔打跌傷的人做了不少好事。
老劉的慢是出了名的,但老劉干出的活兒,卻沒人說出半個孬字。
五
老劉高興的時候,也會哼曲,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哼唱的剃頭歌:“小扁擔呀三尺八、挑起來啊吱呀呀,別看俺剃頭挑子不算大,上剃皇上頭來下剃百姓發(fā),呀嗨嗨,呼嗨嗨。剃頭刀一把我走天下,剃了王侯將相再剃滿月娃,再高貴再貧窮誰不長頭發(fā),洗他臉修他面再刮他下巴。呀嗨嗨……呼嗨嗨……”
一開始老劉是小聲哼哼著唱,后來見有人喝彩,他就直起脖子大聲唱,老劉會唱的曲兒特別多,每個曲兒唱的都不重樣,聲音柔和動聽。唱完大家就笑,老劉也跟著笑。
有人接腔說:“老劉,你咋光唱男人理發(fā)的曲兒,咋不唱唱給女人剪頭發(fā)啥滋味。”
聽有人這樣問,老劉抿著嘴只笑不說話。問的人沒趣了,就自我找個臺階下:“看把你老劉美的?!?/p>
人們自然又是一片笑聲。
六
老劉的剃頭手藝了得,但也有失手的時候,有一次村東頭的馬四叔刮臉時睡著了,忽然一只蒼蠅落在額頭上,四叔一癢癢,本能地拍了一下,老劉受驚,剃頭刀子把四叔的臉劃了一道血口子,老劉急忙抓了一把柴灰捂在四叔臉上。幸虧四叔是個明白人,并沒有追究,甚至連一句責怪的話也沒說,但老劉卻嚇得不輕,弓著腰給四叔道歉。
三嬸就不一樣了,一次,三嬸領著六歲的小兒子去剃頭,可能是那天老劉的推子鈍了,剛推了幾下,推子就夾著了頭發(fā)。小家伙自小嬌生慣養(yǎng)受不了疼,哇哇地大哭起來,還撕掉了圍巾。
三嬸心疼兒子,大聲責怪起老劉來,老劉不服氣,剛解釋幾句,三嬸的“馬蜂窩”被戳開了,一跳多高撒起潑來,一腳踢翻了老劉的剃頭挑子。
老劉氣得不輕,但并沒有發(fā)火,二話不說挑起剃頭挑子就走。幾個剃頭人誰說好話也不行,攔也攔不住。三嬸傻了眼,兩手干搓著不知怎么辦,因為她兒子的頭才剃了一半。
老劉剃頭挑子上的那三個工具箱,是不能隨便亂動的,里邊裝的那些工具,可是他的吃飯家伙,別人是碰不得的。
一次,二奶領著孫子去剃頭,小家伙貪玩,趁老劉不備,打開工具箱,拿出剪子就去剪外面的樹枝。老劉看見了,一下子火了,用從沒有過的高腔調(diào)訓斥道:“誰家的孩子,快領回去,這個頭今天不給你剃了?!?/p>
孩子挨了奶奶的打,擦著鼻涕不停地哭,二奶急忙向老劉求情,可咋說也不中,老劉固執(zhí)的很,只要他說了這句話,誰來找他也不行,說不剃就不剃,只好等下一次了。
村里一些怕事的人,見了老劉總是恭恭敬敬的,害怕得罪他了,剃不了頭。
不過這種事很少發(fā)生,偶然出現(xiàn)一次,等老劉下次來,只要不再犯這個規(guī),他依然笑嘻嘻地照剃不誤,從不提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