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東坡
(浙江工業(yè)大學 文化與法制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3)
根據(jù)《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實施指南》(Operational Guidelines 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World Heritage Convention),“文化線路”(cultural routes or cultural itinerary)“是指一種陸地道路、水道或者混合類型的通道,其形態(tài)特征的定型和形成基于它自身具體的和歷史的動態(tài)發(fā)展和功能演變。它代表了人們的遷徙和流動,代表了一定時間內國家和地區(qū)內部或國家和地區(qū)之間人們的交往,代表了多維度的商品、思想、知識和價值的互惠和持續(xù)不斷的交流,并代表了因此產生的文化在時間和空間上的交流與相互滋養(yǎng),這些滋養(yǎng)長期以來通過物質和非物質遺產不斷地得到體現(xiàn)”(1)2008年ICOMOS通過《文化線路憲章》。對此,早前有學者認為判斷文化線路的成立至少有三個條件:交往、流通;有形和無形遺產及其反映的文化融合;動力系統(tǒng)(使得該線路具有積極性、驅利性和持久性)。參見田澍、李勇鋒:《世界遺產視野中的絲綢之路》,《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另可參見王建波、阮儀三:《作為遺產類型的文化線路——〈文化線路憲章〉解讀》,《城市規(guī)劃學刊》2009年第4期。早期分析可見李偉、俞孔堅:《世界文化遺產保護的新動向——文化線路》,《城市問題》2005年第4期。。這一界定,在形態(tài)、來源、內涵、屬性、價值、表現(xiàn)上,對文化線路的客觀性、獨特性、價值性、結構性予以了描述,對文化線路比較洗練地進行了全面規(guī)定?!秾嵤词澜邕z產公約〉操作指南》關于“遺產線路”(2)參見http://www.icomoschina.org.cn/uploads/download/20200514100333_download.pdf.盡管該機構早期在遺產線路的理解和表達上并非側重文化意義。的定義、特征與要素、形態(tài)等的規(guī)定,在整體性(比要素的集合更多的價值)、動態(tài)性、交流性和連續(xù)性、強調國家間或地區(qū)間交流和對話、復合性以及自然框架、無形的和象征性的層面等背景的支撐和意義的闡釋上,與《西安憲章》是基本一致的。文化線路的地理形態(tài)是水陸等自然環(huán)境中的“線路”,物理形態(tài)是各種商埠、碼頭、驛站、關隘、寺廟、道觀、水井甚至楊柳等所組成的“道路”,社會形態(tài)是人、物以及由此帶動、聯(lián)動的“思想、知識和價值”等的流動,文化形態(tài)是“物質和非物質”的整體,而今,其原本的文化因素與格調只能“通過”物質和非物質遺產的載體或符號得以表達。那么,文化線路的文化遺產保護是否就是“物質和非物質遺產”的加和?文化線路的世界遺產保護是否就是可以歸結在“物質和非物質遺產”的保護上?毫無疑問,這樣機械的整體與部分之關系,不是其作為“文化復合體”的“體現(xiàn)”,不會僅此而已。這一世界遺產的保護類型,在幾近20年的興起并獲得認同的歷程中,在保護對象尤其是立法層面的對象上,尚且缺乏切實統(tǒng)一的標準。那么,是進一步的歸總和疊加沿線文化遺產,還是怎樣的“聯(lián)系”與“整合”方可抵達和表達文化線路本身所具備的“交流”“交融”?這就需要擯棄所謂的還原(主義)的思維取向和立法進路(3)就這種聚焦問題背后的多重誘因,以對象的區(qū)域性、規(guī)范的集成性、制度的復合型為立法供給的突出特點的整體思維、方法,有學者稱之為與還原主義相對應(對稱)的整體主義。參見呂忠梅、陳虹:《關于長江立法的思考》,《環(huán)境保護》2016年第44期;呂忠梅:《“長江法”立法構想》,《中國法律:中英文版》2017年第1期;呂忠梅:《尋找長江流域立法的新法理——以方法論為視角》,《政法論叢》2018年第6期。就文化遺產保護立法的統(tǒng)一立法方式,參見田艷、艾科熱木·阿力普:《〈文化遺產保護法〉的統(tǒng)一立法模式考量》,《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9年第2期。早期分析,可見張建世:《文物及民族民間文化遺產的內涵與統(tǒng)一立法保護》,《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3期。,而必須努力以整體(主義)的方法考察調整對象的實際狀況并使之確定化,揭示其邏輯結構和適宜范圍,并將這種文化線路的特質及其體現(xiàn),規(guī)定為相應的法律上的主體、權利義務、程序、方式等的要素、內容,以及法律責任的監(jiān)督保障??梢?,這是文化線路遺產保護立法的對象、范圍、機制的基礎問題。
對科學立法的含義,多由客觀規(guī)律支配說予以界定[1]。這無疑是正確的,即法律建立在規(guī)律之客觀制約性之上。而就科學立法是否屬于立法的價值標準或價值目標,則有歧見??茖W立法作為立法實踐活動成敗得失的根本準則,以構成要件或評價指標多維度衡量和評價立法活動及其文本,這或業(yè)已成為學界共識,而在科學立法的指標構成或評價標準上,則意見紛紜[2-6]??茖W性評價,在指標和范圍上不宜過于寬泛,不宜將價值評價與事實或事理評價相混淆,不宜將立法中的規(guī)范設計與調整的對象機理之間是否一致這一“科學性”評價的根本點,與法律規(guī)范的邏輯性評價、立法技術的規(guī)范性評價等等統(tǒng)合在一起。因此,我們主張,科學性評價,應立足于科學立法的客體要件、認識論標準、社會事件的因果律上。立法中的規(guī)范設計或制度方案與其調整對象的“事理”之間的耦合度越高,其科學性也就越高。
科學性是立法品質與實效的決定性要素。立法學中的立法評價,正是在立法作為決策、政策,作為法規(guī)范產出與確立的性質與地位的多維性而多向度開展的,諸種評價之間是互補的、平行的,而不是替代或囊括的。其中合法性、民主性、經濟性、邏輯性等立法評價,分別側重立法權能依據(jù)、立法活動參與、立法實施效益和立法文本體例等方面??茖W性評價側重立法內容上的規(guī)范設計,取決于立法事項中的活動原理,前者是否反映和受制于后者,以及二者之間的契合度。由此,科學性評價對立法內容缺失、立法設計疏失等的評定,也才具有客觀性和確定性。當然不否認科學性評價的難點與挑戰(zhàn),在于何為法律所應依循的“事理”,以及從事理到法律之間的“傳輸”或轉換的非等同性。這是何以以文化線路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的“事理”可以和能夠評價既有的區(qū)域、國家和地方文物立法或非遺立法,并在制度層次上判別其得失及其走向、選項是否具有“科學性”與確定性的理論可能與方法依據(jù)。
簡言之,即事理內在決定法律。博登海默認為“事物性質之本身已然把某個結果強加給了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7]。這一論述所指稱的就偏重“事理”,即這一事物自身的活動機制和運行法則。與之相接近,有學者認為:“法理又稱為條理,系指事物之當然道理而言,在外國或稱一般原則或事物之本質”[8]??梢?,在導源上客觀的、作為法律調整對象的事物,基于其運動變化發(fā)展而展現(xiàn)出的活動規(guī)程(即客觀規(guī)律性的外在表現(xiàn)的穩(wěn)定形態(tài))及其規(guī)則化,即事理。這里的“理”更多的還是“機理”,而不是在其正當性或應然性即一定主體的主張或價值立場的肯定和確認上。事理和法理在此有著復雜的膠合關系。就目前權威觀點,對法理的理解和界定,尚屬一個“綜合概念”[9]。對“立法中的法理”,目前同樣是多義的。有學者指出[9],立法以法理為依據(jù),法理就是立法之合法性、合理性、可行性的核心理由,可表現(xiàn)為法理依據(jù)、立法宗旨、立法目的、立法原則和最后補充性的法律淵源。我們認為,立法相較于法治體系的其他環(huán)節(jié)和階段,盡管都建立在法理之上,但更加傾向于在事理之中萃取和轉換為法律。事理,即在法律與社會之間,就社會事物在未被法律調整之情形中的內在機理和運行機制,是該學者在“法理”定義中所指的客觀性、規(guī)律性方面的內容。這方面即調整對象本身之“理”,相對立法者的價值判斷與利益衡量,更具有本源性;在立法階段更是“法何以確立”的客觀尺度。而目的性、合理性以及法本身的邏輯性、品類性這兩個方面,則是法律實踐與法律規(guī)范這一領域和層面的“事理”,即嚴格意義的“法”理,如法無明文規(guī)定即自由、自己不能做自己的法官、比例原則、無罪推定等。特定立法調整對象的“事理”,決定了其立法應遵循、展現(xiàn)和“固化”在法律規(guī)范中的“法理”。
文化線路的特征及其設別,判斷是否構成真正意義的文化線路,線路或線性是否具有文化特征(因素、影響、文化流動與交往),以及其真實性、完整性、價值性等的評價,這些業(yè)已在學界得以明確。對文化線路的價值評價、評估的質點與方法,作為文化線路的甄別與利用的“術”的層面的應用研究,與城鄉(xiāng)發(fā)展規(guī)劃、國土空間規(guī)劃的理念與方法相借鑒,也在起步探討中。對文化線路的保護對策和策略,強調整體性保護、點線面結合、跨區(qū)域協(xié)調、在地化參與、活態(tài)化保護等比較切合文化線路特點的途徑或選項,研究相對集中;而對文化線路的法治保障功能與法律規(guī)范供給的研究,尚處萌動階段[10]。且其中仍然偏重對文物尤其遺址等的倚重,而對非遺保護的法制銜接、文化線路遺產保護的法律結構等,如何適應和搭建文化線路的系統(tǒng)性保護機制,如何支撐、印現(xiàn)絲綢之路等文化線路的“文脈”即文化交流、互鑒的主題的研究,尤其是能動、科學的立法研究,則比較乏力。法律規(guī)則的理念引領和行為方式的制度設計,都亟待將立體、綜合、協(xié)同、動態(tài)、活化等作為文化線路遺產保護法制的鮮明導向,作為檢驗和把握法律制度與文化線路之間適切性的評價指標。
線路是其形式,文化是其內容;線路是其表象,文化是其本質。文化線路,不僅指交通線路與設施本身,而且是通過沿路的遷徙和交換反映出來的人類文化現(xiàn)象[11],“是文化的交流和整體價值的呈現(xiàn)”[12]。絲綢之路幾乎是世界上最為多樣的文化體系之間最具時長、最為繁盛和最富深度的文化長河。她在東西方文明之間,在域外輸入文化與在地原生文化之間,在流動、交易中的多族群相互之間,在非物質文化灌注于物質文化載體并共同表現(xiàn)于這一文化空間及其自然景觀之間,憑借著多地物產商貿的活躍往來,使得思想觀念、行為方式、文化藝術等交流、融匯與借鑒,成就了多維度、多層次的文化傳播、共融并由此創(chuàng)生新的生活樣式和文化形式。不僅如此,絲綢之路恰恰在于將文化的實存多樣性與文化的價值普遍性(即文化的開放、融通與和諧、互鑒)作為文化之品性予以了實證。時至今日,絲綢之路以歷史遺存、文化遺產的資源積淀之本,成為文化旅游、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感悟觸發(fā)之源,透射和傳遞著包容、共榮的立場與情懷。那么,其必然涵攝的歷史、生態(tài)、非遺的保護與景觀風貌之間的依存關系,如何予以法律上的主體客體、權利義務確認?是否由此構成對沿線工業(yè)化、產業(yè)結構調整、產業(yè)園區(qū)建設、城鄉(xiāng)一體化的規(guī)劃、用地、公共基礎設施、人口流動、移民搬遷等的前置限制條件?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分段化與主題型如何體現(xiàn)絲綢之路的共同風格和一致基調?不同行政層級的文化生態(tài)保護區(qū)的劃定之間如何形成聚焦線路給予資源挹注的合力?在非遺活化、生活化的過程中,文旅產業(yè)、特色文化產業(yè)如何使得能夠如澳大利亞西部的寧格羅模式那樣“將主要利益相關者納入”(4)弗林克和瑟恩斯的觀點,轉引自王吉美、李飛:《國內外線性遺產文獻綜述》,《東南文化》2016年第1期。?如何將典型遺址地點、代表性非遺項目所在社區(qū)民眾的參與形成合理的物質和精神利益保障分享與分配上的權利義務關系?作為附著于文化線路的“遺產廊道”“擁有特殊文化資源集成的線性景觀,通常帶有明顯的經濟中心、蓬勃發(fā)展的旅游、老建筑的適應性再利用、娛樂及環(huán)境改善”,那么,怎樣在綠道、風景道等復合發(fā)展或開發(fā)過程中,實現(xiàn)功能上的兼容與平衡,而不傷害歷史文化遺存賡續(xù)及其價值傳承?怎樣予以法律層面的權利賦予、程序設置、監(jiān)督評價和責任設定,將作為地方發(fā)展戰(zhàn)略或產業(yè)規(guī)劃(哪怕是文化旅游黃金產業(yè)帶、核心旅游區(qū)等)的“廊道”思維與方案中歷史文化保護退居其次的窘境與困境,進行防范和消解,避免舍本逐末?比如,有學者認為,以文化線路為軸線,串聯(lián)物質文化遺產、選配保護區(qū)域中的各類非遺,“實行將物質、非物質與文化線路相結合的三位一體保護模式”[13],似乎是無懈可擊的,但在本體論上卻是三者關系的錯位,尤其是對文化線路僅僅將其視為一種文化外在空間形式而予以裝置化的“原景再現(xiàn)”,似難以真正體現(xiàn)文化線路作為“遺產共同體”蘊含的各種文化元素的“有機性”。
絲綢之路,以西漢時期張騫出使西域為啟幕,長安(西安)一路向西的風沙漫卷之古道上的商貿、運輸為其原初形態(tài)。2001年,K.蘇吉奧對絲綢之路的非物質遺產的豐富性、多樣化、鮮活度及其地域、民族屬性進行了十分全面的概括和生動的揭示,甚至強調文化線路的絲綢之路作為非物質遺產的存在形式之間的高度契合,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映現(xiàn)和表達絲綢之路的古今價值及其綿延不絕上的作用予以了充分肯定和極高贊譽[14]。2002年12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西安舉行的絲綢之路國際研討會上,對絲綢之路作為文化線路的歷史樣態(tài)、現(xiàn)存形式和文化價值進行了國際范圍的確認。2005—2006年初,對絲綢之路的文化線路性質、構成、價值與保護的理論認知有所深化,共識度進一步提高。就絲綢之路作為文化線路遺產保護,在國際、國家層面就其意義和機制有初步的描繪和倡議。如強調“就整個景觀的管理問題而言,必須有一種協(xié)調一致的機制保證完成”[15]。而在我國跨省區(qū)層面,截至目前似尚待完善,幾乎仍然停留在遺址遺跡、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等的分散立法與各自保護的狀態(tài),無法與文化線路遺產保護的內涵、層次與機制相吻合。在保護的具體指向和內容范圍上,學者存在很多不同的觀點。有學者指出:絲綢之路性質和意義在于“跨文化交際工具”“作為世界遺產,絲綢之路的構成要素包括現(xiàn)存遺址、文化成果以及它賴以產生的獨特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得以存在的物質與精神動力”。其中“獨特生態(tài)環(huán)境”系指自然生態(tài)與生產狀況,“物質和精神動力”“是指相對于東西向的、大的國家、文明之間的縱向動力。這種動力表現(xiàn)為南北向的、區(qū)域間的、文明內部間的民族、文化交流的需要和結果”[16]。但這種觀點似不夠清晰,在立法的操作性上似比較薄弱。
《操作指南》(2008)附件3中稱,“遺產線路可以被當作一種特殊的動態(tài)型文化景觀?!睆膹V義的文化景觀來看,文化線路可以說是動態(tài)線性文化景觀的一種。有學者認為[17],文化線路是文化景觀的復合與線型分布,包含和借助非物質文化遺產而得到確立的本體論關系。從世界遺產的角度,文化景觀類型中(尤其持續(xù)性文化景觀、關聯(lián)性文化景觀)包括甚至就近乎于非物質文化遺產,或者非物質文化遺產存續(xù)、表達中的文化空間(形態(tài))——“傳統(tǒng)的或民間的文化表現(xiàn)形式規(guī)律性地進行的地方或一系列地方”,是“某個國家或傳統(tǒng)文化活動集中的地區(qū),或某種特定的、定期的文化事件所選定的時間”(5)參見埃德蒙·木卡拉:《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概要》,中國藝術研究院“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搶救與保護國際學術研討會”,2002年。。文化線路在這種角度,可以說是一系列基于歷史積淀和共同的生產生活功能而同構的線路式的文化景觀有機體或文化景觀空間分布系列。不過,我們認為,景觀是文化線路的產物,而并非其本源,因此,不是或不宜以文化景觀為中心,認識和歸納文化線路,而是反之,由于其反映文化線路的特質,而將文化景觀納入到文化線路之中,使之成為文化線路的微觀元素或情境或場景的表征。
偏重于物質文化遺產或遺產點抑或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方面,是“核心構成”說的兩極。一種觀點認為,按照申報文化線路世界遺產陳述中的認定,22處遺產點是絲綢之路文化產業(yè)帶文化資源的核心構成(6)絲綢之路入世界遺產名錄 33遺跡22處在中國:http://www.chinanews.com/cul/2014/06-23/6307703.shtml。。而這種“核心構成”的觀點,我們認為具有片面性,甚至這種片面性,如早期有學者即指出的,對絲綢之路非遺的地位與作用是不應有的忽視。這種忽視不僅無助于遺址保護和非遺保護之間的貫通,而且無助于以生態(tài)、有機和活化的非遺保護必要條件與客觀規(guī)律的基準衡量和開展絲綢之路“本身”的“再現(xiàn)”與保護。對絲綢之路遺址保護核心論的觀點和觀念應當糾偏。
另一種觀點認為,絲綢之路的構成與保護必然包含和反映在沿線非遺的存續(xù)與保護之上。《文化線路憲章》(2008)指出:即使在文化線路某些部分的物質痕跡沒有明確保留,它在這一地區(qū)的存在,仍可以通過能夠體現(xiàn)它是線路不可缺少一部分的文獻、非物質要素和無形信息資源來證明其真實性。可見,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文化線路的歷史事實之證據(jù)。對絲綢之路而言,非物質文化遺產尤其不可或缺,即“絲綢之路活的見證”。東西方的生產生活技藝、品種、宗教、藝術等是怎樣相互交流、交匯和融合的,在非遺的豐富多樣的內容與形式中,分別內化了怎樣的文化因素,其中分別有著東西方怎樣的文化基因并將其予以了怎樣的汲取和再創(chuàng)造,都需要加以闡釋。這既是對絲綢之路的驗證,又是對絲綢之路的傳承。絲綢之路上,不論是四大發(fā)明的西進,還是西方的織造、歷法、宗教、音樂、繪畫等的東來,除去物質文化遺產,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多種形式中都有印痕。比如“在吐魯番木卡姆中既能看到我國中原音樂和漠北草原音樂的因素,也能見到中亞、南亞、西亞、北非等國家、地區(qū)音樂對木卡姆的影響”(7)吳炳乾、韓光輝:《從世界遺產新類型的概念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兼論絲綢之路申遺過程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體現(xiàn)》,地域文化與城市發(fā)展國際學術研討會,2009年。。但是,由此產生非物質文化遺產“核心構成”說,即主張而今“在內容上以有形與無形文化遺產(存)的結合形成了相互反映和轉化的遺產共同體。特別是在實體線路和歷史環(huán)境風貌已經不再完整的情況下,那些與物質文化遺產和物質空間載體關聯(lián)程度較高的典型非物質文化遺產(存),通過線路交流和互動,它們彼此之間形成了緊密的遺產共同體,對還原線路的完整性意義重大,是構成該段落文化線路遺產廊道的核心組成”[18],這種觀點似乎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保護在文化線路中的作用過于夸大了。
物質文化遺產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以歷史為共同之母,共同來源于當時的生產、生活方式中社會主體的實踐創(chuàng)造,相互之間存在著“互為因果、相互轉換的共生關系。它們共同構成了絲綢之路文化主題傳播過程中精神與物質的統(tǒng)一見證”。有學者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與物質文化遺產具有同等重要的社會地位,“在某種程度上更是物質文化遺產得以產生的行為依托”[18],此前“共同構成了該段落的有機整體”。物質遺產價值直接地證明了絲綢之路的客觀存在,而非物質遺產(存)價值則更能體現(xiàn)出在線路生命周期中的文化認同[19]。反之,歷史文化遺產的存在,哪怕是融入生活之中的非遺,如果不能在文化線路的視野和賡續(xù)之中加以體認,則無從對其文脈、內涵、技藝、品味等有著精深全面的體悟。因此,非遺即便具有社區(qū)、族群的環(huán)境滋養(yǎng)和主體載賦,但在意義闡釋和認受(legitimacy)自覺的層面,不是孤立的、散落的,而是互補的、綿延的,與整條線路的歷史、文化、價值等的紐帶浸入歷史文化遺產之中得以凝結和映現(xiàn),如閃爍繁星與浩瀚河漢不可分割??梢?,這其中存在著物質與非物質之間及其與線路之間的多維滲透和相互交織,共同形成絲綢之路及其沿線歷史文化遺產共有和自立相疊加的功能特征。
這種依存關系表明:保護的一個重要取向和基本原則是充分展現(xiàn)其中的“互文”,不論在歷史語境中還是在現(xiàn)實復現(xiàn)中。在文化線路的角度,絲綢之路的質感及其充盈源自于歷史文化遺存。物質和非物質的文化遺產共存,是作為文化線路的必要條件、基礎所在,否則這一“線路”是空洞化地僅僅作為地理空間而非文化空間,便不可能達致應有的以文明交匯、生生不息的文化景觀而鋪展在大地之上,成為穿越時空的厚重、豐沛與靈動、鮮活的畫卷。比如,如果沒有相應的刻畫、說唱等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言說”以及陶器等的物質文化遺產載體,則如馬匹、駱駝、犬類甚至車架及其制造技藝都將沉寂在絲綢之路的歷史幽暗之中。以獵犬靈緹為例,獵犬的東傳,在絲綢之路沿線,作為狩獵工具、商隊警戒、商貿饋贈、隨身寵物、交易商品、進貢物品進而宮廷玩伴,是一個有趣的媒介,扮演著生動的使者角色,作為異域的活潑、聰靈物種,獲得新奇的欣賞目光并進入生活之中,增進情誼和信用。從狩獵、商旅的實用功能到玩伴、詩畫等的人格化、藝術化,在石刻、壁畫、器皿以及詩詞、歌舞等的表現(xiàn),在文化傳播的意義上,印證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繁盛以及交往層次的豐富,成為絲綢之路上由商旅之途提升為文化之路的一個寫照的側影?!办`緹從非洲傳入伊朗、阿富汗、印度以及中國等,直觀展示了絲綢之路上的文化交流”[20]。由此,在“文化線路”的世界遺產保護視角,就需要在文化遺產的實存基礎上,以洞穿歷史、貫穿東西的文化觀照和連通解說,才能將其真正的文化屬性加以陳述,而用單純或孤立地截取片段的方式,將其固定在特定的地理節(jié)點上,就難以在源遠流長和縱橫綿延的深厚底蘊中展現(xiàn)“絲綢之路”的流動意象和交流偉業(yè),也難以為當代和未來的絲綢之路文化共生體輸入文脈資源與創(chuàng)造活力。
僅僅在商貿與文化、宗教與文化、東西方文化、起點、節(jié)點與終點之間求證文化線路、絲綢之路的樣式,可能還是有局限的;而視為“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聯(lián)合體”,固然相對注重22處遺址點而言更加科學和嚴謹,更加切合文化線路保護的本體性與周延性,但可能仍是有局限的。如吐峪溝,作為絲綢之路上的重要節(jié)點,水源、果園、市場、客棧、宗教場所等緊密而錯落地分布。如果將遺址點相對靜態(tài)地“抽離”于這一生態(tài)生產生活的場景,則會是蒼白的。這表明,的確需要將遺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化與環(huán)境(如水源及其運用等)同構式地進行保護和展現(xiàn)。畢竟今天所處的“環(huán)境”,哪怕是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在其屬人的特征與歷史的屬性上,業(yè)已成為鐫刻著人類社會歷史實踐的烙印,成為當今和未來人類附于其上并愈發(fā)賦予其上以價值關系、審美關系哪怕是心存敬畏的非純粹的原初“環(huán)境”。《西安宣言》中,文化遺產與環(huán)境之間的同構性得到闡發(fā)和強化,其中提出:“環(huán)境(setting)除實體和視覺方面的含義外,還包括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相互作用;過去的或現(xiàn)在的社會和精神活動、習俗、傳統(tǒng)認知和創(chuàng)造并形成了環(huán)境空間中的其他形式的無形文化遺產,他們創(chuàng)造并形成了環(huán)境空間以及當前動態(tài)的文化、社會、經濟背景”(8)參見《西安宣言》(2005,ICOMOS),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強調古跡與環(huán)境之間的有機性,“將文化遺產的保護范圍擴大到遺產周邊環(huán)境所包含的一切歷史、社會、精神、習俗、經濟和文化活動”(9)參見郭旃:《〈西安宣言〉——文化遺產環(huán)境保護新準則》,《中國文化遺產》2005年第6期;唐曉嵐、張佳垚、邵凡:《基于國際憲章的文化遺產保護與利用歷史演進研究》,《中國名城》2019年第9期。,對文化遺產的保護在整體性風格、價值與意義上予以凸顯,才能擔當“文化線路”的高度與形象。所以,環(huán)境孕育著文化(文明)之可能,給定了其初始條件,當然并非是完全窒息人的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的;而今的“環(huán)境”已經嵌入和“內化”了文化遺產,哪怕是無形的。有學者甚至斷言“環(huán)境關系著遺產價值的統(tǒng)一表現(xiàn),它與遺產一起蘊含著綜合的、互相不可替代的歷史信息、藝術特征、科學內涵和傳統(tǒng)氛圍”[21]。
這樣,文化線路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的價值目標、要素內容、呈現(xiàn)形態(tài)中,“文化空間”作為歷史文化遺產的“一個類別”要素或者說基本規(guī)定性已經顯現(xiàn)。在立法審慎與漸進的思路下,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維持上,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當初采用的表述是“與傳統(tǒng)文化相關的場所”和“區(qū)域性整體保護”等概念,“在今后實踐中可根據(jù)發(fā)展情況逐步將其作為獨立對象來對待”[22]。這在當時的非遺法中可視為能夠將有關保護范圍與舉措加以涵蓋,也為“文化線路”的保護既有其更為豐富完整和系統(tǒng)的內容,又聯(lián)動和及于物質、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上,埋下了立法上的伏筆。時至今日,則應在其互動、聯(lián)系和交流、交融的“線路”縱橫上,印現(xiàn)、投射在歷史文化遺產的一體化保護、區(qū)域性整體保護及在經濟社會發(fā)展規(guī)劃、產業(yè)結構、社區(qū)與民眾生活樣式、文化發(fā)展和文化治理的巨系統(tǒng)運行之中。因此,文化線路保護既有其相對獨立性,又有對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的牽引、統(tǒng)攝和深化,是文化遺產保護中發(fā)揮疊加的乘數(shù)效應的依托、契機和指引。
可見,對絲綢之路遺產層面的“相貌”,有學者提出物質性遺產的結構完好程度、視覺景觀的連貫性、社會功能的連續(xù)性,以及非物質文化遺產(存)的保留的現(xiàn)狀等四個主要指標[19]。我們認為,簡言之,即路、物、文與景四要素。文化線路概念的產生,本身就是保護理念和方法的發(fā)展,它包含了從保護遺產本體到保護與之關聯(lián)的背景環(huán)境,從重視有形的物質遺產到同時關注無形的非物質遺產。因此,需要動用多方面措施,在保護線路遺產要素的物質結構和環(huán)境完整的同時,保持其文化功能的延續(xù),以維護其所代表的各種文化和傳統(tǒng)的活力,并產生持續(xù)性影響,才是遺產保護的真正目標[19],即“文化線路的保護不是孤立地保存每一項遺存,而是著重維護它們之間的關系,把一系列的遺產要素放在文化體系、歷史鏈條中去認識它們的價值,找到相應的保護方法和策略,并可能需要調動城市和區(qū)域規(guī)劃體系中各層次的規(guī)劃,協(xié)調社會發(fā)展、旅游規(guī)劃等,創(chuàng)造新的整體性綜合規(guī)劃”[23]。長度是絲綢之路連接的文明數(shù)量與輻射范圍;廣度是絲綢之路沿線文明的觸及與根植以及沖突與交集乃至于交融產生民風世俗以及民間文化等的內容與邊際;深度是絲綢之路的外來文化因素與本土文化因素之間的交流創(chuàng)生程度;厚度是絲綢之路文化的累積性和持久性。這些既是絲綢之路存續(xù)并轉化為文化遺產的基本度量,也是精細設置絲綢之路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和利用在原真性、活態(tài)化、整體性等原則指標基礎上所應得到的關聯(lián)性、生成性、完整性、連貫性等具體指標的立體坐標。
文化線路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化遺產類型,在保護對象、類型、結構與范圍上,可以概括為,以文化交流為主線,以文化多樣性、文化融合性為主旨,以文化生態(tài)、文化景觀和文化遺產為介質,由地理空間延展的背景中線路道路、城鄉(xiāng)聚落、場所設施、器物建筑以及文化藝術、宗教文化、民風習俗等累進積淀與交織的文化景觀、歷史文化遺產及其傳承應用的綜合體、流動體、有機體、共同體(10)有學者將其稱之為文化復合體、遺產共同體、“一個有機組成的遺產族群”、遺產復合體。參見劉怡:《非物質文化視野下絲綢之路(陜西段)整體性保護研究》,西安建筑科技大學,2014年。。文化線路的立法保護,不是簡單的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的相加和歸總,而是基于文化線路的歷史規(guī)定性、空間規(guī)定性和文化規(guī)定性,展現(xiàn)其文化交流、融匯、碰撞和創(chuàng)生的歷史脈絡與發(fā)展主題,是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與遺存、古代與現(xiàn)今、景觀與流動、兼容與沖突、繼受與創(chuàng)新之間的復合體。往往認為,文化線路之保護[24],是文化遺產對象范圍的“擴展”“打捆”,實際上,是更加全面地審示人類歷史長河中生產生活文化遺存形態(tài),更加均衡地看待各區(qū)域、各族群、各個歷史文化發(fā)展的階段和樣式,更加以文化的民主、多元(樣)對待文化的表達、存續(xù)。
第一,文化線路在基本文化類型上的交流及其成果、價值,使得其具有統(tǒng)帥性,客觀上“提升”或“顯性化”地展現(xiàn)出原有文化遺產的宏觀價值和普遍意義。因此,文化線路的保護,在保護對象上,如何豐富和系統(tǒng)是其中一個方面,另外不應被遮蔽的,是其“意義闡釋系統(tǒng)”及其表達機制,應是實現(xiàn)其“保護”的必要條件之一。換言之,是將遺產“點”或非遺項目或沿線的自然環(huán)境與文化景觀的共生等,帶入到歷史場景和線路文化之中的認知“框架”,以揭示各個單項所依賴的形成機制、所包含的文化質素以及所共有的整體價值(11)這就是有學者所指出的文化線路之中的“關系”。參見單霽翔:《大型線性文化遺產保護初論:突破與壓力》,《南方文物》2006年第3期?!瓣P系”不僅存在于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之間,而且各種文化要素甚至文化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這種關系同樣需要維護和展現(xiàn)、保護和展示?!瓣P系”這個“黏合要素”的顯在化是必須和必要的,但在文化線路文化遺產保護的實現(xiàn)方式上是比較有挑戰(zhàn)的。?!俺伺c文化遺產要素共同展現(xiàn)歷史道路的實際證據(jù),文化線路還包含一個動態(tài)要素,發(fā)揮著導線或渠道的作用,使相互的文化影響得以傳遞”(12)參見《西安憲章》。Microsoft Word—合本.dochttp://www.icomoschina.org.cn/uploads/download/20200310141141_download.pdf.。以文物、非遺中包含不同文化淵源的因子結合起來、一體式的存在,表明這一“動態(tài)因素”的實存與功能,即來自流動、交流的,是在空間上來自線路的位移并為人們所“借鑒”,而這一點需要在意義闡釋系統(tǒng)中得以解釋方可釋明。因此,“意義闡釋系統(tǒng)”及其表達的符碼象征與話語言說,是文化線路保護體系(體制機制)的構成要素。2008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第16屆大會(加拿大魁北克)通過的《文化遺產闡釋與展示憲章》明確:“闡釋與展示是文化遺產保護和管理整個過程的組成部分”。其中指出的闡釋的科學、道義與文化上的功能與義務,如遺產與遺產地相結合,堅持歷史、政治、精神和藝術等的多層次背景因素的綜合考量,堅持以演變發(fā)展階段為必要因素,尊重各個時期的作用,“應當考慮到對遺產地歷史和文化重要性有貢獻的所有群體”,將物質文化遺產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當?shù)刈迦荷a生活方式以及背景因素等一并分析。這些原則規(guī)定,在尊重文化的原生成長規(guī)律的前提下,對文化的意義闡釋即進行了基本坐標的“框架”設置,將意義闡釋的系統(tǒng)元件、參照維度進行了明示,是對文化的客觀性、真實性以及文化樣式與文化生態(tài)乃至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關聯(lián)性的實事求是的標注,與文化線路的整體性、有機性和演進性是完全契合的。不僅如此,文化線路的整體價值尤其是在跨文化傳播與交融、中華民族文化寬博涵納的文化主旨上,通過某地段的某種文化場景、某種遺產遺跡或者某種非物質文化遺產得以傳遞,并非是淺白顯見的,而是需要穿越、縱貫,將其擺放到歷史長河和絲路綿延之中,將其中的文化成分特別是哲理思想、人文道德、中西藝術、宗教文化等進行既精準又全面的詮釋與闡發(fā),融匯具象與抽象。因此,意義闡釋系統(tǒng)在文化線路中應具有其更加突出的獨特地位。
第二,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有機性”。這兩大類文化遺產相互印證、相輔相成。物質文化遺產由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其文化內涵、要素及其融匯、創(chuàng)生和意義闡釋上予以支撐;非物質文化遺產則以物質文化遺產為必要“物證”和表達介體。同時,文化線路使得非典型性的遺跡、遺物等的文化承載得到凸顯,這樣客觀上使得原本保護的“文物”即物質文化遺產的典型性、代表性就難以涵蓋。但是必須把握其中的“關聯(lián)性”,而不是單單以區(qū)域范圍圈定。“只是部分或隨機地保護線路上具體的遺產要素是不夠的”。但“有時候,有些具有重大價值的遺產本身不能被視為文化線路的一部分,因為它并不是文化線路的構成部分”“文化線路上會出現(xiàn)不同類型的文化遺產,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一定是線路的構成部分”“唯一需要重點強調的是與線路明確用途和源自其功能性動態(tài)影響相關的元素”。寬泛不是泛化,過于泛化,將稀釋、淡化文化線路應有的品味,也是對文化線路的嚴肅性、真實性不應有的沖擊。
第三,文化景觀的立體化、一體化形象。景觀是基于一定的自然生態(tài)和社會生態(tài)之中的場景和情境,是以空間物質要素及其所展現(xiàn)的精神、審美要素之間的整體形態(tài),既具有客觀的實存性又具有主觀的感知性或建構性。文化景觀,按照UNESCO2013《世界文化景觀——廬山宣言》的詮釋,是“人與自然的共同杰作”,是人的實踐活動在一定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適應與鐫刻,“表達了人類及其所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之間各種相互作用所呈現(xiàn)出來的差異性”。這種差異性既有與原始、自在的自然狀態(tài)之間的差異和變化,又有不同的自然風貌中人的生產生活交流交往等樣式之間的不同情形。既是被動的,即由自然遺產或者說自然生態(tài)的地理空間及其流變情形之上人的生產生活所決定,比如綠洲;又是能動的,即由生產生活、商貿流通等的歷史實踐活動所積淀和確立的,比如關隘、榷市、文牒、戲曲等交織構成的實景化或使得文化感受者能夠在主觀世界以結構化思維(Structured Thinking)“搭建”和“體驗”這種“山水實景化演出”式的文化活動。而這一點就既要有文物回到遺址遺跡、文物與場景其他要素(比如水井、道路及其周邊環(huán)境的組建、物相)與非遺貫通,以使得精神注入其物化存在中,又要有對關系、關聯(lián)、意義、價值的言說和“傳達”,否則必然是零散的、散落的?!拔幕€路與周圍環(huán)境密切相關,是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文化線路及其環(huán)境與不同的自然和文化景觀相關聯(lián),構成文化線路的各部分”“保護范圍必須包括不同景觀的價值,這些多樣的景觀共同構成了文化線路,并賦予它獨特的魅力”(13)參見《西安憲章》。http://www.icomoschina.org.cn/uploads/download/20200310141141_download.pdf。。有學者在有形要素和無形要素的二分法角度理解和歸納文化線路的內容[25],將有形要素視為“物質文化景觀范疇”,包括遺跡遺產等,但是,文化景觀(cultural landscape)并非僅限于遺產區(qū)域(heritage area),盡管遺產區(qū)域可能比較典型,尤其是聚落式的遺產區(qū)域,比如吐峪溝一帶。可見,這種二分的方法其實仍然不能將基于遺址所“生成”的文化景觀之外的文化景觀予以清晰的定位,盡管貌似涵蓋其中但卻實際上將其遮蔽或忽略。所以,二分法表面上好像很周延,實際卻很困難地撿取文化線路的整體性項下的各種構件。其中,文化遺產與自然遺產(歷史場景依存的自然生態(tài)、自然空間、自然景觀)之間同樣不可分割?!芭c遺產地廣闊的自然景觀融合在一起”,既是其產生的歷史背景、客觀環(huán)境,又是今天能否以“文化線路”使得確證、感知和可信的背景因素或者說“框架”中不可或缺的底層支架。在文化系統(tǒng)本身,文化線路中有著時間向度的文化累積,是我國文化繁榮發(fā)展的見證;有著空間向度的多個社群、社區(qū)、族群等在一地和多地的文化“搬運”“對話”“交織”和融創(chuàng),既有著沿途生態(tài)化的多種文化成分的共生性,又有著“與重大歷史、文化實踐密切關聯(lián)”(14)有學者除去強調自然遺產與文化遺產、個體價值與整體價值之外,還強調文化上的上述特點以及“承載該線路的自然環(huán)境及生態(tài)系統(tǒng)擁有的價值。”參見李林:《“文化線路”對我國文化遺產保護的啟示》,《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4期;李林:《“文化線路”與“絲綢之路”文化遺產保護探析》,《新疆社會科學(漢文版)》2008年第3期。的跨越性、綜合性與典型性。
綜上所述,文化線路不是一個拼盤,而是一個古往今來、不可替代的自然與文化、文化與生活交融交映的有機體。相對于傳統(tǒng)的該古道的社會經濟功能和客觀物質依存,不是無所不包和貪大求全,而是以文化交流的豐富內容與美美與共的價值統(tǒng)攝,進而組織、附麗但卻超越沿途星辰般的代表性的文物、遺址遺存、非物質文化遺產、文化景觀以及自然景觀,顯現(xiàn)出文化生態(tài)與文化樣式之間的依存性、綜合性,最終在此基礎上,表現(xiàn)和表達“跨文化性”(cross-cultural significance as a whole)和動態(tài)性(dynamic character)[24]。其中的跨文化性,當然也不僅是在一地的某一文化樣式(比如建筑、唱詞、地毯等生活器具)中有著不同文化體系中的因子,而是要在飛韻流長的綿延線路中檢視和揭示其空間中的移動與生活中的汲取,即對于“跨”文化的剖析和表示。這既在事實上有著物質或非物質文化遺產、文化景觀等的“循證”支持,又必須運用意義闡釋系統(tǒng)及其話語表達的環(huán)節(jié)和方式,實現(xiàn)這一文化遺產及其空間支撐和文化線路“框架”系統(tǒng)的因應與結合。否則,將難以實現(xiàn)文化線路尤其是絲綢之路這樣的巨型文化線路的遺產感受和價值感知。因為正如“作者—作品—文本—意義”的傳遞和表達一樣,盡管作為歷史的“作者”有著其本源的先定性和限定性,遺產尤其是物質文化遺產猶如“作品”具有其恒定性和客觀性,但是在“脫離”其母體即歷史之后,便不可避免地在主觀理解上被多義性所困擾。在文化線路的多要素“織就”的繁華但卻沉積的“文本”上,因其不可回避的多空間、長時段、復雜性尤其是多文化主體(族群、社群、民族甚至國別、文化圈、文明類型)的價值差異性,使得對于文化線路所集聚、整合的文化遺產在解析上,不能不面對歧見叢生甚至異見對立。這就使得“意義”的發(fā)現(xiàn)和詮釋,如巴特所質疑的一樣,不是因果淵源的單一對應,不能由文物等昔日的遺存中“生長”出來。所以,絲綢之路的跨文化交流,作為文化生命力的必由之路的“意義”,既要建立在文化遺產、文化景觀和自然遺產等的“復合”建構上,又要建立在上述要素的有機體、共同體的意義闡釋上,即“語言活動中話語之產物”“由其語言載體構成并傳達的”意涵、意向或意圖,并使得“讀者會義”[26]。正如我們所主張的上述第一點,意義闡釋系統(tǒng),如在傳播學中的(認知)“框架”(理論),或如文學批評學中有學者新近提出的“意義格式塔”(gestalt of meaning)[26]及其文化符碼、話語言說系統(tǒng),是文化線路、絲綢之路的文化遺產中隱性的構成要件,也是其立法保障應予以確認和保護、展示和呈現(xiàn)的對象。我們之所以強調其是一個“獨立”且重要的構成要件,就是突出其本身是在絲綢之路漫漫歷史中與商貿活動相伴生和確立的文化格調、文化系統(tǒng)。這種意義闡釋系統(tǒng),既“是一種系統(tǒng)中諸多要素關聯(lián)形成的場,是一種結構化功能的產物”[26],更是已然的、孕育和來自于絲綢之路的歷史事實,而不是在后天意義解讀中再構設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