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彤
“在成功的階段,誰都可能是同伴,但是只有母親卻是永恒的失敗時的伴侶?!编嵳耔I之語揭示了母親之于“失敗之子”的重要價值。在生命最狂妄的年紀遭受到了生活重大打擊的史鐵生,正可謂是人生途中的“失敗之子”,而在他走出困境的過程中,其母親則是他永恒的伴侶。因此,解讀史鐵生的一生就必然會論及其母親的形象。但歷來的解讀者多聚焦于《秋天的懷念》這單個的文本,而未能更全面地解讀其系列散文中塑造出的母親形象。故而,本篇文章將《秋天的懷念》《合歡樹》《我與地壇》《墻下短記》《復(fù)雜的必要》和《廟的回憶》等文章看成一個系列來進行梳理整合,借此來探討真實而完整的母親形象。
一、多樣的母親形象
史鐵生在諸多散文中都提到了自己與母親的故事,用了大量筆墨來塑造母親的形象。但仔細梳理這些散文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只用了較少的筆墨來描繪了一個年輕而自信的母親(《合歡樹》),愛美的母親(《合歡樹》)和對“我”嚴格管理的母親(《墻下短記》)。相對而言,史鐵生癱瘓之后的母親形象得到了更為全面的建構(gòu)。具體來說,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1.敏感而小心的母親
20歲之后,由于“我”的癱瘓,母親的性格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逗蠚g樹》中母親四處奔波,找偏方想治療“我”的腿。母親不斷地經(jīng)歷著“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的過程,性格也變得敏感了起來。在“我”的胯被熏成燙傷以后,她驚惶了兩個月,日夜守著“我”?!耙粨Q藥就說:‘怎么會燙了呢?我還直留神呀!幸虧傷口好起來,不然她非瘋了不可。”連續(xù)的打擊早就讓母親的神經(jīng)緊繃,受不得一點刺激。盡管這受傷的起因是母親想要治愈“我”的腿,但最后的結(jié)果仍使得她驚惶不安?!肚锾斓膽涯睢分心赣H的敏感與小心翼翼仍在繼續(xù)。秋天是凋零的季節(jié),因為害怕“我”看著窗外樹葉毫無生機的飄落而聯(lián)系到自己不幸的生活,所以母親就連窗外的落葉也要遮擋住;“還記得那回我?guī)闳ケ焙??你偏說那楊樹花是毛毛蟲,跑著,一腳踩扁一個……她忽然不說了?!睂τ凇芭堋焙汀安取边@樣象征著以前生活的詞語她比“我”還敏感,她時刻關(guān)注著“我”的情緒動向。
2.執(zhí)著且樂觀的母親
《廟的回憶》中,因為“我”簡單地相信,只要“我”能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一生也就有了依靠。母親為了完成“我”的心愿,便不斷地去勞動局申請。她滿臉堆笑,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遍遍地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兒子,“跑了前院跑后院,從這屋被支使到那屋”。盡管多次被別人拒絕,連“我”都不再報希望,但母親卻始終沒有放棄。失望也沒有關(guān)系,母親會在“兩個星期內(nèi)積累起足夠的希望”,然后繼續(xù)像是賠禮道歉一般的去勞動局申請,這樣的奔波一直持續(xù)到她去世之前。同時母親還是樂觀的。年輕時的她就是愛花的,盡管“我”癱瘓以后她沒有了侍弄花草的精力,但她仍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了花草上。《秋天的懷念》中,母親兩次提出想要帶“我”去北??椿ǎ锾斓木栈ㄕ情_得熱烈的時候,她想讓“我”看到菊花燦爛的生命,而對生活保持希望。正如《合歡樹》中一樣,母親想讓合歡樹發(fā)芽而茂盛生長的心情就是對“我”的殷切希望。詹丹教授說“對兒子成功的希望與對合歡樹開花的希望,在母親的心理世界展開為一組‘客觀對應(yīng)物”。合歡樹的茁壯生長蘊含了母親對生命的期盼。
3.沉默而堅忍的母親
史鐵生曾這樣說過:“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加倍的?!?但是在不幸面前,母親與“我”的表現(xiàn)卻截然相反。她沒有肆無忌憚地發(fā)泄自己心中的悲痛,在絕望的兒子面前,她將自己所有痛苦和不安都隱藏了起來,努力營造著和往常一樣的氛圍。這時的母親是沉默的?!肚锾斓膽涯睢分?,在我憤怒發(fā)泄時,她只能“悄悄地躲起來,在我聽不見的地方偷偷地聽著我的動靜”;當我暫時平靜時,她“又悄悄地進來,眼邊紅紅的”?!段遗c地壇》的第二節(jié)中,母親也是沉默的,她總是處于“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不敢問”,“無言地幫我備車”和“仍站在原地,靜望我到拐角處”等一系列堅守而靜默的狀態(tài)。希望兒子出去走走的是母親,但是擔心兒子一人出去的也是母親。當時的“我”只滿心的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卻從沒有在意過母親的悲痛與焦慮,而這些重復(fù)多年的無聲行動中,所壓抑的是痛心的焦慮,而顯露的則是母親對“我”深切的愛。
更讓人心痛的是,這時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來覆去地睡不了覺”。但母親是堅毅而隱忍的,她一個人苦苦承受著來自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折磨,從不曾在自己兒子面前透露半分。“當苦難像一塊無比巨大的石頭躺在面前,母親只是像西方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一般,咬緊牙關(guān),將它推上山頂,看著它又一次地無情地滑落后,又開始新一次的拼搏。她默默地面對著它,用接受來反抗?!?/p>
4.理解而寬容的母親
《合歡樹》中寫道:雖然寫作并不是母親期望“我”走的那條路,但當她發(fā)現(xiàn)“我”開始寫作時,也總是在盡可能地滿足“我”的需求?!八教幦ソo我借書,頂著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電影,像過去給我找大夫,打聽偏方那樣,抱了希望。”那時的“我”只要對一點事物表現(xiàn)出興趣,母親都會大力支持。母愛無言,作者在《我與地壇》中用大段的話語來描寫母親對“我”的理解?!八皇悄欠N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里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待在家里結(jié)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母親知道有些事情不適合問,問了也不會有答案,所以哪怕她猶猶豫豫地想問但卻從來都沒有問出口過?!八舷胛也粫敢馑乙煌?,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兒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過程。”母親她理解“我”的沉默,懂得“我”無法宣泄于口的絕望,她只是用無言的愛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我”敏感的尊嚴。在癱瘓的“我”面前,母親不得不把自己的悲傷壓于心底。她甚至做好了所有母親都不愿意做的最壞的打算:“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了什么事,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她擔心“我”,來地壇里尋“我”,但也從不讓“我”發(fā)覺,只要看到“我”無恙,她便又悄悄地回去,“我”看到過好幾次她的背影。母親始終以一個陪伴者的姿態(tài)默默地站在“我”的背后,給予時間和空間讓“我”獨處而不出言干擾。這樣的陪伴是母親所展現(xiàn)出來的最大的理解和寬容。
史鐵生的母親有著天下母親共有的一切特點:家庭和睦、婚姻幸福、工作順利、兒女成雙。如果不是兒子史鐵生的突然癱瘓,她應(yīng)該是一個普通而幸福的母親。但是唯一的兒子被病魔纏住后,她的母愛便染上了悲壯的色彩。通過對母親形象的梳理,我們能明白,母親對苦難的承受構(gòu)成了她堅忍品格的美學(xué)意蘊。
二、獨特的意象塑造
史鐵生筆下所塑造的母親是有著多樣的性格的,她或敏感執(zhí)著,或熱情自信,或堅忍沉默。為了將母親形象真實地表達出來,作者用了一系列的描寫方法,例如細節(jié)描寫、語言描寫等。但對于母親形象的塑造,意象的書寫也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在有關(guān)母親的散文中,史鐵生描寫了秋菊、合歡樹、地壇、墻、胡同、廟和幼兒園等意象,這些意象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寄予母親情感的意象,例如合歡樹和秋菊;一類則是史鐵生用來表達對母親情感的意象,例如地壇。這些意象的書寫都在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出了母親的形象。下面以秋菊、合歡樹和地壇為例加以分析。
1.秋菊
《秋天的懷念》中,母親曾兩次提出想帶“我”去看花,而在母親去世之后,“我”也在妹妹的陪同下去北??戳嘶?。這里的花指的便是菊花。母親想帶“我”去看花固然與她愛花的天性有關(guān),但更多的是母親在菊花里寄托了對“我”的期盼。菊花,喜歡溫暖濕潤的氣候,但亦能耐寒,清寒傲雪,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母親多次提到去看菊花,實際上是想讓“我”看到即使是在蕭瑟的秋天,也有生命在傲然地綻放,從而撿起對生活的一點希望。“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這句話并不只是簡單地描寫菊花,也是在贊美它,贊美蕭瑟的秋風中菊花那熱烈而燦爛的生命。熱烈綻放的菊花也象征著母親頑強的生命力和不畏困苦的精神。在這些傲然綻放的菊花面前,也就是在母親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下,“我”才明白“好好兒活”的真正含義。
2.合歡樹
合歡樹是母親去勞動局給我找工作時挖到的一株“含羞草”,本是一件尋常的植物,卻因為在經(jīng)歷過兩年的沉寂之后發(fā)了芽,母親便認為那是一個好兆頭,經(jīng)常去侍弄它,不敢大意。很明顯,這里的合歡樹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株普通的植物了,在母親的心里她已經(jīng)與“我”有了關(guān)系。合歡樹的特性就是能夠在貧瘠的土地中生長,而母親所養(yǎng)的那株合歡樹經(jīng)歷了先死后生的生長過程,最終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合歡樹在這里就象征著“我”,象征著被母親細心照顧的“我”從絕望走向懷有希望的人生歷程。母親把它帶回家,種在花盆里,即使第二年沒有發(fā)芽也還不舍得扔掉,依然讓它留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歡樹不但長出了葉子,而且還比較茂盛。母親高興得很,把合歡樹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時念叨,不知道這種樹幾年才開花。”這是母親對合歡樹呵護備至的寫照,同時也是母親對“我”悉心照顧的真實表現(xiàn)。這個時候的合歡樹無疑就是母親的期盼與寄托,她渴望合歡樹活下來,實際上就是希望“我”能夠活下來。不管是合歡樹還是“我”,接收的都是來自母親那堅忍而無私的愛。
3.地壇
地壇的永久佇立和沉默不語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母親的象征。地壇自“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存在于那兒,盡管“我”曾多次搬家,卻一直都在地壇的周圍,并且離它越來越近。地壇以守護者的姿態(tài)陪著“我”探尋生命的意義,就像母親始終隱忍而靜默地站在“我”的身后。在“我”與地壇的相處中,“我”開始思考生命的問題,進而從癱瘓后的頹廢中振作起來。但是對于“如何活”這個問題的解答,并不是“我”一個人完成的,“我”每一次思想的突破,身后都有母親的陪伴。地壇成為“我”和母親之間無聲相處的見證?!拔摇泵刻毂仨氁サ貕赣H也必然會來地壇尋“我”,但又從不出聲讓“我”發(fā)覺。地壇是“我”生命觀形成的地方,而母親對“我”的陪伴、照顧以及種種難以言表的痛苦與不安也都集中在“地壇”這個背景之下,地壇貫穿“我”的一生,也見證著母親陪“我”從頹廢走向新生的過程。在史鐵生生命觀形成的過程中,母親與地壇扮演著相同的角色:遭受苦難卻又有著勃勃生機。因此,地壇就象征著母親。
不管是熱烈盛開的菊花,繁茂生長的合歡樹還是沉默不語的地壇都帶有母親的影子。它們是想要和自己兒子“好好兒活”的具有強烈生存希望的母親,是在兒子想要發(fā)泄的時候無聲陪伴的母親。意象無聲而情感有聲,每一個意象中都包含著母親熱烈持久卻又寂靜無聲的愛。
三、深沉的情感書寫
在史鐵生的散文中,父親的形象幾乎是缺失的,但對母親的書寫卻占了很大比重。這樣的頻繁出現(xiàn)與深入人心的形象刻畫,正是來源于史鐵生對于母親感激并心有愧疚的復(fù)雜情感。
1.母親激發(fā)生存勇氣
史鐵生的人生是擔得起“不幸”二字的,在最狂妄的年紀遭遇了癱瘓的重大打擊,工作、愛情全部隨之而去,人生陷入低谷。但同時他又是幸運的,因為他的背后永遠有著一位偉大的母親。在雙腿癱瘓之后,陪伴他最多的便是母親。史鐵生筆下的母親是活得最苦的人,堅忍二字幾乎貫穿了她的一生。但就是因為這樣的堅忍,才有了史鐵生的未來。癱瘓初期,史鐵生的情緒達到了崩潰的臨界點。他想過觸發(fā)電門來自殺,對生命抱著一種不在意的態(tài)度。哪怕最后他因為寫作而被眾人熟知,但最開始的起因也只是為了不自殺。在這樣一種極端絕望的處境中,是母親的陪伴讓他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試想一下,如果史鐵生的母親不是前文中的那樣敏感,關(guān)注著史鐵生的一舉一動,或許史鐵生早在癱瘓初期就已經(jīng)放棄了生的信念。如果母親不寬容,不靜靜地守護著史鐵生,并給他獨處的空間,那么史鐵生的痛苦又該如何宣泄,他又該如何在地壇里思考人生的不幸,最終獲得生命的啟發(fā)?母親的樂觀是強撐起來的樂觀,如果不樂觀、不執(zhí)著,那么史鐵生在失去工作、失去愛情的艱難時刻,又該如何讓他相信自己是可以活下去的,他并沒有丟掉一切?菊花和合歡樹本就是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對菊花和合歡樹的珍視就代表了母親對于生命的渴望,用它們來寄予母親的希望是最恰當不過的了。母親支撐起了史鐵生殘疾后幾乎崩塌的天空,陪著史鐵生走過了那段困苦的日子,尋到了繼續(xù)生活的信心和感情依托。同時母親用自己對待苦難的方式回答了史鐵生“如何活”的問題,讓史鐵生明白生命最重要的是過程。就是這樣的堅強與勇敢激起了史鐵生活下去的欲望,讓史鐵生學(xué)會以平靜的姿態(tài)去面對生活中的一切不完整。也正是因為母親拼盡全力的守護,才讓史鐵生在后來的寫作中多次提到對母親的懷念與感激。
2.無法挽回的情感錯位
在史鐵生與母親的故事中,他的感情似乎總是走慢了一步。在“我”遭遇了人生的重大打擊時,“我”與母親開始了情感錯位的第一步。被病痛折磨的母親在用盡全力愛“我”的時候,“我”卻排斥和拒絕了這份愛。在“我”癱瘓的日子里,“我”任由自己沉溺于悲傷中而選擇忽略母親的焦慮、痛苦,將母親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但是當“我”能夠用寫作為自己開辟出一條路來走出人生困境,想與母親來分享“我”的喜悅與感激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這便是“我”與母親情感的第二次錯位。在地壇的沉思中,見證了地壇荒蕪而并不衰敗的生命力,“我”終于明白“死是一個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但這時的母親已經(jīng)離“我”而去了,“我”只能在夢里回憶她?!拔乙恢庇兄粋€凄苦的夢,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的黑夜里重復(fù)一回:母親,她并沒有死,她只是深深地失望了,對我,或者尤其對這個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靈魂無處訴告,無以支持,因而她走了,離開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不再回來?!薄拔摇睂δ赣H這份遲到的理解與愛注定成為永遠無法挽回的遺憾?!稄?fù)雜的必要》中寫到,母親走得太突然,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不敢提起她,但過去十年之后,當我們想鼓起勇氣去看她,卻連母親的墳都找不到了。至此“我”所有的懺悔與思念之情也只能深埋心底,訴諸文字。
結(jié)語
史鐵生是一個生命的奇跡,他在漫長的輪椅生涯中靠著自己強勁的想象力和思辨力一遍一遍地刷新著當代文學(xué)精神的高度,成為一座文學(xué)的高峰。但這樣的成功背后永遠有著母親的影子。母親對史鐵生的照顧讓他打破了自己與這個世界所樹立起來的“墻”,向“墻”那邊的世界勇敢地邁出了第一步。母親對苦難的承受教會了史鐵生即使在艱難和痛苦中依舊要打心眼里寬厚地微笑,“好好兒活”這四個字也成為貫穿史鐵生一生的寫作主題。
[作者通聯(lián):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