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

中華書局版的《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史記索引》注：“廣成是傳舍之名?！痹热私贪胬习姹咀鳌吧嵯嗳鐝V成傳舍”，隱約可知“傳舍”是賓館，是驛站所設(shè)供行人休息的房舍。現(xiàn)在的賓館有五星、四星、三星等各種級別，那么“廣成傳舍”到底是一個什么級別的賓館呢？

司馬遷《史記》善用互見法，因此閱讀《史記》時，我們可以利用“互見法”，管中窺豹?！妒酚洝っ蠂L君列傳》載：

馮諼曰：“聞君好士，以貧身歸于君?！泵蠂L君置傳舍十日，孟嘗君問傳舍長曰：“客何所為？”答曰：“馮先生甚貧，猶有一劍耳，又蒯緱。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泵蠂L君遷之幸舍，食有魚矣。五日，又問傳舍長。答曰：“客復(fù)彈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輿?！泵蠂L君遷之代舍，出入乘輿車矣。五日，孟嘗君復(fù)問傳舍長。舍長答曰：“先生又嘗彈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

由此處可以推測，“傳舍”“幸舍”“代舍”，大概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一般賓館”“中等級別賓館”“高級賓館”，他們的級別越來越高，它們給舍人（門客）所供給的食物、服務(wù)標(biāo)準(zhǔn)等也越來越高，分別為“普通素食（無魚）”“魚”“車馬”。

此段故事過于精彩，以致馮夢龍編寫的《東周列國志》對此處做了一番精彩的演繹，把“傳舍”說得更為明白，第94回《馮諼彈鋏客孟嘗 齊王糾兵伐桀宋》載：

（孟嘗君）乃置為客舍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傳舍”。代舍者，言其人可以自代也;上客居之，食肉乘輿。幸舍者，言其人可任用也;中客居之，但食肉不乘輿。傳舍者，脫粟之飯，免其饑餒;出入聽其自便，下客居之……

有人或許不禁疑問：秦王讓左右安置藺相如入住“廣成傳”，這里的“傳舍”應(yīng)該是秦國國家規(guī)格的，而孟嘗君的“傳舍”是孟嘗君私人性質(zhì)的，兩者在級別上是否能夠等同，標(biāo)準(zhǔn)上是否相似？

其實，“傳舍”一詞在《史記》中比較常見，可以稱為《史記》里的高頻詞語。譬如：

邯鄲傳舍吏子李同說平原君曰：“君不憂趙亡邪？”（《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

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史記·酈生陸賈傳》）

對曰：“姊去我西時，與我決于傳舍中，丐沐沐我，請食飯我，乃去?！保ā妒酚洝ね馄菔兰摇罚?/p>

這里三處“傳舍”，相距時代比較久遠。一個是戰(zhàn)國后期，一個是秦朝末年，一個是漢朝文帝時期，但它的詞意基本沒有變化，都是官家所辦。

當(dāng)然，《史記》里除了出現(xiàn)“傳舍”外，還出現(xiàn)了“上舍”，譬如：

趙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史記·春申君列傳》）

于是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史記·刺客列傳》）

這里的“上舍”，顧名思義，指的是“上等賓館、高級賓館”，大體相當(dāng)于“代舍”。一個是春申君命令左右安置趙國賓客，一個是太子丹命令左右安置荊軻，應(yīng)該都屬于國家官辦性質(zhì)。

那么，問題是戰(zhàn)國時期官辦的“傳舍”，與私人辦的“傳舍”，意思是否相同？我們在《史記·范雎蔡澤列傳》里有發(fā)現(xiàn)了一些蛛絲馬跡：“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待命歲余?！贝颂庪m未出現(xiàn)“傳舍”“幸舍”“代舍”等詞語，但是出現(xiàn)了“舍”與“草具”?！安菥摺笔鞘裁礀|西呢？

我們依然運用互見法，可以相互參看《史記·范雎蔡澤列傳》與《史記·孟嘗君列傳》。當(dāng)范雎從魏國逃亡到秦國投靠秦昭王時，秦昭王對范雎并未以禮相待，而是把他打發(fā)到了一般旅社，吃的是“草具”，這種待遇級別與《史記·孟嘗君列傳》中的“食無魚”相當(dāng)。司馬遷《史記》的很多內(nèi)容，改編自先秦《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等，我們?nèi)绻€有疑惑，還可以參看《戰(zhàn)國策·齊策》中的《馮諼客孟嘗君》故事，或許更能讓我們一目了然：

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弊笥乙愿?。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客?！本佑许暎瑥?fù)彈其鋏，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弊笥医孕χ愿?。孟嘗君曰：“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庇谑浅似滠嚕移鋭?，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焙笥许?，復(fù)彈其劍鋏，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弊笥医詯褐?，以為貪而不知足。孟嘗君問：“馮公有親乎？”對曰，“有老母?！泵蠂L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于是馮諼不復(fù)歌。

對照《馮諼客孟嘗君》《史記·孟嘗君列傳》，我們可以看出，“食以草具”與“傳舍”相對應(yīng)。因此，我們可以推測戰(zhàn)國時代，不管是國家級別（如秦國）的“傳舍”、還是私人級別的“傳舍”，性質(zhì)應(yīng)該大體相當(dāng)，都是低等的級別。正如現(xiàn)在的賓館如果是五星級的，不管是國家公有性質(zhì)的，還是集體性質(zhì)的，或是私人性質(zhì)的，其服務(wù)要求、質(zhì)量大體相當(dāng)。

可見，秦國的“廣成傳舍”是級別很低等的賓館，至多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普通賓館，它的服務(wù)質(zhì)量不高、管理也很松懈，甚至沒有保衛(wèi)人員（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安保人員）。再者，秦王在章臺（離宮）召見了藺相如，章臺與國都咸陽城相比，檔次就相差一大截。我們從這一方面也可以看出秦王對藺相如的輕視程度了，藺相如當(dāng)然可以推測秦王的齋戒五日，必定是惺惺作態(tài)的伎倆。

當(dāng)然，也正是因為受到秦昭王如此“禮遇”，藺相如才反推出秦王對其輕視的程度：“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因而，他將計就計：“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碧A相如順利地完成了他曾經(jīng)向趙王許下的完璧歸趙的諾言。

東漢時期，“傳舍”，依然不絕于史書?！逗鬂h書·黨錮傳·范滂傳》載：“督郵吳導(dǎo)至縣，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p>

“傳舍”，后來慢慢變成了普通旅社的代稱。尤其在唐代以后的詩詞中頻頻出現(xiàn)，如：

我吟傳舍詠，來訪真人居。（李白《題許宣平庵壁》）

蠻府參軍趨傳舍，交州刺史拜行衣。（韓翃《送劉評事赴廣州使幕》）

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xiāng)。（蘇軾《臨江仙·送王緘》）

莫笑官居如傳舍，故應(yīng)人世等浮云。（蘇軾《別東武流杯》）

傳舍方寒索調(diào)護，里門終日待來歸。（陸游《子虡當(dāng)以十月離淝上喜而有作》）

甘棠成傳舍，細柳作康衢。 （文天祥《寶應(yīng)道中》）

所經(jīng)新傳舍，多是故侯門。（王冕《感慨》）

試問朝市宅，傳舍不須臾。（楊維楨《野亭》）

故園歸去已無家，傳舍名留炎海涯。（郁達夫《檳城雜感》）

[作者通聯(lián)：江蘇揚州市弘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