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兆文
(中共甘肅省委黨校 甘肅行政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從古至今世界各地的人都有自己強烈的地域特征,蓋因人是有交往邊界的群體性高等動物。作為中國最具精神含量的地名之主人,敦煌人的特殊性更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
誰是敦煌人?不就是生活在敦煌大地上的居民嗎?仔細想,這個問題并不簡單,除過和其他地方一樣的規(guī)定性:敦煌人就是出生在敦煌的本地人,籍貫或者出生地在敦煌的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現(xiàn)代的敦煌人和古代的敦煌人是大不一樣的。當敦煌從一個地名上升為文化概念時,敦煌人就不僅僅是限于時空坐標的簡單描述,它隱含著文化流動的精神聚攏。
當代敦煌是一座非常具有精神歸屬感的城市。這一品性在泡沫般膨脹的現(xiàn)代城市中是非常罕見的。異鄉(xiāng)感是現(xiàn)代人共同的宿命,缺乏精神歸宿感,哪怕是寬房大舍,打拼經年,也難安心。這一點在敦煌是一個例外,敦煌是當今城市中最有精神歸屬感的地方之一,到了敦煌幾乎每個人覺得這座城市與自己有關,都有為敦煌做些什么的心理沖動。20世紀伊始,從敦煌藏經洞發(fā)現(xiàn)之日起,來敦煌的人就絡繹不絕,這個隊伍日漸壯大,許多文化藝術家在敦煌一待就是幾十年。
三百年前,清王朝雍正四年(1726)的移民政策,肇造了近現(xiàn)代的敦煌人。[1]103就山川形貌來說,敦煌除過沒有海洋,擁有世界上所有的地形地貌,雪峰高山、草原綠野、森林農田、大漠戈壁、雅丹地貌、丹霞奇景、峽谷湍流、濕地丘陵、湖泊清泉,如此等等。文化的多樣性更是敦煌的一大特點,漢唐如此,近世以來得以延續(xù)。敦煌三百年前的居民來源幾乎涵蓋了甘肅所有的州縣,這就使得敦煌有了“小甘肅”的美稱。[2]37-67敦煌后來還有多次移民,包括河南、上海、天津、山西、陜西的部分居民遷入,成為敦煌人的一部分。移民的多樣性保持了近代以來敦煌人的多樣性,多樣性恰恰是古代敦煌精神的一種延續(xù)。那時候的移民之艱辛與生命之頑強超過現(xiàn)代人的想象。在敦煌懸泉置留下的漢代竹簡上可以清楚看到,從敦煌到長安出差一趟,需要六個月的時間,這還是官方支持下的公差。清朝和漢代的交通工具相差無幾,拖家?guī)Э趶母拭C各地趕來,尤其隴東南山大溝深,要靠雙腳跨越莽莽戈壁,其艱辛程度難以想象。有人說,當時移民的只是生活艱辛的貧苦百姓,理由是富庶之家沒有移民的愿望。這種說法有點絕對了,因為移民實邊、開墾荒地是一項國家政策,具有一定的強制性。同時,從歷史上看,敦煌的輝煌與關內中原大族的遷入有關系,他們在戰(zhàn)亂年代主動舉家遷移,帶來了中原成熟的文化因子,莫高窟的開鑿可以累世堅持上千年,沒有世宗大族是不可想象的。
五十六個州縣的移民到了敦煌以后,在如何安置的問題上,當時的管理者也是頗費心思。黃河從甘肅省中間拐彎穿過,把隴上居民分為河西河東兩部分。敦煌移民以黨河水為界,河西人仍然被安置在黨河以西,河東人居黨河以東。地名當然是新的重置,那些古代很多著名的地名和水系幾乎不見了,[3]295-337代之而起的是各州縣的名稱,但多樣性予以保留。這樣就有了三重效應:從小處說,熟人鄰居形成了生活習慣、文化心理相互認同的生活方式,山河變了,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依然如故,只不過把過去的州縣鄉(xiāng)親變?yōu)樯畹泥従?。擴展一點講,河東河西隔河相望,這是生活習俗相近者的聚攏,又以自然屏障為界,鄉(xiāng)音彼此保留下來。河西河東在敦煌得以復制,村之外,還是縮小版的州縣,多樣性的統(tǒng)一,大致分為河東河西兩塊,也形成了各有特性的敦煌人。再擴展一點講,整個敦煌城就是一個縮小版的甘肅,民風民俗、鄉(xiāng)音鄉(xiāng)情都以村落的形式得以保留,無論甘肅何地的居民都可以在敦煌找到自己三百年前的鄉(xiāng)親。敦煌近世文化的包容性在居民的安置上得以彰顯,這是對更加久遠的古代敦煌開放包容精神的續(xù)寫,令人心生敬仰。有歷史感的文化人,都感念時任甘肅巡撫、川陜總督的岳鐘琪,他主持移民敦煌的眼光和決定是對敦煌歷史文脈的延續(xù),他提出移民敦煌的兩個原則是就近、懂農墾。這兩個原則簡練實用,歷史證明效果很好,一則保證了敦煌人來源廣泛,但多而不雜;二是移民大多數是高素質、懂種地技術的農民,避免了吸納游手好閑之徒,這也深深影響了后世敦煌人的性格特點。有人就此總結過,敦煌的河西人生活相對拘謹精明,河東人則豪放直爽,這與河西先民過慣了農墾文明、自給自足、較為排外有關。筆者則更認為這是先民自身特質與敦煌本地地理人文共同作用的結果,隴東南的先民要到河西之西端安身立命,必然要帶著開拓意識。除過方言對應性之外,他們自身邁向遠方的第一步就帶有豪邁之氣。
籠統(tǒng)說敦煌人,以下幾個特質是最明顯的。
一是淡定。敦煌人的淡定不僅僅是因為見多識廣,小城市大舞臺,還在于敦煌人在骨子里受到一種敦煌文化場的滋養(yǎng),還在于對自己生活地域的滿意與自豪,敦煌人對生長生活在敦煌的自豪感,是從骨子里帶來的。
應時是敦煌人的第二個特質。應時于此有兩層含義,一是敦煌人對現(xiàn)代化或者先進的生活方式熟悉,二是敦煌人喜歡學習,開闊眼界。古代敦煌人就不必說了,華戎交會,絲路明珠,是各種文化的集散地。經過一段時間沉寂后,百年前從莫高窟發(fā)現(xiàn)藏經洞起,敦煌再一次成為世人矚目的焦點,特別是改革開放之后,旅游業(yè)井噴式發(fā)展,給敦煌帶來了千載難逢的機遇,各種經濟的、文化的、信息的元素向敦煌積聚,敦煌人又投入了新的“開放”和“包容”的世界。敦煌市圖書館利用率很高,各種學術研討會大咖云集,只要有講演,敦煌人就爭先恐后,生怕錯過,敦煌人的文化品位自然就高起來。這樣就形成了良性循環(huán):敦煌的文化活動無論文藝演出還是文化展覽,抑或是學術演講,都是高水準的,因為舉辦者知道活動面對的不僅是敦煌本地,同時也在面對全世界。敦煌人在高質量的文化活動中錘煉了品性,提高了審美境界。因此,敦煌市人口不多,但敦煌研究院的常書鴻、段文杰、史葦湘、高爾泰、樊錦詩都是世界級的文化名人,新一代傳人常莎娜也是世界名人。
敦煌人的第三個特質是安逸。安逸是相對富足的另一個表現(xiàn)。在縣域經濟中,敦煌一直在甘肅省名列前茅。許多人以為敦煌地處沙漠邊緣,是不毛之地,恰恰相反,仰賴祁連山的冰雪,黨河水滋養(yǎng)著敦煌綠洲,還有疏勒河從遠方纏綿而來,再有宕泉河等各種小溪,敦煌的綠洲呈東南高西北低的沖積扇形狀,大河西流,南水北去,與全國其他地方的地理常態(tài)大不一樣。敦煌有著廣闊的面積,雖然綠洲面積不大,僅僅一千四百多平方公里,但有著肥沃的土壤和豐饒的物產,讓敦煌人不愿意外出,大有“走遍世界各地,唯我敦煌美麗”的自豪。
敦煌人的第四個特質是古雅。敦煌人的古雅表現(xiàn)為三點,第一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狂熱喜愛,第二是對儀式感的看重,第三是對文化傳統(tǒng)的堅守?!稌x書》中記載李暠說敦煌居民:“此郡世篤忠厚,人物敦雅,天下全盛時,海內猶稱之,況復今日,實是名邦。”[4]113敦煌人自古有敦雅的特質。
敦煌人的文化創(chuàng)造和文化消費從古至今都延續(xù)著一種激情,敦煌人對文化的熱愛發(fā)自內心,幾乎所有的人家都要掛中堂貼對聯(lián),崇文重教,蔚然成風。說起傳統(tǒng)文化,很多敦煌人都能講個滔滔不絕,從敦煌壁畫到敦煌史地人物,從漢代長城到近代堡子文化,從非物質文化遺產敦煌曲子戲講到敦煌舞蹈、敦煌建筑、敦煌打鐵花,等等。敦煌人古雅的第二個表現(xiàn)是對儀式感的看重,婚喪嫁娶、待人接物都有各種禮數、各種儀式。孩子從出生、滿月、百日歲到升學、工作和婚姻,都有各種各樣的禮儀。敦煌人的禮節(jié)之多造就了幸福的煩惱,因為,鄉(xiāng)里鄰居、親房親戚,事無大小,都需要常去看看,難免應接不暇。
儀式感是禮儀的另一種表達,任何文化的載體都是儀式感,這在其他地方也不鮮見。正月初一、十五到雷音寺上頭香,二月二社火舞龍鉆龍,三月三到廣場放風箏舉辦詩會,清明節(jié)攜全家到親人墳頭上墳,四月八到莫高窟禮佛,五月五用黨河邊露水洗頭,六月六到鳴沙山做沙療,七月十五又一次去祖先親人墓地上墳,八月十五在家里拜月,到月牙泉賞月,九月九看望有德老人,十月一一定要給逝去的親人送寒衣,臘月的小年也更是甜言蜜語。這些中華節(jié)日的基本禮儀在其他地方,隨著時間流逝和城市化進程,慢慢淡了,敦煌人卻一直堅持下來,這也是古雅的第三個方面。
古雅的一個很重要的特征是審美上的古典。飛天形象不但是敦煌藝術家的靈感源泉,也是敦煌人審美的自覺參照。飛天的形象深入人心,這自然成了敦煌女子的潛意識審美模型。作為飛天的后人,敦煌女子明媚優(yōu)雅,骨子里滲透著一股古雅之氣,眉宇間帶著漢唐的氣韻,表達情感深沉內斂又不失熱烈奔放。
敦煌人為何有這樣的特質,至少可以歸結為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一是特殊的地理位置。歷史上的敦煌是燦爛文化的代名詞。自漢武帝“列四郡據兩關”以來,敦煌就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為絲綢之路上重要的歷史名城。要了解敦煌的整個戰(zhàn)略位置,必須要了解河西走廊。要了解河西走廊,就必須了解一座山海,即山的海洋——祁連山。在中國大陸的西北部,橫亙著廣袤的大漠,在大漠與內陸的連接處,就是世界屋脊青藏高原。青藏高原靠近西北的邊緣,橫亙著祁連山。祁連山綿延800多公里,但它的寬度卻十分驚人,平均達200~300公里。在這個突然隆起的山海里,儲蓄了億萬方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這就讓祁連山成為名副其實的中華水塔。有了祁連山,西北方的大漠與大陸之間出現(xiàn)了一大片肥沃而狹長的綠洲,這就是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把西北大漠與西南青藏高原分隔開來,荒蕪中突然有了勃勃生機,給了西北大陸一個穩(wěn)定的糧倉和里進外出的大通道,還如同巨大的臂膀,把新疆攬在大陸的懷里。河西走廊上,漢王朝設置威武、酒泉、張掖、敦煌四郡,敦煌是河西走廊的西部邊緣,也是祁連山與西部當金山的邊緣,再往西就是廣袤的庫木塔格沙漠。得益于祁連山的恩賜,黨河水和疏勒河水從雪山走來,南水北去,大河西流,在3萬多平方公里的敦煌大地上,生發(fā)出了一片不到1500平方公里的綠洲,這是敦煌人賴以存身的基本條件。據史書記載,敦煌疏勒河曾經有發(fā)達的漕運,河上船只往來不絕,可見那時水量之豐。由此,敦煌的戰(zhàn)略位置就顯得格外重要,它是河西走廊綠洲進入西部大漠最后一個重要的水源補給線。古今中外,文明都與水源地有關。陽關和玉門關就是扼守水源的重要關隘,誰守住了水源,誰就是文明的話語主導者,這在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由此,擁有敦煌預示著往西可以睥睨西域,遠出歐洲,向東則通聯(lián)中原,聯(lián)結長安。這也是敦煌作為地名出現(xiàn)后,被有眼光的漢代雄杰所看重的根本原因。軍事要塞,不單純是戍邊拒敵,而且也是重要的經濟重鎮(zhèn)。有了人氣,文化自然而來,商賈云集理所應當,各種信息匯聚激蕩。
敦煌地處祖國內陸,現(xiàn)在看似偏遠,在陸權時代,這里是交通要道。但從距離上看,畢竟遠離經濟政治中心,魏晉時期當中原王朝因為戰(zhàn)亂陷入混亂禮崩樂壞的時候,以敦煌、武威為代表的河西五涼文化卻在把華夏文明繼續(xù)發(fā)揚光大。敦煌的文廟曾經會聚著許多學子,研習儒家經典,知書達禮,忠君報國情懷高漲。在文化發(fā)展史上這種現(xiàn)象叫“邊緣崛起”,即遠離戰(zhàn)亂,反而可以把文明因子加以聚合創(chuàng)造。有人說,中國古代文明的最大發(fā)明是隋唐科舉制度,而這個制度的雛形則誕生于河西走廊的五涼文化。敦煌的地理位置遙遠反而有利于文化因子的自然發(fā)酵、發(fā)生化學反應。
其二是特殊的資源稟賦。最新發(fā)現(xiàn),敦煌及其河西走廊一帶,在三五千年前就有先民居住,玉門火燒溝文化遺址和敦煌附近新發(fā)現(xiàn)的史前旱峽古玉礦都證明,敦煌在很早以前就有文明的雛形。從史前看,敦煌是各種稀有經濟資源的發(fā)端地,這里的大地上產出各類寶器玉石,這是古代價值的最高載體,象征著權力榮耀與審美標準。同時,敦煌還生產各類礦物質顏料,它是莫高窟壁畫經久不衰的秘密。很多跡象表明,莫高窟壁畫的大部分顏料產自敦煌本土,只有少數顏料來源于中亞細亞或印度等國家和地區(qū)。敦煌西土溝發(fā)現(xiàn)的古代銅渣,可知四千年前這里已經有了冶煉業(yè)。文化繁盛的背后是強大的經濟支撐,敦煌為中原地區(qū)提供了稀缺資源。敦煌開始以玉石而著名,玉門著名就在于此,后來更是以絲綢之路重鎮(zhèn)聞名。絲綢是輕質軟黃金,其價值之高足以讓古代來此的商賈發(fā)揮人力極限潛力,跨越大漠,通達中西。漢唐以來的敦煌資源富集,有些人文資產也化為后世的資源稟賦。在敦煌撿到幾千年前的石器陶片很正常,在烽燧邊隨便可以撿到唐磚漢瓦。2014年6月,在絲綢之路——天山廊道被批準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名錄中有一個名詞:敦煌懸泉置。三危山下的遺址旁,一個不起眼的土坑里,出土了三萬多枚漢簡,世界上最早的麻紙和最早的環(huán)保法,也是世界上發(fā)現(xiàn)最早最大的郵政站,再現(xiàn)了絲綢之路曾經的繁華。
其三是特殊的歷史人文。古代中國中原地區(qū)對敦煌的有效管理是從漢代開始的,敦煌的歷史地位在唐代達到頂峰。敦煌遺留的文化遺存,除過明朝短暫的二百年斷續(xù)之外,囊括了兩千年來的文化歷史。這就形成了巨大的敦煌文化場。敦煌是世界四大文明的匯聚地,更是中華文明各種思潮流派的競技場,儒佛道競相綻放,文史哲、音體美輪番精彩。生在敦煌的人自然受到文化的熏染。古代敦煌的地位,相當于當代的北上廣、深港澳,曾有“元宵燈會,長安第一,敦煌第二,揚州第三”的說法。[4]文化是斬不斷的場域,一旦歷史被激活,就會實現(xiàn)過去與未來的共振。漢代以來各路英雄圍繞敦煌建功立業(yè),鑿空西域的張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英雄班超,文武雙全的索靖、李暠,一代書法草圣張芝,絲路文化大使鳩摩羅什、法顯、玄奘,以及重開絲路的張議潮、曹議金等文人雅士于此慨嘆人生,英雄豪杰因斯建功立業(yè)。張大千曾癡迷敦煌壁畫,在敦煌面壁三載,[6]8-9自后畫風大變,聲名更隆。常書鴻、段文杰等一代著名的繪畫大師,之所以癡心不改,還在于敦煌本身具有的強大吸引力。藝術家一旦走進敦煌的歷史文化,藝術的靈感被激活,大多數人就舍不得離開敦煌了。
歷史人文活化在敦煌人的心目中,他們對歷史文化的熱愛發(fā)自內心,癡迷文化是敦煌人的表現(xiàn),也是其基本特質。莫高窟在“文革”浩劫中能躲過一劫,除過敦煌研究院的專家保護之外,還與敦煌人自發(fā)參與莫高窟的保護巡查有關。對歷史遺跡的厚愛,在敦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傳統(tǒng),否則,從漢代以來烽燧、洞窟壁畫和塑像能夠完整保存是不可想象的。
文化的自覺是敦煌文化得以創(chuàng)新傳承的根本原因。相比較于世界其他文明交匯、文化碰撞之地,古代的敦煌人有一種主動把各種優(yōu)秀文明因子、文化元素進行融合會通的自覺,莫高窟壁畫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歷代敦煌文人藝術家都把借鑒吸收外來文化因子當作一項自覺的行動,并在此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造。這個自覺性使得敦煌的文化包容性極為強烈,它也是敦煌精神的最珍貴的部分,對此問題的理論性抽象是著名學者范鵬先生提出敦煌哲學的初衷。[7]的確,敦煌不僅僅是一個地名,而是敦大煌盛的形容詞,更是一個代表活化歷史的動詞。
其四是特殊的地理氣候。敦煌干旱少雨,年降雨量40多毫米(近年降水量多有增加),蒸發(fā)量2600毫米,后者是前者的65倍,被稱為旱極。敦煌屬于典型的沙漠氣候,地處祖國內陸,可謂西部沙漠之城。如果沒有這極為干燥的氣候,莫高窟保存一千六百余年是不可想象的。敦煌夏季氣溫之高是遠近聞名的,室外溫度接近40度常見,2016年夏至,雅丹地表溫度更是高達67攝氏度,雞蛋隨便就可以燙熟。
為了對抗干旱的風沙,敦煌人發(fā)明了各種生活的辦法,開鑿石窟是眾多辦法之一,古代只有堅硬的石頭才能永恒。20世紀初,當道士王圓箓清理淤積在莫高窟的流沙后,發(fā)現(xiàn)很多一千多年前的壁畫新艷如昨。敦煌古人就地取材,夾雜當地盛產的蘆葦或者其他植物,夯土為墻,擋住了兩千年的風沙。筆者在玉門關小方盤城和眾多漢代烽燧前近距離觀察,發(fā)現(xiàn)很多漢代墻體早已石化,其致密牢固程度不亞于現(xiàn)代水泥。因此,敦煌人的建筑顏色以大地黃為主,與大地融為一體,呈現(xiàn)著天人合一的生存之道。同時,敦煌的冬天也是出名的冷,塞外風一刮,氣溫便落到了零下二十度以下。圍著柴火烤火,或者坐在熱炕上打發(fā)時間,成為近代敦煌人的生活常態(tài)。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敦煌大地上留下了神奇遺產。鳴沙山除過不鼓自鳴的神奇現(xiàn)象之外,還有白天踩踏而下的大量沙粒,黃昏夜晚的風又會全部攜帶到山頂,重現(xiàn)刀削斧刻之狀。月牙泉放在風景秀麗的江南不會顯眼,但在沙漠里有一汪清泉,如同萬年深情亮澈的眼睛注視著天空,這就極其罕見了。最富造化的當然是敦煌雅丹地貌,四百多平方公里戈壁大地上,雕鑿出一座超級神幻城池,金字塔、獅身人面、比薩斜塔、金獅望月、孔雀開屏,甚至有汪洋大海中的千帆競發(fā),富有聯(lián)想能力的學者認為這就是傳說中的西游勝境,《西游記》中的各種場景各個仙佛妖怪形象在此得到了集中。很多人到雅丹有非常強烈的時空穿越感,有河北的驢友說:面對雅丹地貌,那億萬年時間的印痕凝聚與呈現(xiàn),似乎見到了時光中的委屈與堅守,不由自主讓我淚水長流,覺得此地才能夠把自己的心靈安放。敦煌被一些人譽為愛情之都,除過些許浪漫的想象之外,更在于敦煌本身就充滿奇跡。
回到第一個問題,誰是敦煌人?
原始的敦煌人在史料上說是烏孫人、月氏人,隨著匈奴人的崛起,他們西遷到中亞細亞去了,但留下的歷史遺跡不多,沒有形成文明的體系。至于“舜竄三苗于三?!钡恼f法,[8]有人認為是西南少數民族被舜遷移到敦煌來,但距離太遠,所以不太可能。隨著敦煌旱峽古代玉礦的發(fā)現(xiàn),大量的陶片和石器出土,讓人們重新開始打量最早的敦煌人。漢代經營河西以來,有史可查的敦煌人來自隴東南及關中平原的望族,他們文武俱盛,懷揣家國熱情,富有英雄情懷。早期以敦煌為代表的河西走廊成為中原文化的飛地,很重要的原因是先民們有著極高的文化素養(yǎng),著名學者郭瑀是秦州略陽大儒郭荷的弟子,就帶動了河西整個儒風的盛烈。由于是華戎交匯處,這里的人口也是一個巨大的民族基因庫,漢人、月氏、烏松、粟特、匈奴、回鶻、西夏、吐蕃、蒙古人等不一而足,都在這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記。
西晉時候,投鞭斷流的前秦皇帝苻堅曾經遷江漢中州的居民一萬七千余戶到敦煌,三國兩晉時的敦煌人口曾達十一萬之多。[4]119北魏時候,兩萬多敦煌工匠支援山西云岡石窟的修建,鑿窟塑像當然是累世之功,需要幾十年甚至幾十代人,這些人自然變?yōu)樯轿魅说囊徊糠?。張大千高價收購的莫高窟壁畫粉本顯示,當年的壁畫匯聚了世界各地的能工巧匠。莫高窟的石窟藝術一開鑿就是上千年,這與敦煌的大家族綿延不絕息息相關,很難想象沒有家族強大的經濟支撐和情感綿延的事業(yè)何以延續(xù)如此久遠。古代敦煌的索家、張家、曹家都是名門望族,先人實力龐大,后世也是英才輩出,這也讓敦煌的文化形制不斷傳續(xù)。到了元代,統(tǒng)治者意識到了世宗大族盤根錯節(jié)的龐大勢力,有意識把敦煌人向內地遷移。據史料記載,敦煌人回歸東方,除過少數人以工匠之名的藝術流動外,大部分居于酒泉、張掖一帶,確切說張掖高臺一帶。有幾位敦煌學人對此問題感興趣,專門到高臺采訪,便有人拿出家譜,說他們的祖先來自敦煌。西安市還殘存有年代久遠破敗的敦煌廟。廣東梅州、福建泉州還留下了敦煌人的不少遺跡,泉州有洪姓“燉煌衍派”等。這些地方共同的特征是都處在古代絲綢之路重鎮(zhèn)上,可以推測商賈與文化的流動具有同向性。
許多來自陜西山西的游客很疑惑很好奇,說敦煌的口音怎么和他們的本地口音很像,甚至有論家認為敦煌口音就是陜西話。雍正年間大規(guī)模的移民,在微觀上采取了文化相似相近原則,在宏觀上也崇尚了河西歸河西,河東歸河東的大原則。這樣就造成了敦煌的兩種本地口音,河東的口音是以天水里秦州戶為基礎,大體相當于天水平涼慶陽隴東南口音;河西則以酒泉張掖為主,是典型的河西話。敦煌主要市區(qū)以天水里為中心,自然,隴東南話就成為敦煌人的主要口音。在過去農墾時期,敦煌的河西人與河東人相互揶揄,北地東地的人因為土地肥沃較為富有,常常笑話南地西地的敦煌人生活精打細算,后者則常常反譏前者實誠到了愚笨。甘肅的口音大體以華家?guī)X為分界線,東邊的口音與陜西口音極為接近,與西邊河西口音迥異,一山成為文化的分界線,這個界限在敦煌變?yōu)橐缓?。就此可以回應前面陜西人到敦煌有熟悉感的原因了:隴東南一帶是秦文化的發(fā)祥地,嚴格意義上說,是陜西的口音像隴東南口音,陜西話與敦煌話都是隴東南話語體系的派生。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河南三門峽的五千多人遷入敦煌,許多人由于想家或者不習慣干旱的氣候跑回原籍去了,但留下了上千人,現(xiàn)在人口也有五六千了,他們也是地道的敦煌人。幾乎同一時期,大批天津青年干部到了敦煌工作,后來娶妻生子,在敦煌工作生活幾十年,大多融入了敦煌,許多成為敦煌文化的傳承者。1990年代前后,敦煌市迎來了最后一批官方的移民,被安置在定西村及其周邊,他們個個是種田的行家里手。也就是在此前后,月牙泉的水位急劇下降,引發(fā)了世人對敦煌生態(tài)問題的關注,后來大家取得了一致看法:敦煌的環(huán)境承載力是相當有限的,無法承受大量的農業(yè)移民,敦煌的居民數量才穩(wěn)定下來。敦煌市周邊還有六七千農場的耕耘者,他們幾代人生活在敦煌,卻沒有敦煌的戶口,2019年才高高興興登記入籍。一大批知青到過敦煌,1978年后,有的回上海等大城市了,也有的留在了敦煌,他們的后人從長相和待人接物都有一種海派的大氣包容。遠距離的交往不但是文化的碰撞激蕩,而且有利于生理基因的優(yōu)化。敦煌的女子賢惠吃苦,孝敬公婆是很出名的,還有大唐以來飄逸大氣的美感,當然吸引了很多來敦煌的小伙子。一個很普遍的現(xiàn)象是來敦煌做生意或發(fā)展事業(yè)的年輕人大多選擇留在了敦煌,他們融入了敦煌,成為大敦煌人的一部分。
可以說,現(xiàn)代敦煌人的人文氣質,實則是不同的歷史場域和時代精神共同作用的結果,其包容性既有久遠的歷史傳統(tǒng),也有現(xiàn)代精神的介入。
在漂泊的現(xiàn)代社會中,敦煌是一個罕見的具有家園感、安居感的地方。到了敦煌,行走的沖動就被歷史的空氣稀釋了,詩與遠方就在跟前。因此,那些常年待在敦煌的人,有一種精神的安頓感。也正在這個意義上,很多企業(yè)家?guī)е瞰I的情懷而來,在敦煌收獲的不僅僅是企業(yè)的效益,更是一種他們自己說不明道不清的情懷。他們熱愛敦煌,一言以蔽之,敦煌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中國,敦煌是一個文化符號,是一種精神圖騰,對敦煌的熱愛與付出,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中華民族的熱愛與付出。
敦煌不僅僅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個精神的象征,更是一個文化概念,文化敦煌擁有幾乎無限的疆域。許多人拿季羨林先生的斷語解讀敦煌,說敦煌是古代四大文明的交匯地。沒錯,這是敦煌的世界文明意義,但敦煌首先是中華文明的集散地,這一點卻被很多人忽略。敦煌是各種文化思潮各種文明因子的融合匯通地。因之,許多人到了敦煌有一種悠遠的歷史滄桑感。筆者原先以為敦煌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園,但隨著接待國際友人,發(fā)現(xiàn)泰國、日本、韓國,甚至歐洲的國家,都對敦煌有一種說不清的癡迷,他們到了敦煌有一種說不上的親近感。以本人的觀察,作為世界文明的大觀園,各種文化的基因庫,敦煌的氣息契合了古今中外所有人們隱蔽的文化記憶,他們到此地都感到親切,都感到敦煌與自己有關。敦煌是與幾乎每一位人有關的地方,尤其是文化人。
敦煌研究院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研究專家,他們把終生的心血獻給了敦煌文化的研究,當然屬于敦煌人。敦煌凡是有文化活動,不但本地的“外地人”都積極參加,而且全國的文化敦煌人都聞風而動。在敦煌,一個小小的文化學會或協(xié)會都可能吸引全國各地的文化名流參加,這在全國絕無僅有。
因此,海北天南的敦煌人不僅僅是籍貫上的敦煌人,不僅僅是敦煌人走出去成為世界人的一部分,不僅僅是那些在敦煌生活創(chuàng)業(yè)的敦煌人,更是一種被巨大的歷史記憶喚醒和匯集的文化敦煌人。文化敦煌人具有廣闊的甚至無限的地域,它最明顯的特征是跨界性。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人,凡是有歷史文化感的人,都有一種與敦煌有關的情感體驗,敦煌這座城市,敦煌這個地方是與世界上幾乎所有人有關的,它保存著中國乃至全世界的文化記憶。文化本身是歷史記憶的集中與升華,敦煌是中國乃至全世界的文化基因庫,每個人只要帶著文化歷史感來敦煌,都能感受到來自歷史的溫暖。大師宿儒、海外赤子帶著朝圣的心情來敦煌,他們在玉門關陽關的大地上長跪不起,淚流滿面。因為,他們看到了一個偉大帝國昔日的偉岸身軀,他們更加懂得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歷史之謎,他們也洞穿了未來這個民族的偉大前程。所有的心結在此被打開了,所有落于紙面飄忽的文化經典被敦煌的大地復活,他們獲得了歷史的饋贈,能量滿滿,感動滿滿。就此而言,敦煌更是一種精魂,一種精神,一種裝滿秘密的歷史氣息。
時代在變,敦煌人也在變。近代的敦煌人說到底是來自甘肅省各地的移民,他們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有著把距離踩在腳下的頑強生命力,但未必有深重的歷史感。古代的敦煌對于近代以來的敦煌人是陌生的,但只要敦煌的文化場在,歷史記憶與能量就會被復活。斯坦因、伯希和、華爾納、吉川小一郎、奧登堡等一大批探險家或者掠奪者來了又去,陳寅恪當年有“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的浩嘆,反過來印證了敦煌的巨大魅力,流散海外的敦煌遺書吸引了張大千、常書鴻這樣一代藝術家們來敦煌,但隨即敦煌仍然陷入了沉寂,普通的敦煌人仍然遠在大漠邊緣,不知道世界正在發(fā)生著深刻變化。1979年前,敦煌人就是那些近世移民的后裔,他們在敦煌大地上勞作,出生成長并老去,他們自給自足,安逸古雅,很少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到了改革開放以后,敦煌憑借歷史的饋贈,超越了自然距離的阻隔,又一次變?yōu)楦母镩_放的前沿。越來越多的人到敦煌來旅游觀光、藝術朝圣,莫高窟成為世界藝術家的圣殿。
世界變了,敦煌人背負歷史的文化符號走進了最新文明的時代洪流中。打破了基于小農經濟的生存方式,敦煌人比方圓周邊更加開放,敦煌人的特征也處在急劇嬗變當中,這實際上是敦煌自身的回歸。回歸不是時間的復古,而是借助歷史的拋物線,重新回到改革開放的最前沿。
如果從文化角度廣義上去看敦煌,敦煌就不再僅僅是擁有二十萬居民的小城市了,而成為一切關心人類命運、打通時間界限者的精神故鄉(xiāng)。正如歐洲有教養(yǎng)的知識分子提到古希臘油然產生家園感一樣,敦煌的精神溫度實際上遠遠超越了地域,她是所有中國人的精神家園。自然,敦煌人就不僅僅是那些守護敦煌大地的敦煌本土人,而是圍繞敦煌產生所有文化情思的文化敦煌人。
嚴格意義上,敦煌人是那些具有強烈異鄉(xiāng)感者,他們因為敦煌,找到了精神的返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