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批評視野中的“?！币庀筇骄?/h1>
2020-01-10 01:49安建軍
天水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20年4期
安建軍，張 莉
（1.天水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文化傳播學(xué)院，甘肅 天水 741000；2.天水市社保中心，甘肅 天水 741000）
“意象”是中國古典文論的一個重要范疇，是詩歌構(gòu)建的核心部件。在古典詩詞作品中，詩人常常把特定的情感價值取向與個體的審美意識結(jié)合成某些意象，從而產(chǎn)生巨大的審美效應(yīng)?！耙庀蟆币辉~最早出自漢代王充的《論衡·亂龍》，該文言：“夫畫布為熊麋之象，名布為侯，禮貴意象，示義取名也?！盵1]231而真正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角度提出“意象”這個審美概念的則是劉勰的《文心雕龍》，該書《神思》篇有云：“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2]493顯然，在該文中劉勰把意象作為駕馭寫作的首要方法和謀篇布局的重要開端，并將其用于之后的文學(xué)評論中，確定了意象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特別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巨大作用。當代著名學(xué)者袁行霈有云：“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盵3]53“意”是詩人內(nèi)在的思想情感，“象”是客觀物象，“意象”，簡言之就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理表象，即滲透了詩人豐富思想情感體驗的客觀物象。
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許多司空見慣的自然物象被作為詩歌意象在歷代文人筆下反復(fù)出現(xiàn)，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人們在這些被反復(fù)歌吟的物象上所賦予的立意和主題具有了一種恒定的意義，成為一種超越時空而普遍存在的原始意象。它們作為種族心理的積淀，沉積在人類個體的心靈深處。“意象”的原型在特定情境下也會不斷重新“組合”，形成不同的文學(xué)審美觀念。比如，與“風(fēng)”相關(guān)的意象有“海風(fēng)”“秋風(fēng)”“山風(fēng)”“晚風(fēng)”“和風(fēng)”“霜風(fēng)”“西風(fēng)”“悲風(fēng)”“野風(fēng)”等。又如，以“水”組成的就有“江水”“春水”“泉水”“逝水”“海水”“秋水”“碧水”“澗水”等。而且一個物象可以構(gòu)成意趣各不相同的許多意象。比如，“由‘云’所構(gòu)成的意象，‘孤云’帶著貧士幽人的孤高，‘暖云’帶著春天的感覺，‘停云’則代表著對親人的思念……”[3]53當代學(xué)者程金城說：
中國古典詩詞中意象能反復(fù)運用而無雷同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意象的不斷重新組合，而其深層原因是表達集體無意識心理原型的需要。意象的不斷置換變形的過程就是心理原型被不斷激活的過程。只要深層的需要不斷出現(xiàn)，如羈旅思鄉(xiāng)、悲秋思歸等情感不斷地重現(xiàn)，那么這種借助于意象的表達、創(chuàng)化的過程就會繼續(xù)。[4]66
綜合諸多學(xué)人對“意象”這一文學(xué)觀念的表述，文學(xué)作品可以借助意象的組合更好地表達作者內(nèi)心的獨特情感和審美體驗。正因為“意象”和“原型”之間有著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以原型批評的視角審視中國古代文學(xué)，運用原型批評理論剖析文學(xué)作品中的意象就顯得很有價值。本文試以“?！币庀鬄槔齺磉M行原型分析。
一、“桑”意象原型形成并確立的成因探源
原型批評是指透過文學(xué)現(xiàn)象表層去追尋其中深蘊的神話原型、母題或遠古記憶，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流行于西方的一個重要批評派別，加拿大學(xué)者弗萊是其主要創(chuàng)始人。葉舒憲曾指出：“此派批評是自覺地借鑒和運用文化人類學(xué)視野的產(chǎn)物，它的產(chǎn)生也同本世紀以來西方文學(xué)發(fā)展中的神話傾向和榮格的原型理論密切相關(guān)?！盵5]116原型理論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的瑞士著名心理學(xué)家榮格即認為，“原型”是人類遠古生活的遺跡，是一種難以記述的千百億年來人類祖先經(jīng)驗的積淀和濃縮。在文學(xué)批評實踐中，該理論不僅有助于探究文學(xué)作品中各種頻頻出現(xiàn)的意象、人物乃至敘事結(jié)構(gòu)，通過深入探究文學(xué)作品中隱含的基本形式（尤其是神話原型），而且廣泛應(yīng)用原型批評來賞析、研究和評價文學(xué)作品，能夠為文學(xué)研究開辟新的視角和研究空間。現(xiàn)代人睹花生喜、望月思鄉(xiāng)，萬物復(fù)蘇內(nèi)心充滿希望，草木凋零倍感寂寥落寞等，在榮格看來也都是人類心理經(jīng)驗的積淀和傳承。
顯然，在原型批評視野下進行觀照，則原始意象是原型象征性的顯現(xiàn)，即人類處于意識深處的集體心理經(jīng)驗是通過原始意象顯現(xiàn)出來的。人們無法自覺地意識或表達“原型”，但它能夠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作為具體意象不自覺地顯現(xiàn)。比如，以“鳥原型”而論，古詩文中常以“黃鵠”“大鵬”象征遠大的志向，“鸞鳥”“鳳凰”象征高尚的節(jié)操，“燕雀”“鳴鳩”象征庸俗的趣味，等等。
“?！笔侵袊糯膶W(xu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意象，僅《詩經(jīng)》中“?！币庀缶透哳l地出現(xiàn)在約20多首詩篇中。在人類生生不息的生命進化中，對于“?！钡那楦畜w驗在億萬次的重復(fù)中構(gòu)成一種特定的模式，成為人類文化中富有意味的一種原型。研究認為，這種原型的形成和確立具有深刻的社會、歷史、文化、心理動因，且與上古先民的原始崇拜和古代社會的習(xí)俗密切相關(guān)。
（一）遠古先民的原始崇拜——生命崇拜
在遠古時代，由于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人們對整個世界以及自身的認識有限，對很多精神活動以及生死現(xiàn)象都無法做出科學(xué)的解釋，便認為萬物有神、靈存在?！爸袊甲诮坛绶睢f物有靈’，崇拜祖先神靈、皇天后土、日月雷雨、山川草木……”[6]4-5日月運行、斗轉(zhuǎn)星移、四季更替、電閃雷鳴等許多常見的自然現(xiàn)象對于思維簡單的原始人來說，都是無法理解和神秘莫測的。于是，便產(chǎn)生了遠古先民的原始崇拜?！吧洹背绨荼闶堑湫屠C。
1.桑樹崇拜
榮格說：“神話是揭示靈魂現(xiàn)象的最早和最突出的心理現(xiàn)象。”[7]就現(xiàn)存古籍材料而言，我國古代的神話傳說最早記錄了遠古先民對“桑”的敬奉和崇拜。《山海經(jīng)》有關(guān)于“?！钡挠涊d，其《海外東經(jīng)》云：“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盵8]356-357該書《中山經(jīng)》又有關(guān)于“帝女之?！钡挠涊d，其文云：“又有五十五里，曰宣山?！渖嫌猩Ｑ桑笪迨?，其枝四衢，其葉大尺余，赤理、黃華、青柎，名曰‘帝女之桑’。”[8]290另如《神異經(jīng)》所載：“東方有樹焉，高八十丈，敷張自輔。葉長一丈，廣六尺，名曰扶桑。有椹焉，長三尺五寸?！鳖愃频挠涊d在《十洲記》中表述更加詳盡：“扶桑，在東海之東岸……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萬里，上有太帝宮，太真東王父所治處，地的林木，葉皆如桑，又有椹。……仙人食其椹，而一體皆作金光色，飛翔空立。其樹雖大，其葉椹故如中夏之桑也?！敝T多神話故事所載的“扶?！迸c桑樹的形、實、葉均相似，神話中對“扶?！钡目浯笙胂笃鋵嵤窃枷让駥ι渚捶钚睦淼娘@現(xiàn)。此外，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桑”曰：“蠶所食葉木。叒木……叒，日初出東方湯谷所登搏桑，叒木也，象形?！盵9]328另南唐徐鍇釋《說文解字系傳》解釋曰：“叒音若，東方自然神木之名，……故‘木叒下以別之’。”由兩位文字學(xué)家所釋字義可見，“扶?！迸c“?！弊至x所指是同一事物。另如《淮南子》亦云：“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謂晨明?！盵10]117屈原《離騷》有云：“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盵11]15從以上所舉神話中可以看出桑樹作為一種原始意象，在原始宗教和神話傳說中意義非凡。
事實上，在原始先民的生存活動及意識中，枝繁葉茂的桑樹不僅是神樹，而且其尊大的形象和頑強的生命力更是先民們崇拜的對象?！蹲髠鳌酚兄囟鎏又R國的精彩敘述，其中有關(guān)“蠶妾”事載：“將行，謀取于桑下。蠶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殺之……”[12]149這說明至遲在春秋時期，栽植高大繁茂的桑樹已經(jīng)成為普遍現(xiàn)象，以至眾人為防隔墻有耳在桑蔭下密謀，竟未發(fā)現(xiàn)樹上之人?！妒斑z記》有“窮桑”的記載，其文云：“窮桑者，西海之濱，有孤桑之樹，直上千尋，葉紅椹紫。萬歲一實，食之后天而老。”[13]13記載了帶有神話色彩的巨大而神圣的窮桑。正因為桑樹不僅枝干高大挺拔、葉子繁多茂盛、果實味美甘甜，而且耐砍伐、易成活，生命力頑強，葉、果、皮等又用處頗多，所以桑樹自然就成為遠古先民崇拜和敬畏的對象。
綜合以上文獻記載可知，古人對桑樹的崇拜實質(zhì)上體現(xiàn)了對生命的崇拜，亦即是對生命的無限熱愛與執(zhí)著追求，是對生命本身的肯定?！断笳鬓o典》的作者瑟洛特說：“樹的象征意義在于表示宇宙的生命，其連綿、生長、繁衍，以及生養(yǎng)和更新的過程。它代表無窮無盡的生命，因此相當于永生的象征?！盵14]222所以，“?！币庀篌w現(xiàn)了古人把實用與精神追求融為一體的心理旨趣。
2.生殖崇拜
在遙遠的古代，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十分惡劣，人們很難維持生命，延續(xù)后代。人類渴求種族繁盛，但對自身生理現(xiàn)象并不了解，于是便產(chǎn)生了生殖崇拜。但無論是生殖崇拜還是生命崇拜，先民們往往通過神化日常所見的一些動植物來達到崇拜的目的，枝繁葉茂且生命力頑強的桑樹當然成為一種生殖崇拜的象征，累累桑葚和再生不衰的桑葉使古人產(chǎn)生了對桑樹生殖能力的原始崇拜?？梢酝茢?，成片的桑林不僅代表著先民們生殖崇拜的象征，而且其生命力與生殖力引起了先民們的由衷贊嘆。值得一提的是，先民的這種生殖崇拜觀念在“桑樹生人”等神話故事中明顯地反映出來?！兑捉?jīng)》中即有“其亡，其亡，系于苞?！盵15]128的呼喊?！秴问洗呵铩犯小耙烈丈！钡膫髡f，其文云：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之其君。其君令夫烰人養(yǎng)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贝艘烈丈Ｖ室病16]378-379
該書又云：“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盵16]135《藝文類聚》卷八引《春秋孔演圖》曰：“孔子母征在，游大冢之坡，睡，夢黑帝使請與己交。語曰：‘女乳必于空桑之中。’覺則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盵17]1519由此可見，顓頊、伊尹、孔子等諸多古圣先賢的出生地或多或少均與桑林有關(guān)，這種桑林與圣賢的關(guān)聯(lián)，進一步表明原始先民對桑樹桑林至高的崇拜。若進而從文化意義上考論則不難發(fā)現(xiàn)，?！笆枪糯吵绨萦^念的象征物，代表著生命與生殖力，因此才會產(chǎn)生桑樹生人的神話”。[18]法國著名漢學(xué)家桀溺早就指出圣賢的出生“令人想起桑園是兩性相愛的習(xí)慣場地，桑樹自然在傳說中成了生兒育女的奇樹了”。[19]李立教授也持此觀點，認為在原始宗教信仰和神話傳說中，“桑是生命樹和母親樹”。[20]正因如此，在初民的原始思維中桑樹崇拜與生殖崇拜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反映出這種原始崇拜本質(zhì)上是一種生命崇拜。
（二）古代社會的祭祀習(xí)俗和風(fēng)俗習(xí)慣
“?！币庀笤偷男纬珊痛_立除了與遠古先民的原始崇拜有關(guān)外，還與古代社會的民風(fēng)民俗息息相關(guān)。遠古社會，桑林求雨祭祀活動和仲春男女桑林之會的風(fēng)俗意義非凡?？梢哉f，遠古先民們的桑社祭祀活動與桑林男女之會的風(fēng)俗，這種隱藏在古代儀式中的民俗活動，是先民們巫覡文化與生殖崇拜的具體體現(xiàn)。
1.“桑林”之社
勤勞的先民們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養(yǎng)殖桑蠶的價值和意義，也是先民們生存生產(chǎn)的物質(zhì)基礎(chǔ)。在上古先民看來，桑樹不僅是神物和先知，而且還能引致雨水豐沛。據(jù)《呂氏春秋·季秋紀·順民》載：“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16]234《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亦云：“湯之時，七年旱，以身禱于桑林之際，而四海之云湊，千里之雨至。”[10]383二書的注者高誘釋云：“桑林，桑山之林，能興云作雨也?！笨梢?，桑林在遠古時代有著特別的意義，使得它成為先民求雨祭掃的場所?！端焉裼洝穼陨慝I祭是這樣描述的：“湯既克夏，大旱七年，洛川竭。湯乃以身禱于桑林，剪其爪發(fā)，自以為犧牲，祈福于上帝。于是大雨即至，洽于四海。”[21]196“桑林”又叫“桑林之社”，是祭祀神靈的圣潔之地，也是求雨之所。另有《墨子·明鬼》載：“……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盵22]215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中指出：“祖、社，同一物也，祀內(nèi)者為祖，祀外者為社，在古未有宗廟之時，其祀殊無內(nèi)外，此云‘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正祖社為一之證。古人本以牡器為神，或為之社，祖而言馳蓋荷此牡神而趨也。此習(xí)近時猶有存者?！盵23]這說明作為“祭神之所”的“社”就設(shè)在桑林。而桑林就是桑社，是祭祀求雨和男女歡會的共同場所。對此，學(xué)人孫作云以為：“殷人的社為什么叫‘桑林’，我想這是因為他們把桑樹當作神樹，在社的前后左右廣植之，因此他們的社叫做‘桑林’?！盵24]所以古人舉行隆重的桑林祭祀，不僅是為了表達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祈禱后世子嗣像桑樹般枝繁葉茂的美好心愿，深層次上是祈求祖先神靈的護佑，體現(xiàn)了初民古老的神靈信仰。因此，桑林在先民生活中的重要性使其成了“殷商民族以及古代若干其他民族祭掃祖先神明的圣地”。[25]在這里，“?！币驯簧窕癁樯畼洹?/p>
2.“桑林”之會
“桑林”之會主要是指仲春男女之會的風(fēng)俗儀式，也成為青年男女尋求愛情的重要活動?！吨芏Y·地官·媒氏》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26]130鄭玄注釋云：“仲春陰陽交，以成昏禮，順天時也?！庇纱丝梢姡@種在仲春之月由政府組織的“會男女”活動，其意義有助于更好地繁衍生息，其懲罰性的意義應(yīng)該不大，卻是事實上的青年男女自由戀愛活動。
學(xué)界較為普遍地認為，上古男女“桑林”之會與先民們“祀高禖”的習(xí)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高禖神則是傳說中華夏民族的生殖之神，有組織地祭祀高禖是先民們仲春之會的重要儀式活動之一，其形式往往以群體性的男女野合達到繁衍生息的愿望?？梢钥闯鲞@兩種風(fēng)俗儀式的祈愿均與繁衍生息有關(guān)，因而兩種儀式活動往往是同時進行的。孫作云認為：“二月為農(nóng)耕之始，所以在此時會合男女、祭祀高禖、祓禊求子?！薄凹漓敫叨C后來演變?yōu)樯纤裙?jié)，學(xué)術(shù)界認為就是現(xiàn)在的‘三月三’?！盵24]《詩經(jīng)·鄭風(fēng)·溱洧》展現(xiàn)的正是這一上古習(xí)俗的生動風(fēng)情畫。
二、古代文學(xué)中“?！币庀筘S富內(nèi)涵的解析
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币庀笞鳛橐环N文學(xué)原型其含蘊非常豐富。它不僅與男女情愛緊密聯(lián)系，而且可以預(yù)示兇吉、象征時間和田園故土。程金城教授曾指出：“文學(xué)原型的特殊功能就在于它通過神話、意象、象征、母題等感性內(nèi)容聯(lián)結(jié)著人類的精神底蘊?！盵4]9所以，“?！币庀筘S富的內(nèi)涵折射出原始先民的精神世界，表達出先民內(nèi)心豐富的生命情感體驗，本質(zhì)上體現(xiàn)了古人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和特殊情愫。
（一）男女情愛——生命本真的追求
愛情是神圣而美好的，在遙遠的古代，“桑”與愛情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桑林”“桑園”常常作為愛情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而出現(xiàn)，成為愛情的隱語?！对娊?jīng)》中如《鄘風(fēng)·桑中》《魏風(fēng)·汾沮洳》《豳風(fēng)·七月》《魏風(fēng)·十畝之間》《衛(wèi)風(fēng)·氓》《小雅·隰桑》《鄭風(fēng)·將仲子》等不同國風(fēng)均有吟誦“桑林”的民歌，亦可見“桑林”意象應(yīng)用地域之廣泛，且這些民歌不約而同地以“桑林”吟誦男女情愛。柔嫩的桑葉比喻青春洋溢的貌美女子，桑林渲染了一幅幅先民們美妙動人的情愛風(fēng)俗畫。比如《桑中》通過反復(fù)詠唱“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表現(xiàn)了男女主人公在桑林幽會時的激動與幸福，情調(diào)真率熱烈，洋溢著自然生命的熱情。[27]63-64郭沫若《甲骨文研究》一文認為：“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宮即祀桑之祠，士女于此合歡?！盵23]于是“桑中”便被人們視為愛情的樂土，“桑園”被看成男女情事樂園、最古老的東方伊甸園；“桑中之樂”“桑中之約”“桑間”“桑濮”等便成為男女幽會的隱稱。此外，《隰?！芬裁鑼懥饲嗄昴信诿艿纳Ａ掷镎勄檎f愛的動人場面。當然，在這些作品中除了反映幸福美滿的愛情之外，也有些愛情是痛苦與悲傷的。比如《七月》一詩生動地刻畫了采桑女悲傷的內(nèi)心世界及其命運，其詩云：“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盵27]199-203這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個“桑女”形象，首開“采桑女”故事情節(jié)模式的文學(xué)母題先河。《將仲子》中處于熱戀中的少女既思念情人又懼怕父母，展現(xiàn)了其焦慮痛苦的矛盾心情?！缎l(wèi)風(fēng)·氓》，《小雅·白華》二首棄婦詩以“桑葉”“桑葚”來喻指采桑女子婚姻的不幸與悲愁怨憤。另如，漢劉向所撰《列女傳》中的宿瘤女、陳辨女、秋胡妻，漢樂府中塑造的不同的秦羅敷形象，晉裴啟《語林》中的采桑女竟然大多是悲傷痛苦的?？傊?，不管是快樂還是悲傷，都關(guān)乎“桑”與男女情愛的密切關(guān)系。這些作品向我們展示了遠古時代桑林與情愛是如何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法國著名漢學(xué)家桀溺指出：“桑園并非單單是個春季勞動場所，隱約展示大地春回，它還是一個特殊的風(fēng)景區(qū)，一個并非偶然，而是慣常幽會之地，男女青年節(jié)慶時就在那里約會和舉行婚慶，他們在樹下輪流對歌，作陽臺之會。”[19]可見，“桑園”成了上古時代青年男女佳期密約的主要場所，也是遠古高禖祭祀、桑林崇拜等上古流風(fēng)遺韻的完美展現(xiàn)。
不過，作為青年男女愛情萌動的媒介，此時的“桑林”“桑園”已經(jīng)褪去了宗教神話的色彩而徹底走向人間、走向世俗，成為周人肯定、重視生命存在的一種象征。這些詩歌中反映出來的不受周禮約束的生命活動，展示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向度，是從真正意義上對天地精神的遵從。從周代相關(guān)的記載中可以確知，中國人同世界上其他古老的民族一樣，將春天認定為體現(xiàn)著宇宙化生萬物的季節(jié)。那么以此為載體，發(fā)生于春季的自由野性的婚戀既保障著生命渴求的真率表達，也同樣保障著生命結(jié)合的實現(xiàn)。生命的原始欲求與對自然美的凝神觀照，在這里交融為一；對自己生命要求的尊重與對生命性靈的完整追求，在這里得以充分展現(xiàn)。所以“?！薄吧Ａ帧币讶怀闪四信榈拇Q，它不但給男女情戀提供了最佳場所，同時也成為情愛意識原型和表征的客觀歷史基礎(chǔ)。概之，“?！钡哪信閻墼驼蔑@出了初民對生命本真的追求。
（二）預(yù)示兇吉——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
在一些文學(xué)作品中，桑樹的出現(xiàn)可以預(yù)示兇吉，它往往暗示著一個人未來的前途命運。有關(guān)這一點，卻往往不為“?！币庀筇骄空咚粢饧氈O。
聞一多《釋桑》一文認為：“五曰桑，讀為喪，動詞，喪之也?！憋@然，“?！迸c喪葬之“喪”同音，故而先民們很容易將“?！迸c喪葬、吉兇聯(lián)系起來。晉干寶《搜神記》中有這樣一則白馬尋父的凄美故事：一名女子因思念遠游的父親，故向家中白馬訴說，若馬能找回父親，則嫁之。后白馬駝父親而歸，其父不明就里宰殺白馬。后大風(fēng)卷起馬皮將女子裹挾飛走，“女及馬皮盡化為蠶，而績于樹上。其繭綸理厚大，異于常蠶。鄰婦取而養(yǎng)之，其收數(shù)倍。因名其樹曰‘?！ＩＵ?，喪也?！盵21]302-303《太平御覽》引《廣異記》記載有“帝女?！钡膫髡f：南方赤帝之女修道多年而成神仙，生活起居在鄂山一棵高大的桑樹上，南方赤帝用火焚燒桑樹，女子便升天仙化而去。另有一則以“桑”來隱喻死亡的典故：蜀楊洪有一書佐名叫何祗，一次忽然夢見桑樹生長在井中，趙直占卜說“桑非井中之物，會當移植；然桑字四十下八，君壽恐不過此”，后來何祗四十八歲而亡。[28]624在這里，桑與死期劃上了等號，成為不祥之兆。另外，古書中常有先民們往往在墓地種植桑樹的相關(guān)記載，這種風(fēng)俗進一步表明了在先民們的意識中桑樹具有喪亡的象征意義。
當然，“桑”與死亡等不祥之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情況是比較少見的，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桑”是祥瑞的征兆?！度龂尽な駮は戎鱾洹吩唬骸跋戎魃俟?，與母販履織席為業(yè)。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馀，遙望見童童如小車蓋……先主少時，與宗中諸小兒于樹下戲，言：‘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盵28]542劉備后來果然成了蜀漢皇帝。黃維華《桑·桑中·桑女》一文指出：“據(jù)《竹書紀年》《史記·殷本紀》等，太戊時，商道始衰，有‘祥?！A(yù)示兇吉之桑）生于亳都，一暮之間大可合拱，太戊修德，此桑乃枯而死去?！盵29]另如《南齊書》有關(guān)于齊太祖的記載，其文云：“齊太祖宅在武進，宅南有桑樹，擢本三丈，橫出四枝如車蓋，上年數(shù)歲，游于下，從兄敬宗記曰：此樹為汝生也?！惫湃艘詾槠娈惖纳渫A(yù)示富貴人物的出現(xiàn)，而且它也能隨人物的失勢而枯萎。《晉書》言：“賈后廢愍懷太子，時桑生于西廂，長數(shù)日枯?！贝送猓瑥那懊嫣岬竭^的《海內(nèi)十洲記》中也可看出“?！毕笳髦椋骸跋扇耸称溟?，而一體皆作金光色，飛翔空立?！绷硗猓湃苏J為桑樹的枝干經(jīng)過加工可以具有求福除禍和辟邪功用，還可以用以祭祀，陰陽法師們面對北斗可以在黑夜作法祈禳。因此，“從民俗上看，在喪葬儀式上常用桑枝作為靈物，如用桑枝與雞血避煞，砍桑枝斬喪等。”[30]
從以上所舉文獻中可以看出，不管是作為祥瑞的象征，還是作為不祥之兆,“桑樹”的出現(xiàn)常常與個人的命運緊密相連，從中體現(xiàn)了不同意識主體生命價值的大小。
（三）象征時間——生命觀念的升華
“?！币庀蟪伺c男女情愛密切聯(lián)系，可以預(yù)示吉兇外，還是時間的象征。古人常常用“?！眮硇稳輹r間的流逝，變化的巨大?！兜湫g(shù)》曰：“桑木者，箕星之精神，木蟲食葉為文章，人食之，老翁為小童?！币苍S正因為桑樹的壽命很長且種植廣泛，古人便認為老桑樹木歷經(jīng)風(fēng)雨會“成精”，因而人食用便能返老還童。《太平廣記選·麻姑》中仙人麻姑自稱三次看見東海變成桑田，其文云：“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于往者會時略半也，豈將復(fù)還為陵陸乎？”[31]100滄海桑田之說，以桑田隱喻世事變遷的變幻莫測?！逗鬂h書·馮異傳》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32]646之說，桑榆指太陽已經(jīng)落在西邊的桑樹和榆樹間，比喻人的垂暮之年。因此，后世常有“桑榆”“滄?！薄皽婧ＩＬ铩钡日f法，而且這些意象也多次出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中。詩人們也常以桑比喻世事變遷，如曹植《贈白馬王彪》：“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卑拙右住稏|南行一百韻》曰：“身方逐萍梗，年欲近桑榆?！蹦踩凇额}山莊》曰：“東南松菊存遺業(yè)，晚景桑榆樂舊游?！痹谶@些詩中時間的流失給人一種凄涼哀傷之感。盧照鄰《長安古意》曰：“節(jié)物風(fēng)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崩钊稹顿浛登ⅰ吩唬骸白匝匀f物有移改，始信桑田變成海?！痹姼柚幸陨Ｌ镒兒Ｕf明了光陰流逝，人生短暫，也襯托出世事變遷巨大。
在古人的原始意識中，時間就是生命，時間的流逝與變化從根本上來說就是生命的消逝與動蕩起伏。用“?！眮硐笳鲿r間，說明古人害怕死亡，所以總想迫不及待地挽留住時間，留住時間也就意味著留住了生命。因而“桑”象征時間實質(zhì)上反映了先民濃厚的生命意識和生命觀念，亦即是初民生命觀念的升華。
（四）田園故土——生命精神的復(fù)歸
在古代文學(xué)中，“?！币庀笠渤３Ｅc田園故土聯(lián)系在一起，象征著故土家園。桑樹種植在我國歷史悠久，遠古先民常于所居宅旁栽種桑樹和梓樹，它們?yōu)橄让裉峁┝素S富的物質(zhì)生產(chǎn)資料，故有“桑梓之地，父母之邦”之說，后世即以“桑梓”指代故土。比如《詩經(jīng)·小雅·小牟》有云：“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盵27]291-294宋代大儒朱熹釋曰：“桑梓二木，古者五畝之宅，樹之墻下，以遺子孫給蠶食……桑梓父母所植?！盵33]140正因為桑梓是父母所植，所以對它要表示尊敬。漢張衡《南都賦》有云：“永世克孝，懷桑梓焉；真人南巡，睹舊里焉?！绷谠堵匋S鸝》中說：“鄉(xiāng)禽何事亦來此，令我生心憶桑梓。”游子由桑想到了父母、故園，因而思鄉(xiāng)情切。因此，“?！币庀笠彩前餐林剡w的古人故鄉(xiāng)情結(jié)的深深體現(xiàn)。人們常說“葉落歸根”，出門在外的游子無論漂泊多久、多遠，總要回到家鄉(xiāng)，因為他們的根在那里，那里有父母有祖先的庇佑，有安全感、歸屬感。陸游《百年歌》之“辭官致祿歸桑梓，安居駟馬入舊里”詩句所傳遞出的正是游子濃濃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
故鄉(xiāng)是生養(yǎng)我們的地方，是“根”之所在，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都給人以親切之感?；氐郊亦l(xiāng)，便有家的溫暖，心中便覺得安寧，靈魂便有了歸宿和安頓。正因為如此，由“?！币庀笏碚鞯南让竦倪@種濃濃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是一種生命精神的復(fù)歸。
三、“?！币庀笥绊懴碌纳Ａ帜割}梳理
“?！币庀笤偷男纬珊痛_立對后世文學(xué)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以“?！睘橐庀蟮牟煌瑫r代的文學(xué)作品是古人潛意識里“?！背绨莸膶徝荔w現(xiàn)。在諸多受到“?！币庀笤陀绊懙淖髌分?，以“?！迸c男女情事之關(guān)聯(lián)為載體，形成了文學(xué)史上的桑林母題，從而為后世文學(xué)提供了參考借鑒的文學(xué)母題。這一母題在《詩經(jīng)》中確立后，在后世又經(jīng)歷了一個發(fā)展流變的過程。
（一）《詩經(jīng)》所確立的桑林母題
在中國最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不同地域的人們吟詠著桑蔭之下美好的愛情故事，比如前文提到的《桑中》《隰?！贰妒€之間》《汾沮洳》《將仲子》等。這些詩歌內(nèi)容都源于上古的桑林崇拜和桑社祭祀，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詩經(jīng)》時代的文學(xué)作品確立了文學(xué)史上的桑林母題。桑林母題通過描寫“采?！被顒觼韨鬟_男女之情，“桑林”或“桑園”成為上演愛情故事的大舞臺，“采桑女”也就理所當然成了最光彩照人的主人公。約會就去桑林吧！上古青年男女在桑林中不受約束，自由傳情?！囤羯！芬辉娭胁缮Ｅ竽懲侣稅矍榈男穆暎骸摆羯Ｓ邪ⅲ淙~有沃。既見君主，其樂如何！”[27]356-357這是一曲生命之歌，在與大自然春華秋實地感應(yīng)中展示了無拘無束的自然生命之美。
與《桑中》《隰?！反竽懼甭实拿鑼懮Ａ智閻酃适孪啾?，《十畝之間》顯得朦朧、含蓄一些。詩歌含情脈脈地訴說著：“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盵27]141在春意盎然的桑林內(nèi)，到處都可以看見采桑人的身影，與桑女幽會的青年男子依依不舍訴說自己的心愿。桑林內(nèi)外，來來往往忙碌著的采桑人驚擾了美好的幽會，他們多么希望可以擁有“適我愿兮”幽靜之所自由戀愛，傾訴相思之情，表達對多情浪漫、率真自然的采桑女的愛戀。
《汾沮洳》則飽含深情地贊美心上人：“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27]137-138可以想見，在古老的汾水河畔曾有一位采桑女深情款款地歌唱著對意中人的無限真情，也真率地表達了周人對自然生命的渴望和對美的追求?！秾⒅僮印分小皩⒅僮淤?，無踰我墻，無折我樹?！保琜27]101-102分明以折桑寓示男子挑誘女子之意。
由此可見，“?！弊鳛閭鬟f愛情的表征，是原始生命力的外在展示?！吧！睆拇艘渤蔀榍楦桕P(guān)注的原始心象，亦成為承載著上古先民之濃郁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的一個文學(xué)母題。
（二）古代文學(xué)中桑林母題的流變
桑林母題自《詩經(jīng)》發(fā)端吟詠之后，在漢魏時期仍然經(jīng)久不衰。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描寫了章華大夫與采桑女的嬉戲，西漢劉向《列女傳》中寫了三位“采桑女”的故事，枚乘《梁王菟園賦》展示了貴族子弟與桑婦調(diào)情的場面。另外，這一時期所產(chǎn)生的樂府古詩《陌上桑》顯然是《詩經(jīng)》桑林母題的傳承和延續(xù)，是以桑林為主題的詩歌名篇。清麗可人、聰明機智的采桑女羅敷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的心，令人十分喜愛。章培恒、駱玉明撰寫的《中國文學(xué)史》認為：“中國古代盛產(chǎn)桑樹，由于采桑之處女子很多，其地也往往成為男女戀愛的場所，《詩經(jīng)》中所吟詠的‘桑間濮上’之地，便是如此。由此，漢代也產(chǎn)生了一些關(guān)于采桑女的傳說故事，其中一個主要母題，就是一個過路男子向一采桑女求愛，魯國的秋胡傳說就是具有這種母題的故事，《陌上?！穭t是這一母題在漢代的變奏。”[34]235后世作品中的“采桑女”形象都是在《詩經(jīng)》中桑女形象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的。但此時的“采桑女”較之“詩經(jīng)”時代采桑女率真大膽、帶著生命本原的淳樸氣息，道德說教的意味變得更濃。在這些作品中，桑林題材沒有變，都與男女之情有關(guān)；但是旨趣改變了，人物被賦予了新內(nèi)涵。而且在桑林母題不斷地發(fā)展流變中，青年男女愛情中男性的角色逐漸淡化，而“采桑女”的形象則在反復(fù)地書寫中愈加突出，并被賦予了自我象征的興寄特性與意味。最為典型的如曹植的《美女篇》，詩人借桑女之境況喻自己之處境，抒發(fā)其懷才不遇的苦悶和孤憤。
到了六朝隋唐時期乃至宋代，“采桑女”仍然活躍在文人的筆下，許多描寫“桑女”形象的詩歌作品受到人們的頌賞。但此時迷人多情的“采桑女”似乎已成為逝去的風(fēng)景，她們更多地成為一種文化符號和審美象征。有的成為傷離念遠的思婦，如李白《春思》：“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問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桑葉繁茂，令獨處秦地的“思婦”觸景生情。有的成為辛勤勞作的普通女子，比如王安石《采?！芬辉姷辣M采桑女子的辛勞，其詩云：“溪橋接桑畦，鉤籠曉群過。今朝去何早，向晚恐蠶臥。”辛勤的采桑女從早至晚采桑勞作，滿心擔(dān)憂的是如何喂好蠶兒以早日吐絲。她們只是辛勤勞作的女子，為了生活而在田頭陌上奔波勞碌。
桑女的美麗和多情似乎在《詩經(jīng)》和漢魏六朝時期的作品中寫盡了，唐宋之世關(guān)乎桑林母題的作品再難超越之，以致在元明清幾百年的歷史長河中，桑林題材備受冷落，逐漸淡出了文人們關(guān)注的視野，也就很少有名作出現(xiàn)了。
四、結(jié)語
回到本文的題目，在原型批評視野中審視“?！币庀?，可以看出，“?！币庀笤褪巧瞎派裨拏髡f與民俗風(fēng)情的文化積淀，也是上古儀式與先民們精神信仰的象征，反映了初民的原始崇拜觀念。它不僅展示了神話與文學(xué)之間的聯(lián)系，同時，也豐富了文學(xué)作品的文化內(nèi)蘊?！吧！币庀笏N涵的男女情愛、預(yù)示兇吉、象征時間、家園情結(jié)等內(nèi)容，給后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賦予了更深刻的思想蘊含和文化意義，可謂影響深遠而巨大。程金城說：“文藝通過意象來激活集體無意識的特性與人類精神本能的某些特殊需求的契合，是文藝活動中的某些‘永恒’現(xiàn)象的內(nèi)在原因?！盵4]2對“?！币庀筮M行原型分析，不僅可以深化對其文化內(nèi)涵的理解，更為重要的是，可以從深層次挖掘原始先民心理原型的需要及其精神實質(zhì)，從而探索到原始先民所具有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識和生命情懷，體現(xiàn)了“生命集體的潛在記憶與個體自身的經(jīng)驗和內(nèi)在心理情感的悸動”。[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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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建軍，張 莉
（1.天水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文化傳播學(xué)院，甘肅 天水 741000；2.天水市社保中心，甘肅 天水 741000）
“意象”是中國古典文論的一個重要范疇，是詩歌構(gòu)建的核心部件。在古典詩詞作品中，詩人常常把特定的情感價值取向與個體的審美意識結(jié)合成某些意象，從而產(chǎn)生巨大的審美效應(yīng)?！耙庀蟆币辉~最早出自漢代王充的《論衡·亂龍》，該文言：“夫畫布為熊麋之象，名布為侯，禮貴意象，示義取名也?！盵1]231而真正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角度提出“意象”這個審美概念的則是劉勰的《文心雕龍》，該書《神思》篇有云：“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2]493顯然，在該文中劉勰把意象作為駕馭寫作的首要方法和謀篇布局的重要開端，并將其用于之后的文學(xué)評論中，確定了意象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特別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巨大作用。當代著名學(xué)者袁行霈有云：“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盵3]53“意”是詩人內(nèi)在的思想情感，“象”是客觀物象，“意象”，簡言之就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理表象，即滲透了詩人豐富思想情感體驗的客觀物象。
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許多司空見慣的自然物象被作為詩歌意象在歷代文人筆下反復(fù)出現(xiàn)，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人們在這些被反復(fù)歌吟的物象上所賦予的立意和主題具有了一種恒定的意義，成為一種超越時空而普遍存在的原始意象。它們作為種族心理的積淀，沉積在人類個體的心靈深處。“意象”的原型在特定情境下也會不斷重新“組合”，形成不同的文學(xué)審美觀念。比如，與“風(fēng)”相關(guān)的意象有“海風(fēng)”“秋風(fēng)”“山風(fēng)”“晚風(fēng)”“和風(fēng)”“霜風(fēng)”“西風(fēng)”“悲風(fēng)”“野風(fēng)”等。又如，以“水”組成的就有“江水”“春水”“泉水”“逝水”“海水”“秋水”“碧水”“澗水”等。而且一個物象可以構(gòu)成意趣各不相同的許多意象。比如，“由‘云’所構(gòu)成的意象，‘孤云’帶著貧士幽人的孤高，‘暖云’帶著春天的感覺，‘停云’則代表著對親人的思念……”[3]53當代學(xué)者程金城說：
中國古典詩詞中意象能反復(fù)運用而無雷同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意象的不斷重新組合，而其深層原因是表達集體無意識心理原型的需要。意象的不斷置換變形的過程就是心理原型被不斷激活的過程。只要深層的需要不斷出現(xiàn)，如羈旅思鄉(xiāng)、悲秋思歸等情感不斷地重現(xiàn)，那么這種借助于意象的表達、創(chuàng)化的過程就會繼續(xù)。[4]66
綜合諸多學(xué)人對“意象”這一文學(xué)觀念的表述，文學(xué)作品可以借助意象的組合更好地表達作者內(nèi)心的獨特情感和審美體驗。正因為“意象”和“原型”之間有著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以原型批評的視角審視中國古代文學(xué)，運用原型批評理論剖析文學(xué)作品中的意象就顯得很有價值。本文試以“?！币庀鬄槔齺磉M行原型分析。
一、“桑”意象原型形成并確立的成因探源
原型批評是指透過文學(xué)現(xiàn)象表層去追尋其中深蘊的神話原型、母題或遠古記憶，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流行于西方的一個重要批評派別，加拿大學(xué)者弗萊是其主要創(chuàng)始人。葉舒憲曾指出：“此派批評是自覺地借鑒和運用文化人類學(xué)視野的產(chǎn)物，它的產(chǎn)生也同本世紀以來西方文學(xué)發(fā)展中的神話傾向和榮格的原型理論密切相關(guān)?！盵5]116原型理論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的瑞士著名心理學(xué)家榮格即認為，“原型”是人類遠古生活的遺跡，是一種難以記述的千百億年來人類祖先經(jīng)驗的積淀和濃縮。在文學(xué)批評實踐中，該理論不僅有助于探究文學(xué)作品中各種頻頻出現(xiàn)的意象、人物乃至敘事結(jié)構(gòu)，通過深入探究文學(xué)作品中隱含的基本形式（尤其是神話原型），而且廣泛應(yīng)用原型批評來賞析、研究和評價文學(xué)作品，能夠為文學(xué)研究開辟新的視角和研究空間。現(xiàn)代人睹花生喜、望月思鄉(xiāng)，萬物復(fù)蘇內(nèi)心充滿希望，草木凋零倍感寂寥落寞等，在榮格看來也都是人類心理經(jīng)驗的積淀和傳承。
顯然，在原型批評視野下進行觀照，則原始意象是原型象征性的顯現(xiàn)，即人類處于意識深處的集體心理經(jīng)驗是通過原始意象顯現(xiàn)出來的。人們無法自覺地意識或表達“原型”，但它能夠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作為具體意象不自覺地顯現(xiàn)。比如，以“鳥原型”而論，古詩文中常以“黃鵠”“大鵬”象征遠大的志向，“鸞鳥”“鳳凰”象征高尚的節(jié)操，“燕雀”“鳴鳩”象征庸俗的趣味，等等。
“?！笔侵袊糯膶W(xu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意象，僅《詩經(jīng)》中“?！币庀缶透哳l地出現(xiàn)在約20多首詩篇中。在人類生生不息的生命進化中，對于“?！钡那楦畜w驗在億萬次的重復(fù)中構(gòu)成一種特定的模式，成為人類文化中富有意味的一種原型。研究認為，這種原型的形成和確立具有深刻的社會、歷史、文化、心理動因，且與上古先民的原始崇拜和古代社會的習(xí)俗密切相關(guān)。
（一）遠古先民的原始崇拜——生命崇拜
在遠古時代，由于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人們對整個世界以及自身的認識有限，對很多精神活動以及生死現(xiàn)象都無法做出科學(xué)的解釋，便認為萬物有神、靈存在?！爸袊甲诮坛绶睢f物有靈’，崇拜祖先神靈、皇天后土、日月雷雨、山川草木……”[6]4-5日月運行、斗轉(zhuǎn)星移、四季更替、電閃雷鳴等許多常見的自然現(xiàn)象對于思維簡單的原始人來說，都是無法理解和神秘莫測的。于是，便產(chǎn)生了遠古先民的原始崇拜?！吧洹背绨荼闶堑湫屠C。
1.桑樹崇拜
榮格說：“神話是揭示靈魂現(xiàn)象的最早和最突出的心理現(xiàn)象。”[7]就現(xiàn)存古籍材料而言，我國古代的神話傳說最早記錄了遠古先民對“桑”的敬奉和崇拜。《山海經(jīng)》有關(guān)于“?！钡挠涊d，其《海外東經(jīng)》云：“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盵8]356-357該書《中山經(jīng)》又有關(guān)于“帝女之?！钡挠涊d，其文云：“又有五十五里，曰宣山?！渖嫌猩Ｑ桑笪迨?，其枝四衢，其葉大尺余，赤理、黃華、青柎，名曰‘帝女之桑’。”[8]290另如《神異經(jīng)》所載：“東方有樹焉，高八十丈，敷張自輔。葉長一丈，廣六尺，名曰扶桑。有椹焉，長三尺五寸?！鳖愃频挠涊d在《十洲記》中表述更加詳盡：“扶桑，在東海之東岸……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萬里，上有太帝宮，太真東王父所治處，地的林木，葉皆如桑，又有椹。……仙人食其椹，而一體皆作金光色，飛翔空立。其樹雖大，其葉椹故如中夏之桑也?！敝T多神話故事所載的“扶?！迸c桑樹的形、實、葉均相似，神話中對“扶?！钡目浯笙胂笃鋵嵤窃枷让駥ι渚捶钚睦淼娘@現(xiàn)。此外，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桑”曰：“蠶所食葉木。叒木……叒，日初出東方湯谷所登搏桑，叒木也，象形?！盵9]328另南唐徐鍇釋《說文解字系傳》解釋曰：“叒音若，東方自然神木之名，……故‘木叒下以別之’。”由兩位文字學(xué)家所釋字義可見，“扶?！迸c“?！弊至x所指是同一事物。另如《淮南子》亦云：“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謂晨明?！盵10]117屈原《離騷》有云：“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盵11]15從以上所舉神話中可以看出桑樹作為一種原始意象，在原始宗教和神話傳說中意義非凡。
事實上，在原始先民的生存活動及意識中，枝繁葉茂的桑樹不僅是神樹，而且其尊大的形象和頑強的生命力更是先民們崇拜的對象?！蹲髠鳌酚兄囟鎏又R國的精彩敘述，其中有關(guān)“蠶妾”事載：“將行，謀取于桑下。蠶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殺之……”[12]149這說明至遲在春秋時期，栽植高大繁茂的桑樹已經(jīng)成為普遍現(xiàn)象，以至眾人為防隔墻有耳在桑蔭下密謀，竟未發(fā)現(xiàn)樹上之人?！妒斑z記》有“窮桑”的記載，其文云：“窮桑者，西海之濱，有孤桑之樹，直上千尋，葉紅椹紫。萬歲一實，食之后天而老。”[13]13記載了帶有神話色彩的巨大而神圣的窮桑。正因為桑樹不僅枝干高大挺拔、葉子繁多茂盛、果實味美甘甜，而且耐砍伐、易成活，生命力頑強，葉、果、皮等又用處頗多，所以桑樹自然就成為遠古先民崇拜和敬畏的對象。
綜合以上文獻記載可知，古人對桑樹的崇拜實質(zhì)上體現(xiàn)了對生命的崇拜，亦即是對生命的無限熱愛與執(zhí)著追求，是對生命本身的肯定?！断笳鬓o典》的作者瑟洛特說：“樹的象征意義在于表示宇宙的生命，其連綿、生長、繁衍，以及生養(yǎng)和更新的過程。它代表無窮無盡的生命，因此相當于永生的象征?！盵14]222所以，“?！币庀篌w現(xiàn)了古人把實用與精神追求融為一體的心理旨趣。
2.生殖崇拜
在遙遠的古代，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十分惡劣，人們很難維持生命，延續(xù)后代。人類渴求種族繁盛，但對自身生理現(xiàn)象并不了解，于是便產(chǎn)生了生殖崇拜。但無論是生殖崇拜還是生命崇拜，先民們往往通過神化日常所見的一些動植物來達到崇拜的目的，枝繁葉茂且生命力頑強的桑樹當然成為一種生殖崇拜的象征，累累桑葚和再生不衰的桑葉使古人產(chǎn)生了對桑樹生殖能力的原始崇拜?？梢酝茢?，成片的桑林不僅代表著先民們生殖崇拜的象征，而且其生命力與生殖力引起了先民們的由衷贊嘆。值得一提的是，先民的這種生殖崇拜觀念在“桑樹生人”等神話故事中明顯地反映出來?！兑捉?jīng)》中即有“其亡，其亡，系于苞?！盵15]128的呼喊?！秴问洗呵铩犯小耙烈丈！钡膫髡f，其文云：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之其君。其君令夫烰人養(yǎng)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贝艘烈丈Ｖ室病16]378-379
該書又云：“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盵16]135《藝文類聚》卷八引《春秋孔演圖》曰：“孔子母征在，游大冢之坡，睡，夢黑帝使請與己交。語曰：‘女乳必于空桑之中。’覺則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盵17]1519由此可見，顓頊、伊尹、孔子等諸多古圣先賢的出生地或多或少均與桑林有關(guān)，這種桑林與圣賢的關(guān)聯(lián)，進一步表明原始先民對桑樹桑林至高的崇拜。若進而從文化意義上考論則不難發(fā)現(xiàn)，?！笆枪糯吵绨萦^念的象征物，代表著生命與生殖力，因此才會產(chǎn)生桑樹生人的神話”。[18]法國著名漢學(xué)家桀溺早就指出圣賢的出生“令人想起桑園是兩性相愛的習(xí)慣場地，桑樹自然在傳說中成了生兒育女的奇樹了”。[19]李立教授也持此觀點，認為在原始宗教信仰和神話傳說中，“桑是生命樹和母親樹”。[20]正因如此，在初民的原始思維中桑樹崇拜與生殖崇拜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反映出這種原始崇拜本質(zhì)上是一種生命崇拜。
（二）古代社會的祭祀習(xí)俗和風(fēng)俗習(xí)慣
“?！币庀笤偷男纬珊痛_立除了與遠古先民的原始崇拜有關(guān)外，還與古代社會的民風(fēng)民俗息息相關(guān)。遠古社會，桑林求雨祭祀活動和仲春男女桑林之會的風(fēng)俗意義非凡?？梢哉f，遠古先民們的桑社祭祀活動與桑林男女之會的風(fēng)俗，這種隱藏在古代儀式中的民俗活動，是先民們巫覡文化與生殖崇拜的具體體現(xiàn)。
1.“桑林”之社
勤勞的先民們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養(yǎng)殖桑蠶的價值和意義，也是先民們生存生產(chǎn)的物質(zhì)基礎(chǔ)。在上古先民看來，桑樹不僅是神物和先知，而且還能引致雨水豐沛。據(jù)《呂氏春秋·季秋紀·順民》載：“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16]234《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亦云：“湯之時，七年旱，以身禱于桑林之際，而四海之云湊，千里之雨至。”[10]383二書的注者高誘釋云：“桑林，桑山之林，能興云作雨也?！笨梢?，桑林在遠古時代有著特別的意義，使得它成為先民求雨祭掃的場所?！端焉裼洝穼陨慝I祭是這樣描述的：“湯既克夏，大旱七年，洛川竭。湯乃以身禱于桑林，剪其爪發(fā)，自以為犧牲，祈福于上帝。于是大雨即至，洽于四海。”[21]196“桑林”又叫“桑林之社”，是祭祀神靈的圣潔之地，也是求雨之所。另有《墨子·明鬼》載：“……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盵22]215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中指出：“祖、社，同一物也，祀內(nèi)者為祖，祀外者為社，在古未有宗廟之時，其祀殊無內(nèi)外，此云‘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正祖社為一之證。古人本以牡器為神，或為之社，祖而言馳蓋荷此牡神而趨也。此習(xí)近時猶有存者?！盵23]這說明作為“祭神之所”的“社”就設(shè)在桑林。而桑林就是桑社，是祭祀求雨和男女歡會的共同場所。對此，學(xué)人孫作云以為：“殷人的社為什么叫‘桑林’，我想這是因為他們把桑樹當作神樹，在社的前后左右廣植之，因此他們的社叫做‘桑林’?！盵24]所以古人舉行隆重的桑林祭祀，不僅是為了表達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祈禱后世子嗣像桑樹般枝繁葉茂的美好心愿，深層次上是祈求祖先神靈的護佑，體現(xiàn)了初民古老的神靈信仰。因此，桑林在先民生活中的重要性使其成了“殷商民族以及古代若干其他民族祭掃祖先神明的圣地”。[25]在這里，“?！币驯簧窕癁樯畼洹?/p>
2.“桑林”之會
“桑林”之會主要是指仲春男女之會的風(fēng)俗儀式，也成為青年男女尋求愛情的重要活動?！吨芏Y·地官·媒氏》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26]130鄭玄注釋云：“仲春陰陽交，以成昏禮，順天時也?！庇纱丝梢姡@種在仲春之月由政府組織的“會男女”活動，其意義有助于更好地繁衍生息，其懲罰性的意義應(yīng)該不大，卻是事實上的青年男女自由戀愛活動。
學(xué)界較為普遍地認為，上古男女“桑林”之會與先民們“祀高禖”的習(xí)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高禖神則是傳說中華夏民族的生殖之神，有組織地祭祀高禖是先民們仲春之會的重要儀式活動之一，其形式往往以群體性的男女野合達到繁衍生息的愿望?？梢钥闯鲞@兩種風(fēng)俗儀式的祈愿均與繁衍生息有關(guān)，因而兩種儀式活動往往是同時進行的。孫作云認為：“二月為農(nóng)耕之始，所以在此時會合男女、祭祀高禖、祓禊求子?！薄凹漓敫叨C后來演變?yōu)樯纤裙?jié)，學(xué)術(shù)界認為就是現(xiàn)在的‘三月三’?！盵24]《詩經(jīng)·鄭風(fēng)·溱洧》展現(xiàn)的正是這一上古習(xí)俗的生動風(fēng)情畫。
二、古代文學(xué)中“?！币庀筘S富內(nèi)涵的解析
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币庀笞鳛橐环N文學(xué)原型其含蘊非常豐富。它不僅與男女情愛緊密聯(lián)系，而且可以預(yù)示兇吉、象征時間和田園故土。程金城教授曾指出：“文學(xué)原型的特殊功能就在于它通過神話、意象、象征、母題等感性內(nèi)容聯(lián)結(jié)著人類的精神底蘊?！盵4]9所以，“?！币庀筘S富的內(nèi)涵折射出原始先民的精神世界，表達出先民內(nèi)心豐富的生命情感體驗，本質(zhì)上體現(xiàn)了古人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和特殊情愫。
（一）男女情愛——生命本真的追求
愛情是神圣而美好的，在遙遠的古代，“桑”與愛情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桑林”“桑園”常常作為愛情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而出現(xiàn)，成為愛情的隱語?！对娊?jīng)》中如《鄘風(fēng)·桑中》《魏風(fēng)·汾沮洳》《豳風(fēng)·七月》《魏風(fēng)·十畝之間》《衛(wèi)風(fēng)·氓》《小雅·隰桑》《鄭風(fēng)·將仲子》等不同國風(fēng)均有吟誦“桑林”的民歌，亦可見“桑林”意象應(yīng)用地域之廣泛，且這些民歌不約而同地以“桑林”吟誦男女情愛。柔嫩的桑葉比喻青春洋溢的貌美女子，桑林渲染了一幅幅先民們美妙動人的情愛風(fēng)俗畫。比如《桑中》通過反復(fù)詠唱“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表現(xiàn)了男女主人公在桑林幽會時的激動與幸福，情調(diào)真率熱烈，洋溢著自然生命的熱情。[27]63-64郭沫若《甲骨文研究》一文認為：“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宮即祀桑之祠，士女于此合歡?！盵23]于是“桑中”便被人們視為愛情的樂土，“桑園”被看成男女情事樂園、最古老的東方伊甸園；“桑中之樂”“桑中之約”“桑間”“桑濮”等便成為男女幽會的隱稱。此外，《隰?！芬裁鑼懥饲嗄昴信诿艿纳Ａ掷镎勄檎f愛的動人場面。當然，在這些作品中除了反映幸福美滿的愛情之外，也有些愛情是痛苦與悲傷的。比如《七月》一詩生動地刻畫了采桑女悲傷的內(nèi)心世界及其命運，其詩云：“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盵27]199-203這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個“桑女”形象，首開“采桑女”故事情節(jié)模式的文學(xué)母題先河。《將仲子》中處于熱戀中的少女既思念情人又懼怕父母，展現(xiàn)了其焦慮痛苦的矛盾心情?！缎l(wèi)風(fēng)·氓》，《小雅·白華》二首棄婦詩以“桑葉”“桑葚”來喻指采桑女子婚姻的不幸與悲愁怨憤。另如，漢劉向所撰《列女傳》中的宿瘤女、陳辨女、秋胡妻，漢樂府中塑造的不同的秦羅敷形象，晉裴啟《語林》中的采桑女竟然大多是悲傷痛苦的?？傊?，不管是快樂還是悲傷，都關(guān)乎“桑”與男女情愛的密切關(guān)系。這些作品向我們展示了遠古時代桑林與情愛是如何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法國著名漢學(xué)家桀溺指出：“桑園并非單單是個春季勞動場所，隱約展示大地春回，它還是一個特殊的風(fēng)景區(qū)，一個并非偶然，而是慣常幽會之地，男女青年節(jié)慶時就在那里約會和舉行婚慶，他們在樹下輪流對歌，作陽臺之會。”[19]可見，“桑園”成了上古時代青年男女佳期密約的主要場所，也是遠古高禖祭祀、桑林崇拜等上古流風(fēng)遺韻的完美展現(xiàn)。
不過，作為青年男女愛情萌動的媒介，此時的“桑林”“桑園”已經(jīng)褪去了宗教神話的色彩而徹底走向人間、走向世俗，成為周人肯定、重視生命存在的一種象征。這些詩歌中反映出來的不受周禮約束的生命活動，展示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向度，是從真正意義上對天地精神的遵從。從周代相關(guān)的記載中可以確知，中國人同世界上其他古老的民族一樣，將春天認定為體現(xiàn)著宇宙化生萬物的季節(jié)。那么以此為載體，發(fā)生于春季的自由野性的婚戀既保障著生命渴求的真率表達，也同樣保障著生命結(jié)合的實現(xiàn)。生命的原始欲求與對自然美的凝神觀照，在這里交融為一；對自己生命要求的尊重與對生命性靈的完整追求，在這里得以充分展現(xiàn)。所以“?！薄吧Ａ帧币讶怀闪四信榈拇Q，它不但給男女情戀提供了最佳場所，同時也成為情愛意識原型和表征的客觀歷史基礎(chǔ)。概之，“?！钡哪信閻墼驼蔑@出了初民對生命本真的追求。
（二）預(yù)示兇吉——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
在一些文學(xué)作品中，桑樹的出現(xiàn)可以預(yù)示兇吉，它往往暗示著一個人未來的前途命運。有關(guān)這一點，卻往往不為“?！币庀筇骄空咚粢饧氈O。
聞一多《釋桑》一文認為：“五曰桑，讀為喪，動詞，喪之也?！憋@然，“?！迸c喪葬之“喪”同音，故而先民們很容易將“?！迸c喪葬、吉兇聯(lián)系起來。晉干寶《搜神記》中有這樣一則白馬尋父的凄美故事：一名女子因思念遠游的父親，故向家中白馬訴說，若馬能找回父親，則嫁之。后白馬駝父親而歸，其父不明就里宰殺白馬。后大風(fēng)卷起馬皮將女子裹挾飛走，“女及馬皮盡化為蠶，而績于樹上。其繭綸理厚大，異于常蠶。鄰婦取而養(yǎng)之，其收數(shù)倍。因名其樹曰‘?！ＩＵ?，喪也?！盵21]302-303《太平御覽》引《廣異記》記載有“帝女?！钡膫髡f：南方赤帝之女修道多年而成神仙，生活起居在鄂山一棵高大的桑樹上，南方赤帝用火焚燒桑樹，女子便升天仙化而去。另有一則以“桑”來隱喻死亡的典故：蜀楊洪有一書佐名叫何祗，一次忽然夢見桑樹生長在井中，趙直占卜說“桑非井中之物，會當移植；然桑字四十下八，君壽恐不過此”，后來何祗四十八歲而亡。[28]624在這里，桑與死期劃上了等號，成為不祥之兆。另外，古書中常有先民們往往在墓地種植桑樹的相關(guān)記載，這種風(fēng)俗進一步表明了在先民們的意識中桑樹具有喪亡的象征意義。
當然，“桑”與死亡等不祥之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情況是比較少見的，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桑”是祥瑞的征兆?！度龂尽な駮は戎鱾洹吩唬骸跋戎魃俟?，與母販履織席為業(yè)。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馀，遙望見童童如小車蓋……先主少時，與宗中諸小兒于樹下戲，言：‘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盵28]542劉備后來果然成了蜀漢皇帝。黃維華《桑·桑中·桑女》一文指出：“據(jù)《竹書紀年》《史記·殷本紀》等，太戊時，商道始衰，有‘祥?！A(yù)示兇吉之桑）生于亳都，一暮之間大可合拱，太戊修德，此桑乃枯而死去?！盵29]另如《南齊書》有關(guān)于齊太祖的記載，其文云：“齊太祖宅在武進，宅南有桑樹，擢本三丈，橫出四枝如車蓋，上年數(shù)歲，游于下，從兄敬宗記曰：此樹為汝生也?！惫湃艘詾槠娈惖纳渫A(yù)示富貴人物的出現(xiàn)，而且它也能隨人物的失勢而枯萎。《晉書》言：“賈后廢愍懷太子，時桑生于西廂，長數(shù)日枯?！贝送猓瑥那懊嫣岬竭^的《海內(nèi)十洲記》中也可看出“?！毕笳髦椋骸跋扇耸称溟?，而一體皆作金光色，飛翔空立?！绷硗猓湃苏J為桑樹的枝干經(jīng)過加工可以具有求福除禍和辟邪功用，還可以用以祭祀，陰陽法師們面對北斗可以在黑夜作法祈禳。因此，“從民俗上看，在喪葬儀式上常用桑枝作為靈物，如用桑枝與雞血避煞，砍桑枝斬喪等。”[30]
從以上所舉文獻中可以看出，不管是作為祥瑞的象征，還是作為不祥之兆,“桑樹”的出現(xiàn)常常與個人的命運緊密相連，從中體現(xiàn)了不同意識主體生命價值的大小。
（三）象征時間——生命觀念的升華
“?！币庀蟪伺c男女情愛密切聯(lián)系，可以預(yù)示吉兇外，還是時間的象征。古人常常用“?！眮硇稳輹r間的流逝，變化的巨大?！兜湫g(shù)》曰：“桑木者，箕星之精神，木蟲食葉為文章，人食之，老翁為小童?！币苍S正因為桑樹的壽命很長且種植廣泛，古人便認為老桑樹木歷經(jīng)風(fēng)雨會“成精”，因而人食用便能返老還童。《太平廣記選·麻姑》中仙人麻姑自稱三次看見東海變成桑田，其文云：“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于往者會時略半也，豈將復(fù)還為陵陸乎？”[31]100滄海桑田之說，以桑田隱喻世事變遷的變幻莫測?！逗鬂h書·馮異傳》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32]646之說，桑榆指太陽已經(jīng)落在西邊的桑樹和榆樹間，比喻人的垂暮之年。因此，后世常有“桑榆”“滄?！薄皽婧ＩＬ铩钡日f法，而且這些意象也多次出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中。詩人們也常以桑比喻世事變遷，如曹植《贈白馬王彪》：“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卑拙右住稏|南行一百韻》曰：“身方逐萍梗，年欲近桑榆?！蹦踩凇额}山莊》曰：“東南松菊存遺業(yè)，晚景桑榆樂舊游?！痹谶@些詩中時間的流失給人一種凄涼哀傷之感。盧照鄰《長安古意》曰：“節(jié)物風(fēng)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崩钊稹顿浛登ⅰ吩唬骸白匝匀f物有移改，始信桑田變成海?！痹姼柚幸陨Ｌ镒兒Ｕf明了光陰流逝，人生短暫，也襯托出世事變遷巨大。
在古人的原始意識中，時間就是生命，時間的流逝與變化從根本上來說就是生命的消逝與動蕩起伏。用“?！眮硐笳鲿r間，說明古人害怕死亡，所以總想迫不及待地挽留住時間，留住時間也就意味著留住了生命。因而“桑”象征時間實質(zhì)上反映了先民濃厚的生命意識和生命觀念，亦即是初民生命觀念的升華。
（四）田園故土——生命精神的復(fù)歸
在古代文學(xué)中，“?！币庀笠渤３Ｅc田園故土聯(lián)系在一起，象征著故土家園。桑樹種植在我國歷史悠久，遠古先民常于所居宅旁栽種桑樹和梓樹，它們?yōu)橄让裉峁┝素S富的物質(zhì)生產(chǎn)資料，故有“桑梓之地，父母之邦”之說，后世即以“桑梓”指代故土。比如《詩經(jīng)·小雅·小牟》有云：“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盵27]291-294宋代大儒朱熹釋曰：“桑梓二木，古者五畝之宅，樹之墻下，以遺子孫給蠶食……桑梓父母所植?！盵33]140正因為桑梓是父母所植，所以對它要表示尊敬。漢張衡《南都賦》有云：“永世克孝，懷桑梓焉；真人南巡，睹舊里焉?！绷谠堵匋S鸝》中說：“鄉(xiāng)禽何事亦來此，令我生心憶桑梓。”游子由桑想到了父母、故園，因而思鄉(xiāng)情切。因此，“?！币庀笠彩前餐林剡w的古人故鄉(xiāng)情結(jié)的深深體現(xiàn)。人們常說“葉落歸根”，出門在外的游子無論漂泊多久、多遠，總要回到家鄉(xiāng)，因為他們的根在那里，那里有父母有祖先的庇佑，有安全感、歸屬感。陸游《百年歌》之“辭官致祿歸桑梓，安居駟馬入舊里”詩句所傳遞出的正是游子濃濃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
故鄉(xiāng)是生養(yǎng)我們的地方，是“根”之所在，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都給人以親切之感?；氐郊亦l(xiāng)，便有家的溫暖，心中便覺得安寧，靈魂便有了歸宿和安頓。正因為如此，由“?！币庀笏碚鞯南让竦倪@種濃濃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是一種生命精神的復(fù)歸。
三、“?！币庀笥绊懴碌纳Ａ帜割}梳理
“?！币庀笤偷男纬珊痛_立對后世文學(xué)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以“?！睘橐庀蟮牟煌瑫r代的文學(xué)作品是古人潛意識里“?！背绨莸膶徝荔w現(xiàn)。在諸多受到“?！币庀笤陀绊懙淖髌分?，以“?！迸c男女情事之關(guān)聯(lián)為載體，形成了文學(xué)史上的桑林母題，從而為后世文學(xué)提供了參考借鑒的文學(xué)母題。這一母題在《詩經(jīng)》中確立后，在后世又經(jīng)歷了一個發(fā)展流變的過程。
（一）《詩經(jīng)》所確立的桑林母題
在中國最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不同地域的人們吟詠著桑蔭之下美好的愛情故事，比如前文提到的《桑中》《隰?！贰妒€之間》《汾沮洳》《將仲子》等。這些詩歌內(nèi)容都源于上古的桑林崇拜和桑社祭祀，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詩經(jīng)》時代的文學(xué)作品確立了文學(xué)史上的桑林母題。桑林母題通過描寫“采?！被顒觼韨鬟_男女之情，“桑林”或“桑園”成為上演愛情故事的大舞臺，“采桑女”也就理所當然成了最光彩照人的主人公。約會就去桑林吧！上古青年男女在桑林中不受約束，自由傳情?！囤羯！芬辉娭胁缮Ｅ竽懲侣稅矍榈男穆暎骸摆羯Ｓ邪ⅲ淙~有沃。既見君主，其樂如何！”[27]356-357這是一曲生命之歌，在與大自然春華秋實地感應(yīng)中展示了無拘無束的自然生命之美。
與《桑中》《隰?！反竽懼甭实拿鑼懮Ａ智閻酃适孪啾?，《十畝之間》顯得朦朧、含蓄一些。詩歌含情脈脈地訴說著：“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盵27]141在春意盎然的桑林內(nèi)，到處都可以看見采桑人的身影，與桑女幽會的青年男子依依不舍訴說自己的心愿。桑林內(nèi)外，來來往往忙碌著的采桑人驚擾了美好的幽會，他們多么希望可以擁有“適我愿兮”幽靜之所自由戀愛，傾訴相思之情，表達對多情浪漫、率真自然的采桑女的愛戀。
《汾沮洳》則飽含深情地贊美心上人：“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27]137-138可以想見，在古老的汾水河畔曾有一位采桑女深情款款地歌唱著對意中人的無限真情，也真率地表達了周人對自然生命的渴望和對美的追求?！秾⒅僮印分小皩⒅僮淤?，無踰我墻，無折我樹?！保琜27]101-102分明以折桑寓示男子挑誘女子之意。
由此可見，“?！弊鳛閭鬟f愛情的表征，是原始生命力的外在展示?！吧！睆拇艘渤蔀榍楦桕P(guān)注的原始心象，亦成為承載著上古先民之濃郁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的一個文學(xué)母題。
（二）古代文學(xué)中桑林母題的流變
桑林母題自《詩經(jīng)》發(fā)端吟詠之后，在漢魏時期仍然經(jīng)久不衰。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描寫了章華大夫與采桑女的嬉戲，西漢劉向《列女傳》中寫了三位“采桑女”的故事，枚乘《梁王菟園賦》展示了貴族子弟與桑婦調(diào)情的場面。另外，這一時期所產(chǎn)生的樂府古詩《陌上桑》顯然是《詩經(jīng)》桑林母題的傳承和延續(xù)，是以桑林為主題的詩歌名篇。清麗可人、聰明機智的采桑女羅敷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的心，令人十分喜愛。章培恒、駱玉明撰寫的《中國文學(xué)史》認為：“中國古代盛產(chǎn)桑樹，由于采桑之處女子很多，其地也往往成為男女戀愛的場所，《詩經(jīng)》中所吟詠的‘桑間濮上’之地，便是如此。由此，漢代也產(chǎn)生了一些關(guān)于采桑女的傳說故事，其中一個主要母題，就是一個過路男子向一采桑女求愛，魯國的秋胡傳說就是具有這種母題的故事，《陌上?！穭t是這一母題在漢代的變奏。”[34]235后世作品中的“采桑女”形象都是在《詩經(jīng)》中桑女形象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的。但此時的“采桑女”較之“詩經(jīng)”時代采桑女率真大膽、帶著生命本原的淳樸氣息，道德說教的意味變得更濃。在這些作品中，桑林題材沒有變，都與男女之情有關(guān)；但是旨趣改變了，人物被賦予了新內(nèi)涵。而且在桑林母題不斷地發(fā)展流變中，青年男女愛情中男性的角色逐漸淡化，而“采桑女”的形象則在反復(fù)地書寫中愈加突出，并被賦予了自我象征的興寄特性與意味。最為典型的如曹植的《美女篇》，詩人借桑女之境況喻自己之處境，抒發(fā)其懷才不遇的苦悶和孤憤。
到了六朝隋唐時期乃至宋代，“采桑女”仍然活躍在文人的筆下，許多描寫“桑女”形象的詩歌作品受到人們的頌賞。但此時迷人多情的“采桑女”似乎已成為逝去的風(fēng)景，她們更多地成為一種文化符號和審美象征。有的成為傷離念遠的思婦，如李白《春思》：“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問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桑葉繁茂，令獨處秦地的“思婦”觸景生情。有的成為辛勤勞作的普通女子，比如王安石《采?！芬辉姷辣M采桑女子的辛勞，其詩云：“溪橋接桑畦，鉤籠曉群過。今朝去何早，向晚恐蠶臥。”辛勤的采桑女從早至晚采桑勞作，滿心擔(dān)憂的是如何喂好蠶兒以早日吐絲。她們只是辛勤勞作的女子，為了生活而在田頭陌上奔波勞碌。
桑女的美麗和多情似乎在《詩經(jīng)》和漢魏六朝時期的作品中寫盡了，唐宋之世關(guān)乎桑林母題的作品再難超越之，以致在元明清幾百年的歷史長河中，桑林題材備受冷落，逐漸淡出了文人們關(guān)注的視野，也就很少有名作出現(xiàn)了。
四、結(jié)語
回到本文的題目，在原型批評視野中審視“?！币庀?，可以看出，“?！币庀笤褪巧瞎派裨拏髡f與民俗風(fēng)情的文化積淀，也是上古儀式與先民們精神信仰的象征，反映了初民的原始崇拜觀念。它不僅展示了神話與文學(xué)之間的聯(lián)系，同時，也豐富了文學(xué)作品的文化內(nèi)蘊?！吧！币庀笏N涵的男女情愛、預(yù)示兇吉、象征時間、家園情結(jié)等內(nèi)容，給后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賦予了更深刻的思想蘊含和文化意義，可謂影響深遠而巨大。程金城說：“文藝通過意象來激活集體無意識的特性與人類精神本能的某些特殊需求的契合，是文藝活動中的某些‘永恒’現(xiàn)象的內(nèi)在原因?！盵4]2對“?！币庀筮M行原型分析，不僅可以深化對其文化內(nèi)涵的理解，更為重要的是，可以從深層次挖掘原始先民心理原型的需要及其精神實質(zhì)，從而探索到原始先民所具有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識和生命情懷，體現(xiàn)了“生命集體的潛在記憶與個體自身的經(jīng)驗和內(nèi)在心理情感的悸動”。[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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