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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家之正體”*
——宋代經(jīng)論初探

2020-01-10 12:21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歐陽修人情

鞏 本 棟

論體之文,淵源甚遠。劉勰《文心雕龍·論說》篇曰:“圣哲彝訓曰經(jīng),述經(jīng)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jīng)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于茲矣?!?1)劉勰撰,周勛初解析:《文心雕龍解析》,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298頁。把論體的得名和成立追溯到《論語》。宋人陳骙又曰:“自有《樂論》《禮論》之類,文遂有論?!?2)陳骙:《文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9頁。則認為論體源于《荀子》。論體文雖未必如劉勰所說是源于《論語》,但論之一體天然地與經(jīng)學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當人們面臨和處理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種種問題時,自不必以經(jīng)學斷案,然儒家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卻是最為重要的是非和價值評判標準。故論體應(yīng)用廣泛,可以釋經(jīng),可資陳政,可用于論史,可引以詮文,而按劉勰的看法,其中尤以“述圣通經(jīng)”為“論家之正體”(3)劉勰撰,周勛初解析:《文心雕龍·論說》,《文心雕龍解析》,第300頁。。本文擬對宋代的經(jīng)論作初步探討。

一、“較諸他文應(yīng)用之處為多”:宋代論體文和經(jīng)論的發(fā)展

宋代經(jīng)學發(fā)達,經(jīng)學文獻亦豐富,這不僅包括了宋人對先秦和秦漢儒家經(jīng)學原典與漢唐傳注的??焙驼?,而且,也包括了宋人對儒家原典和漢唐舊注所作的新的注疏以及各種經(jīng)解、經(jīng)義、經(jīng)說、經(jīng)論等文獻。作為經(jīng)學和思想史研究的最直接的史料,這些經(jīng)學文獻的意義和價值向為學者所重視,然對其中以論體文形式存在的經(jīng)論,它在文學和文體發(fā)展的進程中占何種地位,卻關(guān)注不夠。

宋代經(jīng)論是隨著宋代經(jīng)學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興盛起來的。宋初經(jīng)學初興,自無經(jīng)論,或縱有也極為簡單,不過就經(jīng)注中某一具體問題提出疑問,并加以重新解讀而已。經(jīng)論對經(jīng)和注在整體上給予充分肯定。論述簡單,文似經(jīng)解。

如王禹偁撰《明夷九三爻象論》,就認為“輔嗣注《易》,極乎天人之際,諸家莫之及也”,只是其注《周易·明夷》卦“九三”爻、象之辭,“似有未盡”(4)王禹偁:《明夷九三爻象論》,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151,第4冊,成都:巴蜀書社,1989年,第446,445—446頁。。王禹偁認為,王弼的注釋稱《明夷》卦九三爻辭“處下體之上,居文明之極,上為至晦,入地之物也。故夷其明以獲南狩,得大首也。南狩者,發(fā)其明也。既誅其主,將正其民,民之迷也,其日固以久矣,化宜以漸,不可遽正,故曰不可疾貞”,是以周文王之事為武王伐紂之事,以此釋“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這不合歷史事實。他論道:“圣人觀九三之象,言文王以文明之盛,當商紂至簡之世,若南狩而發(fā)其明,可得大首。然以臣伐君,義不可速,在乎貞正,俟彼貫盈。故曰‘明夷于南狩,獲其大首,不可疾貞’也。是以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率諸侯以事紂,此其義也……若南狩發(fā)其明,又獲大首,則天下文明矣,安得謂之明夷乎?”(5)王禹偁:《明夷九三爻象論》,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151,第4冊,成都:巴蜀書社,1989年,第446,445—446頁。以未然為已然,王弼的解釋此所以不確。一番辨析之后,王禹偁又引《尚書·泰誓》《武成》篇為證,進一步補說文王未曾伐紂,“民迷既久,化宜以漸”也不合實際。王禹偁的看法是可取的。因為此卦《彖辭》已舉文王事為說,即:“內(nèi)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逼溽尭髫池侈o自然也應(yīng)與之相符。后來范仲淹論及此卦,也認為與文王之事相驗。他說:“文明在上,則賢者遂進;文明在下,則善人用傷。其商之末世耶……文王蓋有國焉,德加于人,晦之難也。故以文明入于難,終以柔順而出矣。”(6)范仲淹:《易義》,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385,第9冊,第758頁。與王禹偁的看法相同。此論觀點可取,然若從文體和文章學的角度看,文章先引《周易》卦、爻辭,次引注疏,然后反駁王弼之說,提出自己的看法,并引《尚書》以證,略同于經(jīng)解、經(jīng)義,文不成體。

宋代進士科舉取士試論和賢良進卷及考試以論策取士的制度,極大地推動了論體文以及經(jīng)論的發(fā)展,是很顯然的。因為無論以詩賦取士還是以經(jīng)義策論、或詩賦、經(jīng)義取士并行,都少不了要考“論”。清四庫館臣早已指出:“考宋禮部貢舉條式,元祐法以三場試士,第二場用論一首。紹興九年,定以四場試士,第三場用論一首,限五百字以上成。經(jīng)義、詩賦二科并同。又載紹興九年國子司業(yè)高閌札子,稱太學舊法每旬有課,月一周之。每月有試,季一周之。皆以經(jīng)義為主,而兼習論策云云。是當時每試必有一論,較諸他文應(yīng)用之處為多?!?7)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87“總集類”二《論學繩尺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02頁。這是符合實際的。尤其是制科考試,自宋初便有應(yīng)試之前須“進其詞業(yè)”的要求,而這個“詞業(yè)”具體說就是五十篇論、策,可以說,它更為直接地推動了論體文特別是經(jīng)論的發(fā)展?!端螘嫺濉分芯陀涊d了景德三年七月二十九日“以應(yīng)制舉人所納文卷付中書詳較”的事(8)徐松:《宋會要輯稿·選舉》一○“制科”一,劉琳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冊,第5459,5460頁。。又載同年十一月十五日進士李孜上書言:“昨應(yīng)詔舉賢良,著《政通》十卷,有司考校聞罷,不得預(yù)試。且孤貧無依,愿霑一命之秩以自效?!?9)徐松:《宋會要輯稿·選舉》一○“制科”一,劉琳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冊,第5459,5460頁。高宗紹興元年正月一日發(fā)布德音,中有“禮部講求到典故……(應(yīng)制者)‘各具詞業(yè)繳進(原注:詞業(yè)謂策論五十篇,分為十卷,隨舉狀繳進,入舉詞),送兩省侍從參考’云云”(10)徐松:《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一“制科”二,第9冊,第5482頁。。五十篇論策中,論、策的數(shù)量大致相當,即各占二分之一。其中,論的部分經(jīng)論居首,其次有歷代論、人物論等,經(jīng)論的數(shù)量不均,多者可達全部論體文的二分之一,少者亦占五分之一左右。從數(shù)量上看,經(jīng)論是占有很重要的位置的(11)關(guān)于宋代制舉考試制度的研究,具體可參聶崇歧《宋代制舉考略》一文(氏著《宋史叢考》,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祝尚書《宋代制科制度考論》(氏著《宋代科舉與文學考論》,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等。。

這里應(yīng)指出的是,除進卷和考試必涉經(jīng)論之外,自宋真宗后期進士考試從經(jīng)義中命題,對論體文尤其是經(jīng)論的發(fā)展也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景德二年(1005),進士考試已開始用經(jīng)義命題(12)此年“南省試《當仁不讓于師賦》”。蘇轍:《龍川別志》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1頁。。及殿試之時,真宗親試禮部舉人,取李迪以下進士二百四十六人,以李迪為最優(yōu),贊揚李諮純孝,已顯示出朝廷取士重經(jīng)旨的傾向。不僅僅是禮部試,此年的殿試也已開始以正經(jīng)命題。這一年七月,龍圖閣待制戚綸和禮部貢院上書真宗曰:“近年進士多務(wù)澆浮,不敦實學,惟鈔略古今文賦,懷挾入試。昨者,廷試以正經(jīng)命題,多懵所出……仍請戒勵專習經(jīng)史?!?13)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0“景德二年七月丙子”,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352頁。所謂“昨者”,當指此年的殿試。到了景德四年(1007)閏五月,制科考試也開始從經(jīng)義中命題。真宗在崇政殿廷試應(yīng)賢良方正制科考試的士人,便明確命兩制各以經(jīng)義撰擬策問,選而考之,結(jié)果著作佐郎陳絳、溧水縣主簿夏竦被取為第四次等。真宗告訴大臣王旦說:“比設(shè)此科,欲求才識,若但考文義,則積學者方能中選,茍有濟時之用,安得而知?朕以為六經(jīng)之旨,圣人用心,固與子史異矣。今策問宜用經(jīng)義,參之時務(wù)?!蓖醯┐鹪唬骸俺嫉让糠钋鍐?,語及儒教,未嘗不以六經(jīng)為首。邇來文風丕變,實由陛下化之?!?14)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5“景德四年閏五月壬申”,第1459—1460,1461頁。同月,“龍圖閣待制陳彭年又上言:‘請令有司詳定考校進士詩賦、雜文程式,付禮部貢院遵行。又請許流內(nèi)選人應(yīng)宏詞拔萃科,明經(jīng)人投狀自薦策試經(jīng)義,以勸儒學?!t貢院考較程式,宜令彭年與待制戚綸、直史館崔遵度、姜嶼議定,余令彭年各具條制以聞”(15)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5“景德四年閏五月壬申”,第1459—1460,1461頁。。對于不遵經(jīng)旨著文立說的士人,真宗還準備加以黜戒(16)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6“景德四年七月壬申”,第1472頁。。仁宗朝以后,制科秘閣試考六論,“有司命題,不過六經(jīng)本注與正義中出,或不出正義,未聞出子史注疏者”(17)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丙集“賢良”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16頁。。哲宗元祐七年(1092)五月十一日詔曰:“秘閣試制科,論于九經(jīng)、兼經(jīng)、正史、《孟子》、《揚子》、《荀子》、《國語》并注內(nèi)出題,其正義內(nèi)毋出?!?18)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一“制科”二,第9冊,第5481頁。不僅可看出朝廷的思想導向,而且對經(jīng)論發(fā)展的影響也是很明顯的。

今存宋人的經(jīng)論南北宋皆有,而以北宋經(jīng)論尤堪注意。制科在北宋為士人所重,被稱為“大科”,南宋雖也延續(xù)了制舉的制度,然自北宋后期所興起的詞科,更為士人所青睞,制舉反而式微了。故今所存經(jīng)論中北宋士人的賢良進卷之作較多。像張方平《中庸論》(三篇)、《詩變正論》,李覯《禮論》(七篇)、《易論》(十三篇),蘇洵《六經(jīng)論》(包括《易》《禮》《樂》《詩》《書》《春秋》諸論),蘇軾《中庸論》,蘇轍《應(yīng)詔集》中《禮》《易》《書》《詩》和《春秋》五論,孫洙《明堂原》(四篇),李清臣《易論》《春秋論》《禮論》《詩論》(十篇),呂陶《易論》《春秋論》《詩論》《洪范論》等等(19)后二者已佚,《春秋論》今亦不完整。,都是其例。南宋則有楊萬里、陳傅良、葉適、張震等人的《五經(jīng)論》。這些作品頗似唐代的進士行卷,多為應(yīng)舉者精心結(jié)撰(20)關(guān)于唐代舉子和當時顯人多以嚴肅的態(tài)度對待行卷的情況,可參先師程千帆先生《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所論。,是宋代經(jīng)論文的主體。進卷之外,亦有散見于士人集中的經(jīng)論,今所見數(shù)量雖不多,然也不應(yīng)忽略。像歐陽修《易或問》《石鹢論》《春秋論》(三篇),司馬光《致知在格物論》,王安石《禮論》《禮樂論》《九卦論》《大人論》《致一論》《性情》等,劉敞《易本論》以及他與劉攽的《重黎絕地天通論》等,亦多有可取。

二、“經(jīng)術(shù)者,所以經(jīng)世務(wù)也”:宋代經(jīng)論的現(xiàn)實指向

自宋初太祖、太宗所提倡和構(gòu)建,至真宗朝逐漸形成的上下相維、彼此相制的政治制度、格局以及崇儒尚文的思想政治與社會風氣,雖使得大宋王朝的統(tǒng)治趨于穩(wěn)固,然而其過度龐大的官員機構(gòu)、效用低下的運作程序,也給國家和社會帶來了一系列問題,并形成一種強大的政治和社會風氣的惰性。到了仁宗朝,一些士大夫中的有識之士,開始積極思考這個國家所面臨的來自內(nèi)外的許多政治和社會難題與困境,并試圖提出一系列的政治改革措施。他們的這些思考,自是以儒學為依據(jù)和基礎(chǔ)的,而為其提供著論證依據(jù)和基礎(chǔ)的儒學本身,也往往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指向。

這種現(xiàn)實指向,在經(jīng)論的撰述中,首先表現(xiàn)在經(jīng)世用和重人事上。比如李覯撰《禮論》七篇,就自言要“推其本以見其末,正其名以責其實,崇先圣之遺制,攻后世之乖缺。邦國之龜筮,生民之耳目,在乎此矣”(21)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897,第21冊,第362頁。。其經(jīng)論撰寫的政治目的很明確。他撰《易論》十三篇,更是以人事說經(jīng),認為一部《周易》,“炳如秋陽,坦如大逵。君得之以為君,臣得之以為臣。萬事之理,猶輻之于輪,靡不在其中矣”(22)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898,第21冊,第382—383頁。。其首篇論為君之道,次篇言為君在于任賢,第三篇論為臣之道,第四篇談如何修身,以下則談如何用賢,談出處進退,究適時變化等等,皆取《易經(jīng)》中卦爻之辭,而論修身齊家、治國理政的大道理。末篇發(fā)為議論:“作《易》者既有憂患矣,讀《易》者其無憂患乎?茍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以憂患之心,思憂患之故,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則自天祐之,吉無不利矣?!?23)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899,第21冊,第408頁。其現(xiàn)實指向顯而易見。再如李清臣賢良進卷,自謂“象數(shù)妖祥之說勝則亂人事,故有《易論》三篇;王法舉則天下自治,故有《春秋論》二;述禮之所起,有《禮論》三;見圣人勸警后世之君,反復而丁寧,有《詩論》上、下”等等(24)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1711,第39冊,第701頁。。其撰述目的也很明確,那就是要經(jīng)世用(25)關(guān)于李清臣的賢良進卷,朱剛曾對其作過全面的研究,詳可參其《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第四章,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

宋人經(jīng)論現(xiàn)實指向的另一個表現(xiàn),是方法上的以人情常理說經(jīng)。所以會從人情常理的角度解經(jīng),從根本上說,是因為六經(jīng)“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26)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967頁。,原就本之世事人情的緣故。像《禮記·喪服》中論禮:“凡禮之大體,體天地,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故謂之禮。訾之者,是不知禮之所由生也?!?27)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63《喪服四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672頁。漢初叔孫通制禮,也明說“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jié)文也”(28)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99《劉敬叔孫通列傳》,第3278頁。。所以蘇軾就認為:“六經(jīng)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傳而不廢。”(29)蘇軾撰,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蘇軾文集校注》卷2《詩論》,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15頁。六經(jīng)既因世事人情而撰,自然也應(yīng)由此解之,尤其當世事變遷,人們需要從儒家的經(jīng)典中尋求應(yīng)對世變的理論依據(jù)時,便往往會從現(xiàn)實出發(fā),以人情說經(jīng)。

天寶之末,世事將變,啖助已有以人情說經(jīng)的傾向。比如,他認為《春秋》是一部“以權(quán)輔正,以誠斷禮,正以忠道,原情為本,不拘浮名,不尚狷介,從宜救亂,因時黜陟”的書(30)陸淳:《春秋集傳纂例》卷1《春秋宗指議》引啖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379頁。,孔子作《春秋》的宗旨在祖述堯舜之道,而非行周禮,故三傳之說,多不可取。便是從人情出發(fā),舍傳求經(jīng)的結(jié)果。

到了北宋仁宗朝,以人情常理說經(jīng)更成為一時風氣。歐陽修在這方面最為代表。他認為《周易》是“文王之作也。其書則六經(jīng)也,其文則圣人之言也,其事則天地、萬物、君臣、父子、夫婦人倫之大端也”(31)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18《易或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535頁。?!洞呵铩肥恰吧限裰煲猓沦|(zhì)諸人情,推至隱以探萬事之元,垂將來以立一王之法者”(32)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外集》卷10《石鹢論》,第1584頁。歐陽修所論,實本于漢董仲舒對策。董仲舒曰:“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zhì)諸人情,參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譏,災(zāi)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zāi)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yīng),此亦言天之一端也?!?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56《董仲舒?zhèn)鳌罚本褐腥A書局,1962年,第2515頁)。而《詩》則在六經(jīng)中頗為特殊,它不同于其他五經(jīng),但又關(guān)乎五經(jīng),“而明圣人之用”(33)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外集》卷10《詩解統(tǒng)序》,第1597頁。,當然更是主情的了,所以它也與其他儒家經(jīng)典一樣,都是應(yīng)從人情實際出發(fā)去解讀的。

他以人情常理區(qū)分經(jīng)、傳,以為:“事有不幸出于久遠而傳乎二說,則奚從?曰:從其一之可信者。然則安知可信者而從之?曰:從其人而信之可也。眾人之說如彼,君子之說如此,則舍眾人而從君子。君子博學而多聞矣,然其傳不能無失也。君子之說如彼,圣人之說如此,則舍君子而從圣人。此舉世之人皆知其然?!?34)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18《春秋論》上,第545—546頁。不做任何辨析,僅據(jù)人情常理進行判斷,就把圣人與君子、經(jīng)與傳區(qū)分開了。在《易童子問》中,他以問答的方式,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童子問曰:《系辭》非圣人之作乎?”曰:“何獨《系辭》焉,《文言》《說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眾說淆亂,亦非一人之言也。昔之學《易》者雜取以資其講說,而說非一家,是以或同或異,或是或非,其擇而不精,至使害經(jīng)而惑世也。然有附托圣經(jīng),其傳已久,莫得究其所從來,而核其真?zhèn)?。故雖有明智之士,或貪其雜博之辯,溺其富麗之辭,或以為辯疑是正,君子所慎,是以未始措意于其間。若余者,可謂不量力矣。邈然遠出諸儒之后,而學無師授之傳,其勇于敢為,而決于不疑者,以圣人之經(jīng)尚在,可以質(zhì)也。”(35)歐陽修:《文忠集》卷78《易童子問》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2冊,第611頁。認為《系辭》等內(nèi)容雜亂,必非圣人所作,這也是據(jù)人情常理所作的推斷。再如《春秋》與“三傳”,歐陽修認為孔子是圣人,“萬世取信,一人而已”,《春秋》既為孔子所作,當然可信。而公羊高、谷梁赤、左丘明三人雖“博學而多聞”,然“其傳不能無失”。若“孔子之于經(jīng),三子之于傳,有所不同,則學者寧舍經(jīng)而從傳,不信孔子而信三子,甚哉其惑也”(36)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18《春秋論》上,第546頁。當然,歐陽修也并非一概否定三傳,只是在經(jīng)傳地位上認為應(yīng)先經(jīng)后傳。如他在《春秋或問》中就說:“或問:子于隱攝、盾、止之弒,據(jù)經(jīng)而廢傳,經(jīng)簡矣,待傳而詳,可廢乎?曰:吾豈盡廢之乎?夫傳之于經(jīng)勤矣,其述經(jīng)之事,時有賴其詳焉,至其失,傳則不勝其戾也。其述經(jīng)之意,亦時有得焉,及其失也,欲大圣人而反小之,欲尊經(jīng)而反卑之,取其詳而得者、廢其失者可也,嘉其尊大之心可也,信其卑小之說,不可也?!?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18,第556—557頁)。這同樣是以人情常理為衡量標準的。

以人情常理解經(jīng),在北宋十分普遍。像蘇洵父子,也都是如此。蘇洵論禮,云:“夫人之情,安于其所常為,無故而變其俗,則其勢必不從。圣人之始作禮也,不因其勢之可以危亡困辱之者以厭服其心,而徒欲使之輕去其舊而樂就吾法不能也?!?37)蘇洵撰,曾棗莊、金成禮箋注:《蘇洵集箋注》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47—148,155—156頁。故要順乎人情。其論《詩》,又說:“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憤憾怨怒,有不顧其死,于是禮之權(quán)又窮。”“故圣人之道,嚴于禮而通于《詩》。(略)嚴以待天下之賢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略)故《詩》之教,不使人之情至于不勝也?!?38)蘇洵撰,曾棗莊、金成禮箋注:《蘇洵集箋注》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47—148,155—156頁。認為《詩經(jīng)》也是圣人從人情出發(fā)和順應(yīng)人情而作。至于蘇軾、蘇轍,同樣也是以人情解經(jīng)的,此不贅述(39)關(guān)于二蘇的思想學術(shù)傾向,筆者有《環(huán)繞蘇門起始興盛的諸問題》一文(載拙著《唱和詩詞研究——以唐宋為中心》,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請參。。

北宋以人情解經(jīng)的風氣,反映了北宋士人身份的變化和高漲的主體意識,反映了儒學思想發(fā)展的新趨勢。究其原因,實與其處五代儒學和士風衰落之后,學子多出身庶族寒門大有關(guān)系。這些士人“少無師傳,而學出己見”(40)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外集》卷17《回丁判官書》,第1803頁。,故能“勇于敢為,而決于不疑”。如宋初王昭素撰《易論》33卷,據(jù)載其“以注疏異同,互相詰難,蔽以己意”(41)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7頁。,隱居鄉(xiāng)里,“少篤學不仕,有志行,為鄉(xiāng)里所稱,常聚徒教授以自給”(42)脫脫等:《宋史》卷431《王昭素傳》,第3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808頁。?!八纬跞壬敝械暮?,著有《周易口義》12卷、《洪范口義》2卷等,其“尤患隋唐以來仕進尚文詞而遺經(jīng)業(yè),茍趨祿利。及為蘇、湖二州教授,嚴條約。(略)解經(jīng)至有要義,懇懇為諸生言其所以治己而后治乎人者。學徒千余……五經(jīng)異論,弟子記之,自為胡氏《口義》”(43)蔡襄撰,陳慶元等校注:《蔡襄集》卷33《太常博士致仕胡君墓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29頁。其生平行事又可略參《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25《胡先生墓表》等。,在當時影響既大,對宋學的興起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然看其身世,少時因家貧無以自給,別無所師,往泰山,與孫復、石介為友,攻苦食淡,夜以繼日,后來方有成就。而孫復“少舉進士不中,退居泰山之陽,學《春秋》,著《尊王發(fā)微》。魯多學者,其尤賢而有道者石介。自介而下,皆以弟子事之……先生治《春秋》不惑傳注,不為曲說以亂經(jīng)。其言簡易,明于諸侯、大夫功罪,以考時之盛衰,而推見王道之治亂,得于經(jīng)之本義為多”。然而其家世寒微,少無所師,“年逾四十,家貧不娶,李丞相迪以其弟之女妻之”(44)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27《孫明復先生墓志銘序》,第746—747頁。。石介,對“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軻、揚雄、韓愈氏者,未嘗一日不誦于口”,而“世為農(nóng)家”(45)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34《徂徠石先生墓志銘序》,第896—897頁。。周堯卿,世稱其“為學不惑傳注,問辨思索,以通為期……其學《春秋》,由左氏記之詳?shù)媒?jīng)之所以書者,至‘三傳’之異同,均有所不取。曰:圣人之意,豈二致耶”(46)王稱:《東都事略》卷113《周堯卿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2冊,第739頁。,然不聞其何所師,“家貧,不事生產(chǎn),喜聚書”而已(47)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25《太常博士周君墓表》,第692頁。。又如蘇洵,少喜游蕩,其父亦縱而不問,至二十七始發(fā)奮讀書,“大究六經(jīng)百家之說,以考質(zhì)古今治亂成敗、圣賢窮達出處之際,得其粹精”,而觀其家世,“三世皆不顯”(48)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34《故霸州文安縣主簿蘇君墓志銘》,第902頁。。學問無所師,治學自然少有約束,其說經(jīng)多取人情常理,舍傳求經(jīng),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三、“牖啟聰明,如山水絲竹之怡悅性情”:經(jīng)論的文學色彩

以人情常理說經(jīng),宋代經(jīng)論逐漸走向了文學化。

宋初經(jīng)論,文不成體,前已言之。至歐陽修,則開啟了經(jīng)論文學化的進程。歐陽修早年撰《易或問》《春秋論》等,在其經(jīng)學思想的發(fā)展中既占有重要地位,又富有文學色彩。此舉其《泰誓論》一篇,以見一斑。文略曰:

《書》稱商始咎周以乘黎。乘黎者,西伯也。西伯以征伐諸侯為職事,其伐黎而勝也,商人巳疑其難制而惡之,使西伯赫然見其不臣之狀,與商并立而稱王,如此十年,商人反晏然不以為怪,其父師老臣如祖伊、微子之徒亦默然相與熟視而無一言,此豈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謂西伯受命稱王十年者,妄說也。

以紂之雄猜暴虐,嘗醢九侯而脯鄂侯矣,西伯聞之竊嘆,遂執(zhí)而囚之,幾不免死。至其叛己不臣而自王,乃反優(yōu)容而不問者十年,此豈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謂西伯受命稱王十年者,妄說也。

孔子曰:“(周)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使西伯不稱臣而稱王,安能服事于商乎?且謂西伯稱王者,起于何說?而孔子之言,萬世之信也。由是言之,謂西伯受命稱王十年者,妄說也。

伯夷、叔齊,古之知義之士也。方其讓國而去,顧天下皆莫可歸,聞西伯之賢,共往歸之。當是時,紂雖無道,天子也。天子在上,諸侯不稱臣而稱王,是僭叛之國也。然二子不以為非,依之久而不去,至武王伐紂,始以為非而棄去。彼二子者,始顧天下莫可歸,卒依僭叛之國而不去,不非其父而非其子,此豈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謂西伯受命稱王十年者,妄說也。

《書》之《泰誓》稱“十有一年”,說者因以為自文王受命九年,及武王居喪二年并數(shù)之爾。是以西伯聽虞、芮之訟,謂之受命,以為元年。此又妄說也。古者人君即位必稱元年,常事爾,不以為重也。后世曲學之士說《春秋》,始以改元為重事。然則果常事歟,固不足道也;果重事歟,西伯即位已改元矣,中間不宜改元而又改元,至武王即位宜改元而反不改元,乃上冒先君之元年,并其居喪稱十一年。及其滅商而得天下,其事大于聽訟遠矣,又不改元。由是言之,謂西伯以受命之年為元年者,妄說也。

后之學者知西伯生不稱王,而中間不再改元,則《詩》《書》所載文、武之事,粲然明白而不誣矣?;蛟唬喝粍t武王畢喪伐紂,而《泰誓》曷謂稱十有一年?對曰:畢喪伐紂,出于諸家之小說,而《泰誓》,六經(jīng)之明文也。昔者孔子當衰周之際,患眾說紛紜以惑亂當世,于是退而修六經(jīng),以為后世法。及孔子既沒,去圣稍遠,而眾說復興,與六經(jīng)相亂,自漢以來莫能辨正。今有卓然之士,一取信乎六經(jīng),則《泰誓》者,武王之事也?!笆幸荒辍闭?,武王即位之十有一年爾。復何疑哉?

司馬遷作《周本紀》,雖曰武王即位九年,祭于文王之墓,然后治兵于孟津。至作《伯夷列傳》,則又載父死不葬之說。皆不可為信,是以吾無取焉,取信于《書》可矣。(49)歐陽修:《泰誓論》,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18,第558—560頁。

《尚書》的形成過程很復雜,《泰誓》一篇問題尤多(50)此可參劉起釪《尚書學史》(修訂本)相關(guān)章節(jié),劉起釪:《尚書學史》,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漢初伏生所授而立于學官的《尚書》二十八篇中原沒有《泰誓》,至漢武帝時始有民間所獻《泰誓》出現(xiàn),于是有《尚書》二十九篇,頗為時人所引(51)孔穎達:《尚書正義》卷1《尚書序注》引劉向《別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2—13頁。。然此《泰誓》已非先秦文獻所引《泰誓》。至東晉初,梅賾在兩漢以來所傳今古文《尚書》的基礎(chǔ)上,重又搜集先秦兩漢相關(guān)文獻,得《古文尚書》五十八篇,并以漢孔安國傳的名義上呈晉元帝,立為學官,即所謂偽《古文尚書》。此書經(jīng)唐孔穎達作疏后,遂成為官方定本,廣泛流傳。其中《泰誓》三篇,亦由梅賾據(jù)先秦文獻重新輯成。

梅賾所獻的《古文尚書》雖是偽書,但其中漢今文二十八篇(已分成三十三篇)并不偽,另外二十五篇(包括《泰誓》三篇在內(nèi))的材料也不偽;所謂偽孔安國傳,不僅承繼了漢代以來《尚書》學的成就,而且反映了魏晉以來儒家有識之士對傳統(tǒng)的倫理綱常和道統(tǒng)的維護和堅守。清人焦循曾將偽孔傳《古文尚書》可取處一一拈出,其中有曰:“《(禮記)·明堂位》以周公為天子,漢儒用以說《大誥》,遂啟王莽之禍。鄭氏不能辨正,且用以為《尚書》注,而以周公稱王。自時厥后,歷曹、馬以及陳隋唐宋,無不沿莽之故事,而《傳》特卓然以周公不自稱王,而稱成王之命以誥,勝鄭氏遠甚。此《傳》之善七也。為此《傳》者蓋見當時曹、馬所為,為之說者有如杜預(yù)之解《春秋》,束晳等之偽造《竹書》。舜可囚堯,啟可殺益,太甲可殺伊尹,上下倒置,君臣異位,邪說亂經(jīng)。故不憚改《益稷》,造《伊訓》《太甲》諸篇,陰與《竹書》相齮龁,又托孔氏《傳》以黜鄭氏,明君臣上下之義,屏僭越抗害之談。以觸當時之忌,故自隱其姓名?!?52)焦循:《尚書補疏敘》,見是書卷首,阮元編:《皇清經(jīng)解》卷1149,第6冊,上海:上海書店縮印學海堂本,1988年,第628頁。焦循所舉《竹書紀年》雖未必恰當,然他對偽《古文尚書》的總體評價卻是客觀的。疏不破注,孔穎達《尚書正義》的經(jīng)學思想與偽孔《傳》是一致的。故由此立論,焦循不但認為“偽孔《傳》固有勝于真鄭《注》者”,而且還稱贊“《尚書正義》每多正論”(53)《尚書補疏》卷下“王若曰《傳》周公稱成王命”條,阮元編:《皇清經(jīng)解》卷1149,第6冊,第632頁。。

歐陽修所生活的時代當然還不存在《古文尚書》的真?zhèn)螁栴},如果說對經(jīng)典有疑問的話,那也主要是對傳疏而不是對經(jīng)本身的懷疑,且這種懷疑往往也只是局部而不是總體的。在“明君臣上下之義”,維護儒家的倫理綱常方面,歐陽修的觀點與孔安國《傳》和孔穎達《尚書正義》的觀念一致(54)關(guān)于偽《古文尚書》對宋代理學的影響,可參顧頡剛《古史辨》第4冊序、劉起釪《尚書學史》第七章第四節(jié)《宋學以偽古文為思想淵源建立起理學》,第279—284頁。,他所反對的,是傳疏中不符合倫理綱常的解釋。《泰誓論》一文正是如此。《尚書·泰誓》篇序曰:“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笨装矅秱鳌罚骸爸茏杂?、芮質(zhì)厥成,諸侯并附,以為受命之年。至九年而文王卒,武王三年服畢,觀兵孟津,以卜諸侯伐紂之心。諸侯僉同,乃退以示弱?!笨追f達《正義》釋曰:“惟文王受命十有一年,武王服喪既畢,舉兵伐殷,以卜諸侯伐紂之心。雖諸侯僉同,乃退以示弱。”(55)孔穎達:《尚書正義》卷11,第267頁。傳和疏都把這里的“十有一年”解讀為文王受命十一年,這與《史記·周本紀》的記載是一致的。但在歐陽修看來,既稱受命,便是稱王;既已稱王,便不合乎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的道理。所以,文王絕不應(yīng)“與商并立而稱王”。假如西伯受命稱王,殷大臣祖伊、微子不可能不向紂王進諫,伯夷、叔齊不可能投奔西伯,紂王也不可能容忍其所作所為。另外,這也與孔子《論語》中的話不相符合,且武王即位也不應(yīng)繼續(xù)沿用文王的年號。這些都不合乎人情常理,即不符合儒家傳統(tǒng)的君臣大義。因此,“惟十有一年”應(yīng)是武王即位十一年,而不是孔疏所說的文王十一年??梢?,在經(jīng)與注的疑信上,歐陽修的態(tài)度是依經(jīng)不依注,但在維護儒家倫理道德的總體傾向上,歐陽修的立場與傳疏并無不同,他所不贊成的,只是傳疏此處對西伯受命稱王的解讀(56)程頤的看法略同于歐陽修,只是角度又自不同。他說:“如今日天命絕,則今日便是獨夫,豈容更留之三年。今日天命未絕,便是君也,為人臣子豈可以兵脅其君,安有此義?又紂鷙狠若此,太史公謂有七十萬眾,未知是否。然《書》亦自云紂之眾若林。三年之中,豈肯容武王如此便休得也。只是《太誓》一篇前序云‘十有一年’,后面正經(jīng)便說‘惟十有三年’。先儒誤妄,遂轉(zhuǎn)為觀兵之一事。不是前序一字錯卻,便是后面正經(jīng)三字錯卻?!?《河南程氏遺書》卷19,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50頁)朱熹有“古史例不書時”之說(見《答林擇之書》,至清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卷4“言《泰誓》上‘惟十有三年春’系以時非史例”條又發(fā)揮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49—152頁)。蔡沈亦贊同歐陽修的看法,而又承程頤之說,以十一年為十三年之誤(蔡沉撰,王豐先點校:《書集傳》卷4《泰誓》上,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10—111頁)其實,《史記·周本紀》“西伯蓋受命之君”云云,以虞、芮之人口吻言之,顯是追述,故其下文又有紂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為”的話,亦可見西伯并未受命稱王。下文曰:“詩人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后七年而崩,謚為文王。改法度,制正朔矣。追尊古公為太王,公季為王季,蓋王瑞自太王興?!蓖瑯邮亲肥?。故孔穎達為正義,明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豈得殷紂尚在而稱周王哉?若文王身自稱王,已改正朔,則是功業(yè)成矣,武王何得云大勛未集,欲卒父業(yè)也?《禮記大傳》云:‘牧之野,武王之大事也。既事而退,追王大王亶父、王季歷、文王昌?!亲窞橥酰我缘脼槲耐跎矸Q王,已改正朔也?”(孔穎達:《尚書正義》卷11,第268頁)歐陽修依經(jīng)立論,維護儒家的倫理道德,否定注疏中西伯受命稱王的說法,自是正論。然其讀《正義》,不可能不知此,故我們推測,其作《泰誓論》,乃習作也,不免有為文而文之嫌。其后蘇軾撰《周公論》,一依歐文為法,皆是受其影響(蘇之仿歐,朱剛已指出此點。見其《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第278頁)。。

依據(jù)人情常理判斷是非,是歐陽修最基本的經(jīng)學思想和方法。所謂人情常理,其內(nèi)涵十分豐富,舉凡“天地萬物、君臣、父子、夫婦人倫之大端”(57)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居士集》卷18《易或問》,第535頁。以及生活的常識、風俗習慣、語言邏輯等內(nèi)容,皆屬于人情常理。其中既包括儒家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也包括人們?nèi)粘I钪幸话愕男袨闇蕜t和習俗??傊袛嗍挛锏氖欠堑檬?,不是從某一話語或固定的思維模式,而是從事物發(fā)展的實際情形出發(fā)進行的。

從人情常理出發(fā),歐陽修對西伯受命稱王的否定是有說服力的,而且,對史實的討論也不再是冷冰冰的分析判斷,其中融入了作者的想象和情感。比如他分別從西伯和紂王的角度反駁西伯稱王說,曰:“西伯以征伐諸侯為職事,其伐黎而勝也,商人已疑其難制而惡之,使西伯赫然見其不臣之狀,與商并立而稱王,如此十年,商人反晏然不以為怪,其父師老臣如祖伊、微子之徒亦默然相與熟視而無一言,此豈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謂西伯受命稱王十年者,妄說也。以紂之雄猜暴虐,嘗醢九侯而脯鄂侯矣,西伯聞之竊嘆,遂執(zhí)而囚之,幾不免死。至其叛己不臣而自王,乃反優(yōu)容而不問者十年,此豈近于人情邪?由是言之,謂西伯受命稱王十年者,妄說也?!逼渲小澳幌嗯c熟視而無一言”,“西伯聞之竊嘆”云云,皆生動形象,如在目前。

依經(jīng)不依注,所最常用的論證方式便是駁論,排斥了注疏的舊說,方可回歸經(jīng)典本身。又因為紂雖是暴君,然只要其仍然在位,君臣關(guān)系就沒有改變,那么,在論證西伯受命稱王的問題上,也只宜用駁論的形式。西伯既然未曾受命稱王,儒家君君臣臣的綱常倫理也就得以維護。文章每段以“此豈近于人情邪”和“謂西伯受命稱王十年者,妄說也”結(jié)束,從句式上看,也排比整齊,辯駁有力,氣勢勁健,有鮮明的文學色彩。

說經(jīng)者據(jù)己意理解儒家經(jīng)典,各自立說,不受經(jīng)傳約束,從中又往往可見說經(jīng)者自身的形象。如王安石,邵伯溫《聞見錄》中稱其“議論高奇,能以辯博濟其說,人莫能詘”(58)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11,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6頁。。王稱《東都事略》本傳中則謂其“性強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zhí)意不回”(59)王稱:《東都事略》卷79《王安石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2冊,第514頁。。這種性格除了在其生平行事中可見之外,在他的經(jīng)論中也往往能見之。像情與性的關(guān)系,王安石認為:“性、情一也……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fā)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樂好惡欲發(fā)于外而見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60)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67《性情》,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218頁。劉向曾說過:“性情相應(yīng),性不獨善,情不獨惡?!?東漢荀悅《申鑒》卷5引,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6冊,第461頁)王安石或也曾受其影響。從性靜情動,已發(fā)為情,未發(fā)為性,到“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已比前人進了一步。他又拿此來討論禮的產(chǎn)生,也有新見。他說:“禮始于天而成于人,天則無是而人欲為之者,舉天下之物,吾蓋未之見也?!本拖瘛敖袢松袊栏笎勰钢?,圣人因其性之欲而為之制焉,故其制雖有以強人,而乃以順其性之欲也。圣人茍不為之禮,則天下蓋將有慢其父而疾其母者矣,此亦可謂失其性也”(61)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66《禮論》,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1199頁。。把禮的起源由人情追溯到了人性,所見更為深刻,真是“議論高奇”(62)個中當也受到前人的影響。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鄭相游吉對禮的解釋,就有“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淫則錯亂,民失其性,是故為禮以奉之”的話(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457頁)。。

他又論道:

氣之所稟命者,心也。視之能必見,聽之能必聞,行之能必至,思之能必得,是誠之所至也。不聽而聰,不視而明,不思而得,不行而至,是性之所固有,而神之所自生也,盡心盡誠者之所至也。故誠之所以能不測者,性也。賢者,盡誠以立性者也;圣人,盡性以至誠者也。神生于性,性生于誠,誠生于心,心生于氣,氣生于形。形者,有生之本。故養(yǎng)生在于保形,充形在于育氣,養(yǎng)氣在于寧心,寧心在于致誠,養(yǎng)誠在于盡性。不盡性不足以養(yǎng)生。能盡性者,至誠者也;能至誠者,寧心者也;能寧心者,養(yǎng)氣者也;能養(yǎng)氣者,保形者也;能保形者,養(yǎng)生者也。不養(yǎng)生,不足以盡性也。生與性之相因循,志之與氣相為表里也。生渾則蔽性,性渾則蔽生,猶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也。先王知其然,是故體天下之性而為之禮,和天下之性而為之樂。禮者,天下之中經(jīng);樂者,天下之中和。禮樂者,先王所以養(yǎng)人之神,正人氣而歸正性也。是故大禮之極簡而無文,大樂之極易而希聲。簡易者,先王建禮樂之本意也。世之所重,圣人之所輕;世之所樂,圣人之所悲。非圣人之情與世人相反,圣人內(nèi)求,世人外求。內(nèi)求者樂得其性,外求者樂得其欲。欲易發(fā)而性難知,此情性之所以正反也。衣食所以養(yǎng)人之形氣,禮樂所以養(yǎng)人之性也。禮反其所自始,樂反其所自生,吾于禮樂見圣人所貴其生者至矣。世俗之言曰:“養(yǎng)生非君子之事?!笔俏粗韧踅ǘY樂之意也。(63)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66《禮樂論》,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1199—1200,1201頁。

這里他提出了一個與“性”相對的概念——“生”?!吧c性之相因循”,互相影響,相為表里。這就把“性”落實在了現(xiàn)實生活的基點上。王安石“議論高奇”,為政主張“以堯舜為法”,卻決不玄虛。所以他會說:“形者,有生之本。故養(yǎng)生在于保形,充形在于育氣,養(yǎng)氣在于寧心,寧心在于致誠,養(yǎng)誠在于盡性,不盡性不足以養(yǎng)生。能盡性者,至誠者也;能至誠者,寧心者也;能寧心者,養(yǎng)氣者也;能養(yǎng)氣者,保形者也;能保形者,養(yǎng)生者也。不養(yǎng)生,不足以盡性也?!边@里既有唯心也有唯物的因素。盡性、至誠這些儒家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概念和基本問題,最終都回到了“形”和“生”的原點。

由“生”到“性”,源于此的禮和樂也都很簡易樸素。“蕢桴土鼓,而樂之道備矣;燔黍捭豚,污尊杯飲,禮既備矣。然大裘無文,大輅無飾,圣人獨以其事之所貴者何也,所以明禮樂之本也?!?64)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66《禮樂論》,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1199—1200,1201頁。甚而以堯舜為法的政治理念也變得十分簡單,“堯舜所為,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者不能通知,常以為高不可及,不知圣人經(jīng)世立法,以中人為制也”(65)杜大珪:《名臣碑傳琬琰之集》下卷14《王荊公安石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0冊,第770頁。。至高遠而又極現(xiàn)實、極簡樸,皆足為王安石為人之寫照。

王安石論禮樂,強調(diào)先王制禮作樂之意,而不拘泥于制度本身。禮樂的這個“意”,就是順應(yīng)人性之欲,因為沒有人性的需求,也就沒有禮樂的產(chǎn)生。既然禮樂出于人性,那么世人論禮樂也就應(yīng)求之于內(nèi),求之于己,才能得禮樂之意,所謂“目擊而道已存,不言而意已傳,不賞而人自勸,不罰而人自畏,莫不由此也”(66)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66《禮樂論》,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1201,1202—1203,1200—1201頁。。那么,儒家講的養(yǎng)生修性,內(nèi)求諸己,與釋道是否又混淆為一了呢?不然。王安石說:“禮樂之意不傳久矣。天下之言養(yǎng)生修性者,歸于浮屠、老子而已。浮屠、老子之說行,而天下為禮樂者獨以順流俗而已。夫使天下之人驅(qū)禮樂之文以順流俗為事,欲成治其國家者,此梁、晉之君所以取敗之禍也。然而世非知之也者,何耶?特禮樂之意大而難知,老子之言近而易曉;圣人之道得諸已,從容人事之間而不離其類焉;浮屠直空虛窮苦,絕山林之間,然后足以善其身而已。由是觀之,圣人之與釋老其遠近難易可知也。是故賞與古人同而勸不同,罰與古人同而威不同,仁與古人同而愛不同,智與古人同而識不同,言與古人同而信不同。同者道也,不同者心也?!?67)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66《禮樂論》,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1201,1202—1203,1200—1201頁。儒家不僅要求諸己,而且還始終不離于人事和社會現(xiàn)實,這便是與釋道的區(qū)別了。直截了當,辨析明晰,最是安石作風。

王安石在論述禮樂之意的過程中,往往發(fā)為新論。他說:“養(yǎng)生以為仁,保氣以為義,去情卻欲以盡天下之性,修神致明以趨圣人之域。圣人之言,莫大于顏淵之問:‘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瘎t仁之道亦不遠也。耳非取人而后聰,目非取人而后視,口非取諸人而后言也,身非取諸人而后動也。其守至約,其取至近,有心有形者皆有之也,然而顏子且猶病之何也?蓋人之道莫大于此。‘非禮勿聽’,非謂掩耳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聰也;‘非禮勿視’,非謂掩目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亂吾之明也;‘非禮勿言’,非謂止口而無言也,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之辭也;‘非禮勿動’,非謂止其躬而不動,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氣也。天下之物豈特形骸自為哉?其所由來蓋微矣。不聽之時有先聰焉,不視之時有先明焉,不言之時有先言焉,不動之時有先動焉,圣人之門,惟顏子可以當斯語矣?!?68)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66《禮樂論》,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1201,1202—1203,1200—1201頁。強調(diào)“心”的作用,由“心”出發(fā),從那種“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氣”的解讀中,我們同樣不難想見其學根孟子、為人自得、自信的作風。

四、經(jīng)論之衍生:以《東萊左氏博議》為中心的考察

南宋的經(jīng)論深受科舉的影響,經(jīng)論與史論及文學趨于融合,在文體上也逐漸衍化、固定。呂祖謙《左氏博議》即為顯例。

呂祖謙思想學術(shù)博雜,不名一師,不私一說,既重經(jīng)學,又精史學,雖談史學時常常將《左傳》闌入,然其《左氏博議》一書,實融合了經(jīng)論、史論和文學等多種文體因素。其《東萊左氏博議》25卷,自序云:“《左氏博議》者,為諸生課試之作也……予思有以佐其筆端,乃取左氏書理亂得失之跡,疏其說于下。旬儲月積,浸就編帙……凡《春秋》經(jīng)旨概不敢僭論,而枝辭贅喻,則舉子所以資課試者也?!?69)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呂祖謙全集》第6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75—576頁。趙希弁《(郡齋)讀書附志》卷上將其著錄于“經(jīng)解類”(70)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96頁。,《直齋書錄解題》則在卷3“春秋類”中予以著錄(71)陳振孫撰,徐小蠻、顧美華校點:《直齋書錄解題》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6頁。,就都把它作為經(jīng)部之書看待。

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中,史本附于經(jīng),史學以經(jīng)學為根本,無疑是主流的看法。然到了宋代,史學地位已上升,論者往往合經(jīng)、史而論之。如蘇洵便說:“史與經(jīng)皆憂小人而作,其義一也。其義一,其體二。故曰史焉,曰經(jīng)焉。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實之,詞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檢之,此經(jīng)史所兼而有之者也。雖然,經(jīng)以道法勝,史以事詞勝。經(jīng)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史不得經(jīng)無以酌其輕重。經(jīng)非一代之實錄,史非萬世之常法。體不相沿,而用實相資焉……使后人不知史而觀經(jīng),則所褒莫見其善狀,所貶弗聞其惡實。吾故曰:經(jīng)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使后人不通經(jīng)而專史,則稱贊不知所法,懲勸不知所沮。吾故曰:史不得經(jīng)無以酌其輕重?!?72)蘇洵撰,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卷9《史論》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28—229頁。何況,《左傳》之作本在解經(jīng)。所以,我們把《東萊左氏博議》作為經(jīng)論與史論融合的產(chǎn)物,稱其為衍生的經(jīng)論,或與事實相去不遠。

且看《鄭莊公共叔段》所論:

釣者負魚,魚何負于釣;獵者負獸,獸何負于獵;莊公負叔段,叔段何負于莊公。且為鉤餌以誘魚者,釣也;為陷穽以誘獸者,獵也。不責釣者,而責魚之吞餌;不責獵者,而責獸之投穽,天下寧有是耶?

莊公雄猜陰狠,視同氣如寇讎,而欲必致之死。故匿其機而使之狎,縱其欲而使之放,養(yǎng)其惡而使之成。甲兵之強,卒乘之富,莊公之鉤餌也;百雉之城、兩鄙之地,莊公之陷穽也。彼叔段之冥頑不靈,魚耳,獸耳,豈有見鉤餌而不吞,過陷穽而不投者哉。導之以逆,而反誅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討其叛,莊公之用心亦險矣。

莊公之心,以為亟治之,則其惡未顯,人必不服;緩治之,則其惡已暴,人必無辭。其始不問者,蓋將多叔段之罪而斃之也。殊不知叔段之惡日長,而莊公之惡與之俱長;叔段之罪日深,而莊公之罪與之俱深。人徒見莊公欲殺一叔段而已,吾獨以謂封京之后、伐鄢之前,其處心積慮,曷嘗須臾而忘叔段哉。

茍興一念,是殺一弟也;茍興百念,是殺百弟也。由初暨末,其殺段之念,殆不可千萬計,是亦殺千萬弟,而不可計也。一人之身,殺其同氣,至于千萬而不可計,天所不覆,地所不載,翻四海之波,亦不足以湔其惡矣。莊公之罪,顧不大于叔段耶。吾嘗反復考之,然后知莊公之心,天下之至險也。

祭仲之徒,不識其機,反諫其都城過制,不知莊公正欲其過制;諫其厚將得眾,不知莊公正欲其得眾。是舉朝之卿大夫,皆墮其計中矣。

鄭之詩人不識其機,反刺其不勝其母,以害其弟,不知莊公正欲得不勝其母之名。刺其小不忍以致大亂,不知莊公正欲得小不忍之名。是舉國之人皆墮其計中矣。

舉朝墮其計,舉國墮其計,莊公之機心猶未已也。魯隱之十一年,莊公封許叔而曰:寡人有弟,不能和協(xié),而使糊其口于四方,況能久有許乎。其為此言,是莊公欲以欺天下也。

魯莊之十六年,鄭公父定叔出奔衛(wèi),三年而復之。曰:不可使共叔無后于鄭,則共叔有后于鄭舊矣。段之有后,是莊公欲以欺后世也。

既欺其朝,又欺其國,又欺天下,又欺后世。噫嘻!岌岌乎險哉,莊公之心歟。

然將欲欺人,必先欺心。莊公徒喜人之受吾欺者多,而不知吾自欺其心者亦多。受欺之害,身害也;欺人之害,心害也。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亦次之。受欺者身雖害,而心固自若;彼欺人者身雖得志,其心固已斫喪無余矣。在彼者所喪甚輕,在此者所喪甚重。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釣者之自吞鉤餌,獵者之自投陷穽也。非天下之至拙者,詎至此乎?

故吾始以為莊公為天下之至險,終以莊公為天下之至拙。(73)呂祖謙:《左氏博議》卷1,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呂祖謙全集》第6冊,第2—4頁。

鄭伯克段于鄢的史實在這里只是作者用以論證莊公欺心的材料,他既不是由史實而申發(fā)議論,史實本身也已不再重要。文章著眼于“心”與“念”而非莊公之行跡,把鄭莊公許武姜為叔段請制,容忍其都城過制,繕甲兵,備卒乘的做法,視為其不過是處心積慮,欲擒故縱,最終置叔段于死地的謀略。作者從理學和心學立意,對經(jīng)典的解讀已完全理學化。其繼而論“潁考叔還武姜”,謂“考叔得其體而不得其用”,其所諫“不特蔽莊公之天理,當考叔發(fā)闕地及泉之言,考叔胸中之天理所存亦無幾矣”(74)呂祖謙:《左氏博議》卷1《潁考叔還武姜》,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呂祖謙全集》第6冊,第6頁。。也無非理學家之考斷。其他如《周鄭交惡》篇論君臣之分,《潁考叔爭車》論“氣無二氣,理無二理”,“天下之理,未有出于孝之外也”(75)呂祖謙:《左氏博議》卷3,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呂祖謙全集》第6冊,第58—59,72頁。,《王命曲沃伯為晉侯》論“嫡庶長幼定分之出于天”(76)呂祖謙:《左氏博議》卷3,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呂祖謙全集》第6冊,第58—59,72頁。,《晉桓莊之族偪》論“一念之中識天性之愛”(77)呂祖謙:《左氏博議》卷8,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呂祖謙全集》第6冊,第190頁。,等等,皆是如此,例不勝舉。

呂祖謙在《鄭莊公共叔段》一文中,先擬一喻,將莊公與叔段比作釣者與魚、獵者與獸,而把《春秋》和歷來世人所譏莊公失教與叔段不弟的兩相責難,一變?yōu)樨熢谇f公,不僅立論新奇,而且比喻亦十分恰當,巧妙地抓住了讀者心理。接下來分析莊公如何以釣餌誘之,設(shè)陷井害之,欲置叔段于死地的陰險用心,以見出其對待叔段的一系列行動,原來都是處心積慮、蓄謀已久的。遂引出下文對莊公陰險用心的進一步誅討,其所害不僅叔段一人,實則害及國家、害及天下。正面論說既足,再從側(cè)面分析,指出祭仲、《鄭風》作者以及天下、后世之人皆為其所欺騙,深化了文章的立意。文末宕開一筆,以儒家的正心誠意之說收束,仍緊扣論題,氣完神足。其論既新,警句頻出,而又起承轉(zhuǎn)合,前后鉤連,自有法度,影響后人頗大。故朱熹評其“課試末流,小小得失之間,則亦不足深較也。向見所與諸生論說左氏之書,極為詳博,然遣詞命意,亦頗傷巧矣”(78)朱熹:《晦庵集》卷33《答呂伯恭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3冊,第736頁。。言語間雖有不滿,然用“博”和“巧”來評價,正道出了呂祖謙《左氏博議》為文的鮮明的文學色彩。

再如《宋萬弒閔公》一篇中,呂祖謙論及漢高祖之用叔孫通之儀,曰:“彼見其所謂儀者拘綴苛碎,決非武夫悍將所能堪,天下未定而遽行之,必失豪杰之心,故寧蔑棄禮法而不顧。殊不知名教之中自有樂地,豈叔孫輩所能測哉?《采薇》《出車》《東山》之詩,雨雪寒燠,草木禽獸,仆馬衣裳,室家婚姻,曲盡人情,昵昵如兒女語。文武周公之待將帥,開心見誠蓋如此,初未嘗如陋儒之拘,亦不至如后世之縱也。高帝明達,最易告語,惜乎無以是詩曉之?!?79)呂祖謙:《左氏博議》卷7,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呂祖謙全集》第6冊,第137頁。引《詩》為論,充滿溫情。又如《宋襄夫人殺昭公》一篇,論待人欲寬,論人欲盡,曰:“待人欲寬,論人欲盡。待人而不寬,君子不謂之?。徽撊硕槐M,君子不謂之明。善待人者,不以百非沒一善;善論人者,不以百善略一非。善待人者,如天地,如江海,如藪澤,恢恢乎無所不容;善論人者,如日月,如權(quán)衡,如水鑒,昭昭乎無所不察。二者要不可錯處也。”(80)呂祖謙:《左氏博議》卷19,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呂祖謙全集》第6冊,第440頁。連用比喻,文如貫珠,毫無理學家的迂闊之氣。

宋代多博學之士,理學家通文學、文學家通經(jīng)學者甚眾,經(jīng)學與文學也互相激發(fā)、融通和匯合。宋代文章創(chuàng)作豐富多彩,各種文體互相滲透,彼此輝映,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作為論體文的一種,在上述背景下,經(jīng)論也融匯文史等多種因素,由簡單的經(jīng)學義解發(fā)展為具有鮮明政治指向和宋學特色的論體之文,取得了獨特的成就,影響后世深遠。本文對此僅略做了一些粗淺的探討而已,更深入的研究,尚待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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