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荔
“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這是木心先生的一首小詩《我》,出自木心詩集《云雀叫了一整天》。這首小詩所在的那一頁,只有這么一句。
木心原名孫璞,一個文學的魯濱遜,這位曾經(jīng)不為世人所熟知的老人,2006年離開美國回來,隱居在家鄉(xiāng)烏鎮(zhèn)的“晚晴小筑”里。同年,其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得以出版。那時,這位“新作者”已經(jīng)年近八旬。事實上,早在20世紀80年代,木心先生在臺灣和紐約華人圈中,已被視為深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英人物和傳奇式大師,他的部分散文與小說也已經(jīng)被翻譯成英語,成為美國大學文學史課程范本讀物,與??思{、海明威的作品編在同一教材中。2011年,葉落歸根的木心,在故土上安然離去,享年84歲。
在木心深度昏迷的時候,十幾個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讀者在病床前照顧先生。這些年輕人會在木心的床前,低聲念起那首叫《我》的小詩: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整個清冷肅穆的病房如同籠罩在一場茫茫大雪中。我猜想,他們的臉龐肯定會被這場召喚而來的大雪,覆蓋得異常蒼白。
有人說,“大雪紛飛”是木心內(nèi)心的狂舞,而“黑暗”指他在人生的某些階段所遇到的千難萬險。但我覺得,這首詩更是關(guān)于那種“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孤獨,一種紛亂世界里刻骨又難言的孤獨。
自1982年起,木心先生遠奔天涯,長居美國紐約,直到2006年才臨老歸國。獨立在北美遼闊而蒼茫的天空下,如夕陽里一株孤柳,無望而寂寞。穿著青衫的人踏盡千山萬水,在呼嘯的西風中低吟——孤獨,就孤獨一生。雖然去國離鄉(xiāng),但龐大而濃厚的文化傳統(tǒng)仍在背后支撐著他。木心百分之百地掌控著一個自由的心靈空間,而充實這心靈空間的,正是在他血脈中流轉(zhuǎn)的中華文化,如星辰凝望,如月色滿懷。
我最愛木心的這句,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先生在某一個漫天大雪的暗夜里,靜靜地張開手臂,將雪花中最孤獨的那一片拽進手心。永恒的靈魂,注視著跳動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nèi)绶?。這句詩橫空飛來,用致命的力量擊中你,這種感覺真是好,可以用驚艷來形容。套用胡蘭成說張愛玲的話就是,“驚不是那種驚,艷也不是那種艷”。尤其在靜夜的昏黃燈光下閱讀,更是牽絆內(nèi)心,讓人瞬間忘記丑陋不堪的一切,思緒無邊飄蕩……
如此平靜,木心似乎在淡淡描述。適應孤獨,就像適應一種殘疾,而一旦你適應了它,孤獨會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為人們需要獨處的時光與自己對話,因為孤獨是一個人生活里唯一、真正的存在狀態(tài)。木心的人生,經(jīng)過了漫漫的長途跋涉,之后歸真返璞。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達到這樣一種境界,虛無散淡,大道無極。
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所有的春天都無法復原,即使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很多時候也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xiàn)實,唯有孤獨永恒。木心說:“我一生的遇合離散/抱過吻過的都是泡沫呵……愛情洗凈了我的體膚/涼涼的清水沖去全身的泡沫?!弊罱K,風過無聲,雪落無痕,抱膝燈前影伴身,推窗望去,天籟四起,唯見,孤帆遠影碧空盡。
在寒冷的冬夜,聆聽那些字里行間高山幽谷般的情意,在凝望窗外無邊黑暗時,心里也想輕輕說一句:“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p>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