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榮
(黃岡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湖北 黃岡 438000)
明清時期,以黃州府為中心的鄂東地區(qū)文化昌盛,人才輩出,涌現(xiàn)了一大批具有較高成就和較大影響力的文學(xué)名家,明末清初之際的王澤弘即是其中一位。筆者通過對相關(guān)文獻的整理發(fā)掘,在此對王澤弘的生平、交游與創(chuàng)作情形作初步的梳理、評介,并為后期的深入研究作一鋪墊。
王澤弘(一作“宏” )(1626-1708),字涓來,號昊廬,別號鶴嶺山人,湖北黃岡人。生于明熹宗天啟六年,卒于清康熙四十七年,享年八十三歲。
王澤弘出身官宦之家,其祖為瑯邪東平侯,后遷至黃岡。其父王用予,為崇禎進士,任淮安推官,內(nèi)擢檢討,明末殉節(jié)廬山,故澤弘以“昊廬”自號。澤弘十四歲時補博士弟子,十七歲中崇禎壬午副榜。明末動亂之際,曾避亂江西九江及湖北武昌(今鄂州市)一帶。清順治初年,歸里繼續(xù)讀書,于順治十二年(1655)中進士,入翰林,督學(xué)京畿,再遷禮部侍郎、左都御使等,后官至禮部尚書??滴醵荒辏鯘珊肫蚣倌蠚w,在南京、南昌及湖北黃岡等地度過幾年自由閑散的生活,康熙二十七年再次奉旨返京任職。多年為宦,王澤弘取得了一些政績,尤可稱道者有二:一是上疏請求恢復(fù)九江關(guān),使當(dāng)?shù)刭Q(mào)易、民生獲得很大的便利,商民自發(fā)為其建生祠以表感念。其二,澤弘立朝專持大禮。有一次,某御史奏請流放罪犯謫徙烏喇(今吉林市),澤弘認為烏喇為死地,“罪不當(dāng)死,故流,流不可烏喇”[1],力諫不可,最終得以采納。后康熙出巡烏喇時,深嘆曰:“此非人所居,王澤弘其引朕于仁乎!”[1]因此頗受康熙知用,先后獲賜“夙夜惟寅”、“尊道堂”兩匾額。王澤弘為人正直,仁物愛民。康熙十三年,“三藩之難”被平息后,王澤弘不惜傾家捐資救贖吳三桂軍中難婦百余人,此義舉也得到時人的稱贊①??滴跞拍?1700),以老致仕,居于金陵大功坊。角巾散服,徜徉山水,年八十三薨,后歸葬黃岡陽邏。王澤弘有子六人,長子材升,貢生;次子材任,康熙乙未進士,官僉都御使;次子材成,官江西南康令。其詩文遺稿由其六子材振整理刊刻。王澤弘去世多年后,其孫王廷泰(材振子)請袁枚為其撰寫墓志:《光祿大夫禮部尚書王公神道碑》。
王澤弘多才多藝,精于詩文,尤工詩,于繪畫亦有一定造詣。其詩最初被清魏憲錄入其《補石倉詩選》(亦名《皇清百名家詩選》),題為《王昊廬詩》,共三卷,選詩一百三十二首。其后六子材振對其詩作了進一步整理刊刻,題為《鶴嶺山人詩集》十六卷(后被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前三卷標(biāo)為“已刻詩”,即魏憲所收入的作品,在篇目與文字上有一些刪改。四卷以下,用編年體。自丁巳(1677年)迄庚辰(1701年),題某年詩若干首,附注曰“未刻稿”。另南京大學(xué)歷史系圖書資料室還珍藏了一部王澤弘寫于明末的詩稿一卷,共計一百三十九首,題為《鶴嶺山人集》,屬于未曾刊刻的手稿真跡,尤顯珍貴。王澤弘的散文多已散佚,今所見主要為《湖北文徵》所輯錄的十余篇。
對于王澤弘的詩歌成就,清魏憲的評價甚高,贊其:“五古則鄴下、彭澤;七古則浣花、徂徠;近體則絳州、鹿門。飄飄乎如蟬蛻之遇秋風(fēng),泠然善矣!”[2]《四庫提要》則評價曰:“所作類皆和平安雅,不失臺閣氣象,而骨體未堅,醞釀未厚,尚不能凌轢一時?!盵3]似更客觀公允。另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徐世昌《晚晴簃詩匯》、鄧之誠《清詩紀(jì)事初編》等清詩選本均收錄王澤弘詩若干首,也表明王澤弘詩歌在清代詩壇擁有一席之地。
王澤弘一生經(jīng)歷豐富,且“喜與諸名士游”,亦“好獎掖后進”(《四庫提要》),因此交游對象、范圍甚廣。其早年交游對象多為鄂東本地才俊詩友,仕進之后,則多為政壇顯要、文藝名流以及后學(xué)俊彥,此外還有一眾方外高僧。本文主要梳理部分與其交往較密切并有一定影響力的代表人物。
(一)與鄂東本土才俊之交游
1.王一翥。王澤弘與王一翥為早年至交。明末動亂之際,二人分處異地,王澤弘共有三首詩寄給對方表達思念:1642年,寫有《寄王子云》,中有“離別元從征戰(zhàn)多,故園荒沒只藤蘿”“中原念亂存知己,何處藏名掛綠蓑”之句,1644年有《潯陽亂后柬王子云》《江州亂后寄王子云》兩首相寄,后一首云:“別來楊柳綰征帆,幾載猶存別后緘。城破再經(jīng)新戰(zhàn)伐,巢空猶憶舊呢喃。危時將相多屠釣,亂后行藏混圣凡。百計不知何處好,與君山雪荷長镵?!笨梢姸擞亚樯詈瘛?/p>
按:王一翥(1592~1668),字子云(一作紫云),號補庵。黃岡人,曾祖王廷陳為明代官員、詩人,父親王追皋,曾為太仆卿。王一翥少有奇才,初應(yīng)童子試即授。崇禎三年(1630)中舉,后連上公車皆不第。崇禎末,遭逢兵火,家破人亡的王一翥隱居于廬山智林,在五老峰下講學(xué)十余年。晚年遁入空門,潛心佛學(xué),后寓居黃岡巴水,卒于巴水鳳山。王一翥一生著述頗豐,著有《智林村稿》、《青蓮樓花》、《長跡園古文詩》等。
2.朱日浚。王澤弘與朱日浚的交往也始自青少年時代。1643年冬,避亂潯陽(今江西九江)的王澤弘有《雨中懷朱菊廬》詩表達思念。第二年秋,又有《送朱菊廬還山》詩,1645年,再有《病后寄朱菊廬》詩。康熙二十七年(1688)秋,請假南歸四年后再次赴京任職的王澤弘寫有《秋曉懷朱菊廬》詩,表達對隱居故鄉(xiāng)老友的思念。王澤弘仲子王材任后為朱日浚的門人及好友,朱日浚為其《遵道堂詩鈔別集·集杜詩》作序,而朱日浚所著《五經(jīng)門句解》(一作《訓(xùn)蒙易門》)百余卷、《黃州文獻錄》六卷,則均由王材任為其刊刻印行。
按:朱日浚,字道淵,一字菊廬,黃岡人。生活于明末清初(約1600——1690前后),順治歲貢生,明經(jīng)科,官司調(diào)。朱日?!昂脤W(xué)博文,端方自守”,對儒家經(jīng)典頗為精通。著有《五經(jīng)門句解》(一作《訓(xùn)蒙易門》)百余卷、《黃州文獻錄》六卷,及《華園存稿》等。
3.劉醇驥。王澤弘早年與劉醇驥也交游甚密。1643年,王澤弘避亂江州(今江西九江)時,寫有《舟行寄劉千里》,尾聯(lián)曰:“何日新詩慰饑渴,莫辭雙鯉寄漁磯”,第二年秋從江州返家后,王澤弘接劉千里書信問候,有《寄劉千里》相酬答:“還家何敢怨途窮,兵火魂銷萬事空。羨爾山居能避世,嗟余客路尚飄蓬。書傳白雁來天外,人隔清江入座中。晚菊寒松霜月白,此懷應(yīng)與素心同?!?/p>
按:劉醇驥(1607—1675),字千里,黃岡廣濟(今黃岡武穴市)人。康熙間,以歲貢入都,與魏裔介、曹本榮、魏象樞講業(yè)極歡,或勸之仕,不應(yīng)而歸。劉醇驥為文宏麗,詩宗盛唐,五七言近體尤工。著有《芝在堂集》十五卷,及《五經(jīng)諸解》、《大易》、《論語》、《孟解》、《學(xué)庸》、《古本解》等,共百卷,均《清史列傳》并行于世。
4.張仁熙。王澤弘與張仁熙也相交多年。康熙二十三年(1684),乞假南歸的王澤弘有《贈張長人》一詩,首聯(lián)云“送別臨皋夜,於今十六年”,證明二人早在十六年前已是摯友,張仁熙文集中亦有《與王昊廬論文書》一文,相與討論,表達文學(xué)見解。
按:張仁熙,字表仁,一字長人,黃岡廣濟人。生卒年不詳,約公元1647年前后在世,年八十四歲。明諸生。入清后,山居謝客,不聞世事。宋犖守黃州,于雪堂筑東齋,延之說詩。仁熙工于詩文,又善書法。著有《藕灣詩集》十卷,二集十卷,文集九卷,《雪堂墨品》一卷,又有《日庵野錄》、《雨湖莊論別錄》、《草窗秘錄》等,均《清史列傳》并行于世。
5.葉封。王澤弘既與王一翥為密友,而王一翥又為葉封恩師,所以王、葉二人交往也較早,《湖北詩征傳略》記載曰:“井叔未第時,家酷貧,嗜讀書,寓樊口湖,王宗伯昊廬常扁舟訪之?!盵4]后葉封官登封知縣時,王澤弘曾托前往嵩山的施閏章傳遞書信,葉封作《愚山至得王昊廬侍讀寓書奉答》詩回贈。
按:葉封(1623-1687),字井叔,號慕廬,自號“退翁”。 順治十六年(1659年)中進士,除福建延平府推官,后改登封知縣、西城兵馬指揮等職。晚年退居于武昌樊湖,以垂釣自娛,著書為樂。以詩作聞名于當(dāng)時。曾在京師與王士禎等名士相唱和,與宋犖、田雯、謝重輝、曹禾、汪懋麟諸人,并稱“十才子” 。著作有《嵩山志》、《嵩陽石刻集記》、《慕廬集》、《嵩游集》等,《嵩陽石刻集記》二卷被收入《四庫全書》,王士禛稱贊其:“辨證精博,人比劉原父(敝)、薛尚功?!盵5]
(二)與政壇顯要、文藝名流之交往
1.王士禛。王澤弘與王士禛的交往長達四十余年。早在順治十二年(1655),王澤弘赴京參加殿試時就與前來參加會試的王士禛結(jié)識。康熙元年(1662),王澤弘自京返鄉(xiāng)途中,游歷揚州,與在此任職的王士禛會晤唱和,寫下《秦淮雜詩和王阮亭作》七首,并有贈別詩《別貽上》,王士禛亦有《送涓來侍讀歸楚二首》相送。同年,王澤弘為王士禛《漁洋山人詩集》作序。此后幾十年間,王士禛的多種筆記如《居易錄》《北歸志》《北征日記》等均有二人交往之具體記錄②??滴跞拍?1700)冬,王澤弘致仕將歸,王士禛寫有《送涓來大宗伯致政南歸卜居金陵》五首贈別,并有書信《柬大宗伯涓來兄》與詩并寄。
按: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世稱王漁洋,謚文簡。山東新城(今山東桓臺縣)人。清初杰出詩人、學(xué)者、文學(xué)家。順治十五年進士,官至吏部尚書,頗有政聲。繼錢謙益之后主盟詩壇,與朱彝尊并稱“南朱北王”。詩論創(chuàng)“神韻”說,于后世影響深遠。王士禛還精書法,又能鑒別書畫、鼎彝之屬,精金石篆刻。著述豐富,除大量詩、詞、文集外,還有《池北偶談》、《古夫于亭雜錄》、《香祖筆記》等筆記著作。
2.沈荃。早在順治年間,王澤弘已與在翰林任職的沈荃結(jié)識,后又同在詹事府任職,交往更為密切。王澤弘視沈荃為前輩,對其學(xué)問、人品十分敬重。康熙二十年(1681),有詩《贈沈繹堂》曰:“帝鄉(xiāng)十度菊花天,望苑追隨倐五年”;同年《同沈繹堂前輩有感作》(二首)亦曰:“承華結(jié)契廿年外,建禮追隨五載余”,康熙二十一年,又有《口號柬沈繹堂掌詹崔玉階詹事》七絕五首。
按:沈荃(1624~1684),字貞蕤,號繹堂,別號充齋,華亭(今上海松江)人。順治九年探花,授編修,累官至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禮部侍郎,卒謚文恪。沈荃為人經(jīng)述深湛,喜獎拔后進,頗為時重。學(xué)行醇潔,尤工書法,宗法米芾、董其昌,是康熙年間最重要的書法家之一。著有《充齋集》行世。
3.宋犖。宋犖于康熙三年(1664)至八年通判黃州,此間王澤弘恰返鄉(xiāng)在家。公務(wù)之余,宋犖經(jīng)常召集黃州當(dāng)?shù)匚娜搜缂?,王澤弘常在邀約之列,有詩作《宋牧仲別駕招同陳義扶孝廉飲署內(nèi)東齋,義扶即席有作,因?qū)俸退氖住窞橛?。康熙八?1669),宋犖建宋賢祠以紀(jì)念曾貶黃州的宋代文人蘇軾、王禹偁等,并寫下《宋賢祠題壁四首》,王澤弘亦有和作《宋賢祠和牧仲》四首。后宋犖回京任職,二人交往益多。
按:宋犖(1634年~1714年),字牧仲,號漫堂、西陂、綿津山人,晚號西陂老人、西陂放鴨翁。歸德府(今河南商丘)人。詩人、畫家、政治家。為“后雪苑六子”之一,并與王士禛、施閏章等人同稱“康熙年間十大才子”。康熙三年(1664年)至康熙八年,被授予湖廣黃州通判,后官至吏部尚書。為官清廉有才干,深得康熙恩寵。著作有《西陂類稿》50卷;《漫堂說詩》等十余種。
4.高士奇。王澤弘與高士奇同在翰林共事多年,交往也較密切。康熙二十一年,王澤弘在乞假返鄉(xiāng)之際,與高士奇作別,寫有《留別高澹人侍講》二首,即有“十載曾投契,三秋忽遠歸”之句??滴跞四辏呤科嬷率藲w里時,王澤弘為其送別,并有《髙江村宮詹終養(yǎng)歸里》三首相贈,對高的文章、事業(yè)有高度評價。
按:高士奇(1645-1704年),字澹人,號瓶廬,又號江村,浙江余姚人。清朝著名學(xué)者。康熙八年入太學(xué),官至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讀,深得康熙賞識與信任。他學(xué)識淵博,能詩文,擅書法,精考證,善鑒賞,所藏書畫甚富。著作有《左傳紀(jì)事本末》53卷,《清吟堂集》《三體唐詩補注》等,《清史稿》《清史列傳》皆有傳。
5.龐塏。龐塏為后學(xué)新秀,與王澤弘有多年師生之誼。王澤弘曾為龐塏詩集《翰苑稿》作序,謂“雪崖從余游最久,余知之亦最深?!盵6]509可知二人師生情誼之深厚??滴跞荒?1692)王澤弘寫有《讀龐雪崖工部送父旋里賦懷詩感作》,對龐塏純孝之品行大為贊賞,康熙三十二年,有《贈龐霽公》(二首),再次贊賞龐塏安貧樂道之品節(jié),兼敘二人間的相契相知。
按:龐塏(1657—1725)字霽公,號雪崖,河北任邱人。康熙十四年(1675)舉人。試博學(xué)鴻詞,授檢討,官福建建寧知府。龐塏性至孝,有政績,審斷獄案簡明公正。工詩文詞翰,善小行楷。著《叢碧山房集》《雜著》《翰苑稿》等?!肚迨犯濉酚袀?。
6.程邃。王澤弘康熙初年自京返鄉(xiāng),途中游歷金陵、揚州一帶,與寓居揚州的畫家兼篆刻家程邃結(jié)識,此間二人交游甚密,王澤弘寫有題畫詩:《題程穆倩石言冊子》、《題程穆倩畫》二首以及《程穆倩山人招隱》一首。此后二人依然保持著聯(lián)系??滴醵哪?,王澤弘以詩《寄程穆倩求鐫乾陽子三字》寄寓居南京的程邃,請其篆刻“乾陽子”三字為號。王澤弘還曾評價程邃繪畫特色曰:“張璨有生枯筆,潤含春澤。干裂秋風(fēng),惟穆倩得之。”被稱為的論。
按:程邃(1607—1692),明末清初篆刻家、書畫家。字穆倩、朽民,號垢區(qū)、青溪、垢道人等。歙縣 (今屬安徽)人,生于松江華亭 (今上海松江)。程邃精篆刻,善書畫,工詩詞,為人正直,崇尚氣節(jié)。
(三)與戲曲名家洪昇之交誼 王澤弘與戲曲家洪昇堪稱莫逆之交??滴跏哪?1675)秋,洪昇自杭州返京,始與王澤弘交游,很快成為忘形之交??滴跏吣?1678)冬,王澤弘有詩贈洪昇,對洪昇旅食京華的艱難處境以示安慰。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二月,王澤弘送孝仁皇后、孝昭皇后靈柩至昌瑞山陵,邀洪昇偕行。返程途中又便道往游盤山,二人皆有詩紀(jì)游。王澤弘有《同洪昉思游盤山三十韻》、《游盤山詩三首》等;洪昇則有《奉陪王昊廬先生游盤山》八首、《雨中同王少詹投野寺》等。期間還一起往晤盤山釋智樸。回京途中行經(jīng)薊州龍門、三河縣、雷家莊、曹家莊諸地,皆有詩為紀(jì)。三月,至沙河,有《沙河旅次》二首、《沙河雨霽》諸詩。洪昇亦作《春日沙河寓居感懷》二首。康熙二十一年秋,王澤弘乞假南歸之際,洪昇有《重陽集昊廬先生請假將南旋》、《送王昊廬先生請假南歸》(五首)為其送行??滴醵哪?1685)王澤弘有《懷洪昉思》(三首)表達思念,康熙二十七年,王澤弘再次返京任職之際寫下《寄洪昉思》(二首)后北上,不久,洪昇則自江陰赴京,途中過江寧拜會王澤弘,因澤弘已赴京不遇,于是寫下《江寧寓王昊廬先生園,時先生在都》。此后二人在京城又有密集交游。同年九月九日重陽,二人偕游黑龍?zhí)叮鯘珊胗小毒湃胀瑫P思》《九日過黑龍?zhí)丁穬墒?;洪昇亦有詩《重游黑龍?zhí)?,同王昊廬先生作》。第二年(康熙二十八年)春天,二人又偕游張氏園,王澤弘有詩《和昉思遊張氏園因憶故山作》(洪昇所作詩今已不存)。此年八月,洪昇因在孝懿皇后忌日演出《長生殿》,而被劾下獄,革去太學(xué)生籍③。遭此變故后,王澤弘以詩《寄洪昉思》(二首)見寄,勸其離京返杭??滴醵拍甏海萦诳鄲炨葆逯械暮闀N再次往游盤山,因憶九年前與王澤弘同游盤山事,寫下《再入盤山憶與昊廬先生同游,口占寄之》一首及《采石花寄王昊廬先生》詩??滴跞?1691)秋冬洪昇返杭之際,王澤弘寫下《送洪昉思歸武林》(二首)相送。此后十年,二人南北相隔,交集受阻。直到康熙四十年春(1701),王澤弘致仕返江寧不久,就迫不及待邀請洪昇往晤,洪昇在赴江寧途中寫下《將次金陵》、《舟次偶成》二首為記。
按:洪昇(1645~1704),清代戲曲作家、詩人。字昉思,號稗畦,又號稗村、南屏樵者。錢塘(今浙江杭州市)人。生于世宦之家,康熙七年(1668)北京國子監(jiān)肄業(yè),二十年均科舉不第,白衣終身。代表作《長生殿》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問世后引起社會轟動。次年因在孝懿皇后忌日演出《長生殿》,而被劾下獄,革去太學(xué)生籍,后離開北京返鄉(xiāng)。晚年歸錢塘,生活窮困潦倒。
(四)與拙上人等僧侶之交 在王澤弘的交游對象中,還有眾多的僧侶友人(詩中多尊稱為“上人” ),這與其佛教信仰有很大關(guān)系。袁枚《子不語》卷二十二“王昊廬大宗伯是蓮花長老”條,記錄王澤弘早年赴京應(yīng)試途中,借宿廬山蓮花庵的奇遇,“恍然自己前身乃此庵長老也,故終身奉佛甚虔”[7]。故事雖怪異不足為信,但考察王澤弘的詩文,其一生與佛教中人往來密切,確是不爭的事實。其早年(明末)避難江西九江時,就與廬山開先寺僧人冰水過從較密,寫有《登廬山開先寺贈僧冰水》(二首)、《寄冰水上人》諸作。中晚年以后,與僧人的交往更為繁密,交往的對象更豐富,寫下大量的贈答、送別、唱和之作。如《答樂叢上人》、《芥上人過訪坐松石下因贈》、《過青溝訪拙上人》、《送雪上人》、《柬借上人》、《送雪莊上人還黃山》(二首)等等。其中,與盤山寺高僧智樸拙上人(亦稱青溝上人、青溝和尚)交游最密。
康熙二十年春,王澤弘與洪昇偕游盤山后,即往青溝禪寺拜訪過智樸,二人始訂交。康熙二十七年冬,王澤弘、王煐、曹禾等扈從康熙帝到遵化祭陵,回京途中,聯(lián)袂游覽盤山。王澤弘再次過訪,寫下《過青溝訪拙上人》詩。自此二人書信往返,唱和不斷。成書于康熙三十年的《盤山志》,卷首列王澤弘、張明琮、宋犖、王士禛、高士奇諸序,王澤弘在序中稱贊曰:“余批閱再四,竊嘆山志雖多,未有如此之嚴(yán)潔者?!盵6]509該志還收錄王澤弘與之書十余封,具體反映了二人詩書往來、唱和之情形。此后一直到康熙三十九王澤弘致仕,二人一直保持緊密聯(lián)系。如康熙三十二年,王澤弘有《寄青溝上人》詩,中有 “昨日拙公山有信,盤山秋色較春勝”之句;康熙三十六年,有詩《柬拙上人》;康熙三十八年,又有詩《拙上人書來因寄》等。
按:智樸(?—1704),號拙庵,江蘇徐州人,先后隱居江西廬山、甘肅崆峒等地,后居盤山青溝禪寺(今屬天津市),故時人稱其為拙上人、青溝上人。智樸精于詩詞,與朝廷名臣、詩文大家如王士禛、宋犖、朱彝尊、王澤弘等往來密切,有多部著作傳世,著有《谷響集》《電光集》《云鶴集》《盤谷集》《盤山志》等等。
(一)早年(明末)詩歌創(chuàng)作 王澤弘早年(明末)詩作多記錄自己避亂江西、流亡異地的苦難,充滿對時局的憂慮以及對親人、友朋罹難的悲痛,情調(diào)凄愴。如《立春》:
登高不見舊山頭,感嘆今年萬事艱。兵火故人南又北,流離游子去難還。偶聞市語疑邊塞,忘對家奴亦改顏。此地春風(fēng)今日至,不知春可到鄉(xiāng)關(guān)。
又如《江州遇難寄友人》:
亂麻白骨九江城,血長城濠作水殾。家破妻孥愁異縣,病深風(fēng)雨近三更?;慕夹鹿韺せ昕蓿暗暧嗌雺趔@。傳語故人應(yīng)念我,肯將一葉問離情。
戰(zhàn)爭所帶來的災(zāi)難給年青的詩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傷痛,在此時所寫下的詩歌中有盡情地宣泄,如《皇天歌》:
皇天皇天!我生不辰兮,罹此流離。一家骨肉南北各天兮,終身何依?皇天皇天!作惡降厥殃兮,作善何為?室廬既毀兮,墳?zāi)箤??皇天皇天!我實無罪兮,當(dāng)此流移。皇天皇天!實罪我兮,我將焉辭?
在詩中,詩人對天吶喊,盡情傾訴了戰(zhàn)爭所造成的骨肉分離、家園毀滅的深重災(zāi)難,表達了心中巨大的悲慟。寫于同時的《天聽辭》《自罰辭》《自省辭》等詩作,與此詩內(nèi)容及情感基調(diào)相一致,皆是血淚和成之作。這些詩作的情調(diào)雖不免過于凄苦,但較為客觀地反映了明末動亂給廣大百姓所造成的深重苦難,因而具有一定的詩史價值。
(二)仕清之后的詩文創(chuàng)作
1.仕清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入清出仕以后,王澤弘詩從內(nèi)容到風(fēng)格都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內(nèi)容上以友朋、幕僚間的酬贈、送別之作以及山川行旅居多,風(fēng)格多平和閑雅,臺閣氣息較濃。
澤弘一生“好與諸名士游”,這一點在他的大量酬寄、贈別詩中(粗略統(tǒng)計,有一百多首)有充分顯現(xiàn)。如《秦淮雜詩和阮亭作》(七首)、《同高念東先生泛舟月湖即席和韻》(二首)、《贈周櫟園》《答米紫來太史見贈》《送姜西溟南歸》等等,其中反映與洪昇交往的詩歌就達十九首。王澤弘詩中的一些與友人宴飲、唱和之作寫得最為和平安雅,如:
良會嗟難遘,況兼心境閑。煙云千樹杪,吳楚一燈閑。歌隱樽前雨,軒收檻外山。夜深歸路暗,遙辨翠微還。
——《徐亦史明府移樽廣容園小詩謝志》
陰晦何時已?愁懷漫舉觴。世情爭倚伏,時事畏疏狂。人淡宜秋老,交真耐夜長。一庭煙雨意,恍惚坐瀟湘。
——《同周紫海、陸翼、王小齋偶飲》
兩首詩寫的均是與同僚友朋間的交往、宴聚,反映了詩人官宦生活之恬適和心境的悠閑,風(fēng)格平和雅致,頗有幾分臺閣之風(fēng)。又如《同洪昉思野步》:
雨余山頂雪崢嶸,客子柴門望曉晴。桃李不言今漸放,煙云相約似同行?;脑M洗芳芽出,曲澗微添碧水鳴。抱甕村童爭早汲,荷鋤農(nóng)父喜深耕。繞堤斷續(xù)看新柳,倚樹間關(guān)聽早鶯。野外無塵宜緩步,籬邊有酒好同傾。多慚蠟屐頻探勝,空羨藜床遠避名。方朔浮沉聊玩世,嗣宗爛醉得全生。夕陽已盡愁歸去,徙倚看山無限情。
詩中細致描繪了一幅桃李漸放、新柳啼鶯的怡人春色,以及村童爭汲山泉、農(nóng)夫荷鋤春耕的歡愉情景,表達了詩人與知己好友漫步其間,感受美好的悠閑與愉悅。
王澤弘詩中贈別友朋之作甚多,情感表達相較更為深摯感人。如《送洪昉思歸武林》二首:
結(jié)交十六載,情好如一日。歘忽將遠歸,寸心若有失。茲行為老親,多難不遑恤。所愿事庭闈,奚暇問家室。贈君惟一言,色養(yǎng)無他術(shù)。儻遂膝下歡,終老甘蓬蓽。 (其一)
年少躭聲華,賦詩忘寢寐。既遡漢魏源,兼晰四唐義。性直與時忤,才髙招眾忌。何期朋黨怒,乃在伶人戲。昔為聲名誤,今為妻子累。親老思遄歸,家難焉敢避?晚抱知非嘆,追悔多內(nèi)愧。閉戶日窮經(jīng),先探羲文秘。送君登歸舟,未拜先灑淚。相聚難盡歡,后會豈能遂。愿子希古賢,立身庶勿墜。 (其二)
第一首,先直陳二人感情之深厚與堅牢,以及友人即將遠去的悵然若失;接著十分懇切地勸勉對方歸家后,盡心“色養(yǎng)”親人,享受天倫之樂。第二首,既為友人命運的坎坷鳴不平,洪昇因才高、性直而招致眾忌與黨禍,仕途受阻;又抒發(fā)離別之懷:“送君登歸舟,未拜先灑淚”。兩首詩均寫得情真意切,十分感人。其他的贈別之作如《吳門送秦留仙歸梁溪》:“去去天陰那忍別,孤蓬聽雨不勝情”、 《贈胡彥遠》:“欲話行藏誰信我?感君心許淚潺湲”、《送陳心簡之遼東》(其一):“鴨綠江深終古恨,南來鴻雁報平安”、《留別魏雝伯廷尉》:“十載關(guān)心如一日,樽前淚濺菊花叢”、《贈沈友圣》:“薊北一燈形影共,湘南雙槳夢魂親”等等,也都寫得情誼深厚,真摯動人。
王澤弘在繪畫上也有一定造詣,故與當(dāng)時的畫壇名流諸如:程邃、梅庚、石濤等均有交往,并寫下不少題畫詩,如《題程穆倩石言冊子》、《題程穆倩畫》、《題梅耦長三畵冊》(三首)、《題周言志伯樂顧駿圖歌》、《題顧茂倫雪灘釣叟圖》(二首)等。澤弘題畫詩注重再現(xiàn)畫面所表達的旨趣、意境,亦注重傳遞畫外之音,并借此表達個人的情感與追求。如《題程穆倩畫》:
高山亦可居,深林亦可隱。下臨萬頃秋,中藏一葉影。停楫正踟躕,澹然坐孤冷。茫茫海天寬,欲行未敢逞。獨看孤月上,蒼色照諸嶺。誰識乘舟人,行止有深省。
詩中所描述的,是一幅典型的蘊含隱逸情趣的山水畫:浩瀚寬闊的萬頃波田上,一葉扁舟“藏”于其中,舟中漁人停楫獨坐,靜靜遙看高山上空的一輪孤月。意境清幽淡遠,字里行間透露出詩作者自身的高情遠韻。
王澤弘詩中還有較多的山川行旅之作,如《黃鶴樓觀江漲歌》、《登祝融峰》、《登岳陽樓舊址》等,均寫得很有氣勢,突出了這些江山勝跡的壯麗之美。而更多的行旅詩在描寫山川景物的同時,則表達出一種復(fù)雜的羈旅情思。如《泊舟南陽湖》:
歸舟屢泊不知名,客夜惟憐此地清。古岸漸看簫鼓近,孤帆如在畫圖行。湖寬似曉月初吐,林靜無聲雪半晴。腸斷捕漁燈影亂,扣舷歌動故山情。
又如:《入小崎道中作》
莫訝躋攀廢歲年,多生行腳遍山川。風(fēng)飛黃葉如蝴蝶,霜改青林作杜鵑。秋與暮云歸欲盡,客隨殘月影相連。低回馬首吾何愿?獨臥孤峰病叟禪。
無論泊舟湖岸,還是行走山間,衰颯的秋光、清冷的夜月,都會撩撥起宦游他鄉(xiāng)的詩人內(nèi)心敏感的情弦,旅途的寂寞、思鄉(xiāng)的無奈與對宦途乃至紅塵的厭倦,種種復(fù)雜的情緒縈繞交織在一起,袒露了詩人內(nèi)心更為真切的一面。
2.散文創(chuàng)作。王澤弘今存散文不多,從《湖北文徵》所輯作品來看,除一篇奏疏《請罷湖口關(guān)復(fù)九江關(guān)疏》外,其主要內(nèi)容一是為時人所作序文:《阮亭詩選序》《翰苑稿略序》《梅花書屋詩選序》《盤山志序》等。這些序文不僅評價作者的詩文風(fēng)格與成就,而且對作者為人、品行進行贊許,感情真誠,文風(fēng)平易,從中也能感知、認識王澤弘的性情懷抱。如《翰苑稿略序》:
雪崖之詩,蓋不為近今之詩,而力追乎漢魏唐人之詩者也。今年夏,取其從前所作合刻為集。集凡三種,編年以紀(jì)而各系之官,其所遇可知矣。而讀書賦詩,則常自苦也。入官則勤于吏事,退食則服勞高堂,蕭然自得,門以外無問焉。昌黎之言曰:“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好?!毖┭掠龇巧蹴槪鶠樵姕厝岫睾?,每多歡愉之辭,而工獨至。則昌黎之言可以概凡情,未可以定雪崖也。雪崖從余游最久,余知之亦最深。方其由諸生孝廉以入翰苑也,此常情之所喜,而雪崖自視欿然。及乎由翰林而中舍部曹,此又常情之所慍也,而雪崖處之怡然。升沈隨時,不以經(jīng)心。所嗜耑以篤,故其所成精以深,詩也進乎道矣。昔施愚山謂李渭清曰:“雪崖詩根柢唐人,取才漢魏。方今宋元大倡,和者數(shù)千,而能古調(diào)自愛如此。吾之慕之,原吾子之與之終之也?!倍右嗷ハ囗频Z,古道自許。然而人弗尚也。近始稍有好之者,過龐李而問道焉,此反正之機也。夫孤行己意于舉世不為之時,而用其識力以回風(fēng)氣之漸,豈不毅然稱大丈夫哉!雪崖善病,家貧食單。夏無涼宇,冬無燠室,每夜讀書,必盡二鼓。余方憐之,以為過自苦。而雪崖曰:“士各有志??v世知我者少,不知我者多,吾從吾所好,以成一家言。庶幾不負黃岡門下耳?!庇?,可以知雪崖之詩矣,亦可以論世矣!
本篇序文既肯定龐塏詩力追漢魏,溫柔敦厚,更盛贊其淡泊自適、安貧樂道的情志,亦表達師徒間的深摯情誼,文字簡練,真切自然。
王澤弘遺文的另一內(nèi)容主要是寫與盤山寺僧人青溝和尚的書信,茲錄一通如下:
弟從百冗煩雜中,乘一刻之便,信筆作《盤山志序》,不暇求工。正如弟應(yīng)酬世事,事過即忘;接對賓客,客去且止。以此見長安仕宦中人無一閑者。即如和尚札來,我輩已起過六七個五鼓矣。出門既早,歸寓又遲。此處討一安樂,正自難得。若得少暇,三年前命書盤山詩,早已書就;《四十二章》序,早已作完。如此形態(tài),顧影自笑,著甚來由。甘心受勞受苦,絕不退悔。此豈坐禪打七耶?來偈甚佳,偶作一句續(xù)成,不知與尊意有合否?沈速香乃友人所贈者,謹(jǐn)以原封寄到?!杜c青溝和尚書八》
從信中可知二人雖僧俗出處各異,但詩書往返頻繁,聯(lián)系密切,友誼真摯。不僅反映了二人交往的具體情形,也能證實王澤弘具有較濃厚的佛教思想趣味。
注釋:
①清·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一:“王昊廬宗伯捐貲贖甲寅難婦百余口。沈(方舟)贈云:‘紅淚千行濺鐵衣,傾家不惜拔重圍。揮金欲笑曹瞞吝,只贖文姬一個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580頁。
②具體參閱《居易錄》卷三,《王士禛全集·雜著之十二》,第3728頁;《粵行三志·北歸志》《王士禛全集·雜著之四》,第2631頁;《北征日記》,《王士禛全集·漁洋文集卷十三》,第1729--1731頁。
③章培恒《洪昇年譜》:“(康熙二十八年)八月,(洪昇)招伶人于宅中演《長生殿》,天下名士多醵分往觀。值孝懿皇后佟氏于上月病逝,猶未除服?!讼禃P思于刑部獄。已而獄決,昉思革去國學(xué)生籍。”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