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九章
(邯鄲學(xué)院文史學(xué)院,河北 邯鄲 056005)
北宋在政治統(tǒng)治上有一個很大特色,就是它所推行的“崇文抑武”國策[1]。這一國策一方面過分抬高以文官為主體的官僚集團(tuán),使其志得意滿,甚而從心所欲;另一方面極力貶抑武士群體,對他們肆意摧折,以喪失其元氣和生機(jī)?!端疂G傳》是否對北宋“崇文抑武”的國策有所涉獵,筆者認(rèn)為不僅有,還是其創(chuàng)作的初心和心結(jié)所在。作者不只對“崇文抑武”國策作了全面觀照,且對這一國策采取了徹底否定的態(tài)度。
由于北宋實行“崇文抑武”的國策,自然官僚階層多為文人出身。文人上升的渠道多是通過科舉考試,故在《水滸傳》中,我們可把通過科考而步入仕途的官員稱之為“文學(xué)之士”,如洪太尉、蔡太師,但也有少數(shù)是“不拘一格”未經(jīng)歷科考而靠自身才藝飛黃騰達(dá)的,如高俅,可視之為“文藝之星”。這兩類由“文”而興的官僚,生活在“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有雨”的北宋,可謂神采飛揚。那么,得到高職和高薪的文人士大夫是否就饜足已得進(jìn)而清正廉潔、盡心竭力效忠朝廷了呢?小說中除了濟(jì)州太守張叔夜等個別的表現(xiàn)尚有可圈可點外,幾乎無有亮色。在“崇文”的世界里,主要活躍著三類官員:無法無天型、為所欲為型和窮奢極欲型。有意思的是,小說對這三類官員的惡德惡行多采取寫意式的、甚至玄妙神秘的朦朧手法,如洪太尉“誤走妖魔”,似真還幻;蔡太師施展權(quán)術(shù),慣常躲于幕后,神龍見首不見尾;那官僚集團(tuán)的總頭子徽宗皇帝,更是以明君或受蒙蔽的無辜者的面目出現(xiàn)。這樣的小說別有一番味道,但也增加了閱讀理解的難度和歧義。估計作者寫作時的心境是非常復(fù)雜的,他既對無德的執(zhí)政者恨恨不已,又要“為尊者諱”,應(yīng)該是費了不少心思。
無法無天型。小說中第一個登場的大員洪太尉當(dāng)屬此類。他出場的背景是,天下瘟疫肆虐,哀鴻遍野,仁宗委他為欽差大臣前往江西信州龍虎山宣請張?zhí)鞄煾熬╈鼮?zāi)。洪太尉在龍虎山的表現(xiàn)充分暴露了他無法無天的特點。所謂“無法”,是說他完成任務(wù)后,本應(yīng)立即啟程返京向仁宗皇帝述職。因為當(dāng)時國家正處在非常時期,黎民百姓正在遭受瘟疫的煎熬而生離死別,仁宗皇帝也正在為生民涂炭“龍體不安”!他卻貪圖享樂,花著公款在綺麗秀美的道教圣地游山玩水,逍遙自在。不要說他根本未把天下蒼生放在心上,就是皇家的威儀、朝廷的法度他也沒當(dāng)回事兒;所謂“無天”,是指洪太尉游到“伏魔之殿”時,濫用公權(quán),以勢壓人,不顧真人道眾的百般告誡和萬般勸阻,剛愎自用,擅開并擅入“伏魔之殿”,放走了前代老祖天師鎖鎮(zhèn)并叮嚀后世子孫絕對不能放走的一百零八個魔王,親自導(dǎo)演了一出“誤走妖魔”的大戲。事后他還警告手下人勿要走露消息,弄虛作假,兩面三刀。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說十句假話或許無關(guān)宏旨,但一些重要人物在一些重要事情上說一句假話就可能天下難安。列寧在《決不要撒謊!我們的力量在于說真話!》中說:“吹牛撒謊是道義上的滅亡,它勢必引向政治上的滅亡?!盵2]事實也證明,洪太尉說假話,性質(zhì)很惡劣,問題很嚴(yán)重。他雖為祈禳瘟疫做了點兒事情,但卻讓日后的宋徽宗傷透了腦筋?;兆谠谟鶗俊邦K嫉睢钡乃匕灼溜L(fēng)上寫下“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四大寇的姓名,并為之不時抓耳撓腮,失眠多夢。著急上火的趙佶哪里知道,都是他的(前)愛卿惹的禍!
為所欲為型。如果說洪太尉的性格是敢于“捅天”和“欺上”,那高太尉則是善于“欺下”,其“欺下”的特點是為所欲為。高俅上任后燒的第一把火,就是逼得禁軍教頭王進(jìn)背井離鄉(xiāng),原因是王進(jìn)的父親曾打過他。迫害王進(jìn)的整個過程,活畫出他官報私仇、挾勢弄權(quán)的丑惡嘴臉。但他迫害王進(jìn)的理由也非常充分,且合理合法,顯示了過人的語言天賦,如說王進(jìn)詐病在家、小覷本官即藐視上級,更要命的是抗拒官府,哪一個罪名扣在頭上都能讓王進(jìn)吃不了兜著走。緊接著他又整得另一位教頭林沖凄凄慘慘,原因是他的螟蛉義子看上了人家的妻子。在這個事件中,顯示了高俅的滔天私欲,為滿足養(yǎng)子的獸欲,竟欲謀取下屬的老婆;顯示了高俅的老辣陰毒,設(shè)下“寶刀計”“獻(xiàn)刀計”等連環(huán)奇策,不僅要使《水滸》中唯一的一位十全十美的弱女子無所依歸,而且要“依法施政”,大費周折讓開封府把受害者構(gòu)陷成殺人犯,以占領(lǐng)道德高地,讓被害人死得比竇娥還冤;顯示了高俅的為非作歹,卑鄙無恥,在“依法施政”的如意算盤落空后,又用胡蘿卜加大棒的手段,驅(qū)使公職人員于林沖發(fā)配途中實施暗殺;顯示了高俅的妄作胡為,禍國殃民,特別在謀害林沖的過程中,什么軍機(jī)決策重地白虎節(jié)堂、為民請命的首善之地開封府、戰(zhàn)略物資重地滄州草料場等,在高俅眼中都是兒戲,都成了他橫行不法、實施罪惡勾當(dāng)?shù)墓ぞ?,他想怎么利用,想怎么處置,完全以私欲為?zhǔn)則。相比而言,小說對洪太尉、蔡太師等進(jìn)士及第的大員的惡德惡行往往閃爍其詞,可對出身低微、沒有科考經(jīng)歷的高太尉卻少有禁忌,不能說不是件耐人尋味的事情。小說中為所欲為之人,可以說各個層面的都有:掌握生殺予奪、位高權(quán)重的,有趙佶、高俅、蔡京、童貫、楊戩、梁中書、賀太守等。除了這各級官僚,也不乏依附于他們的宵小之輩及其治下的腌臜之徒,如富安、陸謙、董超、薛霸、蔣門神、殷天錫、毛太公、曹太公、鎮(zhèn)關(guān)西、崔道成、邱小乙、牛二、潘金蓮、西門慶、王婆、潘巧云、裴如海、李固、賈氏等。他們有的不擇手段,翻云覆雨,可謂無往不利,瀟灑快意;有的機(jī)關(guān)算盡,壞事做絕,最終卻馬失前蹄,一命歸西。這些多欲之徒堪稱八仙過海,都(曾)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捋拳揎腿,各逞其能。
窮奢極欲型。對上,無法無天,如洪太尉;對下,為所欲為,如高太尉;對己,享樂放縱,如蔡太師。說蔡太師窮奢極欲,理由有三:其一,他貪得無厭。眾所周知的“生辰綱”就是孝敬他的,且一送就是十萬貫,還得經(jīng)常送,晁蓋等人劫過一次,但在頭年還有一次被別人劫去了。給蔡太師送禮的當(dāng)然不止其乘龍快婿,其子蔡德章做的是江州知府,蔡京生日,手握官印(章)的蔡九“安排兩個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孝敬太師老爸;蔡京的門人、那位只知姓賀不知其名的被委任為華州太守的,應(yīng)該也是送禮大軍中的一員,他“為官貪濫,非理害民”,這樣的官員,為求得太師的庇護(hù),能少給“財精”進(jìn)獻(xiàn)“賀”禮嗎?小說第二十二回“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就寫道:“那時朝廷奸臣當(dāng)?shù)?,讒佞專?quán),非親不用,非財不取?!奔幢闶怯H緣關(guān)系,也離不開金錢這個媒介。難怪吳晗曾在《論貪污》中寫道:“一部二十四史充滿了貪污的故事?!盵3]王亞南在《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一書中也說:“中國一部二十四史……從另一個視野去看,則又實是一部貪污史?!庇终f:“官僚的政治生活就一般地體現(xiàn)為貪污生活?!盵4]《水滸傳》雖不是史書,但它比史書更形象、生動地講述了北宋王朝政治生態(tài)的污濁。其二,他巧取豪奪。蔡太師貪心不足,何須親力親為,他只需動用手中的權(quán)力,安插、提拔、重用親信到如意的地方和職位上,財源便滾滾而來。最著者當(dāng)屬梁世杰。梁世杰的表現(xiàn)之一是他喜用奸官猾吏。董超、薛霸因未完成害死林沖的任務(wù)被高太尉刺配到北京,這兩個人卻被梁中書視為寶貝,重新啟用。梁大人看中他們的,是他們?yōu)橹髯邮裁慈钡率露几腋傻膼旱?。因為惡人慣于欺壓良善、魚肉百姓。惡人越惡,惡人越多,梁中書撈得越多。表現(xiàn)之二是他重用庸碌之輩。小說描寫初到北京的楊志斗武教場,其中與副牌軍周謹(jǐn)?shù)慕讳h用了不少文字。周謹(jǐn)諧音當(dāng)是“周圍近處”之意,他的名字當(dāng)與“兩個都監(jiān):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dá)”相呼應(yīng),“李成”諧音“里城”,“聞達(dá)”諧音不變,合起來意思是“聲名不出城郭”,后來他們與水泊梁山交戰(zhàn)被打得一敗涂地,都印證了作者命名的深意。梁中書用的這些人,為了謀個好差事,掙個好前程,能少打點梁中書嗎?否則,大名府押牢節(jié)級蔡慶也不會說梁中書是個“好利之徒”。表現(xiàn)之三是他善于趁火打劫。風(fēng)平浪靜時,腰纏萬貫的盧俊義和官府似乎還能相安無事,可稍有風(fēng)吹草動,官府就會借勢揚波,攪得盧員外不得安寧,這就是平時不燒香,臨時也不抱佛腳的后果。小說中,官府和“里蠱”上下聯(lián)手,便輕而易舉地讓玉麒麟身陷囹圄,邁向不歸路。梁中書如此草菅人命,最直接的原因是他覬覦盧俊義的巨額資產(chǎn),若扳倒盧俊義,盧府財產(chǎn)便會轉(zhuǎn)至李固名下,到時李固也便成了他的提款機(jī)。梁中書的小河有水了,蔡太師的大河自然就滿了。其三,他恣意揮霍。蔡京榨取的巨額財富如何消費,是普通人難以想象的,可小說并未像史傳筆記所載的那樣,寫他愛吃的蟹黃包和黃雀酢的耗費如何驚人。可能在作者看來,這錦衣玉食對蔡太師來講太稀松平常了,所以小說上寫了個大手筆,那就是他和其頂頭上司宋徽宗共同籌建的曠世工程——艮岳。統(tǒng)治集團(tuán)為建造艮岳,專意征發(fā)“花石綱”。楊志就是為運送“花石綱”而丟官罷職,浪跡江湖的,方臘也是因為這個讓天下無數(shù)蒼生拆家蕩產(chǎn)、賣兒賣女、“流毒州縣二十年”的花石綱而起事造反的?;ㄊV,萬歲山,舉全國之力而為之,供少數(shù)權(quán)貴淫樂,招致民不聊生,民怨沸騰。
《水滸傳》所寫的統(tǒng)治集團(tuán),不論是金字塔尖的徽宗皇帝,還是蔡京、高俅等朝中大臣,抑或是梁世杰、蔡九、高廉等州府級官員及陽谷知縣、張都監(jiān)、劉高知寨等縣級或之下官員,大都自私貪鄙,為害不淺。當(dāng)然,小說作者是懂得辯證法的,他不會讓龐大的文官集團(tuán)一點亮色也沒有,比如殿前太尉宿元景、鄆城第一任知縣時文彬、東平府府尹陳文昭、濟(jì)州太守張叔夜都是他眼中的好官,但他們也很難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如宿元景曾三次收受梁山的金銀珠寶,張叔夜也有過一次,而“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懷惻隱之心,常有仁慈之念”的時文彬則為了給其倚重的屬下宋江洗白,就把所有的罪責(zé)都試圖往無辜的唐牛兒身上推,若不是張文遠(yuǎn)唆使閻婆攪局,唐牛兒不免背上黑鍋成為殺人兇手,此時,國家的律法、為官的準(zhǔn)則、百姓的性命在時知縣心中都遠(yuǎn)不及私情來得重要。作者眼中的好官都難免脫俗,難免濫殺無辜,那些以徇私枉法、賄賂公行而臭名昭彰的贓官們還不知如何跋扈囂張、魚肉百姓呢!
武士的代表即是天罡地煞。這一百八人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行俠好義型,一是受害受壓型。小說基本上由這兩類人物的命運沉浮結(jié)撰而成。整部《水滸傳》既有行俠好義者陽剛、尚武、豪放不羈的英氣,又有受害受壓者的無奈、沉重和悲涼,這多重審美因子使得千百年來的無數(shù)讀者既獲得了力的享受,又感受到來自遙遠(yuǎn)歷史深處的沉重嘆息聲。
先說行俠好義型。這類人身上奔涌著武士的血性,似因天然的情性使他們首先“觸犯”了天條王法,如史進(jìn)好義與落草的賊人產(chǎn)生了掛落兒,魯達(dá)行俠惹了命案,劉唐等人劫持不義之財成了被官府緝拿的強賊,宋江則為“強賊”通風(fēng)報信引發(fā)了血案……行俠好義型主要包括兩大人物、兩大團(tuán)隊。
兩大人物是史進(jìn)和魯智深。史進(jìn)的特點是義,義蓋云天;魯智深的特點是俠,俠氣沖天。作者安排這兩位重量級的人物率先隆重出場,是因了他們身上凝聚著一百八人的高貴品質(zhì)——俠義,集中體現(xiàn)了梁山好漢群體的形象特點;還因了作者推崇俠義精神,向往俠義世界;更主要的是,當(dāng)由史進(jìn)引出魯智深,再由魯智深進(jìn)而展開小說蕩人心魄、波瀾壯闊的全景。沒有魯智深,哪有林沖(的命在);沒有林沖,后面的精彩故事就難以敷衍。
兩大系統(tǒng)主要為晁系和宋系,是由晁蓋和宋江各自的人格魅力而形成的兩大相對松散的群體。晁系的主要成員為“七星”:包括晁蓋(作者認(rèn)為晁蓋意欲“改朝換代”,身上有叛逆的苗頭,發(fā)展下去有率眾造反、與當(dāng)今天子分庭抗禮的危險,與自己心目中武士忠君為本、俠義為輔的形象不符,故摒其于一百八人之外)、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兄弟以及白勝,他們?yōu)榻偃 吧骄V”而走在一起,并由此引出梁山元老派的宋萬、杜遷、朱貴;宋系的成員頗為龐大,多為宋江的義氣感召而上的梁山。按地域分,屬于鄆城派的,有宋清、朱仝、雷橫、徒弟孔明、孔亮以及慕名到鄆城投奔宋江的石勇等;屬于清風(fēng)寨派的,有花榮、燕順、王英、鄭天壽、秦明、黃信等,還包括大鬧青州后奔赴梁山途中所收的呂方、郭勝;屬江州派的,有戴宗(連帶出楊林、楊雄、石秀、時遷、李應(yīng)、杜興等)、李逵(連帶出湯隆、焦挺、鮑旭、朱富、李云等)、李俊、李立、穆弘、穆春、張橫、張順、童威、童猛、薛永、侯健,劫了江州法場后在赴梁山途中又收了歐鵬、蔣敬、馬麟、陶宗旺等。
行俠好義者中的多數(shù),看似是他們主動上的梁山,譬如有人說晁蓋是自愿上的梁山,更有甚者說宋江是被梁山逼上梁山的。其實,持此觀點者是沒有認(rèn)識到行俠好義的武士與文官集團(tuán)的尖銳矛盾和沖突。行俠好義者既不滿于現(xiàn)實中的黑暗與邪惡,亦不容于主流社會,所以最終才不得不上的梁山。應(yīng)該說,晁蓋和宋江起初都是不愿意上梁山的,梁山是他們心目中的樂土嗎?不是。比如宋江是日間給晁蓋報的信,但晁蓋到了晚上還未逃生,直到官軍喊聲震天,才“從后門殺將出來”。為什么?一種說法是晁蓋事先沒有謀劃和預(yù)案,不知往哪里走;另一種解釋是晁蓋故土難離,心存僥幸,不到最后一刻舍不得拋卻家園。筆者傾向于后一種。須知,晁蓋雖缺乏高人一籌的政治才能,但并非弱智,若知官府必然出手,即使在不知往哪里逃匿的情況下,他也會慌不擇路,一走了之的。作者如此寫,是為了表明,晁蓋是在性命難保的情況下無可奈何而上的梁山。
再說受害受壓型。這類人不幸生活在“崇文抑武”的時代,難以避免地成了被主流社會侮辱、損害和打壓的對象。不論其生活在體制內(nèi)還是體制外,與體制關(guān)系密切還是疏遠(yuǎn),都無可遁逃。主要有三種:
一是被迫害的武士。迫害指采用強力或運計鋪謀借助強力使無辜的弱者受到侮辱和損害。最具代表性的是林沖、解氏兄弟(連帶出孫立、孫新、鄒淵、鄒潤、顧大嫂、樂和),其次為柴進(jìn)、盧俊義(連帶出燕青、蔡福、蔡慶)等。說到“逼上梁山”,林沖的遭遇是最典型的。在“崇文抑武”的世界里,林沖曾數(shù)度被羞辱:第一次是娘子在岳廟——一所肅穆清靜的祈福禮拜、修心向善的宗教圣地,于光天化日下被高衙內(nèi)當(dāng)眾調(diào)戲;第二次是娘子被幫閑富安獻(xiàn)計騙至陸虞候家中,差點兒遂了高衙內(nèi)的淫心獸欲;第三次是被無辜栽上“手執(zhí)利刃,故入節(jié)堂,欲殺本官”的罪名,惹來刑獄官司;第四次是在刺配途中,飽受押解公人的謾罵、折磨,還幾遭不測;第五次是被高府爪牙千里追殺,險些命喪滄州道;第六次是娘子(雖已被林沖休掉)被高衙內(nèi)逼迫,自盡身亡。如果說第一次還可以勉強以不知林沖和林娘子的關(guān)系而以不知者不怪論之,那后幾次的所作所為就是處心積慮、喪心病狂的迫害了。在整個迫害過程中,什么打殺、誅殺、刑殺、暗殺、燒殺……高氏父子幾乎都想到、用到了,實乃林沖不死,迫害不止。要不是豹子頭武藝高強,絕地反擊,恐怕有十個林沖也命喪黃泉了。林沖最后罹患中風(fēng)而死,屬英年早逝,當(dāng)與長期的焦慮、憂悶、躁怒、壓抑,又得不到及時有效的宣泄有關(guān)。
二是被傷害的武士。傷害比迫害輕一些,主要使對方在精神或情感上受到損傷。最有代表性的是楊志、武松,其次為雷橫、楊雄(連帶出石秀)、施恩(被比他更大的勢力所傷害)、裴宣等人。試以武松為例。武松來自市井,雖不似林沖那樣出身于武術(shù)世家,卻是武林中的一棵勁松,可這么優(yōu)秀的人才在“崇文抑武”的社會是不會被執(zhí)政者所賞識的,相反,卻要飽經(jīng)霜欺雪壓。武松星號“天傷星”,其一生至少經(jīng)歷過五次傷害:一是父母早故之傷;二是兄長橫死之傷;三是上司謀陷之傷。即迭配孟州后張團(tuán)練和張都監(jiān)采用欲擒故縱、美人計、無中生有等諸多謀略傷害武松;四是女人情騙之傷。即張都監(jiān)的養(yǎng)娘玉蘭在與武松訂有婚約的情況下,作為“從犯”或“脅從犯”坑陷武松;五是朝廷招安之傷。不僅有作為梁山一員所遭受的數(shù)度冷遇之傷,如在“四大征”前后的不讓進(jìn)城、不予封賞等,而且有弟兄亡故之傷,特別是與武松私交甚深的張青、孫二娘、施恩相繼慘死在征討方臘的戰(zhàn)場上,怎不令他痛徹心扉,更讓他傷心的是,梁山弟兄們?yōu)橹畩^斗和犧牲的,恰恰是他所反對的,尤其是南征方臘,他們出生入死純粹是在為驕奢淫逸的利益集團(tuán)買單。可能正因了這樣的想法,才釀成對自己無可挽回的傷害,在與高手包道乙的對決中,痛失左臂,多虧好友魯智深拼死相救,才幸免得活。武松堅決反對招安,勢必體現(xiàn)在行動上,在整個南征戰(zhàn)役中,不能排除他精神頹廢因素的存在。武松的功夫在《水滸》中是出類拔萃的,他心勁十足時,真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赤手對付山中猛虎都不在話下;但當(dāng)他意志消沉?xí)r,就會像泄了氣的皮球,連幾個普通人甚至一條狗都打斗不過。武松一生,靠拳腳蜚聲江湖,如今失掉胳膊,也就成了無用的廢人。已成廢人的武松出家為僧,此時他的俗心早已死去,只是伴著青燈古佛,度過殘生。
三是被打壓的武士。打壓意指打擊和壓制,主要包括軍官群體和生活于社會底層的草根武士。軍官群體主要有關(guān)勝、秦明、花榮、呼延灼、董平等人,他們本領(lǐng)高強,但不受重用,比如大刀關(guān)勝曾任蒲東巡檢,實際就是在縣令手下當(dāng)差,屈沉于下僚;關(guān)勝的結(jié)拜兄弟郝思文,書上干脆就沒寫他謀什么營生,估計就是無業(yè)人員,早先日子難免過得很悲催。材大難用不說,還要經(jīng)常受氣,如花榮在談到他的頂頭上司劉高時,對宋江義憤填膺地說:“近日除將這個窮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這廝又是文官,又沒本事,自從到任,只把鄉(xiāng)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為。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每每被這廝嘔氣,恨不得殺了這濫污賊禽獸?!边@段話說出了武士的生存狀態(tài),頗能代表這些將士的心聲。花榮主要因工作緣故與文官劉高成了仇敵,董平則因求親不成對程太守產(chǎn)生怨毒之氣。按說董平號稱“英勇雙槍將,風(fēng)流萬戶侯”,武藝超群,俊雅多情,與太守的女兒堪稱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可就因董平是個武夫程太守死活不允,在那個恪守“父母之命”的年代,雙槍將若不心黑手辣,不免鴛夢難成。更有甚者,對待青州統(tǒng)制秦明,與其說是打壓,不如說是殘害。宋江為賺取秦明,用了個離間計迷惑官府,青州知府便不問青紅皂白殺了秦明一家。共事多年的知府對秦明難道一點兒都不了解,有必要殺死他手無縛雞之力的妻兒嗎?再說秦明家小本就掌控在知府手中,秦明怎會棄之不顧而自斷后路呢?知府不問皂白嘁哩喀喳將其滅門,豈非慘無人道!此事說到底還是“崇文抑武”的大環(huán)境在作怪,武士位低人賤,文官想怎么拿捏都隨心所欲。這些朝廷軍官之所以戰(zhàn)敗后輕易就降,是因他們從宋江身上感受到了在“崇文抑武”世界里從未有過的情義和器重。屬于草根階層的,則有朱武、陳達(dá)、楊春、李忠、周通、曹正、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兄弟、白勝、杜遷、朱貴乃至張青、孫二娘、時遷、鄧飛、孟康、樊瑞、項充、李袞等。他們要么由于走投無路、生計無著而打家劫舍,行走在劍尖刀鋒上;要么替天行道,劫富濟(jì)貧,干下驚天動地的事情;要么雞鳴狗盜、挖墳掘墓,做些損人利己、損陰喪德的勾當(dāng);要么冒著風(fēng)險開黑店,做些傷天害理的營生。需要啰唆一句的是,像時遷、孫二娘所為之事不論放在何時,都是違法或為人所不齒的,晁蓋對時遷的態(tài)度即已昭然若揭。但作者這么寫,自有他的道理,他要揭示屈居于底層的武士由于不得其用,為了生存而采取的一種異于常人的手段和方式。按常人的想法,他們有許多生計可以干,比如不妨賣苦力、撿廢品、做乞丐等,可惜這不是武士的活法。須知:這些武士不是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也不是信念堅定、紀(jì)律嚴(yán)明的革命戰(zhàn)士。所以,站在受打壓的武士的立場考慮,大概只能理解為“良心喪于困地”了。
當(dāng)然,行俠好義型和受害受壓型同屬于武士群體,不免有交叉重合,難以截然分開,如花榮、雷橫、秦明等。但不管屬于哪種情況,說到底,在“崇文抑武”的社會,包括行俠好義者在內(nèi),他們都屬于受害受壓型。
一是文官里少有忠義之輩,武士中卻幾無叛逆之人?!端疂G》里有一個反?,F(xiàn)象,就是趙宋王朝對文官寵渥有加,可這些既得利益者卻沒有幾個真心回報趙官家的。相反,武士身份的一百八人尤其是其領(lǐng)軍人物宋江、盧俊義,雖屢遭朝廷的打壓迫害,卻對宋室赤心不貳。縱觀宋江的一生,他之所以遲遲不肯上山,上山后念念不忘招安,甚至為了能給皇朝出力而不惜卑躬屈節(jié)與朝廷的當(dāng)權(quán)派人物實則是梁山的死對頭們握手言歡,招安后又聽?wèi){擺布,為朝廷靖邊安民充當(dāng)馬前卒和急先鋒,更甚而不惜“滴淚斬小卒”“毒酒賜李逵”,最后在被奸人鴆殺彌留之際竟喊出“寧可朝廷負(fù)我,我忠心不負(fù)朝廷”的話,說來都是因了一個字——忠。這樣的“忠”,當(dāng)屬“愚忠”,已達(dá)“忠”之極致。不少人多在兩件事上誤讀了宋江:其一是把他給劫取生辰綱的晁蓋通風(fēng)報信說成是造反;其二是把他在潯陽樓題寫的詩詞說成是反詩。實際上,生辰綱屬私人財物,偷、搶個人財物怎是造反?更何況是貪官污吏的非法所得,宋江私放晁蓋恰是忠君的壯舉,因為這客觀上是在幫助君王清理門戶,鞏固政權(quán)。試問,歷史上有幾個明君能容忍貪官蠹吏瘋狂斂財?他在潯陽樓題寫的“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是他覺得自己賽過黃巢,將來若得朝廷任用,哪能讓黃巢之輩興風(fēng)作浪,他認(rèn)為黃巢不夠大丈夫,大丈夫怎能犯上作亂呢?這不僅不是造反詩,恰是忠君詩。小說塑造的造反人物不是宋江,而是被作者稱之為“逆賊”的田虎、方臘等人。作者之所以處心積慮選取在歷史上名氣不大的宋江進(jìn)小說,并不是想將他刻畫成造反的渠魁,而是要寄寓“宋室江山的呼保義”之意。正如筆者在拙著《看透水滸》中認(rèn)為的:“《水滸傳》不是對歷史上的宋江起義的藝術(shù)再現(xiàn),它只是假‘宋江’的名號,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因為小說中的宋江的行為談不上是什么造反和革命,充其量是一場‘聚義’?!谓瓑焊蜎]想把趙宋王朝怎么地,他始終是個順民、忠臣,只不過中間惹出點兒事情,鬧出點兒亂子。”[5]鬧出點兒亂子的宋江,內(nèi)心深處念念不忘的仍是如何為朝廷竭忠盡智。誠然,梁山中人也偶有不臣之詞,比如李逵就曾嚷著要“殺去東京,奪了鳥位”,讓宋江做皇帝。但那當(dāng)屬他一時頭腦發(fā)熱的憤激之語,不僅沒有實質(zhì)性的行動,更談不上什么政治綱領(lǐng)和軍事主張,又因他不過是武士中一個無足輕重的莽漢,不具話語權(quán),且這種思想也是電光火石,形不成什么氣候。何況朝廷對武士如此冷遇欺凌,李逵們發(fā)幾句牢騷不是很正常嗎?故按現(xiàn)代思想,“崇文抑武”的制定者犯了形而上學(xué)的錯誤。對文官全盤肯定,對武士悉數(shù)否定,用孤立、靜止、片面的觀點來看待事物,如此思維方式,豈不壞了大事!更何況,對文官一味寵溺,對武士執(zhí)著打壓,必將使前者缺乏監(jiān)管而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使后者成為人下人,難見天日。這樣的人下人,要么活得憋屈窩火,要么沒了武士應(yīng)有的風(fēng)神。
二是文運昌隆固然可喜,但武魂盡歿也決非國家幸事。北宋特有的國策,滋養(yǎng)和催生了大批文人雅士。即便在小說《水滸傳》中,我們也頗能感受到宋人文化素養(yǎng)的超卓不凡,比如街頭混混高俅亦能“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頗能詩書詞賦”;妓女李師師則與詞學(xué)大師周邦彥和文青鼻祖宋徽宗過從甚密,他們之間的你唱我和自在情理之中;下層藝人閻婆惜和白秀英,亦是歌舞吹彈,樣樣精通。即便是金戈鐵馬的武士,他們的文才也是相當(dāng)了得,比如宋江吟詩作賦的高致、樂和填詞作曲的稟賦、蕭讓和金大堅高超的書法篆刻技藝,甚至連窮得底掉的阮氏三雄亦能即景生情,開腔作唱。底層人的文化素養(yǎng)都讓人嘆為觀止,上層人的自是登峰造極,出神入化,可見整個宋朝的文化氣息那可不是一般的濃厚!若將文視為陰,武看作陽,宋室絕對是陰盛陽衰,因為偌大的北宋只有一百八個陽氣較盛的忠義武士。在中國古代,軍事謀略有所謂三十六計,孔子的賢徒有七十二人,包括二者相加之和的一百零八,應(yīng)該都有“稀缺”“珍貴”之意。趙宋王朝少得可憐的一百八人,生活在文氣氤氳和文人意氣風(fēng)發(fā)的氛圍中,很容易想象這些武士活得多么孤寂落寞,也不難揣度他們所受的荼毒與傷害。有的因棄文就武而將家人活活氣死,有的因妻子被當(dāng)權(quán)者看上而被整得家敗人亡,有的把大好年華用在為帝王朝臣干私活上,而武士的理想“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卻很難付諸現(xiàn)實,有的智多如星、能謀善斷卻埋沒在鄉(xiāng)間做了個孩子王,有的武藝高強卻差點兒淪為市井尋常巷陌的混混,也有不少就業(yè)無門,生活困頓,甚或鋌而走險,干起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當(dāng)然,也有一些好不容易躋身統(tǒng)治集團(tuán)的左右,卻也受盡了白眼和腌臜氣。更有甚者,在“崇文抑武”的國策下,有的武士自輕自賤,自廢武功,行為和做派甚至連個普通人都比不上,最典型者莫若楊雄。他出場時,被幾個破落戶漢子當(dāng)街?jǐn)r住欺負(fù),該出手時,不敢出手;在工作中,他怕出差錯,怕丟位子,怕知府嗔怪,該休息時,不敢休息;在家中,面對不安分的老婆潘巧云,不敢防患于未然,任她由“紅杏靠墻”發(fā)展到“紅杏出墻”,可謂該勸誡時,不敢勸誡;后來當(dāng)他聽石秀說他老婆與人私通,特別是奸夫被石秀殺死后,他依然不敢直面現(xiàn)實,不敢向潘巧云當(dāng)面弄清事實真相,可謂該雄起時,不敢雄起。楊雄,空有一身本事,卻不敢顯露和施展,成了“佯雄”,這和“楊志”的“壯志難揚”當(dāng)如出一轍,都屬于反話正說。長期的“崇文抑武”國策,造就了大批快心遂意的文士,也極大地異化了與楊雄類似的不少武士。他們以武士為恥,不認(rèn)同自己的武士身份,甚或忘卻自己還有武功,精神被嚴(yán)重污染,在社會上、工作上、江湖上和婚姻生活上,膽小怯懦,優(yōu)柔寡斷。在《水滸傳》“四大淫婦”的男人中,楊雄是最慫的一個,同時人們對他戴綠帽產(chǎn)生的疑問也最多,諸如工作狂、性冷淡等,大家只是在個體身上找原因,就是沒往制度層面考慮。正是朝廷制定的國策使楊雄尚武精神萎頓,血性失卻,是英雄不敢施展,是好漢也成狗熊,在各方面尤其是在夫妻關(guān)系的處理上,忍氣吞聲,窩窩囊囊,要不是他的“男子漢”導(dǎo)師石秀拼命援手,真不知楊雄的綠帽要戴多久!“病關(guān)索”的“病”,應(yīng)是“被牢籠”的意思,這種思想上、精神上的牢籠是很殘酷可怕的,它造成了以楊雄為代表的一批武士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讓人難以理解的生存態(tài)勢。無獨有偶,《水滸傳》上還有兩位以“病”命名的好漢——“病尉遲”孫立和“病大蟲”薛永,也和楊雄一樣,屬于同一性質(zhì),只不過表現(xiàn)各異罷了。
三是文官為非作歹,武士凋零殆盡。文官高高在上,卻不思為國出力報效,反而不失時機(jī)、想方設(shè)法挖空朝廷的墻腳,主要表現(xiàn)就是自壞長城,把忠誠于皇朝的一百八位武士摧折、毀滅掉。
且說宋朝原來自太宗傳太祖帝位之時,說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當(dāng)有殿帥府太尉高俅、楊戩,因見天子重禮厚賜宋江等這伙將校,心內(nèi)好生不然。兩個自來商議道:“這宋江、盧俊義皆是我等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之臣,受朝廷這等恩賜,卻教他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恥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第一百二十回“宋公明神聚蓼兒洼 徽宗帝夢游梁山泊”)
可謂卒章顯志!引文中所說的“誓愿”,就是趙匡胤建朝之初所立的誓約,其要則是“崇文抑武”。作者認(rèn)為正是“崇文”引致“奸佞不清”,招致自詡為“君子”和“丈夫”的文臣肆無忌憚,殘害武士。他們采取的策略主要有三:其一,釜底抽薪,以勢殺人。即操縱權(quán)柄,暗中使壞,將部分梁山好漢調(diào)開或逼走,以達(dá)到拆散并削弱其整體力量的目的,圖謀從根本上斷其生路。隨著征遼、征田虎、征王慶的節(jié)節(jié)勝利,梁山群體的勢力和影響也越來越大,這不免引起文官集團(tuán)的警惕、恐慌和嫉恨,因此,征方臘前夕,朝廷便將蕭讓、樂和、金大堅、皇甫端和安道全相繼留用到了京城。有人以為這五位沒一個天罡成員,武功也不出色,是可有可無的人物,其實這種看法是很偏頗的。須知,征遼也好,剿方臘也罷,決非單純的打打殺殺,不只需要李逵似的剛猛角色,也需要像蕭讓、金大堅這樣識文斷字、文韜武略兼?zhèn)涞哪苋瞬呤繀①澻姍C(jī)、處理軍務(wù),特別像皇甫端、安道全這樣醫(yī)馬療人的神醫(yī),作用更加凸顯,須臾不可或缺。因為打仗某種程度打的是后勤保障,軍隊、馬匹、醫(yī)護(hù)在古代戰(zhàn)爭中堪為三位一體,如今三個失掉兩個,將士“安道全”(談何能保全)!果然,楊志、楊雄、張橫、穆弘、孔明、朱富、朱貴、時遷、白勝、丁得孫、徐寧、李立乃至林沖等均因水土不服、感染瘟疫或罹患疾病不治而亡。與被朝廷調(diào)走的上述五人不同,梁山第四號人物公孫勝似乎是自己主動離開的,有人說他淡泊名利,看破紅塵,若此他還會與“智取生辰綱”結(jié)緣嗎?實際情況當(dāng)是,三大征后,謀多識深的入云龍已感到山雨欲來,故果斷縮手回頭,在征剿方臘之際,再度辭別宋江而歸隱,幸運地躲開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劫難,他實際是迫于時局急流勇退的。也正因了他的缺位,王英夫婦才輕易斃命于魔君鄭彪之手,武松則被包道乙砍斷左臂而遺恨終生;其二,水火不容,借刀殺人。即“省院官僚”與武士群體格格不入,時刻擔(dān)心梁山好漢與其分庭抗禮,故逼迫一百八人去鷸蚌相爭,以坐收漁翁之利。翻看小說可知,宋江在招安后的“四大征”均非朝廷事先明文指令,而是他們主動請纓、毛遂自薦的。是宋江意欲飛黃騰達(dá),要用弟兄們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頂子嗎?稍作分析,顯然不是。那為何宋江屢次都上趕著要去“送死”呢?這里不排除宋江等武士有忠君報國的情懷,但卻也是被逼之下的無奈之舉。一是招安后朝廷不讓他們進(jìn)城,依然被當(dāng)作匪寇防著。長期被拒門外,豈是長久之計;二是高俅他們要將一百八人拆散,并擬將其賺入城內(nèi)盡數(shù)剿殺,虧得宿太尉揭露“四個賊臣”隱匿不報外敵犯境的危情,力薦宋江征遼,才使梁山群體逃過一劫;三是只要文武之間發(fā)生不睦,徽宗皇帝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一屁股坐在高俅他們一方,這已不是偏聽偏信,而是顛倒黑白,蓄意迫害。如陳橋驛事件,分明是文官集團(tuán)有錯在先,卻知而不論,單治梁山一方之罪,逼得呼保義上演了“揮淚斬小卒”的悲劇一幕;四是梁山英雄赤心報國,與國建功,卻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封賞,反被一味當(dāng)成驢馬呼來喝去。試想,宋江過的豈非“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的日子!省院官僚的窮追猛打,導(dǎo)致的結(jié)局,與其說是梁山群體的生存環(huán)境日漸逼仄,毋寧說他們已無路可走,這是另一種形式的逼上梁山——逼上戰(zhàn)場。文官集團(tuán)的如意算盤,就是朝廷既無需動用自身的軍事力量,又能剪除或削弱自己的心腹之患,借力打力,達(dá)到一箭雙雕、一舉數(shù)得的功效!果然,征南一役,梁山好漢死傷殆盡,一百八位只回來二十七個參加了朝覲;其三,斬草除根,矯詔殺人。盡管梁山好漢“十損其八”,盡管存活下來的都在低調(diào)做人,委曲求全,卻仍持續(xù)遭到迫害。朝廷采取的策略就是擒賊擒王,趕盡殺絕,以確保抽薪止沸,萌芽不發(fā)。特別是對個別委授實職的,更是無情打擊,絕不手軟。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被四大奸臣認(rèn)為“十分英勇”的“猛獸”盧俊義,讓他在吃了御賜的水銀膳食后落水而死;緊接著便是宋公明,連帶著黑旋風(fēng)李逵,在飲了御賜的毒酒后雙雙斃命;不甘受辱的智多星和八驃騎之一的花榮“心似已灰之木”,在宋江墓前自盡棄世;梁山五虎將之首的關(guān)勝亦在醉酒落馬后不治而亡,死得也很是蹊蹺。當(dāng)然,在此之前,朝廷早將少數(shù)幸存的、再也無力抗衡的梁山好漢拆得七零八落,方便各個擊破。其中也有少數(shù)留任而未被害死的,如黃信、孫立、孫新、顧大嫂、凌振、呼延灼、朱仝等七位;還有十四位辭官歸隱,得以善終,包括宋清、戴宗、阮小七、柴進(jìn)、李應(yīng)、杜興、鄒潤、蔡慶、裴宣、楊林、蔣敬、朱武、樊瑞、穆春等。朝廷之所以網(wǎng)開一面,并非善心大發(fā),實是這些人無關(guān)大局。以“四大奸臣”為首的朝廷大員,他們嫉武如仇,繼承并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三十六計,陰招迭出,終使北宋滿朝武士一空,武庫盡毀。作者面對“天罡盡已歸天界,地煞還應(yīng)入地中”的慘烈局面,只能哀嘆“奸邪誤國太無情,火烈擎天白玉莖。他日三邊如有警,更憑何將統(tǒng)雄兵”。果然,陰陽失衡、娘炮如云、血性全無、柔弱不堪的趙宋王朝,在講究叢林法則的世界里,很快便灰飛煙滅。需要說明的是,《水滸傳》只寫到宋江等人的被害,并未寫及北宋王朝的覆亡,這是該書中大量存在的一種寫作智慧與藝術(shù)——留白,也被稱作“闡釋空缺”。這種敘事策略,以無襯有,有無相應(yīng),雖易產(chǎn)生閱讀盲區(qū),卻也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
北宋頂層設(shè)計者思想意識的形而上學(xué)化引致其治國方略的制定和實施的極端化,造成一代武士有厄。武士在精神和肉體層面所遭受的雙重摧殘,較之清代吳敬梓筆下的儒林中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及至后來北宋王朝竟幾無折沖御侮之人,終被異族慘滅?!端疂G傳》的作者煞費苦心,慘淡經(jīng)營,他所關(guān)心的,不只是一家一姓的榮辱興衰;他所眷注的,當(dāng)是江山社稷的沉浮,天下蒼生的苦樂,是國家和民族生存與發(fā)展中不可或缺的東西——血性。就中所蘊含的大格局、大情懷、大智慧和大手筆,也許正是小說《水滸傳》成為不朽經(jīng)典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