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生,周 宇
(河南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中國山水畫起源于魏晉時代,自然山水最初是人物畫中的陪景,是對畫中人物形象的一種輔助和襯托。隋唐時期,人們對山水有了新的理解,越來越多文人開始以山水為主題作畫,山水畫也就逐漸成人物畫中獨立出來,成為一種嶄新的畫科。五代時期,中國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成熟,并有南北之分,明沈顥曰:“禪與畫俱有南北宗,分亦同時,氣運復相敵也。南則王摩詰,裁構高秀,出韻幽澹,為文人開山。……北則李思訓,風骨奇峭,揮掃躁硬,為行家建幢?!盵注]沈子丞:《歷代論畫名著匯編》,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234頁。此后,中國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進一步發(fā)展,并因時代、地域不同而呈現(xiàn)出百舸爭流的繁榮局面。進入現(xiàn)代以后,西方繪畫藝術的傳入對中國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影響,但是畫家們在堅持傳統(tǒng)技藝的基礎上積極借鑒與拓展,不僅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主體精神,而且也以其開放、包容的胸襟,為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鋪設了一條健康的發(fā)展道路和可探索的廣闊空間。
考察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太行山脈是畫家們最喜愛的題材之一。北派山水畫的先人荊浩長隱于太行山洪谷,這里的山水、樹木、房屋、鳥禽無不在他與大自然的緊密接觸中留下深刻體驗。此外,北宋郭熙、王詵,南宋李唐、劉松年,明代謝時臣,清代王翚等,或描摹,或虛設,或臨摹也都表現(xiàn)出了對太行山水的喜愛。近現(xiàn)代以來,張仃、魏紫熙、賈又福、侯德昌、竇憲敏等,均以身體力行的方式體驗到了太行山脈的精魄,創(chuàng)造出了一幅又一幅以太行為主題的厚重、壯美的作品,不僅準確地傳遞了太行山脈的精神內(nèi)涵,而且也極大地提升了當代中國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人文品格與語言特色。
太行自古有名?!渡袝份d:“厎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盵注]陳戊國:《四書五經(jīng):上》,岳麓書社,2014年,第225頁?!妒酚洝は谋炯o》亦載:“砥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常山至于碣石,入于海?!盵注]司馬遷:《史記》第一卷,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7頁。據(jù)史料記載,太行山地區(qū)數(shù)億年前曾是海洋,但是后來經(jīng)過多次激烈的地殼運動,這里便形成了東部陡峭、西部徐緩的地貌形態(tài)。
太行山的海拔雖然普遍不高,但部分山脈卻十分險峻。有學者從地理知識考索到了它之所以如此的生成原因:“作為古老的褶皺斷塊山,構成太行山的巖石多為平緩的厚層石灰?guī)r,中段出露部分片麻巖。受華北平原板塊斷裂下沉的拖曳,沿山脊走向大斷裂十分發(fā)育,形成一系列大裂谷和斷屏山,刃脊棱山,峭壁林立,加之河流橫切,峽谷發(fā)育,山體更顯破碎。許多地段形成近1000米的斷層巖壁。由于是整體抬升,巖層少有褶皺,巨大的紅色砂巖層在抬升中斷裂,經(jīng)河流切割形成斷塊中山,因此逢溝必斷,逢谷必瀑,且落差巨大,氣勢恢宏。從華北平原西望,山勢顯得格外陡峻挺拔,山高林密?!盵注]王義山,李爽:《大美太行:邢臺山水攬勝》,方志出版社,2009年,第38頁。凡是經(jīng)過這里的文人大都將“險峻”當成了太行山脈的主要特征,曹操《苦寒行二首》曰:“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曲,車輪為之摧?!盵注]郭茂倩:《樂府詩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48頁。蘇舜欽《太行道》曰:“念厥造化初,夫何險此極。左右無底壑,前后至頑石。高者欲作天朋黨,深者疑斷地血脈?!盵注]蘇舜欽:《蘇舜欽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頁。劉長卿《太行苦熱行》曰:“迢迢太行路,自古稱險惡。千騎儼欲前,群峰望如削。”[注]郭茂倩:《樂府詩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811頁。李白《北上行》曰:“北上何所苦,北上緣太行。磴道盤且峻,巉巖凌穹蒼?!盵注]郭茂倩:《樂府詩集:上》,第451頁。
太行山的內(nèi)里還隱藏著清秀的水鄉(xiāng),據(jù)相關記載:“太行山是相對的富水區(qū)……發(fā)源于太行山的河流,由于受地形與氣候的影響,具有明顯的夏雨型和山地型特征。其枯水期流量小,洪水期流量大,水量不穩(wěn)。變化率高。河川徑流的補給源受大氣降水影響較大?!盵注]王懷中,沈琨:《風雅太行》,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第16頁。漳河、滹沱河、沁河、滏陽河、衛(wèi)河、唐河等14條河流,發(fā)源或流經(jīng)太行山?!疤猩椒?,經(jīng)河流的切割,形成了眾多的峽谷、懸崖、名泉、植被、森林”。[注]王懷中,沈琨:《風雅太行》,第290頁。太行山眾多河流與山體的天然融合,形成的云峰、層巒、峽谷,它們夾雜著小溪、泉水、綠潭、鳴澗一起,共同構筑了一幅在北方很難見到的江南秀美的景象。蘇軾《孫登嘯臺》曰:“峰巒相掩映,松柏共陰森?!葞r悉響應,鸞鳳同聲音,信是江沱詠,誠非澤畔吟?!盵注]李時人:《古今山水名勝詩詞辭典》,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42頁。范成大《太行》曰:“西北浮云卷暮秋,太行南麓照封丘。橫峰側(cè)嶺知多少,行到燕山翠未休。”[注]范成大:《范石湖集》,中華書局,1962年,第155頁。元好問《石門》:“兩崖橫絕倚山垠,草徑低迷未可分。潭影乍從明處見,竹香偏向靜中聞。石林萬古不知暑,茅屋四鄰惟有云?!盵注]吳宗慈:《廬山詩文金石廣存》,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44頁。王惲《游霖落山雜詩二首·其二》曰:“滴乳巖前掛瀑流,青林飛灑動高秋。玉龍躍入青冥去,堆疊蒼煙萬壑愁?!盵注]胡世厚:《歷代詩人詠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08頁。
由此一來,太行山便兼有巍峨與秀美的雙重特征。從外表上看,太行山脈的山體結構獨特,峰頂呈斷層結構,其擎天捧日的雄姿,如同北方的漢子,雄偉而敦厚;從內(nèi)里處瞧,太行山脈的山根之處布滿隆起的褶皺,坡度大大減緩,形成了類似于南方的小山坡,其林泉幽邃的韻味,如同南方的姑娘,溫柔而動人。客觀地說,太行之美不在華麗,而在樸拙,但樸拙之中又包蘊著靈動,如果再加上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內(nèi)各種鳥類豐富的歌聲,以及各類泉水、瀑布的流淌之聲,足可滿足人們的視聽享受。東晉孫登隱于蘇門山、五代荊浩隱于洪谷,皆可看作是太行生態(tài)迷人之證明,即使是清代乾隆皇帝在輝縣巡回時,也對這里的景色倍感欽羨,“半頃明湖菉竹圍,衛(wèi)詩風景尚依依。大珠小珠玉盤落,知樂仁樂逸興飛。竿線不期魚受釣,樊籠可惜鶴思歸。巡檐更讀前人句,卻似韓陵可語稀”[注]張放濤,史廣群:《新鄉(xiāng)大觀》,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83頁。。
孔子在《論語·雍也》中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盵注]梁海明編:《論語》,山西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4頁。這是中國古代先賢對人與自然和諧生活的經(jīng)典表述,一方面,自然的山水美景是滋養(yǎng)我們生存的客觀存在,另一方面,它們在經(jīng)過了作為主體的我們的體驗之后,又不再僅僅是客觀存在,而是具有了“仁”“智”等主觀化了的精神品格。與此相關的是,中國文人對山水的喜愛事實上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感官追求,而是包含了內(nèi)在人格之美的精神培養(yǎng)了。太行之于荊浩即是如此。在后者看來,太行山脈的雄偉外相并非虛設之物,而是包含了許多精神在內(nèi)的象征體。他于太行質(zhì)樸的品格中體悟到了“真”的內(nèi)涵,一是祛除私心雜念,不再考慮官階進退;二是在作畫時不飾夸張,緊貼自然,“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儀不俗。思者,刪拔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chuàng)真。筆者,雖依法則,運轉(zhuǎn)變通,不質(zhì)不形,如飛如動。墨者,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筆”[注]程國政:《中國古代建筑文獻集要:先秦—五代》,同濟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86頁。。通過荊浩的《匡廬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筆下的山水氣勢雄強,渾厚華滋等特征,其價值就在于,這不僅是對北方山水的真實臨摹,同時也是對北方山水品質(zhì)的真實把握。荊浩之所以選擇太行主題,其用意也正在如此。
太行之于當代畫家更是如此。以張仃、賈又福、侯德昌、竇憲敏等人為代表的畫家們,一次又一次走進太行,不只是為了和大自然進行簡單的交流,而是去體悟太行精神的真諦。他們繼承了太行山文化中廣博深厚的人文內(nèi)涵,不僅表現(xiàn)太行山的雄偉壯麗,山間生靈的自然意趣,而且還在此一內(nèi)涵中挖掘出中華民族堅忍不拔的精神,所以,當代畫家的太行主題,已在前人的基礎之上,將自然與民族精神關聯(lián)起來,既是太行贊歌,同時也是民族豐碑,實現(xiàn)了由人格精神向民族精神的深層跨越。
綜上所述,太行山脈以其特有的自然條件形成了兼有雄壯與秀美的獨特景觀,它從魏晉時期就已經(jīng)成為文人隱居的理想之地,五代時期的荊浩將太行景色引入畫作之中,寓自我體驗于太行的山水之中,既是對山水的真實表現(xiàn),也是對人格的認真培養(yǎng),從而完成了人與自然交融境界的升華;當代畫家賈又福、侯德昌、竇憲敏等人,于太行巍峨山脈中提煉出了新的精神要素,他們的創(chuàng)作更強調(diào)藝術之真,其間所寄托的已不全是山水自然,而是具有民族精神象征的堅韌品質(zhì),這是他們對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同時也是太行景色作為畫作主題的拓展與深化。
自五代荊浩在畫作中確立了太行主題以來,大約已有一千多年了。在這一千多年的歷史發(fā)展演變中,盡管太行山脈的自然變化并不算太大,但是,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畫家們卻已經(jīng)有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分了,所以,太行主題的意蘊也會有很大的不同。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真正的意蘊并不可能只包含在主題的內(nèi)容之中,而是表現(xiàn)為一種審美思想或者繪畫理念,它雖然是一種抽象的存在,但是卻往往能借助太行山脈這種感性景色被激發(fā),而同時被連帶出來的還有對自然的體悟和理解。
荊浩太行主題的意蘊在于“真”。荊浩的傳世作品并不多見,《匡廬圖》《雪景山水圖》是其中的主要代表,這些山水畫以氣象雄偉著稱,沈括稱之為“開圖論千里”[注]陳洙龍:《山水論畫詩類選》,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年,第158頁。。問題是,太行山脈綿延千里,畫家如何才能做到逼真的反映,荊浩在《筆記法》中對此曾有詳細的論述,認為這里面包含著“似”和“真”的不同。
曰:“畫者,華也。但貴似得真,豈此撓矣?!?/p>
叟曰:“不然。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zhí)華為實。若不知術,茍似,可也;圖真,不可及也?!?/p>
曰:“何以為似?何以為真?”
叟曰:“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zhì)俱盛,凡氣傳于華,遺于象,象之死也。”
謝曰:“故知書畫者,名賢之所學也。耕生知其非本,玩筆取與,終無所成。慚惠受要,定畫不能?!盵注]程國政:《中國古代建筑文獻集要:先秦—五代》,第386頁。
這是一段關于“似”和“真”的對話。老叟認為事物本身既有浮華與真實之分,因此便要求畫家對此加以區(qū)分,實事求是地臨摹事物,該真時就真,該虛時就虛,不可把虛實混淆起來。在這里,所謂“形”,意指事物的表象,是事物外在的形式,“氣”則指事物的精神或者氣韻,是事物本質(zhì)性的內(nèi)涵。如果在畫畫時只注重“得其形”,那么就必定會失去事物的氣韻,導致“象之死”;相反,只有抓住事物的本質(zhì),做到“氣質(zhì)俱勝”時,這幅畫才算達到了“取其真”。以《匡廬圖》為例,荊浩幾乎是對太行某一景色的全景描繪,遠處有山峰、懸崖、瀑布,中間有密林、草屋、山道,近景則是水邊、人物、家畜等等,這是太行之“象”,可謂是面面俱到。但其間布局則又有靈動,畫山峰,則“上峰巒雖異,其下崗嶺相連”,畫泉水,則“掩映林泉,依稀遠近”,畫云霧,則“霧云煙靄,輕重有時”[注]程國政:《中國古代建筑文獻集要:先秦—五代》,第387頁。,等等,均有力地傳遞出了其“圖真”的審美意蘊。
王翚太行主題的意蘊在于“靜”。清笪重光《畫筌》曰:“山川之氣本靜,筆躁動則靜氣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則幽姿頓減?!蓖趿氃诖颂帿@得了強烈共鳴:“畫至神妙處,必有靜氣。蓋掃盡縱橫余習,無斧鑿痕,方于紙墨間靜氣凝結。靜氣今人所不講也。畫至于靜,其登峰矣乎?!盵注]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下》,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年,第817頁。他的《太行山色》即是如此。如果說荊浩的《匡廬圖》來自于他對太行的自身體悟,是對真實景物的描摹,那么,王翚的《太行山色》的情況則截然相反,由于王翚是江蘇常熟人,他本人并未去過太行,所以,《太行山色》并非是他在遍覽太行景色之后的作品,而是在閱讀關仝《秋山晚翠圖》之中對該畫的一次仿摹,可以說是對太行的一次臆想,“從廣陵李給諫家見關仝尺幅,云巒奔會,神氣郁密,真足奪人目精。余仿其法作太行山色”[注]王翚繪,邵琦編:《王翚畫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6年,第101頁。。與關仝《秋山晚翠圖》相比,論家積極肯定《太行山色》仿摹得出色,“雖未見關仝真本,要于此卷思過半矣”,但總體而言,王翚已在其間融入了更多南方的秀美因素,尤其是在意境的選擇上,遠端是險峻山峰與繚繞的云海,中段是彌散的霧靄,將樓閣、山路盈盈環(huán)繞,而居于其中的山人則顯然是一派閑淡徐徐之情,“正于嚴聳得清虛,那識寬閑出繁密”,“盤回深遠清曠幽奇”[注]易蘇昊:《古代書畫精品錄:八》,嶺南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190頁?;蛟S正是對其空靈幽靜意蘊的最好概括。
無論是荊浩的“圖真”,還是王翚的“本靜”,都是太行主題傳統(tǒng)意蘊的代表,盡管它們在具體的層面上稍有不同,但是從主客相融的視角看,它們都表現(xiàn)出了傳統(tǒng)文人對“體物”精神的相似理解,換句話說,這些畫家都沒有把山水當作是客觀的存在,而是把它當作一種可以寄托主體情思的人化自然,這正是中國傳統(tǒng)畫家們在精神上相通的地方。進入當代以后,隨著現(xiàn)代性思維在各個領域的普遍展開,人們對自然的理解逐漸發(fā)生變化,并發(fā)掘出大自然在空靈、靜謐等格調(diào)之外的其他精神內(nèi)涵,對太行主題而言,就是基于“厚重”和“堅韌”而來的崇高之美。
王國維認為:“美之為物有二種:一曰優(yōu)美,一曰壯美。茍一物焉,與吾人無利害之關系,而吾人之觀之也,不觀其關系,而但觀其物;或吾人之心中,無絲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觀物也,不視為與我有關系之物,而但視為外物,則今之所觀者,非昔之所觀者也。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tài),名之曰優(yōu)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yōu)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盵注]王國維:《人間詞話》,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211頁。當代畫家張仃在看到太行山脈第一眼的時候,就被它的壯美所吸引了,或許正如王國維所說,張仃此時眼中的太行突然與他的人生經(jīng)驗發(fā)生了激烈的滌蕩,“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以至于在內(nèi)省自我的同時,“知力得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才說:“我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山!太行山征服了我!”[注]宋天順:《侯德昌紀事》,政協(xié)輝縣市文史資料委員會,2008年,第59頁。
這種壯美的意蘊貫通于賈又福、侯德昌、竇憲敏等人的繪畫之中。賈又福在談及《太行豐碑》時就說,他沒有單純地從太行的自然景色入手,而是將其“特有的氣度、風姿、性情”和生活于此的太行人民的“豐功偉績”聯(lián)系在一起,進而換發(fā)起對“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綿綿不絕、生生不息、歷盡滄桑所創(chuàng)造的燦爛的中華文明”的崇敬之情,借助夸張的山形、強烈的朱紅顏色、明亮的逆光等鮮明的對比,這幅畫準確地傳達出了“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注]賈又福,于洋:《賈又福談〈太行豐碑〉》,《美術向?qū)А罚?010年第1期。。
侯德昌、竇憲敏、耿安輝《幽燕金秋圖》也是一幅巨制。盡管這幅畫的內(nèi)容是“老龍頭到居庸關那段”,但是誠如侯德昌所講,“實際上含有太行山的氣勢……是把太行山的氣魄畫進去了”。[注]李毓梅,蔣曄:《成功者訪談》,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46頁。與當代其他畫家一樣,作品的震撼之感最初來源于那些幽深的大壑、陡立的山巒、浩渺的海水,然而卻又能突然激發(fā)出讀者內(nèi)心的震動之情,與其發(fā)生同振,進而在“雄偉的氣勢”之中,向世人呈現(xiàn)出了我們“民族的精神”[注]李毓梅,蔣曄:《成功者訪談》,第445頁。。
從古代到近代,再到當代,太行主題的內(nèi)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五代時期,人們注重自己的人格培養(yǎng),而自然則是最好的導師,所以,畫家與自然的交流是希望寓情于景之中,這種藝術格調(diào)一直延續(xù)到清代后期。進入當代之后,人們則于太行之中體悟到了文化內(nèi)涵與精神品位,并精心提煉出了具有民族精神象征的符號與意義來,無論是傳遞“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還是表達“民族的精神”,均使當代山水畫中的太行主題具有了新鮮而博大的意蘊。
歷代畫論都十分重視繪畫語言,所謂構圖、用線、筆墨,等等,唯有側(cè)重點不同而已。譬如,王微《敘畫》曾云:“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判軀之狀,畫寸眸之明。曲以為嵩高,趣以為方丈。以叐之畫,齊乎太華。枉之點,表夫隆準。眉額頰輔,若晏笑兮;孤巖郁秀,若吐云兮。橫變縱化,故動生焉,前矩后方出焉。然后宮觀舟車,器以類聚;犬馬禽魚,物以狀分。此畫之致也?!盵注]彭萊:《古代畫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48頁。蕭繹《山水松石格》則曰:“夫天地之名,造化為靈。設奇巧之體勢,寫山水之縱橫?;蚋窀叨家?,信筆妙而墨精。由是設粉壁,運神情,素屏連隅,山脈濺渹,首尾相映,項腹相近。”[注]彭萊:《古代畫論》,第50頁。前文已述,以太行山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繪畫顯示出了非同尋常的文化意蘊,這都是由繪畫中不同的繪畫語言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么,它們的繪畫語言又是怎樣的呢?
荊浩主張“圖真”,他在《匡廬圖》中的繪畫語言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構圖真實。這種真實一方面來自繪畫中的事物真實,如山峰、云霧、飛瀑、山徑、棧道、樹木、溪流、房舍、人物、山石,等等,是山中生活的日常展現(xiàn),另一方面是畫面中的配置適當,如,在整體上,畫家將主峰放在中軸的位置上,由主峰到飛瀑,再到水面,形成一個由遠及近的三個層次,而在主峰上面留有天空,水面低下還有空白,構成了整體之美;在局部上,畫家則注意讓主峰與次峰比鄰參差,植物樹木之間有疏密之別,房舍、松石以及松樹有賓主之分,等等,顯得非常均衡。第二,筆墨有質(zhì)。荊浩自身懂得筆墨的用法:“凡筆有四勢,謂筋肉骨氣。筆絕而不斷謂之筋,起伏成實謂之肉,生死剛正謂之骨,跡畫不敗謂之氣。故知墨大質(zhì)者失其體,色微者敗正氣,筋死者無肉,跡斷者無筋,茍媚者無骨?!盵注]程國政:《中國古代建筑文獻集要:先秦—五代》,第387頁??紤]到太行山脈的自然特征,荊浩在處理山石﹑峰巒和樹木表皮的紋理時,有意地運用刮鐵皴法,以突出太行風格的硬度;而在用色上,采用水墨渲染,在強化黑白之間比照的同時,也注意兩者運用的層次感,瀑布的著色上尤其如此,效果非常明顯。
王翚一般被認為是古代山水畫的集大成者,他在論畫時曾說:“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盵注]王時敏,等:《清初四王山水畫論》,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第135頁。作為一名清代的著名畫家,他有時間去研究傳統(tǒng)繪畫的種種特點,所謂元人之筆墨,宋人之丘壑,唐人之氣韻,正是他對前人繪畫很好的一個總結。在具體實踐中,他努力實踐著這一目標,仍以《太行山色》為例,大致可有兩點。首先,山體是“龍脈”,全幅以山為主,綿延不絕,但其形狀卻時高時低、時斷時連,能做到“山從斷處而云氣生,山到交時而水口出”[注]俞豐:《四王山水畫論輯注》,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196頁。,異常生動。樹木是作為襯托,但也有密有疏,山頂既高,則樹木則矮,山洼既低,則樹木則大,位置感非常強。王翚對于用水的要求很高,認為“水道乃山之血脈貫通處,水道不清,則通幅滯塞”[注]俞豐:《四王山水畫論輯注》,第196頁。。畫面上有水,水路暢通暢,安排得也十分得體,另外,水上有舟船,山石在水中等點綴,映襯鋪陳得非常和諧,不僅給予了太行很多可居的痕跡,而且也對起到了承托畫家情感的作用。其次,在用筆上有粗有細,在用墨上有濃有淡,十分講究,“凡作一圖,用筆有粗有細,有濃有淡,有干有濕,方為好手,若出一律,則光矣?!盵注]俞豐:《四王山水畫論輯注》,第145頁。在山石的造型上,《太行山色》的筆法有粗有細,有線有皴,不全然一樣,如陡峭山石用短筆畫其硬,尤其點刻式雨點皴的使用,與洶涌的山勢合為一體。在樹木的描繪上多使用雙勾和夾葉,但也不拘一格?!短猩缴返挠媚喌匀唬c山底接觸時的流水用墨稍濃,然后由近及遠,愈遠愈淡;天空幾乎和遠方的流水同樣簡淡,與山峰處較濃的墨色成為對比,更能傳遞出悠遠深邃之感。
當代山水畫的意蘊既已和傳統(tǒng)有別,其繪畫語言當然也和傳統(tǒng)有了很大的不同。賈又福《太行豐碑》的繪畫語言是一種創(chuàng)造,是在借鑒西方繪畫語言的基礎上對傳統(tǒng)的突破,其重點有三。其一,放棄全景式構圖,采用截面式構圖。賈又福認為太行的氣勢不可能通過全景來完成,卻只能通過對其中某一段的剪裁之后才能完成,所以,他主張“用橫斷式,沒天沒地式,向外八方放射、向內(nèi)八方凝聚、橫平豎直式,上下遮幅式,平行再現(xiàn)式,內(nèi)聚一點爆發(fā)式”[注]賈又福:《問岳樓論畫》,北京美術攝影出版社,2007年,第179頁。等形式構圖?!短胸S碑》畫面由幾塊方正形狀的峭壁組成,每塊與每塊之間相錯布局,呈現(xiàn)“之”的形狀,是深遠之筆,而正面山體閃亮碩大,有紀念碑的氣勢,則又是高遠之筆,瞬間產(chǎn)生出厚重雄壯之感。其二,在用線上,強調(diào)輪廓清晰。自然山水本沒有邊際,但是賈又福多用方折線刻畫近端山體,用細曲線勾勒遠端山形,使整幅圖畫略顯抽象,塑造出一種莊嚴的氛圍。其三,大片用墨,造成強烈的黑白對比效果。傳統(tǒng)繪畫中的黑與白往往呈現(xiàn)出漸進趨向,但《太行豐碑》中,正面山體全部用墨,遠端山體顏色也都用墨,只是稍淡,如此用墨的原因誠如畫家所說:“大片的黑,需要那樣做。如果不那樣做,就不足以達到這樣的力度、這樣的強烈。”[注]莫塵,賈又福:《山水精神:莫塵對話賈又福》,《中國書畫》,2009年第6期。進而,大片的黑與光亮部分形成色彩的二元對立,自然而然地生發(fā)出了宏大壯觀的震撼氣勢。
侯德昌、竇憲敏《幽燕金秋圖》與《太行豐碑》的繪畫語言又有不同,相比而言,前者更多地運用了傳統(tǒng)語言,而放棄了對抽象語言的使用。考察這幅巨作,其要點主要在構圖上?!队难嘟鹎飯D》可分為近景、中景和遠景,近景以云霧為主,然后是連綿的山巒,遠端則是群山,與天際交接,層次清晰,氣象闊大。畫面以高遠視角為主,自下而上仰望,但又絕非是山腳之下的視角,只有險峻,而是與深遠視角形成最佳角度,讓重疊連綿的山巒也盡收眼底,既讓人感到了山峰的雄壯之美,也令人感到了山巒的深邃之美。其次,將書法之筆運用于繪畫之中,獨具一格。侯德昌是書法家,擅長草篆,他在處理山石的時候,大膽地運用草篆筆法,“以運筆如刀的書法功力跌宕用筆”[注]宋天順:《侯德昌紀事》,第32頁。,讓畫中雄偉的山峰散發(fā)出一種剛勁有力的風骨,而這正是中華民族的偉大格調(diào)與魂魄。
太行山地區(qū)獨特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與深厚的文化積淀共同鑄就了太行主題山水畫,這一主題從五代開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畫家們的創(chuàng)作當然是獨特與敏銳的,盡管每一幅作品的意蘊都有著或深或淺的不同,所使用的繪畫語言也會有著或大或小的差異,但是貫穿其中的太行主題與內(nèi)涵卻是共同的。
進入當代以來,太行山脈以其獨特的氣質(zhì)凝聚了許多優(yōu)秀的畫家,與此同時,這些畫家們也在太行山脈之中找到了意蘊不同的精神律動,無論是民族豐碑,還是民族的浩然之氣,畫家們都在太行之中提煉出了足可振奮人心的能量。如今,選擇太行主題的畫家隊伍越來越大,繼老一代的張仃、賈又福、侯德昌等人之后,楊振熙、謝冰毅、李明、封曙光、鄔建、竇憲敏、耿安輝、趙運虎等人,已成當代太行主題山水畫的中堅力量。可以想象,伴隨著人生閱歷的愈發(fā)成熟,以及繪畫語言的日益嫻熟,太行主題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繁榮局面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得以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