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雅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 貴州 貴陽 550001)
《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已近半年,縈繞在腦海中的“哪吒”印象,落定在兩句叛逆勁兒十足的臺詞上:“我命由我不由天”“別在意別人的看法,你是誰你自己說了算”。就影片意念而言,觀影者似乎成功地接收到了電影所要表達的主題:命運抗爭與打破成見。但我們?nèi)砸肪?,這兩個困境主題是平行共存的,還是最終匯流成某一個仍然待顯現(xiàn)的主題呢?眾所周知,這是一部取材自中國傳統(tǒng)神話的動漫電影,其現(xiàn)代性改編的大膽創(chuàng)造,也指引著我們重新審視這一藝術創(chuàng)作,去探索《哪吒之魔童降世》背后可能存在的精神隱喻。
“我命由我不由天”,命運抗爭是主人公哪吒彰顯英雄氣概的華麗轉身。然而有意思的是,在哪吒與他者之間,對天命的認識存在著巨大的認知差:作為天命承受者,哪吒起初并未知道自己的身份與劫難;但除哪吒之外的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其真實身份。作為主線之一的命運主題,在主人公身上反倒隱而未現(xiàn)。如此,天命果真是哪吒斗爭的強敵嗎?
從影片淺層結構來看,對此可以作近似肯定的回答。開場,電影將故事敘述的背景設置在命運的天網(wǎng)之下:天地靈氣孕育而成的混元珠,經(jīng)元始天尊收服煉化分為靈珠、魔丸二體;魔丸堅不可摧,三年后引天雷下凡將之摧毀(天劫咒);靈珠投胎為李靖之子,取名為哪吒;太乙真人將培育靈珠成材,可得昆侖十二金仙之位。對人而言天命具有不可逆變性。即使在申公豹的破壞下,原本的命運設定出現(xiàn)了部分偏差,比如靈珠轉世身份的轉移;但是,天劫、魔丸始終是伴隨哪吒終生,無可改變的命運。至此,影片展示了一種強大深沉的天命意識。
驅入哪吒的精神世界,天命又似乎并不是哪吒意之所在。換言之,命運主題并不是哪吒的心靈主題。在認知差背景下,哪吒甚至不知道這位隱形對手的存在。但是得知魔丸身份的哪吒,不是憤怒至極、大開殺戮嗎?這確實是值得玩味的一場戲,且看這一片段如何展現(xiàn)哪吒的憤怒與轉變。
在哪吒生辰宴上,李靖送給哪吒平安符作禮,并且飽含深意地表明自己為父的良苦用心。鏡頭切換,畫面聚焦憤怒的哪吒,“哼!今后,我還有今后嗎?”“魔丸、天劫,我什么都知道了?!苯又?,鏡頭畫面切到驚懼悲傷的父親李靖,哪吒怒吼:“你騙我是靈珠,讓我在社稷圖中修煉,其實就是為了把我關起來,挨到我死為止,好給這些白癡個交代,好保全你總兵大人的名譽?!薄安桓页姓J是吧?好,看你們裝到什么時候。”在這段話中,哪吒的言說中心完全不在對自身命運的認識,倒是始終圍繞著被“騙”是靈珠,以及控訴父親的陰謀展開;與其說哪吒是為天命而怒,倒不如說憤怒的原因在于覺得自己被欺瞞與對父親偽善的憎惡。
遭到質疑時,哪吒放言:“去你個鳥命,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說了算?!彼旱魮Q命符,他不在意的說:“我自己的命自己扛,不連累別人。” 自始至終,哪吒從未畏懼過命運。但這種不畏懼卻更像是一種不知者無畏。同時,即使作為天命代言人的太乙真人,也不是以絕對的權威形象出場,他沉迷于美酒,操著一口四川方言普通話,在靈珠投胎的關鍵時刻醉酒誤事;而陰謀的策劃者——申公豹,其全部的計劃竟基于滅眾人之口,以“跟天尊圓謊”(申公豹語),天誠可欺乎?天命的至高無上性已有逐漸消解的跡象。
那么,在天命外衣的包裹下,哪吒的心靈焦點究竟何在? “皇天不親,惟德是輔”[1],在古人看來,上天會依照人倫道德的原則來決定其偏向。這也能在影片中管窺一二:表面上看,天命具有強大的掌控力,即使陳塘關百姓容許哪吒存在,天劫咒也不可逆變,就算是作為天命化身的元始天尊也不能解除劫難。但是,在已知者群體應對天命的態(tài)度上,無論是太乙真人、李靖、殷夫人,或申公豹、龍族、敖丙,抑或陳塘關百姓,都有意無意地認同斬妖除魔、建功立業(yè)可以積德善命,借此來贏得天命的青睞。最明顯的是殷夫人,得知哪吒命運之后,她一改不信神的姿態(tài),披甲上陣,斬妖除魔,以求能為哪吒行善積德。同時,太乙真人、李靖與殷夫人陣營計劃馴化哪吒,使之建功立業(yè),造福百姓;另一面,申公豹、龍族陣營則企圖馴化敖丙,借封神大戰(zhàn)擠入神職行列。
實際上,天命意識里隱含著一種道德化評判的思維理路。這也為第二重主題鋪下了線索。
這位孤獨叛逆者似乎也并未著意于偏狹的道德意志。對于其他人所汲汲以求的斬妖除魔、匡扶正義之業(yè),哪吒沒有表現(xiàn)出真正的興趣。
山河社稷圖中,哪吒既未被“傲游仙境”的神仙體驗吸引,也沒有認同其他人斬妖除魔、造福蒼生的說詞,認為這些東西還不如睡覺好玩。不妨說,哪吒本來就有著與“常人”相異的人生態(tài)度,他無意于建功立業(yè)、行善濟世的宏圖偉業(yè)。所以才在捉妖失敗后很快陷入了虛無,并且自嘲道:“我是小妖怪,逍遙又自在,殺人不眨眼,吃人不放鹽。一口七八個,肚皮要撐破,茅房去拉屎,想起忘帶紙;生活你全是淚,沒死就得活受罪,越是折騰越倒霉,越有追求越悲催,垂死掙扎你累不累,不如癱在床上睡。來來回回千百遍,小爺也是很疲倦?!倍以诘弥约耗枭矸輹r,他最關心的是父親屈從于世俗價值,為保全名譽地位的“卑劣行跡”。
作為魔丸降世,由于魔丸身份隱含著“惡”的寓意,哪吒必定不為眾人所接受。自出生起,百姓就認為“陳塘關與妖魔不共戴天”(長老語),應該打死哪吒。盡管哪吒并未傷害陳塘關百姓,但他始終活在狹隘的道德陰影之下。他不僅被關在府內(nèi)不得外出,而且一旦出逃,眾人皆排斥、躲避他。也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哪吒對妖怪這一身份非常抵觸。影片中哪吒和陳塘關百姓只有兩次正面沖突,第一次是哪吒戲弄伏魔幫后,哪吒被罵“你是個妖怪”,哪吒的怒火立馬被點燃,殺心頓起;第二次在海邊,眾人誤會哪吒搶走了小妹,起初哪吒無奈地轉頭走開,隨后聽到百姓喊他“妖怪”,哪吒再次瞬間暴走。妖怪,意味著邪惡;否定妖怪身份,也就意味著否定“邪惡”的身份定位。不難發(fā)現(xiàn),封閉的陳塘關正是傳統(tǒng)熟人社會的縮影。在這個人人相熟的狹窄地域中,籠罩著嚴厲又無形的道德規(guī)訓,哪吒正是背負著這一沉重道德規(guī)約的孤獨叛逆者。
可難道他不是也接受了斬妖除魔的任務嗎?誠然,哪吒接受了勸告,但其背后的動機需要再次考察。打動哪吒的,不是權力與仙術的誘惑,而是出于對獲得他者認可的渴望?!叭诵亩际侨忾L的,若你待百姓如親人,善用自己的神力為他們斬妖除魔,他們又豈會把你當妖怪?”當殷夫人直戳他的內(nèi)心時,他回憶起一次出逃,小女孩想和他一起踢毽子,雖然最后被村民發(fā)現(xiàn),并沒有完成游戲;但“踢毽子”的元素貫穿影片始終,成了哪吒感受被接納的核心體驗。也就是說,哪吒不是為了成為眾人眼中的正義之士,而是出于一種被接納的渴望。如果打破強大世俗之見的始因在于被認可、被接納的渴望,或者說是一種回歸人群的渴望。這意味著什么呢?究竟是何種意念游離于哪吒心中,令哪吒難以痛快呢?
在某種意義上,陳塘關象征著人生存的外部環(huán)境;而哪吒與陳塘關之間,是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矛盾張力。有一個很慣常的意見認為,他者是自我之鏡。從他者反觀自我,確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認識自我。影片中,哪吒對于被認可、被接納的渴望正是如此,哪吒希望獲得自我認知與他者意見之間的統(tǒng)一平衡。這也無意間暴露了,在哪吒內(nèi)心始終纏繞著一個關于“我是誰”的追問。
對于自身存在的追問,是人尋求存在價值的方式之一;如果對“我是誰”這一問題無法作答,那么在作出行動,思考存在意義時,存在者倒會顯出一種迷惘模糊的狀態(tài)。這正是哪吒在影片中的整體狀態(tài)。
“此在本質上是以‘在之中’這種方式存在的”[2],海德格爾對于此在(人)的這種基本建構的描述,為我們指出,此在首先不是從自身來認識自身的,反倒是從世界來領會自身。當哪吒尚未對自我有某種確知時,他希望通過獲得他者的認可來實現(xiàn)自我認識。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同樣會發(fā)現(xiàn),哪吒既寄希望于他者之中,渴望認同;也出之于他者之外——對他者賦予的“妖怪”角色是哪吒所不能接受的。然而,在否定妖怪身份之后,哪吒卻又無法言明“我是誰”。但這否定本身就是值得肯定的,它暗含著哪吒內(nèi)心存有的對真實的渴望,對個別化存在的期待。在得知魔丸身份時,哪吒憤怒的第一觸點在于“騙”,他無法接受父母“善意”的欺與瞞,因為他渴望真實的自我。真實自我存在由何而來?海德格爾認為,只有當“良知”內(nèi)省性地呼入時,此在才“自視”,才對自己成為透徹明晰。即,對自我的認識根源上依靠的是內(nèi)心審視;在審視自我中,此在走向“敞亮”的展開狀態(tài)。這倒是影片的遺憾之處,考察影片中哪吒對自我的認知過程,正是這種主體自我反思的力量被忽略與淡化了。
這一過程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1.靈珠轉世。在山河社稷圖中,為了讓哪吒接受修煉法術,斬妖除魔的勸說,父親李靖告訴哪吒,他是靈珠轉世。2.魔丸。生辰宴前,申公豹潛入李府,告訴哪吒他是魔丸降世。3.李靖之子。樹林里,哪吒絕望地哭泣著,在無意中,他看到父親上天庭求天尊解咒的場景,得知父親要以換命符救己之命,當長生云問道:“哪吒是你什么人?”李靖堅定地回答:“他是我兒”。哪吒感動落淚,獲得了新的力量。這三種身份認知,無一不是通過他者訴說的方式來實現(xiàn)的。但這種領會也可能對此在本身造成某種遮蔽,使之難以認識到自身的本真存在狀態(tài)。當然,根據(jù)情節(jié)設定,哪吒最終“實現(xiàn)”了自我覺醒。
推動自我覺醒“實現(xiàn)”的力量有兩重:其一是溫情體驗,主要通過“踢毽子”元素來重復突出;其二是血親關系。前者為輔,后者為主。這兩重力量本身存在著重疊性,因為血親關系也以溫情為表征。但顯然血親關系在哪吒覺醒過程中占據(jù)主要作用,因此,暫且將目光著意于血親關系之上。
比較哪吒與敖丙的家庭結構,可以看出家庭——血親關系的載體,在中國現(xiàn)代化轉型中呈現(xiàn)出的演變與留滯。一改以往的大家族模式,影片將李府設置為簡單的父親-母親-孩子結構,這是現(xiàn)代典型的核心家庭模式。同時,慈母殷夫人與嚴父李靖也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感。與之相對,是整個家族意志的凝聚。作為龍王之子,敖丙自出生就背負沉重的龍族使命。影片中,敖丙家族并未出現(xiàn)過母親形象,他單向度地承受父命與師命。無堅不摧的萬龍甲既是庇護他的鎧甲,也是束縛他心靈的一副枷鎖??梢姡谀倪干砩霞易逯茙淼难売H疏意志已經(jīng)消隱,但正是在載體的消散與內(nèi)在意識的殘存對比中,親子之愛卻得到了新的強化。
回到哪吒之怒。哪吒得知身份后,除了被欺瞞,哪吒憤怒的原因之二在于“父親的偽善”。為了討好百姓,為了自身名譽,他居然企圖將兒子困在山河社稷圖,這是何等可憎的父親形象!反過來說,假設這是哪吒的誤解,李靖是愛護妻兒的好父親、好丈夫形象,是否哪吒可以與之和解呢?這正是影片所做的劇情安排。當哪吒看到父親跪在虛空門外,同時也跪在自己面前時,這種和解就在兩者象征性的平等中完成了。要知道,在此之前的鏡頭中,當李靖與哪吒一同出現(xiàn),哪吒對父親始終只能仰視,李靖則保持著不茍言笑。正是通過父親形象的改變,傳統(tǒng)哪吒重要的反父權主題也被消解,他更像是一個渴望父愛,渴望關心的天真頑童。
而以血親換命這一情節(jié)設定,也無意間顯露了對血緣至親關系的高度認同。在《舊約·創(chuàng)世記》中,上帝對亞伯拉罕實行的終極測試,要求亞伯拉罕將其唯一的兒子以撒帶到摩利亞地,把他獻為燔祭。在亞伯拉罕揮刀的那一刻,上帝派天使救下了他的兒子。但亞伯拉罕實際上已經(jīng)在精神上實現(xiàn)了弒子,他完成了上帝的考驗,證明了對上帝至誠的愛。相反地,影片中,天命反倒為人留下了一線可能性——換命符可以通過將天劫咒引到血親身上的方式得以改換,這恰恰體現(xiàn)了某種對于血親關系的依賴與重視。
雖然哪吒說了“別在意別人的看法,你是誰你自己說了算”,但這只是“爹教我的道理”。某種生命體驗過程的缺失,以及由體驗所牽動的心靈思考的缺失,不免令人感到有些意猶未盡。這種生命體驗的強調,在電影《無問西東》中倒有著細膩的呈現(xiàn)。同樣以自我的追尋為主題,影片中對自我的認識,更來源于對世界、對生命的體驗與思索。在泰戈爾演講的觸動下,吳嶺然開始面對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他疏離于人群,反復地思考自己生命存在的意義,最終作出了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選擇,去讀國文科;目睹日軍轟炸下哀鴻遍野的西南大地,聽著報紙傳來的國難新變,沈光耀無法抑制內(nèi)心最深處的呼喚,向家人表達自己從軍的意愿,雖然遭到家人的反對,但是眼前真切的現(xiàn)實,令他真實的感到自己的內(nèi)心已無法安寧,最終他選擇了投筆從戎,奔赴戰(zhàn)場。與哪吒不同,在自我追尋的路上,他們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有過掙扎、糾結、虛無;但最終,他們?yōu)樽约鹤龀隽藷o悔的選擇。
《哪吒之魔童降世》最終取得了49.7億元票房的好成績。無疑,在悲喜中哪吒真實地觸動了眾多觀影者。在哪吒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當代人的生存隱喻。他們既渴望擺脫傳統(tǒng)父輩保守求穩(wěn)的強大意志,又期待尋找實現(xiàn)獨特自我價值的可能;但未能承受這兩重焦灼帶來的壓力,最后迷離于世俗成見的大山之中?;蛟S,寄希望于父母之愛,借溫情獲得承受痛苦的力量,也是他們渴望的兩全之計。但須知,“愛我者的愛,也會成為叛逆的猛士心理上的沉重負擔”[3],自我的追尋本身就包含著待承受的孤獨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