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芳
(深圳市龍崗區(qū)橫崗街道辦宣傳部,廣東 深圳 518115)
多年前聽說黃惠波,但凡對我提起的人,皆贊不絕口。網(wǎng)上下載作品來讀,他的詩歌富有感人肺腑的情愫,字里行間透出深切的憂思,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讓我好奇的是,在深圳這樣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城市,怎會有如此純粹的詩人?
直到后來,一次偶然機會認識黃惠波,立刻為他的真誠所動。隨著交往深入,我體會到《道德經(jīng)》所說:“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1]。老子以赤子喻指具有深厚修養(yǎng)境界的人,能返回到嬰兒般的純真柔和。真正的詩人,本色自然,亦然懷著赤子之心,以回歸世界和生命本真,重獲對現(xiàn)實的感受力。黃惠波在詩中這樣寫道:“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獻給你/但我的一切只剩一聲嬰啼”[2]。如果說,純粹性是黃惠波寫作的基點,那么,詩人對自然生命的深入關(guān)注、心系民生的悲憫情懷,熔鑄起他的詩歌品質(zhì)和詩歌精神。
黃惠波的詩歌精神接通傳統(tǒng)源流,語言簡潔,文字通透,他的心性明澈,胸襟坦蕩,人品與文品相融,以抒寫宕開世間萬象,極盡秋思情韻。他說:“秋天是我唯一的宗教/只有它更接近善良和悲憫”[3]。在通向黃惠波的詩意世界里,“秋”意象的顯著特征使他與其他詩人迥然有別。本文從四個方面述說黃惠波的生命詩學。
黃惠波的生命詩學綜合了很多文化因素,他的詩歌品質(zhì)和特色來源于生命根源,在他整個的生命與詩歌融合的過程中,我們已經(jīng)難以把美學化經(jīng)歷與他所經(jīng)歷的文化傳統(tǒng)、文化思考、文化情境分離開來。
1963 年9 月,黃惠波生于廣東揭陽玉浦村。揭陽素稱粵東古邑,是潮汕歷史文化的重要發(fā)祥地之一。潮汕文化作為中華優(yōu)秀文化的一部分,有著古中原文化的傳承。潮汕地區(qū)有自己的戲劇——潮劇,黃惠波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帶他去戲院看潮劇。以前,農(nóng)村生活貧寒,鄉(xiāng)親們難得上一趟戲院,攜家?guī)Э?,為?jié)省下一張戲票錢,往往將孩子抱在身上看戲。黃惠波的父親卻不同,每次都會給兒子購票,讓他自己擁有一個座位,自由地去聆聽和觀看。那些從戲臺上出現(xiàn)的人物、交錯的光影、傳來的戲曲,像閃動的微光一樣傾瀉下來,開啟著他兒時蒙昧的心靈。
黃惠波對此深有感觸:“因為我自己有個座位,看潮劇就非常認真也很入迷。潮劇是古老的劇種,它的唱腔,它的唱詞,每一個唱段幾乎都是一首詩。如膾炙人口的《春香傳》,劇中的‘鐘樓鐘聲響叮咚,陣陣細雨,陣陣風……’曲徑通幽,情真意切”。①分別轉(zhuǎn)引自徐肖楠、阮雪芳著《愛與美:黃惠波的人民性寫作及其詩歌現(xiàn)象研究》(花城出版社2019年出版)第61頁、第70頁。雖然當時黃惠波尚幼,不諳其中深意,卻懵懵懂懂地喜歡上了潮劇中美妙的詞韻。
潮汕民性素有勤勞、純樸、注重情義的品質(zhì),黃惠波的父母也有這些品質(zhì)傳承,黃惠波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成長,深受浸潤滋養(yǎng)。
黃惠波的母親生在農(nóng)家,雖不識字,但相當勤勞淳樸、賢慧善良,里里外外打點得干凈妥帖。黃惠波母親最大的特點就是熱心,喜歡幫助別人,只要她能做到的,都有求必應。每逢年節(jié),海外親戚會給黃惠波的家里寄來一些錢物,這時,母親就會在村里說起,這不是在炫耀,而是告訴鄉(xiāng)親們可以救急了。艱難度日的鄉(xiāng)親聞訊上門,借多少錢?一毛錢,兩毛錢,買什么?買醬油和鹽。黃惠波母親永遠是來者不拒,往往寄來的錢物大部分都借出去了,黃惠波母親從來不過問親鄰什么時候能還。母親的言傳身教,黃惠波自幼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在母親這里習得的,是善良和真誠,是溫情和愛心。他對母親的深情,也飽含在詩中:
跪在你的墳前
我淚流滿面
就這樣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病魔把你健康的身體擊垮
也擊碎了善良的你對生活的全部憧憬
你在床上躺了二百多天
我知道你的心里是多么地不情愿
你說——兒啊
天底下的藥我已吃了個遍
為何沒有一種可以治好我的病
我躲在黑暗處淚如泉涌
媽媽喲
你得的是不治之癥
你用瘦弱的肩膀
扛起一個沉重的家庭
你用勤勞的雙手
變戲法似地裝點著貧窮人家的衣食住行
你像那個時代所有偉大的母親一樣
奉獻不求索取,勞作不知艱辛[4]
1991年,黃惠波的母親病逝,十四年后,黃惠波一氣呵成寫出《獻給母親》?!爸挥挟敾貞浕癁槲覀兩砩系孽r血、視線和神態(tài),沒有名稱,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難以區(qū)分,只有這時,即在一個不可多得的時刻,詩的第一個詞才在回憶中站立起來,從回憶中迸發(fā)出來?!保?]73-74十幾年的喪親之痛,一瞬間轉(zhuǎn)化為清泉般噴涌的詩句。2017 年4 月,《獻給母親》被微信平臺推介,一時傳遍大江南北,感動億萬讀者,很多人聽了這首詩淚流滿面之余,馬上回去看父母,或立刻打電話回家,表示從今以后要對父母好一點。當詩歌的力量在人民中傳遞,當這首詩被形容為“病毒”般地傳遍全中國,當黃惠波在網(wǎng)絡(luò)迅速走紅的時候,他本人卻因工作而累倒,正躺在醫(yī)院病床上,對此一無所知。后來,他說:“當閱讀量到一千萬時,我算了一筆賬:聽這首詩的朗誦要六分鐘,一千萬大概是六千萬分鐘。雖然,我母親五十四歲就去世,但是,六千萬分鐘一個人不停地朗誦需要一百零幾年。我就想:我的母親真是長命??!”②分別轉(zhuǎn)引自徐肖楠、阮雪芳著《愛與美:黃惠波的人民性寫作及其詩歌現(xiàn)象研究》(花城出版社2019年出版)第61頁、第70頁??梢哉f,這是詩歌的另一層意義了。
1980年,黃惠波考上韓山師范專科學校,告別家人到潮州求學。韓師依山臨水,毗鄰韓文公祠。在校期間,黃惠波經(jīng)常去韓文公祠,或靜坐,或看書,或約上同學到山上朗誦詩歌。他在《夢韓文公祠——千年之約》中寫道:
那時候就想問你
我常坐的這塊石頭
你是否也曾相見
為何我坐著總覺得可親
卻又覺得難受莫名
坐久了我只能挺直腰桿
挺久了我竟也有硬如石頭的脊梁
你的命運中沒有“退之”
我的哲學里卻偏有“頹唐”
什么時候你和我再夢中相見
相信我們堅硬的腰桿
即使隔著一千二百年
也依然可以相互碰撞
命運戲弄你除弊政朝奏夕貶
歷史定格你赴潮州路遙八千
但我如今害怕再讀你的詩篇
因為那些句子喲與我的心貼得太近[6]
反觀一個人成長的文化背景,少年黃惠波,似一莖蘆葦,隨物賦形,受到潮汕文化的熏陶。黃惠波沒有想到,從他踏入韓師的那一刻起,注定要和兩個人物發(fā)生奇巧的生命際遇。一位是韓愈,另一位就是饒宗頤。當年,黃惠波拎著兩個菜包子、一壺白開水,在韓文公祠高聲朗誦韓愈的詩篇時,少年輕狂的他,尚不知道,那些篇章接引的千古詩意將在自己的生命里漾開,帶來嶄新的精神氣象,成為詩思源泉。那“硬如石頭的脊梁”,意味著同樣的錚錚鐵骨,韓愈的為政之道,顯然影響了黃惠波在崗位上的民本擔當和創(chuàng)新精神;黃惠波和饒宗頤素未謀面的交往奇緣(饒宗頤為黃惠波的第四本詩集《秋問集》題寫書名),除了同是潮汕人、韓師人的淵源之外,更重要的是以詩結(jié)緣,同聲相應,是詩歌凝聚起豐厚溫潤靈氣,使那些精純堅卓的心靈穿越時空相互應合。如果說,黃惠波從碑碣石刻中習得韓愈高古雄健的風范,那么,當他步入中年,在星垂平野、江流天地的開闊意境中,深刻地領(lǐng)悟到了饒宗頤的思想精髓。饒宗頤身上褒衣博帶清逸風骨的氣節(jié),孜孜以求、筆耕不輟的精神,在黃惠波這里,也得到了傳承和延續(xù)。
詩是無限的出發(fā)與重返,詩在發(fā)現(xiàn)世界的秘密時,又保持了它奧妙的特質(zhì)。每一位詩人都持有打開詩歌之門的密鑰,以自己的表達方式和原生意象通達詩的意境,原生意象和表達方式形成了詩歌的風格,敞亮詩的性靈,在照耀詩人的同時,也照亮了進入其中的讀者。對于出生在秋天的黃惠波來說,秋是落在大地上的黃金,秋蘊含著寬厚仁慈、博大無私的品質(zhì),秋的成熟、睿智、奉獻,形成了詩人的生命底色和詩性格調(diào)。
黃惠波的詩歌核心意象是“秋”,這種生命詩學的形成,無不與詩人的成長背景緊密相連。秋天的靈動、豐沛、厚實,給了詩人生命教益和精神滋養(yǎng)。我們隨意打開黃惠波的一本詩集,都可以找到與秋相應的細節(jié)關(guān)照和心靈密碼。黃惠波出版的六本詩集:《禾火集》《知秋集》《三秋集》《秋問集》《秋路集》《秋草集》,皆以“秋”命名。這種持續(xù)聚焦的書寫,以不斷的激發(fā),探索著最為穩(wěn)健的詩歌方式。
所有的活物中
我只悲憫人類
所有的靜物中
我只緬懷廢墟
所有構(gòu)成偉大生命的光陰中
我只留戀秋天[7]
這些年,黃惠波沒有把秋寫盡,反之,將秋寫寬了寫深了。我們看到一個越來越豐富的秋思世界,萬物萬象都可以融入其中。《我們從來沒有進入秋天》帶來思考,讓讀者重新認識秋的本質(zhì)、秋的蘊含、秋所延展出來的無限可能的詩性空間。秋對詩人有著靈動而深刻的影響,豐收時節(jié)的秋,是慷慨、容納、忠實的化身:“八歲的孩子何以愛上了秋天/是八歲的轆轆饑腸告訴我/八歲的秋天和一籮籮的稻谷一樣金黃”[8]。秋天大地母性的隱喻,激發(fā)了詩人的情思:
深秋的清晨
母親穿著那件單衣
在院子里打掃
墻角的野花在風中發(fā)抖
那個景象啊
烙在我的胸口
從此以后
我瘋狂地愛上了秋天[9]
秋帶給詩人生命和諸多揮之不去的記憶,同時,秋也帶走了詩人最摯愛的母親。“其實在你死后/我的生命就都是秋天了”[10]。
這種胎記般的生命烙印,以及所有與秋緊密相關(guān)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融入詩人的血液里,使詩人意識到自己與秋之間存在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使得詩人的內(nèi)省、寫作和思想行為,有了更加奏效的持久熱情和耐力。在對秋的抒寫中,詩人自由地實現(xiàn)了詩思的敏識與透視:
這里是真與幻的殿堂
這里是靈與肉的驛站
……
一陣秋風掠過
卻分明聽見了秋天獨有的聲音[11]
在這迷人的秋天
我頓失語言之能力
但我突然有了百倍的視覺
……
我看見了兩棵樹正在戀愛
我看見了所有的森林都在戀愛[12]
詩人在語言中建立起一個不朽的秋天,一個人間與天堂的秋天,一個充滿性靈意趣的秋天。他的秋來自大地,熾熱而溫厚;他的秋來自天空,深邃而廣遠。這樣的秋思形成了詩人開闊的生命場域,也成為詩人恒久的精神歸屬。
古往今來,詩人都有一種悲秋情結(jié),杜甫的《登高》將傷秋之情寫到極致。然而,在黃惠波眼里,秋不是灰暗傷感失落,而是明亮通達曠遠,秋是“帶著智者的孤高、賢者的從容、仁者的慷慨大度”。[13]
讓我們回到秋本身,秋富含溫厚情致和時間靈氣,不似春氤氳、夏蓬勃、冬素冷,秋天既濃烈、飽滿、恣肆、奔放,又豐碩、沉穩(wěn)、成熟、圓融,秋顯現(xiàn)了自然最本色的蘊藏。秋收冬藏——秋是收獲時節(jié),是大地豐盛的呈獻。詩人將秋付諸描摹世界的筆端,但沒有停留在對自然的唱頌,詩人在秋天與生命之間建立起詩性的隱喻,所以,我們讀到了《這個秋夜我為什么流淚》《我是初秋的第一場雨》《突然想起遙遠的喀什》等作品。秋既是詩人的生命底色,也是寫作基調(diào);既是詩人的生命意象,也是精神核心。
2016年,黃惠波的長詩《胡楊·秋問》獲得第五屆《中國作家》郭沫若詩歌獎。《胡楊·秋問》是黃惠波獻給秋天的一曲長歌,是一首靈動開闊的佳作。通篇蒼茫雄渾,屹立著胡楊偉岸的身影,流動著寬廣的精神氣慨,以詩意張力抵達了歷史時空與人世流轉(zhuǎn)的性靈志趣,實現(xiàn)對生命與靈魂以及人類永恒命題的思考和探索。該詩帶著強烈的思辨色彩,設(shè)置了一個詩人自我、胡楊、歷史、時空的靈性語境,通過身體向精神的鞠躬、生命向靈魂的致意,完成了朝圣者與圣靈的對話,完成了精神之火的傳承、文化之源的接引、不息理想的追求,以獨具的張力實現(xiàn)悠遠的詩意探詢。
與其說,“秋”是詩人精心挑選的生命意象,不如說,詩人是被“秋”所選中,秋打開了詩人的心境,無邊的秋思朝向他涌來,而詩人在秋思世界里,也找到了一種適合表達的詩意秩序,一種生動互滲的思辨關(guān)系,正是這種詩藝、情感、思想,建構(gòu)了黃惠波的秋思空間。通過這個秋思的詩意空間,我們感受到黃惠波的性情風骨,體會到他日臻美好的思想境界。
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圈子現(xiàn)象極為普遍,彼此取暖,相互激勵,以消解寫作過程中產(chǎn)生的身份焦慮和孤獨感,在喧囂浮躁的大眾寫作背后,想要沉潛為一個獨立寫作者并不容易。黃惠波是個例外,他甘于寂寞,嚴格來說,他甚至連“圈子”都沒有,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黃惠波完全是依靠自己進行探索和思考,這必然要求詩人具有堅定的意志力、思辨力和頓悟力,還要具備一個龐大的生命能量場,才能吞吐、容納、消化寫作中的困境和焦慮。
上世紀八十年代,黃惠波在各種報刊雜志頻頻發(fā)表作品,明確了文學創(chuàng)作方向。一直以來,作為獨立的寫者,黃惠波以“冷”的姿態(tài)獨立于詩壇之外,深圳作協(xié)秘書長、詩人趙婧這樣評價他:“面對詩歌,背對詩壇?!雹俎D(zhuǎn)引自徐肖楠、阮雪芳著《愛與美:黃惠波的人民性寫作及其詩歌現(xiàn)象研究》(花城出版社2019年出版)第59頁。哪怕是領(lǐng)獎,他也是不事張揚,悄悄地來,輕輕地走。黃惠波始終將心思傾注在工作、生活和讀書、寫作中。
近年來,黃惠波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以一年出版一本詩集的速度進行創(chuàng)作,同時,也保持了優(yōu)秀的詩歌品質(zhì)。一般的詩人在快速書寫的消耗中,必然會損害自身,但在黃惠波的作品背后,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個詩思煥發(fā),激情噴涌而思想凝練的詩寫者。顯然,黃惠波投身其中的工作和創(chuàng)作,使他葆有了來自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礦藏的雙重熱度。這種曠日持久的熱度,揮發(fā)著詩學范疇的構(gòu)思和演變、尋覓和冒險。他在《禾火集》結(jié)尾寫道:
我寫詩
因為我心不死
假如心死了
那就讓詩歌
將已經(jīng)死去的心
——復活?。?4]
詩人不為詩而寫詩,而以詩的語言激發(fā)生命的詩意表達,賦予生命以詩性的智慧。作為一名公務人員,黃惠波之所以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堅持寫詩,是“因為心不死”,這顆心對生活葆有純真的敏感,對世界保持熾熱的衷情。黃惠波說過:“我在任何地方都有紙和筆,身上永遠有小紙片,一有‘火花’就會寫在上面,讀書、創(chuàng)作是我忙碌中最好的休息。忙碌激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熱情,創(chuàng)作使我的心情平靜,平靜使得我心靈通透,通透使我更加熱愛工作和生活?!雹阡涀?017年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文學現(xiàn)場”黃惠波的發(fā)言。在這種執(zhí)著的生命熱情背后,詩意的鮮潤活力不斷涌現(xiàn)。
此外,他的詩《熱的淚》與《冷的淚》,也頗有意趣,可以對照著讀,兩首詩圍繞“眼淚”展開一個多維的人性辨識空間,在黃惠波眼里,眼淚是圣潔悲憫的,不只是關(guān)乎生死的喜與哀,而以“冷與熱”展現(xiàn)生命維度里的慧心領(lǐng)悟。
正是這種冷與熱的獨立精神,使黃惠波擁有探索者的堅韌和溫熱,擁有寫作的沉潛性和爆發(fā)力。他在《秋路集》代跋《冷和熱——關(guān)于詩:2016至2017年》中這樣寫道:
赴京領(lǐng)取“郭沫若詩歌獎”。匆匆去來,天熱地冷。觀看“黃惠波詩歌劇專場”演出,美輪美奐,情熱心冷。清明節(jié)期間,《獻給母親》在網(wǎng)絡(luò)上“病毒式傳播”。適逢入院,可謂江湖熱而病榻冷?!?5]
他的詩集《秋問集》封面上有這樣兩行詩:“大地沸騰時我獨自沉默/大地沉默時我仰面長歌”,也體現(xiàn)了詩人這種特立獨行的品格。
黃惠波不依賴于外界的評論,也不在乎是否能得到關(guān)注,他更樂于一個人進行詩性的奇妙探索、思辨和完成。我們也看到了黃惠波對詩意世界逐漸深入的探測和考量,看到了他進行的有效嘗試和延展。
詩人終其一生,要不在反復地提煉生命經(jīng)驗,要不就是在極力地摒棄和剔除某種經(jīng)驗的影響,我們看到黃惠波在探測和擴展著生命經(jīng)驗。而他對文學現(xiàn)場的冷,不是冷漠,是始終保持冷靜睿智的體察。黃惠波說過:“如果想要認識一個詩人,其實不必刻意去現(xiàn)實生活中遇見,只要研讀他的作品就夠了?!雹黉涀?017年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文學現(xiàn)場”黃惠波的發(fā)言。誠然,文如其人,通過詩歌抵達一個詩人最為隱秘的內(nèi)心,比起在世俗意義上的親近,或更能引起共鳴。
當我們熱衷于談論當代語境下的詩歌技巧和風格轉(zhuǎn)變時,我們是否忽略掉詩的原義?尤其在急劇變動的時代,如果詩人把握不住詩的宗旨,隨波逐流,或一味進行個人化的日?,嵥楸磉_,則容易陷入語言漩渦,也必將帶來詩的平庸和無效。
很長一段時間,黃惠波的詩在民間廣為傳頌。比如傳達親情的《獻給母親》,寫給教師的《擺渡人》,描寫基層工作者的《戰(zhàn)士之歌》等詩作。倘若用“火”起來這個詞也不為過,當然寫詩不是為了“火”。但在文學式微的當下,詩如何持住古老的喻義,如何不從人們的精神曠野中撤退,如何實現(xiàn)對當代人心靈的修復和慰藉,確實值得我們探討。
黃惠波的詩,不是故作高深、虛無縹渺的詩,也不是那種嘩眾取寵、玩弄語言游戲的詩。他的詩保持鮮潤明亮的風格,由細微至廣遠,具有堅實樸素的品質(zhì),同時,又有著一種引發(fā)讀者心靈共鳴的穿透力。
筆者曾在“深政視窗”讀到一篇文章。作者是一位年輕人,大學畢業(yè)后到深圳工作,面對各種生存壓力,時常陷入焦灼和迷惘的困境。其實,在大都市,這樣的年輕人有很多,他們收入偏低,理想的實現(xiàn)遙遙無期,每天擠公交、地鐵,奔走在上下班路上,他們蝸居在簡陋的出租屋里,被稱為蟻族掙扎在城市夾縫。這位年輕人偶然讀到黃惠波的詩《流動的高樓》,一下子被觸動了,他想起自己“孤身一人在深圳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待在出租屋樓下小賣部看完人生第一個沒有家人的春晚”,心潮澎涌而寫下:“年少不識黃惠波,讀懂已非再少年。但夢想猶在,青春不敗?!保?6]
幾年前,《流動的高樓》曾由某微信公眾號推送,當時恰逢春節(jié),推文引起很多異鄉(xiāng)漂泊者的共鳴。詩以鏡頭式的互應手法,描摹都市蟻族的遭遇和精神困境,但詩歌沒有停留在對生存境遇和鄉(xiāng)愁的描寫,更為深入地傳達了現(xiàn)代都市如何去創(chuàng)造真正的家園、締造心靈歸屬感的思考。這正是希尼在《詩歌的糾正》中提到的:“相信詩歌的驚奇及其可靠性……頌揚它那特定的、無法預知的存在,它進入我們的視野和賦予我們的物質(zhì)生命和理智生命以活力的方式?!保?7]
其實,在黃惠波的詩歌背后,還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如詩歌可以裝路燈、詩歌守護一片生態(tài)綠洲、詩歌陪伴邊防戰(zhàn)士站崗……等等,包括作為從政者的黃惠波,在工作中體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注民生、體恤民苦、飽嘗民憂的人文情懷,筆者在評論專著《愛與美——黃惠波的人民性寫作及其詩歌現(xiàn)象研究》另有詳述,這些從某種意義上,都投射了詩性的純粹和文學的力量。
2020年是特殊之年,面對疫難迅猛襲來并卷起紛繁世象。黃惠波深思而書,寫下長詩《假如我是風雨雷電》,可以說,這是繼《胡楊·秋問》之后的又一力作。詩歌以庚子年的疫情為創(chuàng)作背景,將“風雨雷電”等自然元素進行人格化的生動描摹,剖析了人類在面對災難時展現(xiàn)出來的使命感與擔當,詩中有高貴的靈魂,有慈悲的胸懷,有正義的吶喊,有穿透歷史濃厚霧霾的審視,表達了詩人深邃的思考,以及對人類與自然和平共處的美好愿景。
在黃惠波的詩歌坐標中,人是一個重要的元素,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是他一再關(guān)注的主題。黃惠波2020 年新寫的長詩《假如我是風雨雷電》,雖然以疫難為創(chuàng)作背景,但詩人的筆觸不拘泥于一處,如“大風起于青萍之末”②見黃惠波2020年新寫的長詩《假如我是風雨雷電》。,恢宏的氣象颯然而至,通過意象的合奏、情感的激發(fā),探向了更深遠的歷史叩問,亙久而綿長,溫厚而熾熱。
里爾克認為:詩是經(jīng)驗。[5]73人類的共性經(jīng)驗在詞語中流逝,在句子里燃燒,在詩行中凝聚,只有當詩人與讀者實現(xiàn)有效對照,詩歌精神與生命內(nèi)質(zhì)形成一種共同體時,才能構(gòu)建一種有力的搏擊,一種激情縱火的合謀,一種儲存人類巨大的記憶凍庫和破冰的行動,正是這種行動實現(xiàn)了對心靈的修復和慰藉。黃惠波詩中的經(jīng)驗,離不開詩人洞察現(xiàn)實生活的肌理和對世界的獨到理解,對于經(jīng)驗的提純,來自生命之愛和精神核心,它顯現(xiàn)了一種更高的存在。
黃惠波是這樣一個不斷完成自己的詩人,他在平凡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意,在理想與生存的裂隙里尋找那些丟失的生命尊嚴。通過深入寫作,他的秋思和人文情懷落到人間深處,宕開一個有光照臨的詩意世界,在他的詩學中,詩的純美形式融合著生命的莊重儀式,詩的意境也轉(zhuǎn)化成純正精神的圓融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