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杰
(淮北師范大學,安徽 淮北235000)
朱權(1378—1448年),朱元璋第十七子,封寧王,號臞仙,又號涵虛子、丹丘先生,博學多才,命運坎坷,在晚年著《茶譜》一書,為明代嘉靖之前唯一一部茶書,其茶道主張對中國茶道思想的發(fā)展以及明代的飲茶風俗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奠定了中國文人茶的基調,是團餅茶向散茶、點茶法,再向瀹泡法過渡時期的代表性著作,茶學界對該書頗多肯定。前人較多從《茶譜》一書去分析朱權的茶道思想,從明初政策、朱權本人的生平、文化造詣、宗教思想、養(yǎng)生觀等方面對其茶道內容、成因、影響等方面進行闡析亦有新發(fā)現(xiàn)。
明初,新朝甫立,氣象一新,朱元璋改革貢茶制度,廢團茶興散茶,在這種時代大背景下,朱權提出了崇新改易的茶道新主張,提出“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葉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予故取烹茶之法,末茶之具,崇新改易,自成一家?!盵1]繼往開來,崇新改易,自成一家,以全新的觀念展現(xiàn)茶的自然之性,是朱權茶道的核心要義。這種思想在實踐中表現(xiàn)為他對制茶、泡茶技法、飲茶習俗和茶具制造等方面的改良與創(chuàng)新。
明代以前茶葉以蒸青團餅茶為主,沖泡方法主要有煮茶法、煎茶法、點茶法、奶茶煮飲法。明初廢團興散以后,飲用散茶成為主流,朱權順應這種變化,對唐宋飲茶法進行了改良,將唐煎、宋點、明散茶的因素擇其要糅合在一起,開創(chuàng)了葉茶烹點法,“以瓢汲清泉注于瓶而炊之,然后碾茶為末,置于磨令細,以羅羅之。候湯將如蟹眼,量客眾寡,投數匕入于巨甌,候茶出相宜,以茶筅摔令沫不浮,乃成云頭雨腳,分于啜甌,置之竹架?!盵1]這種做法基本沿襲了宋代點茶法,不同的是將餅茶改為葉茶,將茶盞內點茶改為在巨甌內點茶,然后分于茶甌品飲,首次詳細記述了葉茶的烹點方法,為以后葉茶沖泡方法的進一步變革奠定了基礎。100多年后,瀹泡法在南方出現(xiàn),至萬歷年間(1573—1620年)普及開來,“今人惟取初萌之精者,汲泉置鼎,一瀹便啜,遂開千古茗飲之宗?!盵2]朱權茶法在明代初期、中期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主流的泡茶方法,直到明晚期萬歷年間才逐步被更為簡易的瀹泡法所取代。
崇新改易還體現(xiàn)在對飲茶習俗和飲茶用水、用具的創(chuàng)新上。受古代煮飲習慣的影響,民間一直有在茶內添加調味品的習俗,如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等,雖唐、宋、明三代都大力提倡清飲,但調味茶從未絕跡,至明代雖姜棗之類已經不再入茶,卻仍有以果品佐茶的習俗,對此朱權提出“今人以果品為換茶,莫若梅、桂、茉莉三花最佳。可將蓓蕾數枚投于甌內罨之。少頃,其花自開,甌未至唇,香氣盈鼻矣?!盵1]他認為茶如果一定要調味的話,不如放棄食物、水果、香料這類物品,改以加入梅花、桂花、茉莉花這類較為清香的花來增香提味,可謂是開了花草調飲茶的先河,促進了茶與花的結合。在制作花茶方面,《茶譜》做了較為詳細的記載,為明代花茶制作的最初藍本。在茶具方面,朱權提出與以往不同的制作、審美等新主張,研制出了更為簡易適用的新茶具。在品茶用水方面,朱權沒有局限于唐代的陸羽和張又新等人的標準,提出了新的評水等次,將青城山人村杞泉水、鐘山八功德水、洪崖丹潭水、竹根泉水列于品茶用水的前四名,反映出朱權在茶道上并沒有囿于成見,而是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推陳出新,提出適合茶道發(fā)展的新創(chuàng)意。
朱權提倡茶道應以質樸自然為本,這種思想反映在制茶方面是要求保持茶之真香、真味,在茶具的制作方面提倡使用天然材料,突出器物的自然美。
首先,堅決反對唐宋以來團餅茶制作時添加香料、飾以金彩的作法,認為無得膏為餅,雜以諸香,這樣會使茶失其自然之性,奪其真味。這種主張是對宋代“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這一觀點的繼承和發(fā)展。餅茶涂膏工藝的雛形可以上溯到三國時期,張揖《廣雅》記載“荊巴間采茶作餅,成以米膏出之。”[1]4三國時期茶沒有經過揉捻,為了使茶葉粘在一起,方便保存,便使用了米漿作為黏合劑。唐代制茶工序分為“采之、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3]宋代制茶工序有滌芽、濯器、蒸壓、研膏、焙火等。經過洗、蒸、壓、搗等工藝,茶汁滲出,茶葉內含物大量流失,茶香并不顯揚,所以“入貢者微以龍腦和膏,欲助其香?!盵1]67據《歸田錄》記載“慶歷中蔡君謨?yōu)楦=忿D運使,始造小片龍茶以進,其品絕精……宮人往往縷金花于其上,蓋其貴重如此?!盵4]這說明,制作團餅茶時添香涂膏、飾以金彩的目的有三:一是為了增添茶香;二是利于保存,在保鮮技術比較落后的古代,涂膏可以阻斷茶餅與空氣的接觸,有防止變質、變潮的功效,是彌補餅茶制作工藝欠缺的需要;三是突出貢品尊貴的身價。
廢團興散推動了散茶制作技術的快速發(fā)展,蒸青散茶無須榨汁、壓餅,清香凸顯;炒青茶經過高溫炒制茶香高揚,自然就沒有添加香料的必要了。而且通過多次焙火干燥、蒻籠密封、放置高處等工藝解決了茶葉長期保存的問題。朱權提出的淘汰添香涂膏飾金彩的觀點,是制茶技術發(fā)展的必然要求。早在宋代蔡襄《茶錄》就記載了“建安民間試茶,皆不入香,恐奪其真。”[1]67朱權反對茶葉制作中添加香料,以保其自然之性的主張反映了宋以來這種思想已經從民間樸素的實用主義演變?yōu)橹髁飨M觀。
其次,提倡茶具天然質樸。朱權摒棄了陸羽治茶的24器、宋代的金銀器,力主精簡茶具數量、采用不加雕飾的自然原料,使茶道回歸簡單天然。他提出使用瓷器、竹、石、木等制作茶具,他認為“茶碾,古以金銀銅鐵為之,皆能生銹,今以青礞石最佳……茶架,今人多用木,雕鏤藻飾,尚于華麗。予制以斑竹,最清……茶匙要用擊拂有力,古人以黃金為上,今人以銀銅為之,竹者輕。予嘗以椰瓢為之,最佳……茶筅,截竹為之……茶甌古人多用建安所出者,取其松文兔毫為奇……但注茶,色不清亮,莫若饒瓷為上,注茶則清白可愛?!盵1]305-306在諸多的茶道用具中旗幟鮮明地反對使用金銀器,倡導使用竹石瓷器,這種推崇天然質樸的思想和審美觀在明清時期被廣為傳承,推動了明清茶具的變革和制瓷業(yè)的發(fā)展。
朱權茶道思想圍繞著“清”這一主題展開,這個“清”具有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的意義。首先,在精神層面,朱權強調茶事是屬于羽人騷客群體的高雅活動,追求的是清心出塵、參玄探幽的精神境界。《茶譜·序》開篇即宣稱:“本是林下一家生活,傲世玩物之事,豈白丁可共語哉!”[1]他認為在茶事活動中,茶只是媒介,品的是高雅的情調,表的是人生的志趣,為的是“清心神、瀉清臆”,這種棲神于物外的清虛玄妙、韻致高遠的境界,又豈是世俗升斗小民所能夠參悟領略的。這種觀點將文化階層單獨劃出來,使其成為傲視蕓蕓眾生、以清高自詡的飲茶群體。此說一經提出便被明代文人奉為圭臬,在此后的著作中不絕于書,如徐渭《煎茶七類》、陸樹聲《茶寮記》、屠隆《考槃馀事》、許次紓《茶疏》都沿襲了這一思想,并傳承至今。
其次,在物質層面,要求茶事的參與者應為清雅、清逸、清奇之輩,茶事活動各環(huán)節(jié)要圍繞“清”展開,做到茶清、水清、器清、人清、藝清、境清。將自然之茶、用竹石之器、以奇古之士、于清靜處烹而啜之,以清心神。他要求煎茶人為清癯韻士,需技藝高超。朱權門下負責灶火的菊翁癡憨奇古,“每令炊灶以供茶,其清致倍宜”[1],后得一瞽者,“善能以竹為匙,凡數百枚,其大小則一,可以為奇,特取其異于凡匙,雖黃金亦不為貴也?!盵1]306朱權強調黃金不足貴,而清、奇為貴。許次紓也認為“煎茶燒香,總是清事,不妨躬自執(zhí)勞。然對客談諧,豈能親蒞。宜教二童司之,器必晨滌,手令時盥,爪可凈剔?!盵1]327張源在《茶錄》中也認為“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盵1]323自朱權始,明代文人茶道圍繞“清”這一主旋律大力渲染,將茶事活動各環(huán)節(jié)進行了具體而微的細化,“清”就是明代茶道一以貫之的核心精神。
朱權將茶道與人生修養(yǎng)聯(lián)系到一起,通過清靜內斂的茶事活動,撫平躁動的心境,安頓身心,修身養(yǎng)性,以達到內心平和、身體調和、人事諧和的中和之境?!恫枳V》開篇以茶言志:“自謂與天語以擴心志之大,符水火以副內練之功,得非游心于茶灶,又將有裨于修養(yǎng)之道矣,其惟清哉?”[1]從稱霸一方、指點江山的王爺,到韜光養(yǎng)晦、寄情宗教的道士,他的悲憤與無奈可想而知,雖有“與天語”的未泯雄心,然而在冷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選擇了游心于茶灶,主張出乎世教有為之外,入于清凈無為之內,實質是要以出世的精神從事入世的事業(yè)。他一方面通過著書立說、研究制茶、收茶、熏制花茶、探討品茶用水等實際行動,推動著茶道的發(fā)展和技術的革新,回應著命運的不公;另一方面,他平抑心境、抱道養(yǎng)拙,創(chuàng)立人生修養(yǎng)的處方“中和湯”,提倡清心寡欲、謙和處中等主張,這種中和思想既是儒家中庸思想的反映,又是道家清靜無為思想的體現(xiàn),也是他歷經大起大落之后的人生感悟。從《茶譜》一書可以看到他在思想上與行動上的沖突與調和,通過中和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找到了人生的支點,以中和之道來完善自身修養(yǎng),調和身心,在茶道中突出表現(xiàn)為“和”——身心和、與人和、與境和,這種寧靜中和的觀念對明代文人茶道及養(yǎng)生保健學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明朝建于戰(zhàn)亂之后,立國之初百業(yè)凋零、民生凋敝,政府采取了與民休息的策略恢復和發(fā)展生產,在茶政方面廢團茶興散茶,是朱權茶道思想形成的政策基礎;明代漢族恢復了對中原地區(qū)的統(tǒng)治,掃除蒙古文化習俗,宣傳漢族傳統(tǒng)文化,彰顯自己的正統(tǒng)地位,是朱權茶道的政治需求。
唐代始以茶入貢,宋代貢茶制作趨于繁復,越造越精、越造越細,耗時費力,上有所好下必從之,精工細作、民眾追捧,導致餅茶的價格不斷攀升,甚至一餅難求,“小團。凡二十餅重一斤,其價直金二兩。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盵4]小團茶后被更為精細的密云龍、龍團勝雪等新品取代,售價也屢攀新高。至北宋末年貢茶制作已臻極致,宋徽宗稱:“近歲以來,采擇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勝,烹點之妙,莫不咸造其極?!盵1]70然物極必反,到元代團餅茶基本只作為貢茶供應皇室,民間飲茶則摒棄了昂貴的餅茶,以便宜實用的散茶為主。明太祖時,為減輕百姓負擔,宣布貢茶只進芽茶,不再進貢團茶,沈德符《野獲編補遺》載:“國初四方供茶,以建寧陽羨茶品為上,時猶仍宋制。所進者俱碾而揉之為大小龍團,至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九月,上以重勞民力,罷造龍團,惟采茶芽以進?!盵2]詔罷龍團結束了餅茶的繁榮時代,開啟了以散茶為主流的沖泡時期,中國茶道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
元朝統(tǒng)治期間,茶因宋制,據《王禎農書》記載:“茶之用有三,曰茗茶,曰末茶,曰蠟茶……蠟茶最貴,而制作亦不凡……此品惟充貢獻,民間罕見之。”[1]297元朝在飲用習俗上一方面沿襲宋代的點茶法,一方面又加入了蒙古的飲食習慣,據忽思慧《飲膳正要·諸茶名》記載,“玉磨茶:上等紫筍五十斤,篩筒凈,蘇門炒米五十斤,篩筒凈,一同拌和,勻入玉磨內磨之成茶”;“炒茶:以馬思哥油、牛奶子、茶芽同炒成”;“蘭膏:玉磨末茶三匙頭,面、酥油同攪成膏,沸湯點之”。[1]298由此可知,元代的飲茶習俗帶有濃厚的游牧民族特色,在茶里面加入炒米、酥油、牛奶、面等做成茶飲,可飲可食。由于元代統(tǒng)治者實行民族歧視和民族壓迫政策,社會上等級觀念嚴重,使得民族間的矛盾與隔閡很深,這種飲茶法雖在蒙古人等少數民族中使用,并未廣為流行,南方漢族地區(qū)仍然以煎茶和點茶為主。隨著元朝滅亡,他們的飲茶習俗也作為一種民族文化符號被排斥,直到明代中晚期,田藝蘅在《煮泉小品》中還斥之為蠻飲:“北人和以酥酪,蜀人入以白鹽,此皆蠻飲。”[1]309在明初這種思想更為突出,朱權的茶道直接跳過了元朝,和唐宋茶道進行了對接,體現(xiàn)出了對異族文化的排斥和對漢族傳統(tǒng)文化正統(tǒng)地位的傳承與捍衛(wèi)。
朱權的茶道思想與他的生平遭際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洪武二十四年,朱權封“寧王”,年僅13歲,擁重兵戍邊,拱衛(wèi)京師,威震邊疆。在靖難之役中,朱棣挾制朱權參戰(zhàn),并承諾他事成后中分天下。燕王登基后,既沒有履約與朱權中分天下,也不批準他去富庶的蘇州、錢塘的請求,而將他改封到南昌監(jiān)控起來,又把布政司衙門改作了寧王府,變相地降低了他王爺的等級和待遇,朱權對此憤憤不平,屢次上書請求改封,“已而人告權巫蠱誹謗事,密探無驗,得已。自是日韜晦,構精廬一區(qū),鼓琴讀書其間,終成祖世得無患。……權日與文學士相往還,托志翀舉,自號臞仙。”[5]政治上的失意與危機,使得朱權不得不韜光養(yǎng)晦,收斂鋒芒,對外號稱從此無心政治,一心向道,終日與飽學之士鼓琴讀書、參玄論道,營造飄然出世之態(tài),以避免政治迫害,在這種小心掩飾之下才得以終其天年。然而他的內心遠不像他所標榜的那樣平靜和與世無爭,《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曰:“蓋借此韜晦以免患,非真樂恬退者也?!盵6]在仁宗、宣宗時期,朱權就封地、品級等問題屢次上書,都遭到駁斥,可見在永樂之后的兩朝,他曾試圖改善政治地位,然而依舊受到打壓,《茶譜·序》中說:“挺然而秀,郁然而茂,森然而列者,北園之茶也。泠然而清,鏗然而聲,涓然而流者,南澗之水也。塊然而立,晬然而溫,鏘然而鳴者,東山之石也。癯然而酸,兀然而傲,獷然而狂者,渠也?!盵1]這里將他壯志難酬的壓抑與自視甚高的狂傲作出了淋漓盡致的詮釋。這種境遇反映在他的茶道思想中,集中表現(xiàn)為強調茶惟清事、茶人清雅、茶境清幽,以營造出塵、絕俗的志趣取向。
朱權自稱“大明奇士”,絕不是狂妄自大,他的確有俾睨天下的資本。他在史學、文學、音樂、道教等方面都有較高的造詣,著述頗豐。朱權以皇子之尊博學多才,著作等身,正因為學養(yǎng)深厚,所以在茶道見解方面,他才能繼往開來,獨樹一幟,將明代茶道與文化、藝術真正融合起來,開明代文人茶先河。
早在唐代,音樂、繪畫與茶事就初步發(fā)生關聯(lián),宋代將燒香、點茶、掛畫、插花,稱為四般閑事,一般屬于四司六局的業(yè)務范疇,“汴京熟食店,張掛名畫,所以勾引觀者,留連食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店面。”[7]說明宋代在茶樓酒肆中掛畫焚香,一方面是附庸風雅,裝點店面;另一方面是為了讓客人打發(fā)時間,而且無論皇室、貴族、文人、市井間都是如此裝點,茶與這四般閑事并沒有作為固定的文化標簽和文人捆綁在一起。而朱權在《茶譜》中首次明確而系統(tǒng)提出了茶道對茶侶、茶境、茶話的要求,并將茶與文化、藝術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認為:“云海餐霞服日之士,共樂斯事也……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時俗?;驎谌g,或處于松竹之下,或對皓月清風,或坐明窗靜牖。乃與客清談款話,探虛玄而參造化,清心神而出塵表……話久情長,禮陳再三,遂出琴棋?!盵1]將茶道活動的參與者固定在文化圈,將茶事活動區(qū)別于世俗與時俗,將茶事環(huán)境劃定在詩情畫意環(huán)境清幽之地,將茶事話題限定在清雅脫俗的層面,將茶事與琴棋書畫香等雅事相勾連,清晰地勾勒出茶事活動的基本框架,一改宋代茶事那種全民皆斗的熱鬧市井風,凸顯了明代茶道的文人特色。
朱權茶道中的道家觀念是十分濃烈的,這與他生活的環(huán)境密切相關。首先,在朱元璋時期,曾經大肆依靠宗教來宣傳君權神授的合法性,朱權在這種氛圍下生活難免產生了對道教仙術的崇拜;其次,在靖難之后,他被封于江西,境內龍虎山為道教名山,為他進一步參研道教創(chuàng)造了條件,出于確保自身安全的政治需要,他拜道家第43代天師張宇初為師,并撰寫了一些道教專著。道家的“清、靜、真”等思想或多或少地反映在他的茶道觀念中,“符水火以副內練之功,得非游心于茶灶,又將有裨于修養(yǎng)之道矣,其惟清哉?……為君以瀉清臆。”[1]“清”的觀念體現(xiàn)在“會于泉石之間,或處于松竹之下,或對清風皓月,或坐于明窗靜牖”中強調的“靜”和反對雜香飾彩、展現(xiàn)茶的自然之性、崇尚茶具質樸等表現(xiàn)出的“真”,以及鸞儔鶴侶、羽人騷客、清逸出塵之輩“探虛玄而參造化……予以一甌,足可通仙靈矣”的境界,這些處處折射出他茶道思想中的清靜無為、道法自然和羽化成仙的道教印記。
朱權茶道以清、雅、質樸為核心要義,以抒發(fā)心志為終極目標,這種思想一直貫穿于明代茶書中。明代文人在朱權的基礎上對茶道活動的各方面進行了具體的規(guī)范,包括茶侶、茶境、茶時、茶創(chuàng)作等方面。
1.茶侶
茶侶與茶品、人品、學識掛鉤。朱權首倡的以學識超群、品行高雅之人作為茶侶的觀點被明代茶人廣泛繼承和大力推崇,并進一步明確提出茶品與人品的關系。徐渭《煎茶七類》中說“煎茶雖微清小雅,然要須其人與茶品相得,故其法每傳于高流大隱、云霞泉石之輩,魚暇麋鹿之儔?!盵1]327“惟素心同調,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汲水點湯。”[1]326與飽學之士一起高談闊論,咀華啜甘固是人生一大樂事,而與粗鄙之人坐而論茶,無異對牛彈琴,令人興味索然,生明珠暗投之慨嘆,“使佳茗而飲非其人,猶汲泉以灌蒿萊,罪莫大焉。有其人而未識其趣,一吸而盡,不暇辨味,俗莫甚焉?!盵1]321
2.茶境
茶事最清,品茶需構建一個清雅、幽靜的茶空間,以滿足茶人清淡寧靜的心理需求。朱權提出品茶應在泉石、松竹、皓月清風、明窗靜牖之境,此后文人對飲茶環(huán)境進一步細化,徐渭《煎茶七類》:“涼臺靜室,明窗曲幾,僧寮道院,松風竹月,晏坐行吟,清潭把卷”[1]373;許次紓《茶疏》認為:“清風明月、竹床石枕、名花琪樹”為茶之良友,要遠離“陰室、廚房、印喧、小兒啼、野性人、童奴相哄”[1]327的喧鬧環(huán)境。有經濟條件的要“構一斗室,相傍山齋,內設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不可少費者?!盵1]382沒有條件的,也要在書房內留出飲茶空間。茶室內插花、掛畫、焚香。唐人以對花啜茶為煞風景,但明代文人則認為“若把一甌,對山花啜之,當更助風景?!盵1]309徐勃也認為“移劍蘭、素馨、薔薇、越橘諸花于幾案前,茶香與花香相雜,尤助清況?!盵1]338張謙德的《瓶花譜》、袁宏道的《瓶史》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人花的先河,也對日本花道的發(fā)展和日本茶道審美產生了重要影響;琴棋書畫詩與茶的結合始于唐代,明代品茶之余,調絲弄琴、吟詩作畫也是文人一大雅好。唐寅的《品茗圖》、文征明的《惠山文會圖》、徐渭的《煎茶七類》等都是這一時期的茶事書法繪畫作品。早在北宋時期,香道已與茶道結合,只不過宋代的茶道觀念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所以茶道活動帶有市井的鮮活與喧鬧,與明代清靜高雅、孤芳自賞的文人格調截然不同。明代茶事的焚香既是營造清雅氛圍的需求,又是讓自己在茶事活動中專注精神的需要。朱權《茶譜》記載茶事之初需先設香案焚香,與幽靜的品茶環(huán)境相融合,他還精研香道,著有《臞仙香譜》一書。許次紓也認為“煎茶燒香總是清事”“小院焚香”宜茶;徐勃在《茗譚》中強調“品茶最是清華,若無好香在爐,遂乏一段幽趣,焚香雅有逸韻,若無名茶浮碗,終少一番勝緣。是故茶香兩相為用,缺一不可。”[1]338這種焚香烹茶的做法一直延續(xù)至今,成為茶藝活動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3.茶時
在優(yōu)雅的環(huán)境下飲茶自然是賞心樂事,文人在營造品飲環(huán)境的基礎上,又對適合品茶的環(huán)境、心情、時段進行了細化,如許次紓在《茶疏·飲時》提出“心手閑適、披詠疲倦、意緒紛亂、聽歌拍曲、歌罷曲終、杜門避事、鼓琴看畫、夜深共語、明窗凈幾、洞房阿閣、賓主款狎、佳客小姬、訪友初歸、風日晴和、輕陰微雨、小橋畫舫、茂林修竹、課花責鳥、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闌人散、兒輩齋館、清幽寺觀、名泉怪石”為適宜品茶的時間,同樣的有一些時間是不適合飲茶的時段,比如“作事、觀劇、發(fā)書柬、大雨雪、長筵之席、翻閱卷帙、人事忙通、與上宜飲時相反事”。[1]327
4.茶創(chuàng)作
在品茶之余,除了創(chuàng)作大量的茶詩詞、書法、繪畫、戲曲等作品之外,明代嗜茶的文人紛紛投入到茶事活動中,對茶葉種植、生產、收藏、擇器、用水等諸多方面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將自己習茶的感悟著錄成書,茶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明初的茶書僅朱權《茶譜》一部,而嘉靖至萬歷年間,明代的茶書就有30余部,大量的知識分子投身于茶事活動、著書立說,創(chuàng)造了封建時期茶文化最后的輝煌。
唐宋時期的茶書總體上來看,關注點更多集中于茶本身,主要圍繞種植、制造、茶具、用水等物質層面的問題展開,比較而言,明代的茶書在此基礎上普遍加入了主觀色彩,朱權《茶譜》就帶有極強的感情色彩,作者托物言志,借茶事以“一瀉胸臆”。明代中晚期政治比較黑暗,知識分子在仕途上屢受挫折難以一展抱負,就抽身退步轉而寄情于山水,將修齊治平的熱情投注到茶事之中,將正心誠意的自我修養(yǎng)與茶事結合起來,透過茶事看人生、探討宇宙造化,將對茶的感悟提升到對人生的感悟,借茶事言人事,以茶品喻人品,田藝蘅認為“予品泉矣。予將兼品其人乎?”[1]310張源說“志甘恬淡,性合幽棲……隱于山谷間,無所事事,日習誦諸子百家言。每博覽之暇,汲泉煮茗,以自愉快。無間寒暑,歷三十年疲精殫思,不究茶之指歸不已?!盵1]322這些都表達了無心仕途、甘于隱居的愉悅、恬淡。文人聞隱鱗評價羅廩的《茶解》一書,認為“斯足以為政于山林矣。”[1]329通過事茶品茗,捫心自省,達到人與自然的深度契合,體味到人生與自然的玄妙境界,是明代文人的心靈寫照。
中國古代茶具的發(fā)展經過了從簡到繁,再從繁歸簡的演變,明代正是從繁到簡的轉折期。飲茶方法決定了茶具的形制,隨著飲茶方法的改變,歷代的茶具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唐代以蒸青餅茶煎茶,茶色偏黃,陸羽認為越窯的瓷器有助于湯色,所以越窯在唐代備受推崇,陸龜蒙以“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稱贊它的顏色。而且唐代煎茶“煮水一升,酌分五碗”[3]21,“甌,受半升已下”[3]17,唐代的茶鍋、茶碗的容量和外形都比較大,加之煎茶操作復雜,所需茶具數量較多。宋代由于采用了較為簡易的點茶法,茶具數量大為減少,茶湯點泡以白色為貴,因黑色有助于觀察湯色,故黑色的建盞獨領風騷,點茶在茶盞內完成,所以茶盞也比較深且寬,而且碗壁較厚,取其質厚難冷之意。元代蒸青散茶逐漸取代團餅茶,沖泡技藝趨向簡單,白底青花的瓷器更適宜綠茶的觀賞品飲。明初以綠茶為主,朱權對茶具提出三方面的觀點:一是茶具崇尚簡約質樸,以瓷器竹木石器為上;二是茶具顏色以白為上,首推饒瓷;三是茶具以小為上,確定了明代茶具的簡樸、清雅、小巧的風格。他提出“茶甌……莫若饒瓷為上,注茶則清白可愛”,“瓶要小者易候湯,又點茶注湯有準”[1]306,這種觀點在明代一直延續(xù),屠隆《考槃余事》也認為:“茶瓶要小者,易候湯。又點茶注湯有應,若瓶大啜存,停久味過,則不佳矣”,“宣廟時有茶盞,料精式雅,質厚難冷,瑩白如玉,可試茶色,最為要用。蔡君謨取建盞,其色紺黑,似不宜用。”[1]320許次紓《茶疏》認為“茶注宜小,不宜甚大。小則香氣氤氳,大則易于散漫?!薄埃ú璁T)其在今日,純白為佳,兼貴于小?!盵1]326從品飲的體驗感來說,兔毫盞、木葉盞等黑釉、醬色釉含鐵量偏高抑制茶香,降低口感,而白瓷含鐵量很低,更加適宜觀色、聞香、品飲,茶瓶小有利于保持水的品質和溫度,茶壺小則聚香,茶盞小則利于散熱,這些觀點既符合茶葉沖泡的技術要求,又與明代文人質樸、平淡、清雅的精神追求相吻合,也有利于古代瓷器制造業(yè)的發(fā)展。
茶從進入人類的生活就與醫(yī)療保健產生了聯(lián)系,歷代醫(yī)書認為茶的功效包括消食、去脂、少睡、悅志、輕身、利便等。唐代蘇敬《新修本草》、孫思邈《千金食治》、孟詵《食療本草》等書對上述觀點都予以肯定。道士們還認為茶可輕身換骨,甚至可以羽化登仙,壺居士《食忌》“苦荼久食,羽化?!盵3]27陶弘景《雜錄》“苦荼輕身換骨。昔丹丘子、黃山君服之”[3]29,將飲茶與長生不老、羽化登仙聯(lián)系起來,茶的功效被過度夸大。然而隨著茶飲的普及,一些茶人因飲茶過度出現(xiàn)了健康問題,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著名茶人常伯熊和蔡襄,“常伯熊飲茶過度,遂患風。晚節(jié)亦不勸人多飲也?!盵1]32“蔡君謨老病不能飲,則烹而玩之。”[8]可見唐宋時期已經有人意識到茶葉雖好,妙在少飲,多飲則不利于健康。朱權雖崇信道教,卻并沒有大力鼓吹茶的功效,反而比較客觀地肯定了茶悅志、提神的功效,同時又提醒“雖世固不可無茶,然茶性涼,有疾者不宜多食?!盵1]這是告訴人們應按照個人體質的具體情況節(jié)制飲茶。這一觀點得到了后世名醫(yī)李時珍的贊同:“若少壯胃健之人……故與茶相宜……若虛寒及血弱之人,飲之既久,則脾胃惡寒,元氣暗損?!擞惺炔璩神闭?,時時咀啜不止,久而傷營傷精,血不華色,黃瘁痿弱,抱病不悔,尤可嘆惋!……時珍早年氣盛,每飲新茗,必至數碗。輕汗發(fā)而肌骨清,頗覺痛快。中年胃氣稍損,飲之即覺為害。不痞悶嘔惡,即腹冷洞泄。故備述諸說,以警同好焉?!盵1]318這提出了飲茶應與個人體質相適應,不可一味多飲。許次紓也認為“茶宜常飲,不宜多飲。常飲則心肺清涼,煩郁頓釋,多飲則微傷脾腎?!盵1]327此說延續(xù)了這一觀點。
綜上所述,朱權茶道繼承了魏晉風骨、唐宋人文精神,在漢族重主天下的歷史背景下,由于廢團興散的政策和制茶技術的發(fā)展,推陳出新、崇新改易既是政治上的需要,也是繼承和發(fā)展中原茶文化的需要。朱權以茶言志,在茶道中著重強調了清、靜、儉、雅、和的理念,與前代茶人的觀點共同組成了中國茶道思想的和、清、靜、廉、美、樂的主旋律,朱權茶道思想深刻影響了明代以后的茶文化,《茶譜》一書堪稱為明前期茶書的扛鼎之作,朱權可謂明代茶道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