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廣干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119)

一、引言

自《馬氏文通》開始，關(guān)于被動式的研究一直是漢語語法史的熱點問題，出現(xiàn)了相當豐富的研究成果，結(jié)論已相對成熟。王力先生指出：“到了漢代以后，被動式有了新的發(fā)展，主要有兩種形式：第一種是‘為…所…’式；第二種是‘被’字句?！盵1]227-228到今天看來，這些結(jié)論仍是可靠的。東漢時期是中古漢語的起始階段，在漢語語法史上是承上啟下的重要階段，不少語法現(xiàn)象在這一時期開始或正在發(fā)生重要的變化，引起學界的普遍關(guān)注。東漢注釋是我國古代注釋發(fā)展的頂峰時期，涌現(xiàn)出大量的注釋作品，這些注釋材料是重要的語料選材，近年來逐漸引起學界的關(guān)注。因此，本文以東漢時代注釋家王逸的《楚辭章句》為材料，對其中的被動式進行窮盡性的調(diào)查和分析，進而可以反映東漢時期漢語被動式的整體情況和特點。在東漢時期出現(xiàn)了大量的“為A所V”式被動式，是注釋語料中最常見的被動式。這一時期也出現(xiàn)了一些“被”字式用例，“見”字式也仍然在使用。

表1 《楚辭章句》的被動式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表

從表中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一、“為”字式占據(jù)優(yōu)勢；二、“被”字式得到了重要發(fā)展，與同時期的注釋被動式相比，《楚辭章句》“被”字式使用數(shù)量大幅增加；三、“見”字式仍在進一步發(fā)展，不過勢頭不如“為”字式強勁。下面我們具體分析，重點觀察各種被動式的相對特殊的用法，通過比較，對被動式的發(fā)展動因試加簡析。

二、“為”字式

1.“為A所V”式。從文獻用例來看，“為”字式主要包括“為(A)VP”和“為A所V”兩種形式，前者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少的用例。根據(jù)唐鈺明的研究，先秦漢語共有被動式433例，其中“于”字式254例，占全部使用數(shù)量的59%；“為”字式105例，占全部用例的24%?！盀椤弊质绞堑搅舜呵飸?zhàn)國之際出現(xiàn)的[2]265-266。一般認為“為A所V”式是漢代才出現(xiàn)[4]423，實際上在稍早的戰(zhàn)國末期文獻中已經(jīng)可見用例，《戰(zhàn)國策》既已出現(xiàn)該式，不過用例很少，如：

(1)今遇惑或與罪人同心，而王明誅之，是王過舉顯于天下，而為諸侯所議也。(《戰(zhàn)國策·秦策三》)

(2)楚遂削弱，為秦所輕。(《戰(zhàn)國策·秦策四》)

除上述兩種主要形式之外，還存在“為A之所V”和“為所V”等形式，總體用例較少。這兩種形式大致可以分析為是“為A所V”式的擴展或變化用例。

關(guān)于“于”字式被動結(jié)構(gòu)的衰落，主要是由于自身的不足，不少研究都關(guān)注到這一點。一般認為，“于”標記被動的功能是其介詞功能的一種，不過“于”的介詞功能很早便已經(jīng)完備，既可以引進動作行為的施事也可以引進動作行為的受事，因此其功能不夠單一，判定是否作為被動標記不能僅從表面形式入手，主要還得結(jié)合語義進行判定，存在明顯的局限。 “為”字式相對來說表示被動較“于”字的功能更為單一，作為被動標記更為容易判定。因此到了秦漢時期，“為”字式得到了明顯的發(fā)展，到東漢時期已經(jīng)成為最重要的被動形式。

《楚辭章句》共出現(xiàn)“為A所V”式40例，其中的動詞包括(括號內(nèi)為該動詞在《楚辭章句》中的出現(xiàn)次數(shù)，出現(xiàn)1次的動詞不再標次數(shù))：譖(3)、訕(2)、害(2)、誅、殺、毀、、惡、讎、怨、蔽、危、誘、制、并、妒、吠；誅滅(3)、窮困、仇怨、怨讎、系累、系得、鞿羈、危殆、困極、譖毀、推引、排逐、排逐、侵害、困侮、謗訕、塵污、懲艾。例如：

(3)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楚辭·九章·橘頌》)王注：蘇，寤也。言屈原自知為讒佞所害，心中覺寤，然不變節(jié)，猶行忠直，橫立自持，不隨俗人也。

(4)神龍失水而陸居兮，為螻蟻之所 裁。(《楚辭·賈誼〈惜誓〉》)王注：言神龍常 潛深水，設(shè)其失水，居于陵陸之地，則為螻蟻、蚍蜉所制裁，而見啄嚙也。以言賢者不居廟堂，則為俗人所侵害也。

從具體用例來看，被動式中的動詞較多，雙音復合動詞已有較多用例。上舉兩例中的3例被動式可以看出：“害”與“侵害”是同義的。通過分析王逸章句“為A所V”被動式的“V”的組成，可以幫助我們分析一些雙音動詞是并列關(guān)系，而不是述補關(guān)系的情況，比如容易致混的“困極”“譖毀”“誅滅”等，試看以下引例：

(5)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為讒佞所譖毀，下為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無所告訴。(王逸《遠游》序)

(6)伯林雉經(jīng)，維其何故？(《楚辭·天問》)王注：伯，長也；林，君也。謂晉太子申生為后母孋姬所譖，遂雉經(jīng)而自殺。

(7)聯(lián)蕙芷以為佩兮，過鮑肆而失香。(《楚辭·離騷》)王注：以言己積類忠信，為讒人所毀，失其忠正名也。

從上引三個例句來看，首例“為A所V”式中的“V”為“譖毀”，中古漢語時期，是動結(jié)式發(fā)展的重要時期，“譖毀”類詞語到底屬于動結(jié)式(VC)還是同義近義并列(V1V2)尚存在一定的爭議。通過被動式的構(gòu)成，或許可以為這一問題提供一定的旁證。后面的兩個用例中，被動式的動詞分別是“譖”和“毀”，在語義上，都是“讒毀、毀謗”義，“譖毀”當時二詞的同義并列。被動式中的“V”一般都是單一動詞或者是簡單的動詞并列組合。再如“困”和“極”、“誅”和“滅”也都屬于同義并列。從被動式用例來看，“困”“誅”“滅”都有被動式用例。因此，通過被動式的動詞構(gòu)成，可以看出一些動詞之間的并列關(guān)系。此外，也有被動式前出現(xiàn)副詞修飾的用例，如：

(8)正臣端其操行兮，反離謗而見攘。(《楚辭·東方朔〈七諫·沉江〉》)王注：謗，訕也。攘，排也。言正直之臣，端其心志，欲以輔君，反為讒人所謗訕。

(9)聽波聲之洶洶。(《楚辭·九章·悲回風》)王注：水得風而波，以喻俗人言也。己欲澄清邪惡，復為讒人所危、俗人所謗訕也。

其中“反”“復”均可視作情態(tài)副詞。其中后一例又較為特殊，在其他注釋中未見，即：此例為兩個被動式的并列，第二個被動式承前省略了介詞“為”。這種用例在所調(diào)查的語料中僅在《楚辭章句》中出現(xiàn)，不過被動句式略有不同，另一例為“為A之所V”式，即：

(10)非俊疑杰兮，固庸態(tài)也。(《楚辭·九章·懷沙》)王注：德高者不合于眾，行異者不合于俗，故為犬之所吠、眾人之所訕也。

其中的“A”“V”都出現(xiàn)，前面出現(xiàn)“為”而后面不再使用，這種“(為)A所V”的用例一般不單獨出現(xiàn)。不過也可能出現(xiàn)個別用例。這一點何亞南文中曾有涉及[5]122，引其文例為：

(11)胡文才、楊整修皆涼州大人，而司徒王允素所不善也。(《三國志·魏志·董卓傳》裴松之注引《九州島春秋》)

何文指出：“為……所……”是“在‘為OV’式的基礎(chǔ)上于動詞(V)前加上了表被動的助詞‘所’，其他則沒有甚么不同?！比绻盀椤焙蟮氖┦抡卟怀霈F(xiàn)，該結(jié)構(gòu)就變成“為所……”式，而上面的引例是省略了“為”字成為了“……所……”式。何文并指出《三國志》及裴注中“……所……”式僅出現(xiàn)一例，且注明此例馮春田在《魏晉南北朝某些語法問題探究》一文中已經(jīng)舉出。結(jié)合《楚辭章句》的用例來看，這種省略了重要被動標記介詞“為”，而只保留被動助詞“所”的“A所V”是存在的，不過不是孤立的，兩個“A所V”用例均是緊承前面的“為A所V”進行表述的。這種“A所V”式表示被動的用例很少見，由于“所”是個非常復雜的助詞，這種形式很容易造成歧解，不利于語義的表達。在漢語史上的出現(xiàn)，只是偶然現(xiàn)象，不可能得到大量和長期的使用。

“為A所V”式中的施事者A可能不出現(xiàn)，從而形成“為所V”式，用例較少，《楚辭章句》僅出現(xiàn)1例：

(12)偃王行其仁義兮，荊文寤而徐亡。(《楚辭·東方朔〈七諫·沉江〉》)王注：楚文王見諸侯朝徐者眾，心中覺悟，恐為所并，因興兵擊之而滅徐也。

在同時期的其他注釋語料中，僅在何休的《春秋公羊傳注》中發(fā)現(xiàn)2例：

(13)君子不近刑人，近刑人則輕死之道也。(《公羊傳·襄公二十九年》)何注：刑人不自賴，而用作閽，由之出入，卒為所殺，故以為戒。

(14)秋，七月，上辛，大雩。季辛，又雩。又雩者何？又雩者，非雩也，聚眾以逐季氏也。(《公羊傳·昭公二十五年》)何注：不書逐季氏者，諱不能逐，反起下孫，及為所敗，故因雩起其事也。

通過上面3例，“為所V”式往往在句中不單用，前面可以有修飾語如“卒”，可以用作介詞“及”的賓語，可以用作心理動詞“恐”的賓語。其中的施事者均可聚前后文義補出。

“為A所V”式用例出現(xiàn)數(shù)量較多，表現(xiàn)出較強的發(fā)展勢頭。從被動式的動詞構(gòu)成來看：沒有復雜的動詞結(jié)構(gòu)，基本上都是單一動詞或者是兩個動詞的同義近義并列。而且從動詞詞義來看，這些詞語多是表示不如意、不期望發(fā)生、不好的遭遇之類的詞語，與漢語被動表達的語義要求是一致的。

2.“為A之所V”式。通過本文語料的考察，“為A之所V”式在《楚辭》中已有用例，只出現(xiàn)于《楚辭》及王逸章句中。一般認為“為A之所V”式是由“為A所V”式在“所”前加上了助詞“之”而來[5]123。其中的動詞分別為“賊”“裁”“笑”和“壅蔽”。

(15)神龍失水而陸居兮，為螻蟻之所裁。(《楚辭·賈誼〈惜誓〉》)王注：言神龍常潛深水，設(shè)其失水，居于陵陸之地，則為螻蟻、蚍蜉所制裁，而見啄嚙也。以言賢者不居廟堂，則為俗人所侵害也。

(16)悲仁人之盡節(jié)兮，反為小人之所賊。(《楚辭·賈誼〈惜誓〉》)王注：哀傷梅伯盡忠直之節(jié)，諫正于紂，反為來革所譖而被賊害也。

(17)行不群以巔越兮，又眾兆之所咍。(《楚辭·九章·惜誦》)王注：咍，笑也。楚人謂相啁笑曰咍。言己行度不合于俗，身以巔墮，又為人之所笑也?；蛟槐娬字?，言己被放而巔越者，行與眾異也。

(18)專精爽以自明兮，晦冥冥而壅蔽。(《楚辭·東方朔〈七諫·怨世〉》)王注：言己專一忠情，竭盡耳目之精明，欲以助君，而為佞人之所壅蔽，不得進也。

王逸注文都是以“為A所V”式對原文的被動式進行注解。結(jié)合例(17)“又為人之所笑也”來看，原文“又眾兆之所咍”當為被動語義，上文曾提到“…所…”被動式在《三國志》裴注引《九州島春秋》見到1個用例。而《惜誦》據(jù)傳為西漢賈誼所作，出現(xiàn)較早，也是表達被動語義，可以認為是“為……之所……”式省略了介詞“為”。唐鈺明認為“為…之所…”式最早產(chǎn)生，“在戰(zhàn)國末期已嶄露頭角，最后在西漢、東漢、六朝均有所見。” 唐文所言“出現(xiàn)最早”是指在“為…所…”式的兩類變式即“為所……”“為…之所…”“為…所見…”和“為…之所見…”等被動式中[3]269。至于這些形式的早晚先后以及來源和演變，看來還需要做進一步的探考。

“為(A)V”式和“為A之V”式

“為(A)V”式是古老的漢語被動表達形式，在漢語史上使用的時間很長，有時候施事者A可能不出現(xiàn)，該形式便成為“為V”式。到了東漢時期，“為(A)V”式的使用逐漸趨衰?！冻o章句》未見此式，“為A之V”式亦未見用例。

三、“見”字式

《楚辭章句》共出現(xiàn)“見V”式3例，“見”后的動詞均為雙音詞，分別是：排逐、恥辱、怨惡。即：

(19)正臣端其操行兮，反離謗而見攘。(《楚辭·東方朔〈七諫·沉江〉》)王注：見排逐而遠放也。

(20)乃逢紛以罹詬也。(《楚辭·劉向〈九嘆·愍命〉》)王注：言己懷持椒聊，其香蔎蔎，身修行潔，動有節(jié)度，而逢亂世，遂為讒佞所害而見恥辱也。

(21)念社稷之幾危兮，反為讎而見怨。(《楚辭·劉向〈九嘆·怨思〉》) 王注：言己念君信用讒佞，社稷幾危，以故正言極諫，反為眾臣所讎，而見怨惡也。

原文中也使用了“見V”式，注文仍以此式注解，有時“為A所V”式與“見V”式同時出現(xiàn)。

“見V”式是沿襲上古漢語既有格式的被動式，“見V”式中的動詞在《楚辭章句》中都是兩個動詞的并用形式。用“于”引進施事者的“見V于A”式未見用例，在同時期的注釋中用例也很少。

四、“被”字式

關(guān)于“被”表示被動的來源，學界尚有不同看法。以王力先生為代表，認為表示被動的介詞“被”字來源于“被”的“蒙受”“遭受”動詞義，也就是說“被”是由“遭受”義逐漸虛化為表被動的介詞的。馮春田、何亞南等持相同觀點。另外以班尼特(A.Bennett)為代表，認為“被”字被動句的形成是“重新分析”的結(jié)果，蔣紹愚等持相同觀點。目前學術(shù)界一般認為被動標記“被”是由“遭受”義動詞語法化而來，上述兩種觀點實際上是語法化過程的不同階段和表現(xiàn)，實質(zhì)上是一致的。一般認為“被”字式在戰(zhàn)國晚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蔣紹愚、曹廣順指出：“值得注意的是，施事者的出現(xiàn)并不是‘被’字重新分析的關(guān)鍵，前引例‘被蘇峻害’如果不從系統(tǒng)性出發(fā)，孤立地看待這個問題，仍可以分析為指稱化的主謂結(jié)構(gòu)作賓語的動賓結(jié)構(gòu)(遭受蘇峻害)，‘被’字仍可以看作主要動詞。把‘被’字后出現(xiàn)述補結(jié)構(gòu)作為‘被’字重新分析的樞紐才是比較合理的?！蓖ㄟ^分析《戰(zhàn)國策》用例“萬乘之國，被圍于趙”，其中“被+圍于趙”不能再分析為動賓結(jié)構(gòu)，因為“漢語里謂詞性成份雖然可以充任主賓語，但主賓語位置上的謂詞性成份不論有無標記都不同程度地指稱化了(或自指或轉(zhuǎn)指)，而動補結(jié)構(gòu)具有極強的陳述性，一般不能夠在無標記的情況指稱化，所以‘圍于趙’不是賓語，而是謂語的核心，這樣‘被’就從主要動詞的地位演變成了被動式的標記”[6]382。我們同意上述觀點，判斷“被”是否虛化為被動標記，一方面要看“被”字在句中主要謂語動詞的語法地位是否發(fā)生動搖；另一方面，還要看“被”字后成份的語法特點。有時，當然還需要語義的介入。此外，將原文與注文的被動式進行對比，可以作為判定“被”的性質(zhì)的輔助手段。

王力先生指出：“‘被’字句大約萌芽于戰(zhàn)國末期……到了漢代，‘被’字句就普遍應用起來了?！盵1]279唐鈺明先生認為：“‘被’字句在兩漢實際上進展緩慢，一直到六朝才加快了步伐并在口語中成為僅次于‘為×所×’式的常見被動式。”[3]278本文的調(diào)查證明：東漢時期“被”字式發(fā)展緩慢，尚未“普遍使用”。

《楚辭章句》中的“被”字式有代表性，共29例，明顯高出同時期其他文獻“被”字句用例，大概與《楚辭》表現(xiàn)的被放逐、被讒毀、被傷害的主題密切相關(guān)。通檢用例，我們發(fā)現(xiàn)“被”后的動詞除了害(8)、放(4)、誅(3)高頻使用外，還有讒、譖、棄、戮、詈、創(chuàng)、濁、謗、讒邪/衺(2)、賊害、放棄、放逐、刑戮。從語義上看，這些動詞的詞義多相近。例如：

(22)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楚辭·離騷》)王注：夫君不思慮，則忠臣被誅，忠臣被誅，則風俗怨而生逆暴，故民心不可不熟察之也。

(23)世從俗而變化兮，隨風靡而成行。(《楚辭·東方朔〈七諫·沉江〉》)王注：言當世之人，見子胥被害，則變心從俗，以承上意，若風靡草，群聚成行而羅列。

(24)鑿申椒以為糧。(《楚辭·九章·惜誦》)王注：申，重也。言己雖被放逐，而棄居山澤，猶重鑿蘭蕙，和糅眾芳以為糧，食飲有節(jié)，修善不倦也。

(25)九折臂而成醫(y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楚辭·九章·惜誦》)王注：言人九折臂，更歷方藥，則成良醫(yī)，乃自知其病。吾被放棄，乃信知讒佞為忠直之害也。

(26)而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楚辭·離騷》王注)

(27)悲仁人之盡節(jié)兮，反為小人之所賊。《楚辭·賈誼〈惜誓〉》王注：哀傷梅伯盡忠直之節(jié)，諫正于紂，反為來革所譖而被賊害也。

“N被V”結(jié)構(gòu)可以充當動詞“見”的賓語，比如例(24)和(25)；“放棄”“放逐”為近義連文；例(26)語義為：屈原“履忠”反而“被譖”，明顯的被動語義；例(27)原文為“為A之所V”式，其中“賊”為動詞，注文用兩個被動式聯(lián)合注解原文文義，又以“賊害”同義連文注解“賊”。此外王逸章句中有部分較特別的“被”字式，如：

(28)周幽誰誅？焉得夫褒姒？(《楚辭·天問》)王注：時被戮夫婦夜亡，道聞后宮處妾所棄女啼聲，哀而收之，遂奔褒。

(29)譬如流水，紛揚磕兮，波逢洶涌，濆滂沛兮(《楚辭·劉向〈九嘆·逢紛〉》)王注：言水逢風紛亂，揚波滂沛，失其本性，以言屈原志行清白，遭逢貪佞，被過放逐，亦失其本志也。

(30)山中幽險，郢路遠兮。(《楚辭·劉向〈九嘆·愍命〉》)王注：言己被放在此山澤深險之處，去我郢道甚遼遠也。

例(28)中“被戮”是“夫婦”的定語，“戮”義為“懲罰”，“被戮夫婦”是被懲罰卻逃走的夫婦；(29)中“被V”中動詞是“放逐”，前面有情態(tài)副詞“過”，義為“錯誤地、失誤地”，是說“遇到了讒佞之人，而被上錯誤地放逐”；例(30)“被V”后有介賓結(jié)構(gòu)充當補語，這時早期的“被”字被動句謂語核心之后有補語的用例，是值得注意的。

在王逸注中，還出現(xiàn)了“被AV”的被動式用例，共2例。

(31)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楚辭·離騷》)王注：屈原外困群佞，內(nèi)被姊詈。

(32)左驂殪兮右刃傷。(《楚辭·九歌·國殤》)王注：殪，死也。言己所乘左驂馬死，右騑馬被刃創(chuàng)也。

“被AV”式相對來說用例較少，不過在王逸注中出現(xiàn)了用例，這表明至少在東漢的王逸注中，“被”字被動式發(fā)展得相對成熟。

在以下用例中，“被”不能分析為被動標記：

(33)寧幽隱以遠禍兮，孰侵辱之可為？(《楚辭·劉向〈九嘆·怨思〉》)王注：言己亦寧隱身幽藏以遠患禍，不能久被侵辱，誠為難也。

(34)犯顏色而觸諫兮，反蒙辜而被疑。(《楚辭·劉向〈九嘆·怨思〉》)王注：言己以犯君之顏色，觸禁而諫，反蒙罪辜而被猜疑，不見信也。

(35)信直退而毀敗兮，虛偽進而得當。(《楚辭·東方朔〈七諫·沉江〉》)王注：言信直之臣，被蒙譖毀，而身敗棄，虛偽之人，進用在位，而當顯職也。

(36)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孟子·盡心下》)趙注：仁者用恩于所愛之臣民，王政不偏，普施德教，所不親愛者并蒙其恩澤也。用不仁之政加于所不親愛，則有災傷，所親愛之臣民亦并被其害。

上述用例通過原文與注文的對比可以看出，“被”還有明確的動詞義：例(33)中“隱身幽藏”“遠禍患”和“被侵辱”是相對而言的，都是動詞結(jié)構(gòu)；例(34)中原文“蒙辜”和“被疑”是近義的動賓結(jié)構(gòu)，注文將單音詞注解為雙音詞“罪辜”和“猜疑”，動賓結(jié)構(gòu)性質(zhì)未變；例(35)中“被蒙”同義連文，賓語為“譖毀”同義連文充當體詞性成份。例(36)中注文針對原文的兩種情況分別陳述，上文云“并蒙其恩澤”，下文有“并被其害”，是兩個對應的機構(gòu)，前面有“并”修飾，從關(guān)聯(lián)副詞“亦”更可明顯看出兩個結(jié)構(gòu)的對應關(guān)系，是動賓結(jié)構(gòu)無疑。這些用例或可為判定被動標記提供參考。

五、結(jié)語

東漢注釋中的被動式，以“為A所V”式最為常見，其次是“見V”式。“被”字式得到一定的發(fā)展，《楚辭章句》中的用例明顯多于同時期其他文獻，是王逸章句的一個重要特點。孫良明先生借助漢人注釋，對漢語被動式的古今歷時變化進行了探析，分析了被動式的構(gòu)成特點，指出了“移位”(受事與謂語動詞位置的變換)、“加入”(加入被動標記)、“重排”(施事者和受事者語法位置的變化)等注解形式，并分析了各種變化形式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過程。得出的基本結(jié)論是正確的，不過也有個別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認為“為A所V”式比“被”字式出現(xiàn)要晚等[7]128-143。唐鈺明也注意到結(jié)合漢唐訓詁材料考察被動式歷時變化的方法，指出：“‘被’字句何時進而取代了‘為×所×’式呢？據(jù)考察應該是唐代的事。從訓詁材料中可以看到，漢晉人注古籍，幾乎全用‘為’字句(特別是‘為×所×’式)，而唐人注古籍則多用‘被’字句?！盵3]278這個結(jié)論是可靠的。

在這一時期，被動式中的謂語核心仍是以單音動詞或同義近義動詞連文為主，不過也出現(xiàn)了相對復雜的動詞結(jié)構(gòu)充當謂語核心的用例。這種相對復雜的謂語核心適應了漢語被動式表達更為精密、更為復雜的語義需要，在緊接下來的中古漢語和近代漢語時期，得到了重要發(fā)展，奠定了現(xiàn)代漢語被動式發(fā)展和演變的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