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根
(井岡山大學人文學院,江西 吉安343009)
政治立場和人格操守是中國士大夫的人生意義和價值存在之基礎。在一些特殊的歷史轉折點,一個士人的選擇不僅會改變其人生軌跡和命運,而且將影響后世對其一生的評價。明代初期的“靖難之役”,幾乎涉及到了整個建文朝廷特別是中央政府中的士大夫群體。 在這場必須做出抉擇的歷史“變革”中,士大夫們做出的不同的選擇,直接改變了他們的人生命運及其歷史評價。
建文帝二年(1400),鎮(zhèn)守北關的燕王朱棣發(fā)動了推翻建文帝政權的軍事行動, 經過近兩年的戰(zhàn)爭,終于攻入南京,奪取了大明政權,史稱“靖難之役”。 在這場震驚朝野的皇權爭奪過程中,很多士大夫的命運隨之起伏、 翻轉, 有的喪命刀斧之下,有的卻時來運轉,步登青云之天。 當歷史大幕褪去,這種政治激流之下士大夫的人生抉擇,就成了對其人生價值做判斷的重要砝碼。不同的時代,評價尺度不一。 這也就造成了人們對這段歷史背景下的一些重要人物充滿了爭議。 其中,“大明第一才子”解縉就是這種爭議性人物的代表。
據明人筆記記載,當燕王大軍攻入南京城時,解縉與胡廣等一大批朝臣一起迎附了朱棣, 并為之草擬了即位詔書。 但是,方孝孺、齊泰、黃子澄、卓敬、暴昭、練子寧、毛泰、郭任、盧植、戴德彝、王艮、王叔英、謝升、丁志方、甘霖、董鏞、陳繼之、韓永、葉福、劉端、黃觀、侯泰、茅大芳、陳迪、鐵鉉等一大批朝臣則被殺,慷慨捐軀殉國。 對此,世人充滿了景仰和惋惜之情。 正如《明史》編撰者在黃子澄等人的傳記之后評述道:“贊曰:帝王成事,蓋由天授。成祖之得天下,非人力所能御也。齊、黃、方、練之儔,抱謀國之忠,而乏制勝之策,然其忠憤激發(fā),視刀鋸鼎鑊甘之若飴,百世而下,凜凜猶有生氣。是豈泄然不恤國事,而以一死自謝者所可同日道哉? ”[1]以此史家贊論看,人們對黃子澄、方孝孺等人的殉難行為表示贊賞, 然對其能力持質疑態(tài)度:“乏制勝之策”。
解縉在這場政權變局中, 最后放棄了建文帝朱允炆,而選擇了站在燕王朱棣一邊。解縉的人生軌跡也從此發(fā)生了急轉:既有輝煌,也有悲哀。 這里人們不禁會疑惑:在被朱棣誅殺的建文朝臣中,就有解縉的老鄉(xiāng)練子寧和王艮等廬陵名士。 實際上,他們還曾經在一起指點江山,議論縱橫。①《明史·王艮傳》載:燕兵薄京城。 艮與妻子訣曰:“食人之祿者,死人之事。 吾不可復生矣。 ”解縉、吳溥與艮、胡靖比舍居。 城陷前一夕,皆集溥舍。 縉陳說大義,靖亦奮激慷慨,艮獨流涕不言。 三人去,溥子與弼尚幼,嘆曰:“胡叔能死,是大佳事。 ”溥曰:“不然,獨王叔死耳。 ”語未畢,隔墻聞靖呼:“外喧甚,謹視豚。 ”溥顧與弼曰:“一豚尚不能舍,肯舍生乎? ”須臾艮舍哭,飲鴆死矣。為什么練子寧、王艮等選擇死難,而解縉、金幼孜、胡廣、楊士奇等選擇迎附新君? 這里,筆者不得不追述一下解縉此前的人生境遇, 希望能以釋諸君之困惑。
建文初即位,解縉就因“有違圣訓”罪名,被貶到遙遠的大西北苦寒之地——河州衛(wèi)(今甘肅臨洮一帶)。苦悶難耐之下,解縉曾修書一封,寄給已出任禮部侍郎董倫以祈情,希望他幫助自己,此即有名的《寄具川董倫書》[2](P3-5)。解縉在這封書信中陳述了自己出仕以來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感,特別強調了自己不幸遠謫邊地的痛苦。這封措辭謙卑、情真意切的書信深深地打動了董倫。于是,董倫在建文帝面前極力推薦解縉,稱其為難得人才。建文帝聽后沒有發(fā)表什么看法,只是宣召解縉回京,為翰林待詔。
翰林待詔,是唐宋以來朝廷設置的閑職,其實就是皇帝的顧問或說備用秘書,有事臨時宣召,品級很低。 相比解縉在洪武朝任江西道監(jiān)察御史來說,算是連降了至少四級。 所以解縉雖得還朝,卻頗不得志。 這種郁悶顯然有兩個重要的心理因素在: 一是解縉自恃才高, 一直有傳統(tǒng)士大夫所謂“帝王師”心理;二是解縉在洪武朝是響當當的人物,太祖朱元璋甚至曾以“十年之期,許以大用”(見《明史》本傳)。而他歷經艱辛回到朝廷之后,所得不過是一個翰林待詔(從九品)而已,不受建文帝待見,基本是閑置的擺設。 史料載:
先是,公在建文(原文此處空白,缺二字,筆者據文意補上)朝,往還歸葬,祿食日淺。后得隨諸學士輩,仰嗣承君休命,討論周官法度,侍便殿弄柔翰而已。 至聞北兵漸盛,公嘗上《平燕策》數通,亦竟寢革。[2](P1)
解縉回朝后不僅“祿食日淺”,只能在“便殿弄柔翰而已”,而且屢次上書言事,皆無下文。 至此,解縉內心的失望與失衡情態(tài),自不待言矣。
世事難料!不久明朝就發(fā)生了“靖難之役”。朱棣奪取政權后, 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要讓天下臣民接受其君統(tǒng)天下的現實。而要做好這件事,一個事半功倍的途徑就是, 讓建文朝重要大臣迎奉并配合自己表演。 朱棣的奪權行為要讓臣民接受已經不容易,再要他們配合表演就更難了。因為宋明以來,儒家君臣那套“三綱八目”之類的思想觀念早已深入人心,朱棣的行為顯然有悖于倫常天理。于是,其引起了一大批士大夫的激烈反對,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方孝孺、王艮、練子寧、樓璉、鐵鉉等。
解縉的鄉(xiāng)賢新淦人練安(字子寧)在這場所謂的“靖難之役”中被朱棣殘殺,且十分慘烈。 史料載:“右副都御史練子寧斷舌不屈, 血書‘成王安在?’宗族棄市者百五十一人,九族抄、戍者三百七十一人。 ”②藍鼎元《壬午忠節(jié)略》一文。 康熙版、同治版《新淦縣志》對練子寧及其被朱棣族滅的情況都有大量的記載。據說,樓璉被召入見朱棣時,恰見方孝孺正在受凌遲之刑,惶懼不已,不敢不應命草詔?;丶液螅淦拮迂焼枠黔I:為什么不能像方孝孺一樣拒絕,以成就自己的名節(jié)?樓璉悲傷說道:“我固甘死,正恐累汝輩耳?!睒鞘襄已惨灰梗詈笞越浂?。[1]樓璉和方孝孺一樣,都是明初大學士宋濂的學生。實際上,樓璉的回答代表了當時建文朝絕大多數在朝文士的心理:他們自己并不怕死,怕的是累及家人、親友。 像方孝孺、練子寧那樣被夷宗滅族,殃及師友,代價實在太慘痛,是不敢去想的。因為盛怒之下的權力擁有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鑒于方孝孺和練子寧本人及其宗族被屠戮的慘酷現實,解縉和胡廣等人最后出手為朱棣草詔,不管史料是否明確記載, 我們今天都可以想象其多少有擔心累及家人這個因素在。 置于當時的情境,如果解縉、胡廣等人拒絕草擬這份即位詔,朱棣肯定不會罷手,血腥屠戮必將繼續(xù)。從這個角度講,解縉等人的選擇是另一種方式的“殉難”。不難發(fā)現,世人常習慣于站在道德的高地責備于古人,不顧歷史情境。 針對國人容易寬于待己而厚于責人的陋習,陳寅恪先生曾提出過“同情之了解,了解之同情”的說法。①此說出于陳寅恪先生《馮友蘭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一文說:“凡著中國哲學史者,其對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 ”(《金明館叢稿二編》,三聯書店,2001 年,第280 頁)陳先生雖是針對哲學史家而言,但此說后被廣泛引用于學術、文化、思想、歷史等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提示“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之第三條也有類似的表述:“讀此書,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以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保ㄉ虅沼^,1996 年版,上冊卷首。)二公所言,實乃人文學者之指導思想。故此,我們切莫厚責于解縉等人的選擇。魯迅先生曾經批判過,國人一直有好用道德高義綁架他人的陋習。 一個人如果憑一己之沖動,使得整個宗族甚至整個城池遭殃,算不算一種罪過? 道德家們可能不會去探討這個問題。
在明代前期政壇的這場變局中, 廬陵地區(qū)有數位名人活躍在這個舞臺,吉水人解縉、胡廣、王艮和新淦人練安、金幼孜,以及泰和的楊士奇等,他們都曾在歷史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同時,也留下了不少遺憾和爭議, 特別是關于他們政治立場與生死選擇的意義問題。 因為曾經奉迎燕王朱棣入主, 解縉曾經遭到后來人特別是清代一些學者的批評。②[清]查慎行《人海記》卷下“胡廣有愧科名”條言:“建文二年(1400)廷試,擢王艮狀元,嫌其貌寢,抑置第二,而以胡廣易之。 及靖難師至金陵,廣與翰林周公是修刻期約同死,周既自經。 胡負約與金幼孜、解縉等迎降。 艮后竟死節(jié),若廣所謂有愧科名者也。 ”清光緖正覺樓叢刻本。 又清·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九《佟客》篇末異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來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豈遂無提戈壯往時哉? 要皆一轉念誤之耳。 昔解縉與方孝孺相約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約歸后不聽床頭人嗚泣哉。 ”清鑄雪齋鈔本。
用老子的辯證法思想來說, 就是社會缺什么就推崇什么,缺仁義就推崇仁義,缺勇力就推崇勇力, 缺殺身成仁就推崇殺身成仁, 并以此綁架國人。 實際上,當朱棣殺氣騰騰入京后,前朝的舊臣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像方孝孺、王艮、練子寧等人這樣被殘殺或滅族;要么就是像解縉、胡廣、金幼孜、 吳溥等人這樣歸順并迎奉。 歷史事實表明的是:絕大多數人選擇了后一條路。 據史料載,當時迎附新君者,僅較為知名的大臣就有:禮部右侍郎蹇義,戶部右侍郎夏元吉,兵部侍中劉儁、侍郎古樸、劉季篪,大理少卿薛巖,翰林學士董倫、侍講王景修、修撰胡靖(即胡廣)、李貫、編修吳溥、楊榮、楊溥、侍書黃淮、芮善、待詔解縉;給事中金幼孜、胡瀅,禮部郎中陳洽、兵部郎中方賓、禮部員外郎宋禮、國子監(jiān)助教王達、鄒緝,吳府審理副楊士奇、桐城知縣胡儼等。 迎奉新君人群中身份最高且最給力的是禮部右侍郎蹇義和戶部右侍郎夏元吉,而解縉、胡廣、楊榮等乃是受召而至。[2](P2)何況,當時解縉職位不高,并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榜樣。
湖南省水利廳直屬5座水電站,總裝機30萬kW,職工1 800人,水電站水庫設計灌溉農田230萬畝(15萬hm2),其中有著名的韶山灌區(qū)和以英雄歐陽海命名的歐陽海灌區(qū)。多年來,水電站電價普遍較低,灌溉用水基本沒收費,水電站為國家創(chuàng)造了很大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大多數水電站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建成發(fā)電的,基本上都已經運行50年左右,最年輕的南津渡水電站也已運行近20年。這些老水電站資本金較少,底子薄,人員包袱較重,大部分水電站裝機容量沒有變化,發(fā)展力度不大,現有設備也亟須更新改造,企業(yè)面臨著資產優(yōu)化、人力資源優(yōu)化、效益優(yōu)化等問題迫切需要改革發(fā)展。
當然,此事還有一個存在爭議的細節(jié)問題,即朱棣登基的即位詔問題。 朱棣開始是要方孝孺草擬,但深受建文之恩的方氏斷然拒絕,暴怒的朱棣不僅殺了拒寫即位詔方孝孺本人, 還殺了方氏親友等874 人。隨后,朱棣又請來宋濂的學生樓璉來寫,樓璉擔心像方孝孺一樣滅族而不敢拒絕,只能當面應承,回家后卻上吊自殺。 無奈之下,朱棣才找到了僅為翰林待詔的從九品官員解縉。 這既是朱棣的無奈,也是解縉等人的無可奈何。 至于《王艮傳》中說“(解)縉馳謁,成祖甚喜”[1]。 這恐怕多少有想當然的猜測成分,畢竟《明史》是數百年后的清代人所編寫的。
從另外的角度來說,解縉的做法也無可厚非。燕王朱棣奪惠帝朱允炆之權,在某種意義上講,只是他們朱家王權內部之爭。 而在同姓王朝改代之際,士大夫選擇誰,最多只有報恩不報恩之說,談不上效忠與否。 因此《解學士年譜》編寫者即反復以唐代魏征等大臣迎奉唐太宗之事來比附和解釋此事。[2](P2-3)這是有一定道理的。 后人并沒有誰因此來指責魏征等人, 何故獨責解縉等人迎奉明成祖?
明清以來某些區(qū)域的學人常以此指責解縉等人,實屬地域偏見或門戶之見。后來朱棣本人還針對這一批前朝官員的忠義問題專門發(fā)表定性的話語:“爾等前日事彼則忠于彼,今日事朕當忠于朕,不必曲目自遮蔽也。 ”[2](P4)換句話說,朱棣并不忌諱建文朝諸臣曾經忠于建文帝的歷史, 認為大臣只要在自己朝代效忠君主,忠于國事即可,不必以曾事前朝君王而惴惴不安。應該說,朱棣這種觀點是開明的。 明清之際顧炎武甚至認為王朝與天下有別,士大夫要忠的是天下,而不是一家一姓之王朝,所謂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顧氏這種觀點可謂振聾發(fā)聵,卻是解縉之后近兩百年的事情了。故筆者認為,解縉最后選擇草詔迎奉,是當時的環(huán)境決定的, 我們不能離開歷史語境要求古人做某種選擇。
如前文已論述,解縉在建文帝時代很不得志,故對解縉而言也不存在報恩。在后人編寫的《解學士年譜》 中, 甚至連建文帝年號也沒有, 而是繼續(xù)延用洪武年號, 建文帝在位的四年替換為洪武三十二年至洪武三十五年, 然后直接改為永樂元年。①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太祖朱元璋駕崩,是年朱允炆即位,是為惠帝,次年改元建文。建文年號一共有四年。當解氏族人在編解縉年譜時用洪武年號覆蓋建文年號,就已經表明了一種態(tài)度:解氏不認可建文朝。因此,解縉等人最后選擇了奉迎朱棣,本亦順理成章之事。這與建文朝重臣方孝孺、王艮等情形大為不同。何況,歷史證明朱棣亦不算是一個太差的皇帝,明朝的強盛,成祖功莫大焉。
實際上,早期儒家的“忠義”觀與漢代以后人理解的頗不同。 孔子的高足曾參曾經用一個詞即“忠恕”來概括孔子之道。如《論語·里仁篇》云:“子曰:‘參乎! 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曰:‘唯。 ’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宋儒繼續(xù)了早期儒家的精神。 例如,“二程”(程頤、程顥)認為:“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無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體,恕者用,大本達道也。 ”朱熹等人對“忠恕”一詞解釋是“盡己謂之忠,推己謂之恕。 ”宋代還有人認為“中心為忠,如心為恕”。[3](P72-73)在宋儒看來,所謂“忠”乃是忠于自己內心本性,忠于天道大本,是“仁”的根本體現。 解縉生于儒學之家, 深受宋元以來理學思想影響,而解縉父祖輩當中堅持“盡己”“達道”等宋儒觀念者不乏其人。
再者,孟子等先儒所謂的“義”,亦頗以“盡己心”為上,他曾在《告子》篇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 知其性,則知天矣。 ”在孟子看來,一個人是否為君子,不在于忠于某個權力或者人物,而在于是否盡己心,尊天性。 對于一個做臣子的,孟子也提出了他與后世頗不同的觀點:“有事君人者, 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又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泵献由踔琳J為殺害“賊民之君”不算弒君,不過是為民除害而已。 其言“今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 ”[4](P325-377)至此我們可以看出,孟子乃繼承孔子思想,以“盡己知性”為出發(fā)點,以“天道”為旨歸。
解縉出生在一個有著很濃厚的理學背景的家庭。 解縉從小深受“程朱理學”思想觀念的熏陶,“忠義”“大道”無疑是根植于其心的。 解縉并不以忠于一人一朝為忠義,而是以忠于自己內心,遵從天道之理,為達道之本。 這點,在解縉入仕之初的洪武二十二年前后, 在他給太祖朱元璋所上的萬言書即《大庖西封事》一文中即非常鮮明地體現了這一點。 此處不妨先截取幾段文字來分析一下。
一日,帝在大庖西室,諭縉:“朕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 當知無不言。 ”縉即日上封事萬言,略曰:“臣聞令數改,則民疑;刑太繁,則民玩。國初至今將二十載, 無幾時不變之法, 無一日無過之人。 嘗聞陛下震怒,鋤根剪蔓,誅其奸逆矣。 未聞褒一大善,賞延于世,復及其鄉(xiāng)終始如一者也。 ”②《解學士全集》卷一《大庖西封事》一文及《明史》卷一百四十七《解縉傳》和《解學士年譜》卷中相關記載。
這段文字是關于解縉生平事跡的史料。 在這里,解縉尖銳指出朱元璋的刻薄寡恩、殘暴無情,還指出朱元璋治國方針嚴重失誤, 甚至否定了朱元璋建立大明朝二十余年來的治理國家貢獻。 儼然是一副“帝王師”教訓人的口吻。 這段君臣對話或可謂空前絕后,此前此后,沒有君王對臣子真心說過“恩猶父子”的溫情話,也再沒有見過大臣敢當面對開國君王提這樣的意見。 解縉的鄉(xiāng)賢宋代人胡銓曾經也寫過類似的萬言書《戊午上高宗封事》,但胡文主要是針對宰相秦檜等人而言,對宋高宗他終究不敢這樣說話。所以相較之下,還是解縉這篇《封事》鋒芒更露,更為大膽直接。
解縉聰明早慧,熟讀典籍史書,不可能不知道君臣言論防線的問題。 他之所以敢對朱元璋提如此尖銳的批評, 除了有朱元璋令其放言的口頭保障外, 更多的是源自解縉內心那種以天下國家為中心的忠義觀、大道思想所推激。 作為青年才俊,又逢新朝代建立, 自是認為一個嶄新的時代到來了,加之太祖讓他可以“知無不言”,于是他提出了一系列激烈的批評和建議。
宋元以來,理學家們有一共同之念,那就是天下國家。 從此, 在士大夫心中構筑了一道天理在上、道心惟微的至高準則。人民之國家與一姓之天下是不同的兩個概念。 而天下國家之根本在天道人心,君王如有違背,亦可指出乃至批評。 一個士大夫能這樣做,才真正符合天道忠義。 后來,明清之際的思想家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更是明確地指出:
有亡國,有亡天下。 亡國與亡天下奚辨? 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5](P756-757)
這里,顧炎武“亡國家(王朝)與亡天下”作了區(qū)分, 認為一朝一姓之亡, 并不代表天下國家滅亡。士大夫要以“天下為己任”。顧氏此論,大抵承孟子之論而發(fā),與解縉的觀念差近。
對于一個人的“忠義”問題,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亦或是宋元以來諸儒,都不是以忠于某一人為判斷標準,而是以天下大道為指向。 否則,元朝的所有從宦的漢族士大夫, 其人生價值都無法進行評判了。解縉沒有像方孝孺、王艮等人一樣為建文帝殺身以殉職,而是迎奉了朱棣,并為其登基草詔。雖然在一些人看來這是不忠不義之舉,但并不是真正儒家所批判的違背忠義。 朱棣后來在政治上的所作所為,帶來明代初期的強大輝煌。在這個意義上,解縉、胡廣、金幼孜、楊士奇等人的做法,是符合了孔孟諸賢的“達道”要求的。
在某種意義上說, 解縉等人是以心存天下國家為重,并不是“愚忠”于某一人。 所以,解縉在朝為官的時候,始終以天下民眾利益為出發(fā)點,并非以是否利于朱元璋、朱允炆,亦或是朱棣為標尺。為此,他甚至甘于冒險犯上,不顧個人安危。 這正是孟子所謂的心中存有的“浩然之氣”,亦即所謂的“大義”觀。換句話說,真正深于儒家圣人大義之思想者,才能表現出一種循于天道的貞剛之氣。這就是宋儒推崇孟子,大講性命之學的根本原因。正如解縉在文章中所說的:
……講性理之學,予與自勤少之所習耳。之所聞惟六經圣人之訓,雖傳注訓詁,長而后能誦之也……予厥后稍喜觀歐、曾之文,得其悠游峻潔。 其原固處于六經,于予心溉乎其有合也?!郧谥曳ㄓ葒?,目不睹非圣之書。 其先祖常舉為訓。 是以自勤之文得于鄒孟氏為多。養(yǎng)氣以直,故充塞兩間而奔放渾灝;知言有要,故明辨切實。 而引喻曲當,不矜談天雕龍之巧,絕無怪奇隱僻之說。 即其事之體而措之用語,其理之常而盡其變。未嘗或昧于仁義道德,外經史而別為之辭也。[2](P76-77)
從這段文中可以知道,解縉從小問學,即根底于“六經”,屬于孟子、韓愈等人所言的“中充實”“氣盛”者①韓愈在《答李翊書》中,提出了“氣盛言宜”之論。 他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也。 ”韓愈所謂“氣盛”,主要是指作家的仁義道德修養(yǎng)造詣很高從而呈現出來的一種精神氣質,一種人格境界,與孟子的“配義與道”而修養(yǎng)成的“浩然之氣”含義大體相同。,其發(fā)于外,必然以貞剛為氣節(jié),于事無所避擋。清代黃叔璥曾記載:“解縉為監(jiān)察御史,適都御史怙勢恣橫,諸道御史欲糾之,無敢執(zhí)筆為草者??N揮筆立就,歷詆其奸狀。上慮縉為眾所傾,召其父至諭之……”[6]黃氏此文中所指,正是解縉上《論袁泰奸黠狀》之事。在封建王朝時代,直接彈劾自己的頂頭上司,這需要何等的勇氣!
不管后世怎樣分析討論, 明代初期的那場所謂的“靖難之役”,對當時的士大夫來說存在兩種維度:現實中,這是一場非此即彼的不二選擇;而在人的精神上,這卻是一場艱難的生死抉擇。每一個人的最終選擇都有其背后深層的原因, 或許因為個人,或許因為家庭,或許因為恩義,或許因為大道。在這個過程中,解縉等士大夫們思想上經歷了怎樣的糾葛或說心路歷程,由于文獻缺乏,我們無從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在無可奈何中最后選擇了自己認為對的那條路。因此,我們切不可立足當下語境厚責古人。關鍵是看,這些是士大夫們的選擇是否利于國家, 是否順應了歷史前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