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況下,我們認為如果一個行動者S應當(或者說有義務)做一件事A,那么,S也有能力做A,這就是所謂的“應當蘊含能夠”原則。然而,這一原則始終伴隨著不少挑戰(zhàn),近年來更有學者從經(jīng)驗上對該原則提出質(zhì)疑。以杜克大學基礎克為代表的學者就試圖通過實驗科學的數(shù)據(jù)拒斥該原則。然而,基礎克等人的實驗設計存在一定的誤導因素,這些因素導致被測試者選擇的實際上是實驗設計者想要他們選擇的答案。從理論的角度說,基礎克等人試圖以經(jīng)驗證據(jù)拒斥“應當蘊含能夠”原則的做法存在兩方面的問題:一方面,直覺性的道德判斷本身是不可靠的;另一方面,基礎克等人的方法論也是可疑的。因此,基礎克等人試圖以經(jīng)驗證據(jù)拒斥“應當蘊含能夠”原則的做法并不成功。
以康德為代表的學者認為,如果一個行動者S應當做一件事A,那么,S也有能力做A,這就是所謂的“應當蘊含能夠”(ought implies can,以下簡稱OIC)原則。①實際上,OIC原則似乎也是我們?nèi)粘I钪信袛嗟赖铝x務時依賴的一個重要原則,例如,如果一個人不會游泳,我們便不會認為他有跳入河中去救落水之人的義務;相反,如果我們認為一位身體健康的人有義務攙扶一位殘疾人過馬路,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認為前者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們不會認為一位腿腳不便的人有這樣的義務。[1][2]不過,近年來OIC原則遭受不少挑戰(zhàn),既有學者從理論分析的角度質(zhì)疑OIC原則的合理性[3][4][5],也有學者以實驗科學的證據(jù)為基礎對OIC原則提出質(zhì)疑。[6][7][8]
不過,基礎克(Vladimir Chitu)等人以經(jīng)驗科學的數(shù)據(jù)為參照來拒斥OIC原則的做法并不成功,一方面,該實驗設計中本身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另一方面,實驗的理論依據(jù)也有待商榷。因此,本文的目的就是以基礎克的實驗為例,回應這種從經(jīng)驗角度拒斥OIC原則的做法。具體而言,本文第一部分嘗試簡要重述基礎克的實驗及其結(jié)論;隨后在第二部分中,參考科蒂(Miklos Kurthy)等人對布克沃特(Wesley Buckwalter)所做類似實驗的批評②,分析基礎克的實驗設計中可能存在的問題;文章第三部分試圖論證,從理論的角度來看,基礎克等人以經(jīng)驗證據(jù)拒斥OIC原則的做法存在兩方面的問題,一方面,直覺性的道德判斷可能存在偏差;另一方面,基礎克等人的方法論也是不可靠的。
基礎克認為,雖然康德[9](P337)[10](P49)[11](P45,P48,P51)、西季威克(Sidgwick)[12](P78)、帕菲特(Parfit)[13](P15)這些哲學家都贊同OIC原則,甚至認為該原則為分析真理,而且當代也有彼得·維納斯(Peter Vranas)這樣的學者對此給出非常詳細的論證[14],但該原則仍然是可疑的。不過,基礎克也不認可像阿姆斯特朗這樣的當代學者的做法[3],即通過思想實驗提供反例的方式質(zhì)疑OIC原則,基礎克的質(zhì)疑在于,這些思想實驗的判斷是否反映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相應概念的使用?[8]因此,他認為需要新的經(jīng)驗證據(jù)來闡釋該原則(實際上當然是反駁該原則),這就是基礎克用實驗駁斥該原則的原因。
基礎克的實驗方法論依據(jù)在于:如果A分析地或概念地蘊含B,那么,如果B為假,則A也應該為假;反之,如果B為假,但A仍然為真,那么,A就不是分析地蘊含B。以“單身漢分析地蘊含男性”這個命題為例,如果我們認為張三是單身漢,那么,我們就不能否認張三是男性;相反,如果我們既認為張三不是男性,又認為張三是單身漢,那么,在基礎克看來,這是表明“單身漢分析地蘊含男性”這個命題為假的一個非常強的證據(jù)。同樣的,如果我們接受OIC原則,這意味著如果我們認識到行動者S沒有能力做一個行動A,那么,我們就應當承認S沒有義務去做A;相反,如果我們在認識到S沒有能力做一個行動A的情況下,仍然認為S有義務去做A,就表明OIC原則為假。簡單地說,基礎克的目標就是要證明:許多普通人在認識到S沒有能力做一個行動A的情況下,仍然認為S有義務去做A,因此,OIC原則為假;或者說,應當并不是分析地蘊含能夠。③
基礎克的具體實驗包括三個。在第一個實驗中(以下簡稱實驗1),被測試者需要在如下情況中判斷行動者S(亞當)在11:45分時是否仍然應當遵守承諾(背景對情形1、2同樣適用):
背景:亞當答應他的朋友布朗今天中午一起吃飯,從亞當住的地方開車到吃飯的地方需要半個小時。
情境1.責任(blame)較低的情形:亞當在11:30的時候離開家,但15分鐘后他的車意外壞了。因為在那個點他的車開不動了,所以,亞當不能像他之前承諾的那樣中午跟他的朋友見面。
情境2.責任較高的情形:亞當最終決定不跟他的朋友布朗一起吃午飯,因此,他一直在家里待到11:45。因為在那個時間點他還在家里,所以他不能像他承諾的那樣中午與他朋友見面。[7][8]
閱讀上述情形后,被測試者需要回答他們是否同意如下陳述:在11:45時,亞當仍然應當與布朗在中午見面。
實驗結(jié)果是:68%的被測試者否認在第1中情形下行動者S(亞當)應當遵守承諾;但60%的被測試者認為在第2中情形下行動者S(亞當)應當遵守承諾,盡管他們知道亞當沒法做到這一點,也就是說,大部分被測試者斷言“應當”不需要“能夠”。[8]為了表明被測試者閱讀兩個場景的順序?qū)y試結(jié)果沒有影響,基礎克調(diào)整了被測試者的閱讀順序,測試結(jié)果并未出現(xiàn)太大變化。此外,還有被測試者談到,亞當有替代性的義務,亦即做其他的事(如打電話通知布朗他無法如期趕到)來彌補他此時無法履行的義務。
基礎克認為,支持OIC的學者可能會反駁說:“上述實驗結(jié)果只表明,在責任較高的情形下,讓犯錯者承擔責任的動機扭曲了(被測試者)本應該做出的判斷?!保?]于是,為了厘清“應當”“能夠”“責任”三者的關系,也為了回避替代性義務的可能,基礎克做了實驗2。實驗2的修改主要體現(xiàn)在三方面:第一,去掉了實驗1中責任較高的情形,給出了一個新的類似于實驗1中責任較低的情形;第二,在這種情形下,類似“亞當打電話通知他的朋友”這樣的備選義務也不再可能;第三,被測試者需要回答的問題變成下面這三個:1.在上午11:45,亞當應當遵守他的承諾嗎?2.亞當能夠遵守他的承諾嗎?3.亞當會因為他未能遵守承諾而受責備嗎?三個問題呈現(xiàn)的順序是隨機的。
實驗2的結(jié)果表明,被測試者的“應當”判斷與他們的“能夠”判斷之間沒有顯著的相關性,但他們的“應當”判斷與“責任”判斷之間,而且“能夠”判斷與“責任”判斷之間確實存在顯著的相關性。[7][8]此外,部分被測試者在“能夠”判斷上給出的回答意料之外,即他們認為亞當在11:45時仍然能夠遵守承諾,為了確保實驗數(shù)據(jù)的準確性,基礎克排除了這部分人的數(shù)據(jù),但實驗結(jié)果并未出現(xiàn)多大變化?;A克認為,低責任情境下的實驗結(jié)果意味著,OIC原則的辯護者對實驗1的反駁是無效的,即歸責動機影響了實驗參與者判斷的說法不能成立,因為,即使在實驗2這種低責任的情境下,“應當”判斷與“責任”判斷仍然高度相關。
不過,在基礎克看來,實驗1和實驗2仍然留下兩個問題:第一,被測試者是否正確理解“應當”與“能夠”這兩個概念是在道德意義上使用的;第二,“應當”判斷與“責任”判斷之間的關聯(lián)性是否獨立于“能力”判斷,還是只能在特定的、行動者不可能做到的情形中才存在。[7]就第一個問題而言,OIC原則的辯護者可能據(jù)此對兩個實驗結(jié)果提出質(zhì)疑,因為如果被測試者理解的 “應當”與“能夠”并不是在道德意義上使用,那么,他們做出的選擇就沒有道德含義,顯然也就無法用來否定哲學家們在道德意義上持有的OIC原則。而厘清第二個問題則有助于進一步明確 “應當”“能夠”與“責任”之間的關系:如果“應當”判斷與“責任”判斷之間的關聯(lián)只是在特定的、行動者不可能做到的情形中才存在,那么,OIC原則的辯護者仍然可以說這種關聯(lián)是人們?yōu)榱俗屝袆诱叱袚煻鴱娂拥摹O喾?,如果二者的關系獨立于“能力”判斷,那么,基礎克就有理由認為,實際上是OIC原則的支持者為了規(guī)避責任而肯定“應當”判斷與“能夠”判斷之間的關聯(lián)。因為如果OIC原則為真,那么,根據(jù)邏輯推論,OIC原則的逆否命題也為真,換言之,只要說某些行動是行動者沒有能力執(zhí)行的,他們就不需要為未能執(zhí)行這些行動而負責,因為根據(jù)OIC原則的逆否命題,行動者本沒義務去執(zhí)行這些行動。
為了解決這兩個問題,基礎克進一步做了第三個實驗。這里不再詳細復述實驗3的情形,簡而言之,被測試者需要回答的問題與實驗2相同,只不過基礎克在實驗設計中一一區(qū)分了行動者S是否有能力執(zhí)行、是否有義務履行,以及如果沒有履行的話是否應當承擔責任。實驗結(jié)果是,在行動者因不能履行道德義務而應受責備時,即使行動者不能執(zhí)行該行動,被測試者仍然會斷定他應當執(zhí)行該行動;而在行動者不會受到譴責或沒有道德義務的情況下,則被測試者的三種判斷之間并不存在這樣的關聯(lián)性。[8]這樣的實驗結(jié)果與基礎克的預設是吻合的:“責任”判斷對“應當”判斷有影響,但對“能夠”判斷并無影響;而且“責任”判斷與“應當”判斷之間的關聯(lián)不適用于非道德的“應當”判斷,也不適用于判斷行動者何時能夠做他應當做的事。[7]
因此,基礎克認為,他們的實驗表明,“與廣泛的哲學論證相反,應當判斷并不蘊含能夠判斷,但應當判斷會受到責備判斷的影響”[8]。這與布克沃特2015年的實驗報告得出的結(jié)論類似。[2]此外,基礎克與亨納認為實驗還解釋了大部分哲學家接受OIC原則的原因,即哲學家把應當與責任混合在一起。在亨納看來,哲學家是基于如下兩個假定推出OIC原則的:“第一,行動者不會因為沒有做到他做不到的事而受責備;第二,只有那些行動者沒有做到會讓他們受到責備的事,才是他們應當做的?!保?]這兩個假定是相關的,因為如果第一個假定不能成立,第二個假定顯然也無法成立。實際上,這兩個假定單獨來說都可以推出OIC原則,從這兩個假定推出OIC原則的完整步驟應該是這樣的:
根據(jù)第一個假定而來的論證(以下簡稱“第一個論證”):
1.一個行動A是行動者S不能做到的,
2.S不會因為沒有做到A而受責備,
3.結(jié)論:S沒有義務(不應當)做A;
根據(jù)第二個假定而來的論證(以下簡稱“第二個論證”):
1.只有行動者S未能做到行動A會受責備,
2.S才有義務(應當)做A,
3.結(jié)論:S能夠做到A。
顯然,第一個論證如果省略掉第2步正是OIC原則的逆否命題,第二個論證如果去掉第1步則是OIC原則的經(jīng)典表述。因此,如果哲學家認為這兩個假定為真,那么,他們的確可以據(jù)此推出OIC原則。然而,在亨納看來,基礎克的實驗表明人們拒絕第一個假定,即一個行動者S在如下情況下仍然會被責備,即他做不到他應當去做的事。[8]如此一來,上述第一個論證顯然不能成立,而第二個論證的第一個前提也不能成立,因此第二個論證也不能成立,所以哲學家不能根據(jù)這兩個假定推出OIC原則。
總的來說,基礎克等人認為,他們的實驗表明,“應當”并不是分析地或概念地蘊含“能夠”。人們往往會認為行動者應當為一些他們沒有能力做到的事情承擔責任,而這違背了OIC原則,因為根據(jù)OIC原則,行動者只對那些他們有能力做到的事負有義務,因而也只應當在沒有做到這些事時承擔責任。
前文提過,布克沃特2015年發(fā)表一篇類似的實驗報告,聲稱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道德判斷往往存在這樣的情況,即使意識到行動者S沒有能力執(zhí)行一個行動A,但仍然傾向于認為S應當(或有義務)履行A,他們據(jù)此認為“應當并不蘊含能夠”[2]。不過,米克洛斯·科蒂(Miklos Kurthy)等人對布克沃特的實驗設計提出了非常詳盡的批評,而且通過修改布克沃特的實驗得出了與之相反的結(jié)論,即普通人的道德判斷與OIC原則是一致的。[15]雖然基礎克認為他們的實驗避免了布克沃特實驗設計中存在的問題,不過在我看來,基礎克的這一判斷有待商榷。本文嘗試指出,基礎克的實驗設計至少存在兩方面的問題:第一,在給定的實驗場景中,行動者有義務與無能力之間存在時間上的錯位,從而客觀上造成“行動者有義務但無能力履行義務”成為唯一正確的答案;第二,實驗結(jié)論依據(jù)的是被測試者給出的肯定或否定的答案,而不是被測試者選擇答案的理由,但后者才能真正反映他們對待OIC原則的態(tài)度。
讓我們先來看第一個問題。正如科蒂對布克沃特實驗設計的批評一樣[15],從整體上看,基礎克在三個實驗中給出的場景都是這樣的情形:行動者在最初的情境下被賦予某項義務(承諾在某個時間點趕到某地去做某事),然后再通過修改條件造成行動者沒有能力去履行該義務的情形,而被測試者卻往往被要求去判斷,在后一種情形下,行動者是否仍然有能力去履行義務,以及是否應當去履行義務。
具體來說,在實驗1中,無論是在高責任還是低責任的情形下,亞當在最初給出的情境中就向他的朋友承諾,12點會去與他一同吃午飯,這讓亞當有履行承諾的義務;而在隨后的情境中,或者因為亞當自己改變主意(高責任的情形)或者因為他的車子突然出故障(低責任的情形),他都無法在12點趕到約定地點與朋友見面,這造成他沒有能力履行義務的情形。實驗2的情形與此類似,只不過為了避免替代性義務的可能,基礎克調(diào)整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設定在20世紀50年代,這樣亞當就不能打電話通知對方;亞當要趕去會面的人則坐在火車上,因此只要亞當錯過那個時間點,他就不可能與對方見面。實驗3由于試圖把“應當”“能夠”“責任”三個判斷區(qū)分開來,在行動者仍然處于有能力履行義務的時間點要求被測試者回答相關問題,但這個節(jié)點的數(shù)據(jù)并不是基礎克等人用以否定OIC原則的數(shù)據(jù),用以否定OIC原則的仍然是行動者的能力出現(xiàn)變化之后的數(shù)據(jù)。因此,我們可以說,基礎克在三個實驗中給出的場景都是先賦予行動者義務、再取消其履行義務的能力。
這樣的實驗設計看起來似乎沒有什么問題。因為根據(jù)本文第一部分的重述,從邏輯上說,基礎克的實驗依據(jù)就是一個否定后件的論證模式,而OIC原則意味著,如果行動者S應當做一個行動A,那么,S有能力做A,因此基礎克實驗的出發(fā)點就是要造成這樣一種情形:行動者S沒有能力做一個行動A,但又有義務(或者說應當)去做A。只要被測試者認可這個選項,就表明OIC原則為假,或者說“應當”并不是分析地蘊含“能夠”。所以,如果基礎克的實驗設計只是單純突出行動者“有義務”與“無能力”的對照,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大問題。
然而,基礎克給出這種對照的時間順序,即先賦予行動者義務、再取消其履行義務的能力,卻可能讓這種對照影響被測試者的判斷。因為有義務與無能力之間的時間錯位會讓被測試者對下述問題感到困惑:在義務確定之后出現(xiàn)的“無能”是否足以取消義務?這顯然不容易在直覺上達成共識。例如,張三周一向李四借了一大筆錢,并且答應周日還給李四,但在周六時,張三賭博輸?shù)袅嘶I集起來準備還給李四的錢,我們很難說周六輸?shù)翦X后的張三就沒有還錢的義務。就基礎克的實驗而言,被測試者的困惑可能最終導致他們一方面肯定亞當有義務,另一方面又承認亞當不能履行此義務,而為了讓亞當履行原初被賦予的義務,最終在他失去履行義務能力的情況下仍然回答說“亞當應當去履行該義務”。
三個實驗中的場景都涉及這種“有義務”與“無能力”的時間錯位,這種錯位對被測試者的影響也貫穿整個實驗。就實驗1而言,被測試者對如何處理亞當一開始因承諾而背負的義務感到困惑,因為如果由于亞當沒有能力履行這一義務,我們就認定亞當不再需要承擔這項義務,這與張三因輸?shù)翦X就無須承擔還錢的義務一樣,似乎與我們的直覺相沖突。這一點在這種無能是義務的承擔者造成的情形下會更明顯,這也是為什么在基礎克的實驗1中,接近三分之二(60%)的被測試者認為在高責任情形下(相反,在低責任的情形下,超過三分之二的人認為亞當不需要履行這樣的義務),亞當仍然應當在中午與布朗見面的原因。實驗2的改進并不足以避免上述問題。因為即使被測試者分別在“1.亞當應當遵守他的承諾嗎”“2.亞當能夠遵守他的承諾嗎”“3.亞當會因為他未能遵守承諾而受責備嗎”這三者中選擇,甚至如實驗結(jié)果呈現(xiàn)的那樣,許多被測試者肯定1而否定2,我們同樣可以合理地假定,其中一些人是因為對如何處理亞當一開始就應該承擔的義務感到困惑而肯定1,否定條件2不足以讓被測試者否定1,因為二者之間存在時間差。實驗3中那部分用來否定OIC原則的數(shù)據(jù)在這一點上與實驗2并無實質(zhì)區(qū)別。
我們之所以有理由推測說,這種行動者有義務與沒有能力之間的時間差影響了被測試者的判斷,讓他們選擇基礎克等人希望他們選擇的答案,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基礎克等人的實驗結(jié)論源于肯定或否定的答案,而忽略被測試者給出的理由,因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推測被測試者作出選擇的理由才是合理的。而且,基礎克等人忽略被測試者選擇答案的理由,這一做法也讓實驗的結(jié)論更可疑,因為盡管被測試者在承認行動者沒有能力履行義務的情況下,仍然肯定行動者應當去履行該義務,但這并不意味著被測試者本身不認可OIC原則。我們至少可以給出三種解釋,表明被測試者并不拒絕OIC原則:第一,行動者有替代義務;第二,行動者的義務所對應的能力與被測試者在這里否定的能力不一致;第三,對行動者沒有能力去履行義務的判斷表示懷疑。
被測試者雖然承認行動者沒有能力履行先前的義務,但他們?nèi)匀粓猿终J為行動者有替代性義務。以實驗1為例,在11:45時,無論是由于亞當?shù)能嚦隽斯收?,還是由于他這時才出門,都無法在12點時趕到與布朗約定的地點見面,但這并不妨礙亞當可以打電話通知布朗,所以被測試者當然有理由認為亞當此時仍然有義務履行他的承諾,這并不違背OIC原則,因為亞當可以打電話通知布朗,所以他應當打電話通知布朗??频俚膶嶒灁?shù)據(jù)支持我們這里的看法,在科蒂的實驗中,她修改了布克沃特等人的實驗模式,使被測試者正確地理解了OIC測試的問題,因而在她修改后的實驗中,絕大部分被測試者的答案都符合OIC原則,但仍有少數(shù)測試者的答案與OIC原則相沖突,而在這少數(shù)被測試者解釋他們的選擇時,便有不少人認為,行動者有替代性義務。[15]
當然,基礎克可以反駁說,實驗2避免了這種替代性義務的可能。然而,即便我們承認這一點,被測試者仍然能夠給出新的解釋,譬如說行動者的義務所對應的能力與被測試者在這里否定的能力并不一致。就實驗2而言,在11:45這個時間點上,被測試者的確可以確定亞當無法在12點趕到火車站與他的老板見面,他也沒辦法通過打電話的方式通知老板,但亞當仍然有可能去與他老板見面,即便時間肯定晚于12點。所以,被測試者在這里認為亞當仍然有義務去與老板見面,或許并不是認為亞當應當在12點與他的老板見面,而只是認為亞當應當與他的老板見面。而這種理解顯然符合我們的日常直覺,例如,我們本該9點趕到教室上課,但由于路上堵車,9點鐘還沒到教學樓,這時我們顯然不會認為自己沒有義務趕到教室去上課了,即使我們肯定會遲到。如果是這樣,那么,被測試者的答案仍然是與OIC原則一致的,因為他認為亞當仍然有義務跟老板見面,而亞當也的確能夠與老板見面。換言之,這里的問題可能是,被測試者理解的義務與基礎克等人預設的義務并不相同,而被測試者否定的只是履行基礎克等人預設的義務對應的那種能力。
不過,基礎克仍然可以回應說,上述解釋曲解了實驗2的問題,因為雖然實驗2要求被測試者回答的第一個問題沒有明確提到12點這個時間節(jié)點,但“在上午11:45,亞當應當遵守他的承諾嗎?”這個問題中,“承諾”一詞顯然對時間節(jié)點做出了明確限定。對此,我們可以反駁說,被測試者可以給出這樣的解釋,即上述限定不夠明顯,以至于他們誤解了基礎克等人的意思,所以才會回答說“在上午11:45,亞當應當遵守他的承諾”。
退一步說,即便承認基礎克這里的解釋是合理的,我們?nèi)匀豢梢越o出新的理由,即被測試者對行動者沒有能力去履行義務的判斷表示懷疑。乍看起來,似乎被測試者在“行動者是否有能力履行義務”這個問題上給出了肯定答案,那么,我們就沒理由再談這種懷疑了,但或許并非如此。因為被測試者否定能力判斷是因為在實驗給定的情境中,亞當看起來的確不能履行自己的承諾,但在判斷行動者是否有義務履行承諾時,被測試者因為先已認定行動者應當履行承諾,所以,他被這一信念驅(qū)使著為行動者尋找新的能力或可能性?;氐綄嶒?,由于我們先已認定亞當應當在12點趕去與老板見面,因此,盡管我們承認中途的變故導致亞當沒法做到這一點,但為了肯定亞當仍然有義務守諾,我們可能會設想在11:45到12點這個時間段可能會出現(xiàn)新的轉(zhuǎn)機(例如,老板的火車晚點),以至于亞當最后仍然能趕在12點與老板見面。實際上這里的直覺與我們對基礎克實驗設計的第一個質(zhì)疑是類似的,即我們并不會由于后來出現(xiàn)的“無能”而輕易否定先前已經(jīng)肯定的義務,這時候我們可能為了讓行動者能夠履行先前的義務為他們尋找新的能力④,即便這里似乎自相矛盾。在這點上,中國古人說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或許就包含這層意思,哪怕一件看起來我們沒有能力做到的事情,我們也會竭盡全力嘗試去做,因為我們只有盡我們最大的努力去做了,我們才會接受我們的確沒有能力做到。⑤
簡而言之,一方面,在基礎克的實驗設計中,行動者的“有義務”與“無能力”之間存在時間上的錯位,可能影響被測試者的判斷,因為這挑戰(zhàn)了我們的直覺:在義務確定之后出現(xiàn)的無能是否足以取消義務;另一方面,基礎克設計的那種讓被測試者簡單地選擇答案而忽略他們選擇答案的理由的模式,很難準確、全面地反映被測試者對OIC原則的真正態(tài)度。更為重要的是,就算我們撇開基礎克實驗設計中存在的這些問題,該實驗本身是否足以拒斥OIC原則也是可疑的,下一部分將詳細討論這一點。
針對基礎克與布克沃特等人以經(jīng)驗證據(jù)拒斥OIC原則的做法,基辛格-諾克斯(Alicia Kissinger-Knox)在2017年發(fā)表的文章中給出系統(tǒng)的批評,他認為這種做法既缺乏經(jīng)驗根據(jù),在方法論上也是成問題的(empirically unwarranted and methodologically problematic)。[16]不過,諾克斯并不是為OIC原則辯護,而是認為,實驗表明,即便行動者沒有能力履行他們的義務,人們?nèi)匀话训赖仑熑渭拥剿麄兩砩?,基于這樣的事實我們能推出的結(jié)論應該是OIC原則并不是直覺性的(intuitive),而非OIC原則被駁倒了。既然OIC原則并不是直覺性的,那些不愿意放棄OIC原則的哲學家就不能再把它視為公理(axiom)。[16]大體上贊同諾克斯對基礎克等人的批評,但在具體的理由方面存在一些差異,更重要的是,筆者并不十分認可諾克斯最后的結(jié)論。
諾克斯對基礎克等人的第一個批評是,經(jīng)驗證據(jù)本身作為證據(jù)的地位是可疑的。他的理由是,基礎克等人所謂的經(jīng)驗證據(jù)就是他們實驗中被測試者給出的直覺性道德判斷,但這些直覺性的道德判斷受到與道德本身之真假無關的偏見和其他因素的影響,因此這些直覺性的道德判斷并不可靠,自然也就不足以作為證據(jù)來支持或否定一個哲學命題,如OIC原則。諾克斯之所以認為直覺性的道德判斷受偏見及其他因素影響,一方面是基于“道德心理學與實驗哲學的證據(jù)”⑥,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諾克斯自己的實驗結(jié)果呈現(xiàn)一個“行動者-旁觀者”⑦(actor-observer)的偏見[16]。因此,諾克斯認為,即便基礎克等人實驗中的被測試者的確贊同沒有能力履行義務的行動者仍然應當履行該義務,基礎克也不能據(jù)此得出結(jié)論說,他們以經(jīng)驗證據(jù)拒斥了OIC原則,因為被測試者的直覺判斷不足以作為證據(jù)。
結(jié)合本文第二部分對基礎克實驗設計的質(zhì)疑,我們有理由認為,諾克斯這里的批評至少對基礎克的實驗來說是合理的。因為就像我們指出過的那樣,基礎克實驗設計中存在諸多誤導因素,無論是“應當”與“無能”的對照,還是二者時間上的錯位,都會對被測試者的道德判斷造成影響。當然,正如諾克斯正確指出的那樣,這里的偏見不僅包括實驗設計者有意制造出的誤導性因素,同樣也包括被測試者本人的道德信念、認知能力等因素。此外,科蒂的實驗結(jié)論也從側(cè)面佐證了我們這里的分析。她在2017年發(fā)表的實驗報告中聲稱,修改布克沃特等人的實驗設計,得出與布克沃特等人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亦即大部分被測試者作出的道德判斷都是符合OIC原則的。[15]無論科蒂的實驗結(jié)論是否可靠,都表明在有關OIC原則的測試中,被測試者作出的道德判斷受實驗設計中的諸多因素的影響,如問題呈現(xiàn)的順序、連接不同問題的關聯(lián)詞等。
諾克斯對基礎克等人的第二個批評是,即便撇開直覺性道德判斷是否足以作為可靠的證據(jù)這點不談,經(jīng)驗證據(jù)本身也不足以否定哲學命題。在這一點上,諾克斯訴諸迪昂—蒯因(Duhem-Quine)命題或者說整體論思想。該命題的大意是說,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描述并不是單獨面對經(jīng)驗的檢驗或挑戰(zhàn),而是作為整體來面對經(jīng)驗的檢驗或挑戰(zhàn)。例如,在T→P這個命題中,如果我們的經(jīng)驗證據(jù)表明P為假,那么,我們并不能簡單地就否定T,因為從T到P的推論中實際上還預設了許多附加因素(A1,A2,A3,…,An),因此,如果P為假,那么T為假當然是可能情形中的一種,但也僅僅是一種罷了,因為出錯(或者說我們可以修改的)的也可以是從A1到An中的任何一個或多個附加因素。[16]
本文第一部分提到,基礎克實驗設計的方法論依據(jù)就是“否定后件”式規(guī)則,因為根據(jù)OIC原則,如果行動者S有義務去做一個行動A,那么,S也有能力去做A,因此只要實驗被測試者同意“S沒有能力去做A,但S仍然有義務去做A”,那么,OIC原則就不是分析地為真。基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諾克斯這里挑戰(zhàn)的就是基礎克實驗設計的方法論依據(jù),也就是說,諾克斯并不認為“否定后件”的邏輯規(guī)則在這里可以讓基礎克直接推出他想要的結(jié)論。不過,就像我們前面談到的那樣,我并不打算否定“否定后件”規(guī)則在這里的有效性,尤其是不太接受整體論思想為基礎否定這一規(guī)則。我的理由有兩點:第一,在我看來,諾克斯給出的第一條理由(即,這種做法缺乏經(jīng)驗根據(jù))已足夠駁倒“以經(jīng)驗證據(jù)拒斥OIC原則的做法”;第二,諾克斯第二條理由的論證負擔太重,證明迪昂—蒯因命題或整體論思想的難度或許遠遠超過證明OIC原則。
此外,本文并不接受諾克斯最后的結(jié)論,即我并不認為基礎克等人的實驗(連同諾克斯本人自己的實驗)表明了“OIC不是直覺性”的這一點,因此,我也不認為我們不能再把OIC原則作為公理來看待。因為正如馬庫斯·科爾(Markus Kohl)談到的那樣,“個人對OIC原則的接受程度可能受到他對道德領域內(nèi)相關根本的、有爭議的問題的信念的影響。因此從這些信念中抽離出來單純地討論OIC問題是否合理本身就是一個問題?;蛘哒f接受或拒絕OIC原則本身就是由某些未闡明的道德假設或直覺決定的”[17]。簡單地說,在我看來,當我們以實驗去測試人們接受或拒絕OIC原則時,實際上測試的是人們隱藏在個人對OIC原則的態(tài)度之下的道德信念或直覺,例如,動機論者與后果論者對OIC原則中的核心概念(“應當”“能夠”)的理解就不盡相同。以科爾解釋的康德為例,在康德界定的弱意義上的OIC原則中⑧,只要行動者能夠獨立于物理事件制定行動準則就可以了,這樣一來,我們甚至可以認為,在基礎克設計的實驗1中,亞當仍然有能力去履行義務,但后果論者顯然不會接受這樣的界定,因而也不會接受這樣的看法。
簡而言之,即便實驗數(shù)據(jù)表明,部分人在認識到行動者S無法做到A的情況下,仍然認定他們有做A的義務,我也不認為這意味著“OIC原則不是直覺性”的,它至多表明OIC原則不符合某些人或某一部分人的直覺。并且,即便絕大部分人都否定OIC原則,這也不意味著OIC原則為假,它至多只能表明,OIC原則不具有普遍適用性,一條原則是否普遍適用與一條原則本身的真假顯然不是同一回事。所以,基礎克等人試圖以經(jīng)驗證據(jù)來拒斥OIC原則的做法,在方法論上就是成問題的。
總的來說,本文首先簡要重述基礎克的實驗過程,隨后分析基礎克實驗設計中可能存在的一些問題:行動者有義務與無能力之間存在時間上的錯位,從而客觀上造成“行動者有義務但無能力履行義務”成為唯一正確的答案;選擇答案的模式使實驗結(jié)果不能如實反映被測試者對待OIC原則的態(tài)度。最后,本文借助諾克斯的分析,駁斥了基礎克的觀點,總之,在我看來,經(jīng)驗證據(jù)并不足以駁倒OIC原則,因為OIC原則本質(zhì)上與個人的道德信念和態(tài)度相關,實驗能夠測試的只是這種態(tài)度與證據(jù),而非OIC原則本身的真假。
注釋:
①楊松甚至認為康德是第一個明確提出OIC原則的哲學家,布克沃特對此持有不同看法,后者認為OIC原則可以追溯到西塞羅。二者的觀點參看:楊松《“應該”蘊含“能夠”(OIC)原則與義務》,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第102頁;W.Buckwalter,J.Turri.Inability and obligation in moral judgment.PloS One,2015,(8),P8。
②基礎克認為他的實驗是對布克沃特實驗的改進,他對后者的批評主要在于,后者的實驗并未考察OIC判斷的認知基礎,也未考察這些概念(責任、能力、責備)之間的關系。但本文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論證,基礎克的實驗未能避免布克沃特實驗中存在的一些根本問題,詳細批評參看本文第二部分?;A克的批評參見V.Chituc,P.Henne,W.Sinnott-Armstrong and F.De Brigard.Blame,Not Ability,Impacts Moral ‘Ought’ Judgments for Impossible Actions:Toward an empirical refutation of ‘Ought’ implies ‘Can’.Cognition,2016,(150),P20。
③本文的總結(jié)參考了亨納在另一篇論文中的概括,依據(jù)在于,基礎克與亨納共同參與了該實驗,而且在同一年共同發(fā)表以該實驗結(jié)果為基礎的兩篇論文(這兩篇論文的共同作者還包括Felipe De Brigard、Walter Sinnott-Armstrong,當然,署名順序亦有不同),因此,在下文中,如果亨納論文中提供的數(shù)據(jù)更直觀更清晰,筆者將直接引用亨納論文中的數(shù)據(jù)。
④實驗2中有15%的被測試者認為亞當仍然能夠履行承諾,這或許從側(cè)面印證了我們這里的分析,因為我們有理由認為,這部分測試者是因為不知道如何處理先前已肯定的義務而不得不在能力判斷上給出肯定答案。V.Chituc,P.Henne,W.Sinnott-Armstrong and F.De Brigard.Blame,Not Ability,Impacts Moral ‘Ought’ Judgments for Impossible Actions:Toward an empirical refutation of‘Ought’ implies ‘Can’.Cognition,2016,(150),P22。
⑤科蒂的實驗也為我們這里的分析提供了佐證。在科蒂的第5個實驗中,個別被測試者甚至認為救生員應該盡可能嘗試去做他們看起來無法完成的事,即營救兩個相距極遠又同時溺水的人。而在科蒂的第6個實驗中,個別測試者更是認為,突然全身癱瘓的主人公仍然應當設法去營救附近池塘里那個落水的女孩。參看:M.Kurthy,H.Lawford-Smith,P.Sousa.Does ought imply can?.PloS one,2017,(4),P15-19。
⑥根據(jù)諾克斯的論述,阿姆斯特朗、庫什曼(Cushman)等人的研究表明,“框架效應”“道德場景呈現(xiàn)的順序”都會影響人們的道德判斷,庫什曼等人甚至認為,在被這些因素影響道德判斷這件事上,即使道德專家也不能幸免。諾克斯的轉(zhuǎn)述見A.Kissinger-Knox,P.Aragon,M.Mizrahi.‘Ought Implies Can’,Framing Effects,and ‘Empirical Refutations’.Philosophia,2018,(1),P173。
⑦“行動者-旁觀者”偏見是指,在行動涉及他人與行動涉及判斷者自身的時候,人們對于道德行動者應當做什么的判斷存在重大差異。參見:A Kissinger-Knox,P.Aragon,M.Mizrahi.‘Ought Implies Can’,Framing Effects,and ‘Empirical Refutations’.Philosophia,2018,46,(1),P172。此外,布克沃特在實驗中也測試了這一點,結(jié)果表明,作為旁觀者和作為行動者對被測試者的判斷存在重要影響,參看W.Buckwalter,J.Turri.Inability and obligation in moral judgment.PloS One,2015,(8),P7。
⑧有關康德理解的強意義上的OIC原則與弱意義上的OIC原則,參看:M.Kohl.Kant and ‘ought implies can’.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2015,(261),P69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