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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縫中的“民族寓言”
——《溫故一九四二》的雙重敘事及其隱匿性

2020-02-12 05:13:41朱兆斌
關鍵詞:溫故饑荒劉震云

朱兆斌, 陳 思

(1.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2.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48)

《溫故一九四二》(1993)以取材于歷史事實的非虛構性敘事在劉震云的作品中獨具特色:一方面以嚴肅的真實歷史為敘述對象,使其具有立足史實的歷史反思意義;另一方面將調(diào)查、資料、評論引入敘事之中,從而具有直接與讀者共視歷史與相互對話的特征。2012年,由馮小剛執(zhí)導、劉震云編劇的《一九四二》上映,并成為當年國內(nèi)最受關注的電影之一。20世紀以來的中國并不是在單一的民族國家格局中構建的,而是在廣闊的世界格局與全球浪潮中不斷建構、確認與反思自身的。小說《溫故一九四二》以及據(jù)此拍攝的電影雖然以國際戰(zhàn)爭為背景,還提及不少國際事務,并引入了一些外部視角(如西方記者、傳教士),但自始至終將鏡頭深刻地聚焦于鄉(xiāng)土中國之中百姓的生存與命運。因此,雖然這部作品容納了從底層百姓到高層領袖、從中國人民到西方記者在內(nèi)的廣大群體,但其唯一主角始終是鄉(xiāng)土中國的底層百姓。在對1942年河南大饑荒與幾十年后人們的反應的描述中,劉震云建立了一個凝聚部分中國人的生存境況與精神生態(tài)的“民族寓言”,而電影《一九四二》則將這一“民族寓言”以圖像的方式呈現(xiàn)了出來。更值得關注的是,這一“民族寓言”是被放置在宏大歷史敘事與宏大政治敘事的夾縫之中展開的;在雙重的宏大敘事之中,又具有雙重的隱匿性,即人民的生存細節(jié)與西方的歷史作用被隱匿了。在對“民族寓言”的建構之中,這雙重的隱匿性被拆開了,使人們得以直面真實的歷史。另外要說明的是,這里所謂“民族寓言”不宜與美國學者詹姆遜(Fredric Jameson)提出的“民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混同。他在《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文學》一文中以魯迅等為例指出:“對第三世界的文本而言,即使那些看起來非常個人化并充滿了力比多動力的文本,也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投射著政治含義:個體命運的故事總是第三世界公共文化和社會遭受攻擊狀態(tài)的寓言?!盵1]本文所討論的“民族寓言”并不關注詹姆遜所賦予的第三世界國家、民族的政治意涵,而僅指在作為中華文明發(fā)源地之一的河南地區(qū)的大饑荒中呈現(xiàn)的關于整個中華民族的寓言性,而這種寓言性在宏大歷史敘事與宏大政治敘事的夾縫中更加突顯了其自身的意義。

一、宏大歷史敘事與遺忘

《溫故一九四二》的內(nèi)容與表達,深具歷史學的紀實特征。然而,歷史本身并非“紀”出來的,因為其本來就存在著。一旦“紀”,歷史就必然喪失其原初意義上的真實性。如海登·懷特(Hayden White)所說:“只要史學家繼續(xù)使用基于日常經(jīng)驗的言說和寫作,他們對過去現(xiàn)象的表現(xiàn)以及對這些現(xiàn)象所做的思考就仍然會是‘文學性的’,即‘詩性的’和‘修辭性的’?!盵2]歷史本來是非敘事性、非文本化的,而一旦以文本的形式被敘事或“紀”出來,就呈現(xiàn)出主觀性與文學性風貌。宏大歷史敘事,便是一種主觀性與文學性的歷史敘事。宏大歷史敘事是一種整體性的歷史描述與概括,不僅從未在現(xiàn)實的歷史書寫中消失,還深深潛藏在人們的心理底層。顯然,這種宏大敘事對微觀層面的個體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生態(tài)具有遮蔽作用?!稖毓室痪潘亩冯m非對宏大歷史敘事的直接反思,但卻對這種宏大敘事構成了挑戰(zhàn)。

劉震云以調(diào)查的方式展開對1942年大饑荒的溫故,他的調(diào)查對象均是這場災荒的親歷者。第一位調(diào)查對象是姥娘,當被問及“五十年前”這場災荒時,她的反應是:“餓死人的年頭多得很,到底指的哪一年?”[3]431姥娘已九十二歲,與20世紀的中國同命運,她經(jīng)歷的苦難之多,已經(jīng)使她不足以將1942年的大饑荒格外牢記于心。這同時意味著姥娘的人生已經(jīng)匯入了宏大歷史敘事之中,并在內(nèi)心積淀為宏大歷史的“無意識”。后來他尋訪到范克儉舅舅,后者的第一反應是:“俺家燒了一座小樓?!盵3]435然后他記起了大旱,其后是“起螞蚱”,最后才是餓死了多少人??梢姡甏蟮臍v史進程浩浩蕩蕩駛過,給他留下來的最重要的記憶乃是自己的切身利益。下一個調(diào)查對象是當年的縣委書記,當有關1942年的問詢在他耳畔響起時,他的反應竟是:“那時方圓幾個縣,我是最年輕的書記,僅僅十八歲!”[3]436在這些調(diào)查對象眼里,1942年的大饑荒似乎并非那么嚴重。難道這場災荒真的沒那么嚴重嗎?

在1942年的河南大饑荒中,受災人口達1200萬人,其中大約有300萬人死亡。在電影《一九四二》中,這一數(shù)字被直接打在屏幕上而得到突顯。據(jù)統(tǒng)計,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共有840萬軍事人員和130萬平民死亡;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軍事人員和平民的死亡人數(shù)則分別增加到了1690萬和3430萬。[4]對比這些數(shù)據(jù),即可見河南大饑荒的嚴重性。劉震云并沒有直接陳列這些數(shù)據(jù),而是選擇了一個更具說服力的方式追溯歷史,即翻閱陳舊的紙質(zhì)資料。第一個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資料是當時《大公報》重慶版派駐河南的戰(zhàn)地記者高峰的一篇報道——《豫災實錄》。在這篇報道中,記者展現(xiàn)了1942年慘不忍睹的災難場面:吃樹皮(樹葉吃光了)、吃毒草(明知有毒)、吃柴火成為尚未餓死的人們的日常飲食,而社會則回到了無物交換的時代,人們甚至開始販賣子女妻兒??梢?,并非歷史不慘痛,而是被調(diào)查對象們遺忘了。

某種意義上,那些關于歷史的審視與反思,那些關乎終極意義與價值的關懷,是屬于知識分子(乃至其中更小的一群)的,底層百姓奉行的是另外一套邏輯。正是這兩種群體之間思維邏輯的背離,才導致了滿懷知識分子情懷的劉震云在調(diào)查之中屢屢不暢。對于底層百姓而言,當然最關心的是切身利益,深刻的思考則過于不切實際。譬如花爪舅舅在逃荒時被抓去充軍,在戰(zhàn)場上逃跑了,此后他十分后悔?!拔摇钡睦斫馐牵盒值軅兒芏喽荚趹?zhàn)場上為國犧牲,自己卻逃跑了,確實應該后悔。然而,其后悔的原因竟是如果當時不逃跑,后來隨國軍到了臺灣,自己就成了有錢的臺胞。他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村里的王明芹便由于沒逃跑而如今成了臺胞,“帶著小老婆,戴著金殼手表,鑲著大金牙……”[3]448風光地回來了。當然,現(xiàn)在我們已然對反思歷史與關懷意義達成了普遍共識。這里并非要反對這些共識,而是說,底層百姓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的心理邏輯并非以反思歷史與關懷意義為上,而是關注實實在在的切身利益。

另外,劉震云意識到,遺忘對于底層百姓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些受難的底層百姓對過去災難的遺忘是“非歷史”的,這確與牢記歷史的慣常口號相悖。然而,每個受難的底層百姓都需要這種遺忘,因為“沒有了非歷史的面紗,他再也沒有勇氣開始”[5]6。尼采(Nietzsche)這句話說出了人的生活與歷史的一種隱性關系:“只有在歷史服務于生活的前提下,我們才服務于歷史?!盵5]1當苦難的歷史對受難者的未來生活造成障礙的時候,對于受難者而言,遺忘并不是可恥的事。

在《溫故一九四二》中,當“我”追問細節(jié)時,花抓舅舅憤怒地說:“人家人都餓死了,你還要細節(jié)!”[3]450這句話確實引人深思,使得“我”意識到:“我在揭親人和父親的已經(jīng)愈合五十年的傷疤,讓他們重新露出血淋淋的創(chuàng)面?!盵3]450在對待人們的記憶和以記憶反對遺忘進而拆解宏大歷史敘事時,劉震云是猶豫的。

當我們拉遠視線,會意識到,與河南大饑荒同時,整個世界都處于死亡的陰影之中。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被德國攻占之地自然血流漂杵、哀鴻遍野。即使是德國,也逐漸蒙上死亡的陰影。1940年至1945年,英美對德進行戰(zhàn)略轟炸,多座城市化為廢墟,造成上百萬人死亡,使得七百多萬人無家可歸。這種地毯式轟炸不僅意在摧毀德國的基礎設施,還意在逼迫德國投降。然而,這種轟炸雖然在戰(zhàn)爭之中具有一定成效,但卻以大規(guī)模軍事人員與平民的死亡為代價。法西斯主義當然是不正義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反法西斯同盟的一切行為都是正義的。在以勝利為第一原則下,死亡成為必不可少的代價。1942年的河南大饑荒也處于20世紀中期世界范圍內(nèi)的死亡陰影之中。中國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參戰(zhàn)國,當時中國政府對河南大饑荒的反應與應對不僅與國內(nèi)局勢關系緊密,還與世界局勢難以分開?!稖毓室痪潘亩沸≌f及其電影版多次提及的國際局勢已經(jīng)暗示了這一點。因此,河南大饑荒中的微觀個體實際上關聯(lián)著宏大的世界局勢。正是這種關聯(lián),使大饑荒中的個體生命在風起云涌又“大而化之”的歷史中被遺漏。

劉震云在《溫故一九四二》中明確表達過自己的歷史觀:“歷史從來是大而化之的。歷史總是被篩選和遺忘的?!盵3]432大而化之,篩選與遺忘,這正是宏大歷史敘事在背后起作用。然而,底層百姓的掙扎就能這么被遺忘嗎?當然不是,劉震云這篇作品本身便回答了這一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宏大歷史敘事是以“紀實”來呈現(xiàn)自身的,劉震云對這種宏大敘事的拆解也是通過“紀實”來實現(xiàn)?!凹o實”在當代中國文學與電影之中意義非凡:不僅文學中出現(xiàn)了“新寫實小說”“新歷史小說”與大量的報告文學,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新紀錄片運動”在電影領域也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比如,“新紀錄片運動”為中國“第六代”導演賈樟柯提供了一種能夠抗衡“第五代”導演的電影語言,在“第五代”導演在一些電影中虛構或想象中國的時候,賈樟柯以高度現(xiàn)實的影像語言向觀眾呈現(xiàn)了更加真實的當代中國社會。有趣的是,作為“第五代”導演之一的馮小剛正是在電影《一九四二》中以一種對當代中國歷史的“紀實”來突破他那些商業(yè)喜劇片的。

二、宏大政治敘事與死亡

如果說宏大歷史敘事廣泛存在于人們的歷史書寫與心理底層,那么宏大政治敘事則主要存在于政治家的觀念與計劃之中。宏大政治敘事往往由政治主導者操控,其作用在于:一方面以一種政治期許贏得民眾之心,另一方面以一種看似合乎政治正義的姿態(tài)強化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然而,這種宏大的政治敘事并不等同于現(xiàn)實之中的政治實踐。在劉震云的《溫故一九四二》中,正是一種冷漠的忽視與慘烈的死亡使宏大政治敘事解體了。

在宏大政治敘事中,人民在政體之中通常占據(jù)著至高位置。而在1942年的河南,人民卻成了被棄之不顧的一群。在這里,“人民”一詞幾乎成為一個可以被宏大政治敘事隨時征用的空洞的話語符號,只有在某種官方言說中被利用,但卻無法在被承諾的意義上落實。在當時的政治社會秩序之中,災民成為一種無分者。他們承擔著“人民”的空名,但卻難以真正獲得這種被歸屬其身的屬性。在法國哲學家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看來,無分者的存在意味著“治安”(police)秩序之中必然存在著一種“不可共量性”(incommensurable),正是這種不可共量性打亂了“治安”的平衡。但是,作為災民的平民是無法發(fā)出聲音的,用朗西埃的話說:“平民之所以不會說話,是因為他們沒有名字、不具備話語。”[7]換言之,平民不僅難以自己發(fā)出聲音,還是無名的存在,因而只能被代表。在《溫故一九四二》中,為河南災民向蔣介石進言的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就是災民的一個代表。

為了突顯作為人民的災民之處境,劉震云將其放在了雙重的比較之中:第一種比較是人民與領袖的生活處境的比較。在領袖的餐桌上,沒有被災區(qū)人民視為食物的樹皮、毒草和柴火,而擺放著西餐與各種中餐的菜系品種。在劉震云作品中,領袖處于一種特殊的階級,領袖的衣食住行均與普通百姓有著天壤之別。領袖不僅衣食無憂,而且盡管在極端危險的戰(zhàn)爭時期,他們也是最安全的,因為“世界上最后一顆炮彈,才落在領袖的頭上”[3]440。第二種比較在于百姓事務與國家的其他政治事務之間。在電影《一九四二》開頭,劉震云的旁白便直指這一問題:“1942年,因為一場旱災,我的故鄉(xiāng)河南,發(fā)生了吃的問題。與此同時,世界上還發(fā)生著這樣一些事: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甘地絕食、宋美齡訪美和丘吉爾感冒?!痹趧⒄鹪瓶磥恚敃r作為委員長的蔣介石并非不知道河南大饑荒的嚴重性,只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不愿意公開承認。因為此時,被他視為更重要的可能改變歷史發(fā)展方向的事情聚集:中國的同盟國地位問題,對日戰(zhàn)爭問題(如軍隊糧餉問題),國民黨內(nèi)部斗爭問題,等等。在此,作為領袖的政治家不會在意區(qū)域性的人民災難,而會認為“死掉一些本就無用、是社會負擔的老百姓,不會改變歷史的方向;而他在上層政治的重大問題上處理稍有不慎,歷史就可能向不利于他的方向發(fā)展”[3]443。在此,政治的利益與人民的直接利益發(fā)生了沖突?!拔瘑T長思索:中國向何處去?世界向何處去?他們(指人民——引者注)思索:我們向哪里去逃荒?”[3]447劉震云在此揭示,政治家的考慮與蕓蕓百姓的實際考慮是有可能發(fā)生沖突的。正是這種沖突,使得民眾的政治期許在宏大政治敘事下成為泡影。從政治大局來看,人們無法簡單地指責政治家;而從百姓的立場來看,正是政治家的大局觀使得民眾的生命成為被忽視的對象。顯然,劉震云無意于從高度理性的政治大局視野為政治家辯護,他想指出的是宏大政治敘事對民眾生命的忽視。

不過,雖然人民事務在與國家的其他事務的比較中被忽視了,但卻和這些國家事務中的國際事務發(fā)生了聯(lián)系。第一個聯(lián)系是:美國國務院曾決定邀請《大公報》主編王蕓生訪美,蔣介石政府積極支持。然而,當王蕓生發(fā)表過對《豫災實錄》的響應性評論之后,蔣介石便立即阻止了其訪美計劃。第二個聯(lián)系是:美國《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Theodore White)將其對河南大饑荒的報告與拍攝的照片發(fā)至美國,一時震撼美國新聞界,使得蔣介石政府不得不采取救災策略。從因為其他國家事務而被忽視,到因為其他國家事務而被重視,河南大饑荒的人民事務始終沒有被放在第一位置進行考慮,而只是隨著政治需要起伏變化。易言之,在宏大的政治問題面前,這種區(qū)域性的人民事務是不被政治家重視的。

《溫故一九四二》在比較之中對人民事務處境的揭示,展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實的真實性。1942年,美國駐華外交官約翰·謝偉思(John Service)在給美國政府的報告中說:“河南災民最大的負擔是不斷加重的實物稅和征收軍糧。”陜西省的軍隊所需便是由該省供給的,而“在陜西省的四十萬駐軍的主要任務是‘警戒’共產(chǎn)黨”[3]445。在此,人民的利益服從于政治的意圖,這倒置了現(xiàn)代民主政體對二者關系的設定。劉震云在敘述過《大公報》被??罩?,質(zhì)疑道:“委員長提倡‘民主’和‘自由’,這不和他的口號相違背、公開壓迫輿論了嗎?”[3]462這里似乎傳達出這么一個信息:對所謂人民至上、民主、自由等的標舉,其實都是一種政治策略。當這些口號與真實的政治目的發(fā)生沖突時,那便可以無視這些政治承諾。易言之,這是一個政治社會,尤其對于政治家而言,政治社會意味著政治目的至上。

在《溫故一九四二》中,劉震云提出了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是寧肯餓死當中國鬼呢?還是不餓死當亡國奴呢?”[3]480一九四三年,日本軍隊進入河南。一方面,他們殺人如麻,犯下滔天罪行;另一方面,他們出于政治陰謀收買民心,發(fā)放軍糧,并且收買地方民團,擴大偽軍力量。在河南戰(zhàn)役期間,民眾們?nèi)匀挥浀猛婈犜跒幕闹惺侨绾吻迷p勒索他們的,因此,在日本人的鼓動下,一些人把自己武裝起來,攻擊自己的同胞軍隊。站在宏大的政治敘事角度看來,這些人幫助外敵,無疑變成了賣國賊。白修德曾采訪一位軍官,并指責他們橫征暴斂。而這位軍官說:“老百姓死了,土地還是中國人的;可是如果當兵的餓死了,日本人就會接管這個國家?!盵3]480顯然,這是立足“大局”的慣常思路。然而,在受到直接傷害的百姓這里,并不能簡單地推出這個結(jié)論。寧肯餓死也要當中國鬼呢,還是不餓死去當亡國奴呢?這一重大的倫理問題是受難百姓無法回答的,而在他們行將餓死之際,一部分人選擇了后者。在此,劉震云并沒有對此進行評價,他要揭示的是普通百姓的生存困境。

在大饑荒之中,災民們面臨的是令人絕望的處境。在逃災之路中,災民們在希望連續(xù)破滅之后只剩絕望,他們再也無暇做白日夢。白日夢是消除匱乏的夢,是通向更美好生活的夢,用德國哲學家布洛赫(Ernst Bloch)的話說:“白日夢使人獲得勇氣和希望?!盵8]正是白日夢的希望功能,使人在獲得勇往直前的意志之際成為站立起來并對現(xiàn)實與未來做出反應的主體。但是,對河南大饑荒的災民而言,他們在逃災之路上根本無暇做白日夢,絕望使他們不再是一個像往常那樣面對現(xiàn)實與未來的主體。他們所作的任何選擇都不是一個正常的主體所應作的選擇,而是一個絕望的主體在被動之中被促逼出來的反應。

三、“祛隱匿”與“民族寓言”

劉震云是在1942年河南大饑荒之中建立“民族寓言”的,其中濃縮了部分中國人的生存境況與精神生態(tài):在其生存境況中,充滿了饑餓、掙扎與死亡;而在其精神生態(tài)中,則充滿了遲鈍、利己與遺忘。這一“民族寓言”在宏大歷史敘事之中是難以被揭開的記憶,而在宏大政治敘事之中則處于備受忽視的位置。易言之,在這兩種宏大敘事之中,人民被隱匿了。此外,另一個被試圖隱匿的,則是西方——準確地說,是西方對中國起到的正面作用。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所謂西方,并非指整體性的西方,而是指作為個體的西方人與宗教組織,如《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教會中的教士。

西方之所以被隱匿,一方面是因為中國本位立場,一種民族主義激情不容西方在本國占據(jù)高位;另一方面的原因則是后殖民主義的興起(日后才起作用)。后殖民主義雖然試圖揭示東方與西方的不平衡關系,但卻強化了東方與西方對立性。因此,盡管西方對中國起到了正面作用,但也常?;诤笾趁裰髁x的立場將其隱匿掉了。因此,《溫故一九四二》對西方的“祛隱匿”便具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正視了歷史中西方對中國起到的正面作用,另一方面對當下后殖民主義的某些偏頗之處起到了糾正作用。

西方,在《溫故一九四二》中具有兩個重要作用:其一,援助中國人民的作用;其二,審視中國現(xiàn)狀的作用。

援助中國人民,也要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由于外國記者與媒體的積極參與,才使得政府必須處理河南大饑荒的問題。劉震云感嘆道:“這時,唯有一個外國人,《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倒在關心著這片饑荒的土地和三百萬餓死的人?!盵3]455這倒不是說中國的記者與媒體沒有關心,而是沒有發(fā)揮切實的作用。比如上文提到的《豫災實錄》便是《大公報》記者寫的,然而,正是因為這篇報道和后續(xù)的評論才使得《大公報》被政府???。第二部分是西方對中國還進行了實際的援助。劉震云寫道:“外國主教們——本來是來對我們進行侵略的——在委員長動作之前,已經(jīng)開始自我行動了?!盵3]469這種援助行動不包含任何政治意圖,而是從純粹的宗教教義出發(fā)的。他們廣泛設立粥廠,開辦了教會醫(yī)院,還設立了孤兒院?!拔摇睆奈迨昵耙黄诎l(fā)黃的報紙上,看到一位外國天主教神父談援助的動機。他說:“至少要讓他們像人一樣死去?!盵3]470在此,劉震云設置了一個意圖明確的對比:中國當時的政府官員首先從救災款中扣除農(nóng)民的欠稅,有些官員甚至將救災款存入銀行生息。結(jié)果是河南人民并沒有得到妥善救濟,他們?nèi)匀惶幱谒劳鼍€上。此外,中國當時的官員如湯恩伯也開辦了孤兒院,用來收留洋人收不完的孤兒。然而,白修德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臭氣熏天的地方,孩子在這里死了,就抬出去埋掉。

西方對中國現(xiàn)狀的審視,也可以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審視中國文化。審視中國文化,當然并非指審視中國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的文化遺產(chǎn)或風貌,而是審視展現(xiàn)在中國人行為處事之中的文化心理。美國駐華外交官謝思維曾寫道:“中國軍官的一個由來已久的、仍然盛行不衰的慣例,就是向上級報告的部隊人數(shù)超過實際所有的人數(shù)。這樣他們就可以吃空額、謀私利?!盵3]445當然,這并非意味著謀私利就是中國文化的特征,而是說,在當時,謀私利的確反映了中國的文化狀態(tài)。第二部分是評價中國現(xiàn)狀。在此,這種評價主要是就河南大饑荒而言的。西方人對河南大饑荒得出的結(jié)論是:“災荒完全是人為的,如果當局愿意的話,他們隨時都有能力對災荒進行控制?!盵3]468這一判斷當然也需要討論,但在當時的中國媒體被壓制的情況下,這一域外之聲值得我們重視。

總之,在對宏大歷史敘事下的掙扎與遺忘、宏大政治敘事下的忽視與死亡的揭示中,劉震云拆解了宏大敘事對人民的微觀生存的隱匿;而在對大饑荒中西方對中國的援助與審視的凸顯中,他又拆解了宏大敘事對西方的正面作用的隱匿。就前一種隱匿而言,其不僅源于當時的政治局勢的嚴重性,還源于內(nèi)蘊于宏大敘事之中的整體性與總體性思維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建立了宏大整一的歷史書寫,還潛伏于人民的無意識之中。就后一種隱匿而言,則多源于本國本位立場或民族主義情緒、后殖民主義的慣性思維等。在劉震云對大饑荒的敘述中,這些隱匿性均被拆解了。這不僅使歷史得到更加真實的展現(xiàn),還使歷史中的“民族寓言”得到更加完整的呈現(xiàn)。

如果說宏大歷史敘事與宏大政治敘事使“民族寓言”處于夾縫之中,只有通過“祛隱匿”才能使其真實面貌呈現(xiàn)出來的話,那么現(xiàn)代社會卻又以另外一套邏輯與這種“民族寓言”中的人發(fā)生著沖突。當尋訪到蔡婆婆時,“我”差點被他的兒子毒打一頓。這是因為蔡婆婆在逃荒時被爹娘賣掉,以此保全了她的兩個弟弟。人販子把她帶走后,又轉(zhuǎn)手將她賣到了窯子里,五年之后才逃出來。她五年的非人生活潛藏在自己的內(nèi)心,而20世紀80年代后期,她的那段生活突然被人關注:一些寫暢銷書的人紛紛來采訪,于是誕生了一本名為《我的妓女生涯》的自傳性暢銷書。這么多人來采訪,剛開始她和家人還覺得興奮,但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些人關注的并非她,而是以她的經(jīng)歷為噱頭去賺錢。因此,她和家人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可見,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至今,仍然未給予這些受難者充分的尊重。相反,卻以一種屬于現(xiàn)代社會的金錢邏輯又一次侮辱了她。

如果這展現(xiàn)了當代社會的第一套邏輯的話,那么另一套邏輯則深具舊時代的權力邏輯的特征。當“我”走出了蔡婆婆家,來到了鄉(xiāng)派出所,“我”把無法采訪蔡婆婆的事告訴了身為派出所副所長的小學同學。他的反應是:“這事你本來就應該找我!……我把她提來審一下不就完了?……她是妓女,正歸我打擊,我怎么不可以提審?”[3]454在此,權力的邏輯出現(xiàn)了。《溫故一九四二》不僅具有歷史反思意義,還內(nèi)蘊著對當下的憂慮。這似乎暗示著,“民族寓言”在宏大歷史敘事與宏大政治敘事的夾縫之外,還面臨著另外一種夾縫,比如現(xiàn)代社會中的金錢邏輯與權力邏輯構成的夾縫。易言之,在以往,“民族寓言”處于宏大歷史敘事與宏大政治敘事的夾縫之中;而如今,“民族寓言”的一些問題實際上并未得到解決。不僅如此,金錢邏輯與權力邏輯還在按照自身的訴求而構建著現(xiàn)代社會中或隱或顯的某種秩序。

就在馮小剛開拍《一九四二》的前一年,即2010年,中國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GDP)首次超過日本而位居全球第二。同年,中國制造業(yè)產(chǎn)值超過美國,成為全球制造業(yè)第一大國。中國的工業(yè)體系體量巨大,具有門類齊全、獨立而完整的制造業(yè)產(chǎn)業(yè)體系;農(nóng)業(yè)體系也是如此,不僅有效地解決了“吃”的問題,還在朝著新的生產(chǎn)鏈條全方位發(fā)展。在1942年大饑荒發(fā)生地河南,早在2003年就提出了以“中原崛起”為口號的經(jīng)濟發(fā)展計劃。中國面臨的問題早已不是在求快中實現(xiàn)“雪中送炭”,而是在求好中力圖“錦上添花”。顯然,無論是河南,還是整個中國,1942年那種“吃”的問題已經(jīng)不再成為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溫故一九四二》只是含淚告別過去而欣慰地四顧當下,其意義在于重新把“民族寓言”放在宏大歷史敘事與宏大政治敘事之間而將一些嚴肅問題提出。在此,“溫故”就是抵抗遺忘,就是“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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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lián)合國呼吁提供55億美元以免3400萬人陷入饑荒
英語文摘(2021年5期)2021-07-22 08:45:58
新聞研究的“溫故”與“出新”
傳媒評論(2019年2期)2019-05-20 09:44:28
An Invisible Intimacy
Special Focus(2019年4期)2019-05-10 01:10:44
溫故2018
饑荒是你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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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云長篇小說的悲喜雜糅性
唐山文學(2016年11期)2016-03-20 15:26:03
溫故1914
博客天下(2014年16期)2015-01-29 05:2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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