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七七
開欄的話:
作者自白:“中國當代電影在第五代第六代后,第七代就形不成一個說法,新千年以降,新銳電影進入了一個難以以時間來區(qū)分代際,而漸漸在各個地域形成浪潮的狀態(tài)。貴州、內(nèi)蒙、藏地、浙江……電影與地理之間形成的這種關(guān)系,既是獨特地理與空間給出的視覺可能,更是成長經(jīng)驗與文化心理給出的敘事可能,人處于不同的處境里,而對“人的處境”的關(guān)注,是華語新銳電影的共同主題。這些筆記,試圖與這些電影一起進入這些處境,而不只是對電影的評論;對電影語言的觀察,則是作者的一個偏好。”
1、什么是浪潮,什么是新
2019年11月,浙江青年電影周放映《春江水暖》,觀眾滿場,這是這個電影在杭州的第一次影院放映,大家對這個電影充滿了好奇與期待,并且心里是踏實的——不久前它獲得了FIRST影展的最佳劇情長片與最佳導演,入圍了戛納的“影評人周”并作為閉幕片。我是第二次看這個電影了,因為要做映后談的嘉賓,心里默默在想著一會兒可以從哪個角度談談……而放映后掌聲響起,映后談開始后,導演顧曉剛首先介紹的是坐在觀眾席里的導演朋友們,于是話題很自然地,就從“杭州新浪潮”開始。
什么是新浪潮呢,僅僅因為杭州這兩年連續(xù)出現(xiàn)了幾部青年導演的長片處女作,就可以稱為新浪潮嗎?我們的命名欲會不會過于迫切?
從仇晟《郊區(qū)的鳥》,到祝新的《漫游》,到顧曉剛的《春江水暖》,我們看到的其實是三部型態(tài)相去甚遠的電影,它們的共同點在于,導演們都成長于杭州,他們也都直接地從自己的成長經(jīng)驗中尋找題材,他們并沒有統(tǒng)一的電影觀念,但有可溝通可匯融的時空的經(jīng)驗——仇晟電影中的運河、祝新電影中的湖泊,顧曉剛電影里的富春江,與水系相通一樣,有一種相通的,屬于南方孩子的氣息。
當一個浪潮出現(xiàn)時,潮頭的浪花并不孤立,氣壓與風向,水量與流速,是背后的共同的原因。他們都在南方富庶的省份成長,受過好教育,這些處女作在技術(shù)層面可能有粗糙之處,但在美學層面并不粗糙。他們從經(jīng)驗中尋找與組織電影的內(nèi)容,但在方法與語言上,試圖接軌的是跨界的藝術(shù)傳統(tǒng),或者先鋒的影像實驗,嘗試不同的敘事結(jié)構(gòu)與時空可能性。來自于經(jīng)驗的誠懇與來自于方法的無拘束,使這些作品有一種共同的清新感。
這種“新”,非常杭州,不是白刃新硎的新,而是碧草春生的新,不以凌厲見長,而以舒卷見長。當這些電影、導演扎堆出現(xiàn)的時候,互相有一種柔和的親密感,那天的放映,祝新來了,還有剛在平遙得了個獎,作品明年可能出來的女導演鄭陸心源來了,電影放映以后,我們一起在影院的樓下抽煙,這是杭州的市中心,夜晚的安靜與轆轆車聲交織在一起,大家的心情都像有一種不動聲色的波動。然后《春江水暖》的主創(chuàng)、出品人、宣發(fā)(剪輯師劉新竹正剪著心源的電影)也來了,于是在影院邊的凡人咖啡館小聚,一邊喝酒一邊聊著電影——這確實有點新浪潮的模樣了,它不能只是個標簽,而應當是個真實的存在,在生活之流中。
2、從祝新說起
為什么從祝新說起呢。也許只是因為祝新是新浪潮中最小的一個。
他是96年的,開始拍《漫游》是在大二。當一個兩手空空,只有想法的年輕人試圖拍一個電影時,他至少要有一個能力:能說服一班小伙伴和自己一起玩這個游戲。而剃著很短的平頭、眼神干凈、說話語氣溫和的祝新,其實有一種很內(nèi)在的說服力。
《漫游》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夏天,女孩森林的家里來了秋秋阿姨。她們一起去尋找小烏龜,路上秋秋阿姨還講了一個故事。在尋找與講述里,回憶與幻想侵入了現(xiàn)實,整個生活都像一個巨大的夢境般,進入了另一個次元?!@是一個不合格的,對《漫游》的概括,因為,漫游其實是一件與概括背道而馳的事。
我自己私心揣測,許多早慧的孩子,是帶著一種天外來客般的視角觀察我們這個世界的(就像森林的作文里寫的,飛艇來到了地球),他們有特別好的天賦,感覺力與想象力,甚至有讓敘事自洽起來的邏輯能力,但他們與這個世界有一種“隔”,就像是還未接受地球的物理與倫理秩序,并且總隱隱覺得,這個世界還有重大秘密。他們從這個世界里發(fā)現(xiàn)各種符號與暗示,投入份量遠愈常情的觀察與思考,并且為這個世界,開發(fā)出疆界之外的感受與美?!冒?。其實這樣的孩子,就是有藝術(shù)的天賦,在祝新身上,這種天賦也像影子一樣不可擺脫。
在電影里,森林有一個穩(wěn)定的家,有父母,但她覺得那個來家里的秋秋阿姨可能才是她的生母。她自己,原來叫做紅旗,只是來了養(yǎng)母家,頂替了那個早逝的男孩的名字,才被叫做森林。這些情節(jié),來源于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帶著一種無所確認無所依著的感覺,這些成年人,又與她很親,又與她很疏。成年人的物質(zhì)世界,是平淡的、貧乏的、簡陋的,就像杭州市區(qū)的街景,和一個平常城市并無區(qū)別,并無景區(qū)的煙波浩渺林木掩映,但是在祝新的電影里,有一點十分獨特。他并未因為某種天賦而棄世俗世界而去,追求某種生活以外的,“景觀”之美。在祝新的電影里,對于日常生活有一種極為樸素的耐心。
無論吃飯,跳繩,散步,這些場景都被拍得吻合日常生活的心理節(jié)奏。演員因為都是非職業(yè)的,臺詞也并不那么鮮活地口語化,所以無可避免,電影中的日常生活顯得也并不是那么百分百地還原了日常,就像某種觀測改變了狀態(tài)一樣,這個電影里人物的狀態(tài)也并不是一個純自然的狀態(tài),但是那種怦然心動之感卻在不那么自然中得到了留存。比如一個對涼席與睡衣的特寫,這個特寫近乎一幅靜物畫,但又不把這個形式抽象出敘事,依然引領向敘事里的情緒與情感。
這種“怦然心動”之感也是一種暗號。也許大多數(shù)的觀影者也并不能從中得到怦然心動,我在豆瓣影評中看到一些“不知所云”“表演拙劣”之類的差評,可見感受的共振這種事情,一定是需要某種共有頻率的加持。有意思的是,祝新在訪談中,往往能對電影里的細節(jié)與符號進行很視覺經(jīng)驗的追溯,比如紅旗,他說“它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想象中,是因為運河里面的船只,每艘船后面都有一面紅旗”,比如電影里爸爸身上的水泡氣,他說:“我的父親是一個冬泳愛好者,他每天都會去游泳。最有意思的是,有時候我可能會在無意中看到一個在河里游泳的男人是我爸爸。”
這些不進入情節(jié)的經(jīng)驗,成為一個陌生的觀影者無從了解的氣味的源頭。但依然還是保留了氣味。電影里的大人都普通平常極了,但他們互相之間有種親密,他們就像是構(gòu)成了一個整體的“大人世界”,這個世界其實是帶來了庇護與眷戀的,并且有可能,這個普通平常的世界,又可以瞬間轉(zhuǎn)變成另一個奇詭不可測的世界,一個房間里的電視機的雪花畫面,銜接上了一個湖泊的畫面,像是一個蟲洞。
3、詩與世界
電影的語言是視聽語言,從物質(zhì)層面講,就是畫面與聲音,畫面與聲音有敘事表情達意的功能,而最終達成什么目的呢?對于大部分劇情片來說,功能即目的,但還有一些電影,在本體論上走得更遠,它無目的,或者說語言即目的,語言形成的是一種時空結(jié)構(gòu),在這個結(jié)構(gòu)里可能容納了敘事表情達意的功能,但對時間與空間的感受與理解是更為本質(zhì)的。
在電影里,這種更為關(guān)注語言本身的類型常常被用“詩電影”來比附。詩電影不是關(guān)于詩歌的電影,但確實在詩電影里,有時也有詩歌的出現(xiàn),成為一種映照。比如塔可夫斯基的《鏡子》,以及受塔可夫斯基影響的《路邊野餐》。因為分行這種顯見的外在形式,從文學的角度說,詩是一種文體,但從電影的角度,詩電影難以成為一種單獨文體,它必須個體地加以辨認,從電影作者的角度進行觀察,并且邊界比較模糊,有些作品致力于語言問題,而有些電影則是在完成功能時自然呈現(xiàn)了語言天賦。比如說今年在IDF(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上看到的雷磊的《動物方言》是前者,而祝新則是后者,但他也是有極其自覺的對語言的思考。
祝新建立的是一種連接,城市與自然,室內(nèi)空間與室外空間。在《漫游》里,室內(nèi)空間狹小但并不壓抑,整體而言,這個電影就不給人壓抑感,漫游,是在迷茫與虛度中想象與發(fā)現(xiàn),而家是一個起點,如同一個洞穴。家里有小烏龜和魚,大人間的關(guān)系柔和親密?,F(xiàn)實是有限的,貧乏的,但想象有時也是貧乏的,比如山間廢棄的房子,但一個巨大而幽深的自然包裹著這一切,于是詩不在唯美的景觀中產(chǎn)生,而在貧乏與幽深,有限與空闊間產(chǎn)生。
三人從家里出來,在寶石山間漫步,輕易地,就從城市進入自然,潮濕暗窈的山間洞穴,就像家一樣,收藏著一個記憶,當記憶與現(xiàn)實折疊時,小烏龜像是一枚別針把它們別在一起。就像祝新的鏡頭給予日常生活一種孩子式的,無目的卻專注的觀察,在景區(qū)里,鏡頭也并不給予自然以“美化”,當場景擴大后,孩子的目光往往更停留在細節(jié),而不依既定的觀光式審美,而另一部分追尋著孩子的鏡頭,則描述她如何進入、融入這樣的自然中,從而在一切所見與所聽,所聞與所感中,又出離于這個世界。
在寶石山漫步的段落拍得樸素而放松,就像秋秋阿姨敞開心扉,跟媽媽說過去的事。樹林、亭子、石徑、蟬聲與水聲,這是杭州的自然,有著文明的重重加工與命名,但并不有損于自然,依然保存著大自然的氣息,只是去掉了危險,而給大人以休憩和慰藉,給孩子以感知的幽深無邊際的可能。而湖泊的段落則像是來了一個異次元空間,懷抱著對這個世界的困惑,開始無端的冒險,而自然呈現(xiàn)出它的絢麗,以及它的蠻荒。
《漫游》從家里開始,又回到了家里,就像愛麗絲漫游奇境,歸根到底,這個電影關(guān)于“我是誰”,在敘事的層面上,是我是森林還是紅旗?我是男孩還是女孩?我是生于地球還是來自飛艇?而在另一個層面上,是我感知到什么,記憶起什么,想象到什么,這些塑造了我。而在我的感知/記憶/想象中,也塑造了世界,這個世界,是因我而在的。
祝新帶來了這樣一個世界,有詩的質(zhì)感。
4、畫與鏡頭
顧曉剛的世界比祝新落實得多。他要拍的就是家鄉(xiāng)、親人,而他的美學觀念來自于兩個方向,一個是繪畫的傳統(tǒng),一個是電影的傳統(tǒng)。
在《春江水暖》里,有許多經(jīng)典的古畫構(gòu)圖,讓人覺得這個畫面可以起個名字:漁舟唱晚、華枝春滿、寒林蕭寺……之類。與祝新避免把場景“景觀化”,而著重場景中人物的感受不同,顧曉剛直接地引用經(jīng)典,就像在實景前,他自然而然地腦中浮現(xiàn)出某個經(jīng)典似的,現(xiàn)實與經(jīng)典在這里是合一的。這里面有一種文化的傳承感和自豪感。但在這樣的鏡頭里,這個時代的酸甜苦辣在上演,真實的生活與人,使畫面不止于“高雅”,而有一種“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具體性與具體意義。漁舟里,是老二家的辛苦捕魚生活,花枝下,是相親的老四想去牽一牽女方的手,落雪了,是老三來給哥哥們拜個年,還上錢。我們的文化積淀如此深厚,將美的形式總結(jié)得如此精粹,而人心與人性,自古而來有變化嗎?是不是還是在想結(jié)一門好親事,是不是還在為吃一口安穩(wěn)飯?在對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里,顧曉剛有一種臨摹式的學習,起心誠敬,而又因為他的人物那么接地氣,反而用“地氣”接住了“高雅”,而不流于美的形式,美的教條。
但對山水畫的長卷美學的應用上,還是有值得推敲之處。長卷徐徐展開的過程,是一個歷時性的空間展示,電影的移鏡頭可以如此契合地模擬這個過程,所以《春江水暖》里,用了幾個很長的平移鏡頭,來向《富春山居圖》致敬吧。但是考慮到《富春山居圖》是“搜盡奇峰打草稿”,它是寫意的,并不是寫實的,咫尺之間,其實可欣賞的內(nèi)容是非常豐富的,而當鏡頭對準實景時,信息量其實遠遠不及畫卷。小江在江里游泳,顧喜在江邊走的這個長鏡頭,就遇到信息量其實不足的問題,而且事件來得很突然,就像為這個移鏡頭設計的。等小江上了岸兩人并行后,兩人的對話和動作就加進了很多話劇表演的元素——這時候觀眾發(fā)現(xiàn),文藝青年的戲反而接不住這個長卷美學,敘事內(nèi)容單薄做作,長卷的舒展也無補于事。
把寫意的長卷美學直接換到實景的問題,在電影結(jié)尾的另一個鏡頭得到了解決:鏡頭依然是平移的,有些人在水邊,有些人在林間,有些人在山腰的廊亭里……這里不是用移鏡頭來敘事,而是用它來呈現(xiàn)一種狀態(tài),高度集中了狀態(tài)時,長卷美學的有效性出現(xiàn)了。那些人物就像古畫里的漁人樵夫,像山道間的行人,亭子里下棋的老翁那樣,他們安然地處在這個空間——與時間的緩慢流動里。
我還喜歡導演一種自高而低拍下去的長鏡頭,從遠景空鏡開始,從林梢掠過,拍下去,然后看到山道間,房舍里,種種情形,人就像鳥雀般棲居在世間。
在山水畫里,不是沒有人的,只是人很小,山水畫的世界觀,是一種自然很浩渺、人很微渺的世界觀,但在這個世界里,人是可以得天地之氣品四時之韻的。在山水畫里,人只有狀態(tài),沒有故事。但是在《春江水暖》里,導演是要講每一個微渺的人的故事的。所以長卷美學,只能是很節(jié)制地一用,不然就是對黃公望不切實際的過度仰仗了。
5、織物
《春江水暖》接的是臺灣電影新浪潮的文脈,侯孝賢、楊德昌……乃至李安。映后有個觀眾問及電影中長鏡頭是否受賈樟柯電影的影響,顧曉剛答,亞洲電影侯孝賢的影響是很深遠的,比如賈樟柯,比如是枝裕和,因此彼此之間也都有一些相似之處。言下之意,他更直接受影響的是侯孝賢。
正如山水畫的本質(zhì)是世界觀一樣,侯孝賢的長鏡頭也是世界觀,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東亞的文化傳統(tǒng),外有儒,內(nèi)有法,避世可修道,縱情可任俠,而這些傳統(tǒng),思想傳統(tǒng),文學傳統(tǒng),它既與當代是“隔”的,又潛藏在文化基因里,侯孝賢是臺灣新浪潮中既特別面向歷史(無論近與遠)的,有家國之思的,比如《悲情城市》、《海上花》、《刺客聶隱娘》,但又是接到最普通平凡的人生里,比如《童年往事》、《風柜來的人》——在一個相當大的時空尺度里觀看“世間”與“人生”,并在保留了個體感受的前提下,產(chǎn)生一種渾遠的“悲憫”的情懷,這是侯孝賢的東方美學。
但在面對臺北的都市生活時,侯孝賢不如楊德昌有效——東方式的“悲憫”,與西方式的“社會批判”很難兼容,也與工業(yè)化與后工業(yè)化時代很難兼容。侯孝賢的電影里更多的是遠景空鏡,楊德昌則更在人際間輾轉(zhuǎn)。那我們回到師法臺灣新浪潮的顧曉剛時,也可以看到他也有很多的遠景空鏡,而故事也在人際之間。
余家四兄弟的故事,無非是婚喪嫁娶,年邁的母親由誰來養(yǎng)護,成年的子女如何找到合適的人家。這個故事稍稍拍得平常,就是八點檔電視劇,而這個故事拍成了,一個因為編劇在戲劇性上是節(jié)制的,另一個因為非職業(yè)演員給到了非常好的,生活的質(zhì)感。導演從他們原來的身份與性格出發(fā)給他們以相應的角色,而他們的“本色出演”給出了真正的富春江畔小城生活的圖景。反而三個職業(yè)演員(顧喜、小江與母親)在電影中顯得格格不入,從口音到舉止,他們都顯得不像這一家人,不像這一個地方人?!@不免讓人想到《悲情城市》中侯孝賢讓梁朝偉演一個啞巴來回避他的口音問題。因為這些導演的親戚們的出演,這個電影成為一個真正的植根于現(xiàn)實之中的電影,他們的形象與生活環(huán)境、地理位置是嵌合的。
《春江水暖》有一種織物般的質(zhì)地。有時是鏡頭的剪輯,對同一個空間的兩組人物的處理:山道之間一邊是兩個初相親的男女走上去,另一邊是兩個談起了心的男女走上來,兩類不同的人與不同的言談風格相映成趣,又在同一個空間里將隱將現(xiàn),讓人感受到這個空間的包容性。有時是一個長鏡頭,像是穿針引線一樣,比如片尾從戶外轉(zhuǎn)向室內(nèi),在拆遷的廢屋里穿梭的鏡頭,最后落到蕩然中的一點遺存,轟鳴前去的時代中拾讀的一點顧惜。再有些圍裹著人物的長鏡頭,給了最樸素的人鄭重的跟拍與特寫:二哥帶著妻子在夜市小攤上買了條紅圍巾的這個鏡頭,真是溫暖極了。
這是顧曉剛的才華所在,他有一種類似于編織的天賦,最后成就出一種綿密堅實的敘事,并且在綿密里他不是不留白的,春夏秋冬,這個電影的節(jié)奏是跟著四時走的,這讓人想起是枝裕和,《海街日記》、《小偷家族》,都是四季流轉(zhuǎn)的電影,而《春江水暖》里母親去世后的那場戲,也顯然借鑒了《步履不?!罚迅鎰e拍得生生不息。
如果說對于顧曉剛還有什么疑慮的話,只能說從他的電影里,看得到他對家鄉(xiāng)實在太愛,而對人物抱有的理解與溫情如此之多,以至于他的現(xiàn)實主義,給所有人都盡量安排了善意的結(jié)局。這使他的電影會因為某種“批判性”的不足而欠缺深度。楊德昌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他的揭示與剖析。
這部圍繞著母親養(yǎng)老問題展開敘事的電影,也讓我想起前幾年得過FIRST電影節(jié)最佳電影的另一部影片《喜喪》,背景是中國北方,用一種近乎紀錄片的語言拍成的這個電影情節(jié)極其悲慘,母親最后在幾個兒女家流轉(zhuǎn)一圈后,無人贍養(yǎng),孤獨死去。是一部非常冷冽的電影。兩片對照,也可看出南北電影氣質(zhì)之大不同。
6、蟲洞
說起FIRST電影節(jié),《郊區(qū)的鳥》也在這個電影節(jié)上得到了最佳影片獎(比《春江水暖》早一年),是杭州新浪潮最早的一朵浪花。
與《春江水暖》、《漫游》中明確的地理定位不同,《郊區(qū)的鳥》給到的是一個含糊的概念:郊區(qū)。郊區(qū)意味著偏遠也意味著拓展,意味著自然在退后,樓群在興起,意味著嶄新的小區(qū),也意味著拆遷的廢墟。這是個很容易被指引向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的社會發(fā)展進程的空間,但在電影里,線性敘事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平行時空,以及將二者連接在一起的蟲洞。
在電影里,有兩個時空,一個是孩子在游戲與尋找,另一個是成年人在勘測,它們可以理解為過去時與現(xiàn)在時,但是當二者被并置并連通時,過去與現(xiàn)在像是互為依存的——沒有過去,就沒有現(xiàn)在;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過去。這兩個世界的區(qū)別是什么呢?孩子們沒有目的性,他們在他們的漫長空曠的童年里游蕩,最后他們建立起一個目標,去尋找一個沒來上學的同伴,這個過程也依然是散漫的,不停有隊友落下,最后也沒有達到目的地。他們與這個世界形成一種摸索式的關(guān)系,他們進入樹林、穿過蘆葦、躺在草地上時,自然浸染著他們,他們也學習知識,進入體制,但教育體制在20年前尚顯寬松,沒有對孩子的時間與天性進行嚴格的管理,他們更多地去摸索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誰喜歡誰,親密關(guān)系的建立,以及親密關(guān)系里的經(jīng)濟與權(quán)力元素。他們組成了一個小烏托邦,這個小烏托邦并不完全平等友愛,也有爭吵與妒忌,但是他們畢竟在這個世界里一起成長著,還沒有成為這個世界的侵略者,而依然對這個世界抱有天真的好奇驚詫時,這個小烏托邦顯得溫柔清新,并且?guī)в幸环N不自知的傷感。富家女孩拉起玩具小提琴、貧家女孩帶一只小狗回家、男孩困惑地研究鳥蛋、甚至兩個男孩一起蓋著被單睡覺時……都有一種淡淡的傷感,那是一個失去的樂園。
而成年人帶著測量工具進入郊區(qū)。在觀測鏡頭里,人是中心,周圍景物都散射虛化,像是物質(zhì)性的逃遁。改造這個世界,實現(xiàn)某個功能——即便在條件不合適的情況下,也以實現(xiàn)功能為優(yōu)先。在童年部分充滿著“靈氣”的對照下,成年部分顯得刻板、僵硬。同樣有一個團體,這個團體沒有了小獸們嬉戲時粘在一起的親密感(有一個成年人們也躺在草地上睡覺的鏡頭,他們各據(jù)一個方位,像是互有結(jié)界),他們是“同事”,一種外在聯(lián)系。即便是成年夏昊與燕子之間建立起了一種暫時性的親密關(guān)系,這種親密也并不真正深入。
在《郊區(qū)的鳥》里,李淳與黃璐的表演遭到批評,比起孩子們自然的表演,他們的表演顯得疏離,人物也顯得單薄,難以令人共情。但是這不是仇晟的原意嗎?與其說仇晟在鏡頭形式上繼承了洪尚秀,不如說他在精神狀態(tài)上繼承了安東尼奧尼。但成年人的這個部分,過于觀念化,比如片尾小狗出現(xiàn),把大家?guī)У搅寺访嫠莸拇罂忧?,這時觀眾看到是構(gòu)圖,是一個靜照式的視覺性總結(jié),而不是敘事,是人物的真實具體的反應與可能的情節(jié)發(fā)展。觀念在此走向了形式主義。也就是說,成年這個部分缺乏質(zhì)感,質(zhì)感是生活的現(xiàn)實上升到作品的真實時,觀眾可以憑借經(jīng)驗共鳴的東西,也許在此處,對觀念的傳達企圖抑制了現(xiàn)實感。
與現(xiàn)實感的薄弱相對照,這個電影也確乎有一種“科幻感”??苹秒娪笆歉^念先行的電影,在科幻電影里,“人類”比起“人”成為更常見的主語?!督紖^(qū)的鳥》的科幻感不僅僅在于一些情節(jié)或語言方式,更在于它的主語某種意義上也是“人類”,這個電影中的兩個小團體,他們就像是代表了某一階段的人類,在某一時期的狀態(tài)。
7、電影之眼
在兩個時空里,導演設計了種種聯(lián)系,但是又不讓這聯(lián)系過于一一對應。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當人類開始測量時,他們已失去樂園,當人類自覺于自身,并將自身作為尺度時,人類已失去了空曠的世界,被局限于有限的空間。電影里,酒店的走廊與房間成為成年人的主要活動場景,鳥鳴是手機設置的聲音。在追求美麗新世界的路途中,人類建造了一個又一個廢墟,就如本雅明所說:“面對廢墟,被大風吹向未來。”
當仇晟在電影里試圖呈現(xiàn)的是這樣的世界圖景,或者說試圖在電影里建造起這樣的世界圖景時,他既懷著一種感傷的對照,一種返回的渴望(在電影的最后,成年的夏昊又回到林中,用小溪流的水洗臉,與朋友躺在草地,說著方言。有趣的是,和他一起重返的是一個同事,而不是戀人,愛情是電影中一種對集體的破壞力量,友情更具備烏托邦的美感);同時,又有一種隱秘的,建構(gòu)的成就,索引的樂趣。
這個電影雖然主題嚴肅,卻帶著點游戲的性質(zhì),孩子們大部分時間在玩游戲,大人也有一個玩游戲的段落,而平行宇宙,時空交錯,也像是個游戲。當望遠鏡從一個時空跌落到另一個時空,色調(diào)變幻,音樂迷離,幾乎就像是游戲中解鎖了一樣道具。導演用視聽語言來組織這個游戲,就像一個填字游戲的制作者,留出暗示和空白,并且不給予所有的答案——每個人得到的答案是不同的,因為可資對照的經(jīng)驗,可資探討的觀念,每個人并不相同。文本的開放性,并不只體現(xiàn)在結(jié)局,更體現(xiàn)在過程中,留出多少可以進入的縫隙——與“縫合”得特別完美的敘事,給觀眾一個白日夢不同,《郊區(qū)的鳥》讓人不能輕易入夢,而在現(xiàn)實與夢,在物質(zhì)性與語言,在敘事與觀念之間,每多徘徊。拍什么,為什么拍,怎么拍的這些問題,都像是建筑的承重結(jié)構(gòu)與管道處理并不完全隱藏,而部分裸露,讓人不能不去思考。
在童年與成年,在時空的平行與連接這些重心之外,這個電影還有一個重心是關(guān)于電影本身的。電影如何本身成為一個蟲洞。片尾的地下隧道里,有孩子們的涂鴉如史前壁畫,地下水滲透的聲音如時針,那一刻,我們存在于一個重疊并置的時空里。隧道的幽暗、幽深,是一個蟲洞的天然喻體。而與隧道相近似的,是鏡頭。鏡頭在這個時空里截取了一個圓柱體的視域,也如同一條隧道,一個蟲洞。從觀測器的鏡頭望出去、從望遠鏡的鏡頭望出去——電影中多次給到圓形構(gòu)圖的畫面,這是電影之眼,是它對時空,進行觀察、呈現(xiàn)與建構(gòu)。電影的最后,成年夏昊用望遠鏡望向密林深處,孩子們列隊走過,這一瞬間的感動,既是對時間的致敬,也是對電影的致敬。
與祝新探討“我是誰”,“我從哪里來”不同,仇晟的問題更傾向于“我們是誰”,“我們要往哪里去”,但這個問題終歸無解,對現(xiàn)實機制的不信任,只能轉(zhuǎn)向?qū)ν昵榫车男睦硐萋?。電影是一個美妙的工具,將時空扭結(jié),對接起陷落與慰籍,但如果平行時空如永恒的巨大蛛網(wǎng),那么在無限的時間里,對世界的摸索與觀測,在世界中的游蕩與著落,那些偎依,那些憂懼,都只成為審美的客體,而行將失去本體的意義。這是《郊區(qū)的鳥》的危險所在,電影之眼成為主宰,時間的謎題飄散風中,人類最終在某個甜美的時空情境中找到棲身之所,如同郊區(qū)的鳥。而這鳥聲,是自然的?還是模擬的?數(shù)字的?
8、在路上
在此時此刻談論“杭州新浪潮”,我們就像是才抓了三張牌,就想贏下這一局的賭徒。它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面貌,雖然彼此之間的區(qū)別一目了然,卻也有可總結(jié)的共性——他們的經(jīng)驗里沒有太多物質(zhì)與精神過于匱乏帶來的緊張與創(chuàng)傷,他們的電影指向?qū)徝琅c哲學,都盡量真誠地對待自己的經(jīng)驗。在電影誕生有一百多年的今天,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往往在迷影文化中成長起來,這三位導演的本科專業(yè)都不是電影,但他們在觀片、拍短片、參加創(chuàng)投、參加影展中完成自我的教育,成為一名電影作者。
在我們這個時代里,視聽產(chǎn)品與消費品已如此豐富,成為一個電影作者,幾乎可以與成為一個詩人類比。站在流量經(jīng)濟與消費主義的反面,尋找那些真的與深的東西,需要更沉潛的體會與更主動的思考來對話的東西。在杭州新浪潮的這些電影里,共同地有一種詩意,對空間與時間的感知,對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感知,對內(nèi)心的感知,最后形成的是一種流動的,敘事中的“情境”。
在鄭陸心源的《她房間里的云》中,我同樣能感受到這種情境,這種對真與深的求索,相比起對于地理環(huán)境的依賴,她更大膽地直接剖析個人的內(nèi)心。這個關(guān)于年輕女子回到家鄉(xiāng)的故事,呈現(xiàn)出杭州更城市更市民的一面,她如同一個在家鄉(xiāng)流浪的人,身心皆難以找到安定感,電影將安定感的缺失,將壓抑與迷茫,痛心與痛哭,表達得極為準確,可能因為這個電影毫無自戀的痕跡,而有隱藏的批判與女性的自省。
當鄭陸心源帶著她的初剪版到我家,我和阿波(一位詩人)和她一起看完這個電影,在狹窄的陽臺上討論(確實是討論,不是聊天),我們都被這個電影打動,同時又認真探討一些細節(jié)的看法。我們抽煙,喝加了蜂蜜的威士忌,陽臺上的盆栽桅子花,在幽暗的地方開著白色的花。
在這一刻,我忽然覺得這也很像電影中的一幕,它屬于“杭州新浪潮”。
(責任編輯: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