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昭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200433)
要討論《紅樓夢》的作者問題,首先必須明確幾個概念:原始作者、寫定者、作者。
元明時期的長篇白話小說的成書過程有其獨特性,像《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都屬于世代累積型,即在有關的歷史記載的基礎上,經由民間說書藝人、戲曲藝人不斷加工,最后由某一個或幾個人寫定。這個(或幾個)寫定者就被認定為該小說的作者。相對于寫定者(作者)來說,前面那些作者就是原始作者。
比如《三國志通俗演義》,光是元雜劇中就有大量的三國戲:關漢卿《單刀會》《西蜀夢》、鄭光祖《三戰(zhàn)呂布》、高文秀《劉玄德獨赴襄陽會》、元明之際無名氏雜劇《諸葛亮博望燒屯》《關云長千里獨行》《劉玄德醉走黃鶴樓》《兩軍師隔江斗智》??梢哉f,關漢卿、鄭光祖、高文秀等劇作家是《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相關故事的原始作者。當然,在關漢卿等人之前很可能還有更早的作者,因為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所以不會在原始作者的問題上再往上追溯。又因為關漢卿等人的劇作在《三國志演義》中所占比例極小,所以《三國志演義》的“原始作者”問題并沒有被提出。但羅貫中是它的寫定者,則是一個今天的學術界大致認可的結論。寫定者也就是作者。
《水滸傳》的原本,于今未見。其故事在宋元話本中已經出現,元雜劇中的水滸戲有22 種,現存4種,《李逵負荊》一劇被改寫進《水滸傳》,這些話本、戲曲當然有它的原始作者。現存的各種版本,作者有的署“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有的僅署施耐庵,有的僅署羅貫中。施耐庵、羅貫中是它的寫定者,即作者。
《西游記》大體上也是這種情況,由長期的民間累積,最后由文人寫定。
《金瓶梅》較為特別。有人說,“《金瓶梅》是我國第一部文人獨創(chuàng)小說”。①羅德榮:《〈金瓶梅〉是我國第一部文人獨創(chuàng)小說》,《古典文學知識》2004 年第2 期。
徐朔方先生指出,《金瓶梅》同樣是一部世代累積型的集體創(chuàng)作。《金瓶梅》大量引錄、借用、抄改前人詞曲、雜劇、傳奇、話本。(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曲辭韻文等的大規(guī)模抄錄與挪用。)
羅德榮說,《金瓶梅》的這種抄錄與世代累積型不同,它是作者創(chuàng)造性地重新組織在金瓶梅故事之中的,所以是作家的個人創(chuàng)造。②羅德榮:《〈金瓶梅〉是我國第一部文人獨創(chuàng)小說》,《古典文學知識》2004 年第2 期。——這種辯解十分牽強,難道羅貫中、施耐庵們不是對前人故事的重新組織?
事實上,《金瓶梅》有大量的原始作者,蘭陵笑笑生與羅貫中等人一樣,是相關故事的最后寫定者,也即作者。
明確這幾個概念之后,我們來討論《紅樓夢》的作者問題,就可以多一點理智與理性。
曹雪芹是《紅樓夢》(或《石頭記》)前八十回的寫定者,因而曹雪芹是《紅樓夢》(或《石頭記》)前八十回的作者。
在這個前提下,我們來討論《紅樓夢》的原始作者問題。
要探討《紅樓夢》的作者問題,首先必須破除一個文學理論常識:作家可以通過“典型化”手段栩栩如生地塑造出各種性格。比如金批《水滸傳》第五十五回“吳用使時遷偷甲,湯隆賺徐寧上山”有金圣嘆的回前批:
其忽然寫一豪杰,即居然豪杰也;其忽然寫一奸雄,即又居然奸雄也;甚至忽然寫一淫婦,即居然淫婦;今此篇寫一偷兒,即又居然偷兒也。人亦有言:非圣人不知圣人。然則非豪杰不知豪杰,非奸雄不知奸雄也?!舴蚰外种且鶍D、偷兒,斷斷然也。今觀其寫淫婦居然淫婦,寫偷兒居然偷兒,則又何也?噫嘻,吾知之矣!非淫婦定不知淫婦,非偷兒定不知偷兒也。謂耐庵非淫婦、非偷兒者,此自是未臨文之耐庵耳?!┠外钟谌缰P,一幅之紙之間,實親動心而為淫婦,親動心而為偷兒。既已動心,則均矣,又安辨泚筆點墨之非入馬通奸,泚筆點墨之非飛檐走壁耶?經曰:“因緣和合,無法不有?!弊怨乓鶍D無印板偷漢法,偷兒無印板做賊法,才子亦無印板做文字法也。因緣生法,一切具足。①〔清〕金圣嘆著、陸林輯校:《金圣嘆全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 年版,第998—999 頁。
這一段自是名言,符合文學創(chuàng)作的典型化原理。
然而,豪杰、奸雄、淫婦、偷兒于生活中可見可聞,可因聞見而得,因揣想而得。
《紅樓夢》則不然。比如,帝王家、豪門家的日常生活、人際關系,則非“因緣和合”“十年格物”所能夠了解到的。
所以金圣嘆所說的這個“格物”原理并不適合《紅樓夢》(內容與作者的關系)。
清代明鏡主人說:
《紅樓夢》悟書也。其所遇之人皆閱歷之人,其所敘之事皆閱歷之事,其所寫之情與景皆閱歷之情與景,正如白發(fā)宮人涕泣而談天寶,不知者徒艷其紛華靡麗,有心人視之皆縷縷血痕也……纏綿悱惻于始,涕泣悲歌于后,至無可奈何之時,安得不悟?、诮樷骸蹲x紅樓夢雜記》,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 年版,第205 頁。
作者是不是《紅樓夢》故事的當事人(自傳),讀者知道不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是誰,似乎并不妨礙讀者對這部小說的閱讀,并不妨礙讀者產生感動、悲嘆、憐憫之情。但其感受的深度與質量卻大不一樣,“不知者徒艷其紛華靡麗,有心人視之皆縷縷血痕也”。
所以討論《紅樓夢》作者問題有一個前提:必須承認,《紅樓夢》內容只有親歷者才寫得出,不是道聽途說、十年格物者能寫得出的。
與一般的明清小說作者的家庭背景以及描寫對象不同,《紅樓夢》的作者生活于“呼吸通帝座”的家族,描寫的也是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家族。這個家族的命運與康、雍、乾時代的政治關系十分密切,甚至與清宮秘史相關聯?!都t樓夢》的自傳與實錄具有“史”的價值。這位實錄者究竟是誰?誰具備了實錄的資格,這顯然是《紅樓夢》作者問題的第一條件。
第一個問題是曹雪芹與曹寅的關系問題。
一方面,我們可以順藤摸瓜,窺見曹雪芹與清皇室的確有非同尋常的關系:
依上圖,曹雪芹與清宗室有直接的關系,但這仍然無法確定他與曹寅的關系。
與曹雪芹基本上同時在世的袁枚(1716—1797)居然沒讀過《紅樓夢》,這是一件很令人意外的事情?!峨S園詩話》卷二,稱曹寅“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究竟是“其子”錯,還是“雪芹”錯?
嘉慶間的西清同樣搞錯了曹雪芹與曹寅之間的輩份:
《紅樓夢》始出,家置一編,皆曰此曹雪芹書,而雪芹何許人,不盡知也。雪芹名霑,漢軍也。其曾祖寅,字子清,號楝亭,康熙間名士,累官通政。為織造時,雪芹隨任,故繁華聲色,閱歷者深。然竟坎壈半生以死。宗室懋齋(名敦敏)、敬亭與雪芹善。懋齋詩:“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敬亭詩:“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兩詩畫出雪芹矣。①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 年版,第13 頁。
再看看曹寅的族譜《八旗滿洲氏族通譜》,曹寅的子侄輩里有曹颙、曹、曹頎、曹天祐,卻沒有曹雪芹的名字。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曹天祐”為曹颙同一輩,若“曹天祐”即“曹霑”,則應了袁枚的那句“其子雪芹”。
被用來證明曹雪芹為曹寅之孫的“鐵證”的,是敦誠《四松堂集》付刻底本上的一張夾條:
但這張夾條很可能并非敦誠所夾,很可能是后人所夾。而且曹寅死時曹雪芹并未出生,不可能隨其“之任”,故其真實性值得懷疑。
繞了一圈之后,我們還是不能確定曹雪芹與曹寅的關系。
A.作者“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①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193、408 頁。脂批指出,小說中元春省親的故事是影射康熙南巡時曹寅家接駕之史事。
B.“誰曾經過?嘆嘆,西堂故事?!雹谟崞讲骸吨廄S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193、408 頁。西堂為曹寅書齋,脂硯齋告訴讀者,《紅樓夢》記錄著曹寅的故事。
我們只能這么說,《紅樓夢》故事與曹寅家族歷史有直接關系。至于曹寅與曹雪芹的關系,仍然有待更加直接的文獻的被發(fā)現。
一方面,我們認為,《紅樓夢》的作者必須是其故事的親歷者;另一方面,種種跡象表明,曹雪芹不具備“親歷”的條件。
那么,《紅樓夢》的原始作者只能在他的上一輩去找。
這位原始作者不是曹雪芹,但他仍然應該是曹家人。
最能說明《紅樓夢》存在著原始作者和作者問題的是《紅樓夢》的第一回。
不僅如此,第一回牽涉到整部小說的敘事原則(實錄、自傳)、敘事藝術(人稱)乃至敘事學研究的危機等問題。
在曹雪芹逝世二三十年之后,程偉元要排印《紅樓夢》的刻本時,他已經不知道這部小說的作者是誰。他說:“《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雹邸虃ピf,曹雪芹是一位修改者、寫定者。
現在的通行本為程本,其第一回的開頭是這樣的(如圖):
3.姑蘇城甄士隱、賈雨村、甄英蓮故事。
事實上,“作者自云”部分在甲戌本中為“凡例”的第五條,程本把它誤錄入正文。
這里有三個開頭——
1.作者自云:真事隱(甄士隱)、假語存(賈雨村);
2.女媧煉石補天,石頭無材補天;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guī)訓之德,已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并使其泯滅也。①〔清〕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2A、4A、8B 頁。
在這第五條中,脂硯齋是敘述者,他所說的“作者”是指“石頭”——曹雪芹之前的那位作者。甲戌本第一回是這樣開頭的: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諳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頑石……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②〔清〕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2A、4A、8B 頁。
這是曹雪芹對“石頭”——曹雪芹之前的那位作者的介紹。
甲戌本“凡例”第五條是脂硯齋在介紹“作者”(即那位石頭、石兄)的創(chuàng)作緣起,第一回開頭的“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是曹雪芹在介紹“作者”(即那位石頭、石兄)的創(chuàng)作緣起。脂硯齋的介紹重點是“作者”風塵碌碌,一事無成;曹雪芹的介紹重點是“作者”無材補天,幻形入世。強調的重點是一致的。
接著曹雪芹又介紹該書的傳抄、整理情況:傳抄者空空道人,石頭的《石頭記》即由他抄錄傳世,并改書名為《情僧錄》,吳玉峰改為《紅樓夢》,孔梅溪改為《風月寶鑒》,曹雪芹則改為《金陵十二釵》。“至脂硯齋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脂硯齋在重評時把書名改回為《石頭記》。(順便說一句,脂硯齋眉批說:“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后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③〔清〕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2A、4A、8B 頁。意思是這一篇楔子正是曹雪芹所撰。換一個角度,脂硯齋的意思是:除了這一篇楔子,其他的小說內容,曹雪芹只是披閱增刪。)
然后曹雪芹說“出則既明”,即對石頭的創(chuàng)作緣起的介紹已經結束,小說的故事就此正式開始。
曹雪芹的介紹十分清晰,從原始作者到傳抄者,修改寫定者(曹雪芹),評點者,一點都不亂。
石頭是原始作者,曹雪芹是寫定者?!@個論斷并不新穎,但它十分重要。
由于“凡例”第五條被程本誤入正文,再從前八十回中殘留的原始作者的敘述痕跡來看,這位原始作者也是使用第一人稱敘事的,也是使用“敘述者/作者”的修辭手段的,于是原始作者的敘事修辭與曹雪芹的敘事修辭就存在著交叉、重疊甚至互相沖突的情形。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還是沒能把前八十回的敘事視點統(tǒng)一起來。
程本第一回是敘事視點混亂的一回,而不是敘事藝術的成功典范。
從上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甲戌本“凡例”第五條被程本誤抄入第一回正文,導致了兩套“敘述者—作者”的同時存在。這種“同時存在”的現象一直殘留在第一回之后、八十回之前的正文中。
這種殘留現象是曹雪芹在修改原始作者的稿子所留下的“未完成”的印記,而不是曹雪芹有意的敘事策略。因為這兩套“敘述者—作者”之間互相沖突,不能統(tǒng)一。原始作者的聲音偶爾出現,又不能保持始終。
這就要求敘事學的研究要充分注意《紅樓夢》的成書過程,只有建立在成書過程研究的基礎上,其敘事學研究才具有說服力。
從敘事學的角度研究《紅樓夢》,在中國大陸,是20 世紀80 年代以后的事情。但在海外,在臺灣、香港、美國,70 年代已經大量地出現。
像美國的翁開明、趙岡、香港的馬力等人,他們的可貴之處,不僅在于開拓性地選擇“敘事學”的研究視角,更在于研究中不回避那些不支持他們的論斷的材料,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美國翁開明參加1974 年普林斯頓大學中國敘事體文學學術討論會,并提交了題為《觀點、標準和結構:〈紅樓夢〉與抒情小說》的論文。他認為,作者設計了石頭作為石頭本身歷史的見證人,寶玉又是石頭在俗世中的化身,那么寶玉就充當了這樣一個自述者。讀者的觀點沿著寶玉的觀點而流動,“這就意味著期待讀者與寶玉在價值與判斷的主要軸心上重合起來”。①翁開明:《觀點、標準和結構》,見胡文彬、周雷編:《紅學世界》,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年版,第82 頁。
但是在實際的閱讀中,讀者對寶玉的觀點并不能全部接受,大部分的故事發(fā)生在寶玉的思想領域之外(可見自述者觀點并沒有真正貫徹)。
翁開明敏銳地指出:
隨著講故事者的觀點、作者的觀點和自述者的觀點在“第一回”以后都很快合并成為作者的單一看法,石頭與寶玉之間那些分歧就成為講故事者與作者之間的分歧了。當不同的理解在他們之間發(fā)生的時候,只好由讀者去辨別其中的寓意了。②翁開明:《觀點、標準和結構》,見胡文彬、周雷編:《紅學世界》,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年版,第82 頁。
這才是《紅樓夢》敘述視點變化的真相。
《紅樓夢》的作者有意把“石頭”當成小說中前后呼應的角色,卻無意于讓“石頭”一直保持敘述者身份。同樣明顯的是,《紅樓夢》的“石頭”又具有作者的身份。這一點與《紅樓夢》的成書過程的特點相關,這種關系往往為從事《紅樓夢》敘事學研究者所忽略。
可以說,《紅樓夢》作者問題的復雜性造成了《紅樓夢》敘事形態(tài)的復雜性。尤其是,當這位原始作者采用了自傳體形式的時候,其敘事形態(tài)更是令人眼花繚亂。一方面,它使關于作者問題的考證撲朔迷離;另一方面,它使敘述者問題變得更是難以捉摸。
翁開明注意到:偶爾,蠢物(寶玉胸前的寶玉)會充當敘述人,但沒有貫穿始終。
比如,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
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癲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到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鳳來儀”等處皆系上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況賈政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茍且唐塞,真似暴發(fā)新榮之家,濫使銀錢,一味抹油涂朱,畢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后戶青山列錦屏”之類,則以為大雅可觀。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寧榮賈府所為哉!據此論之,竟大相矛盾了。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③〔清〕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 年版,第381—383 頁。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里寫寶玉聽了襲人的話自覺無趣,后續(xù)《莊子》文。續(xù)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此處有雙行夾批曰:神極之筆!試思襲人不來同臥亦不成文字,來同臥更不成文字。卻云“和衣衾上”,正是來同臥不來同臥之間。何神奇文妙絕矣!好襲人,真好。石頭記得真真好,述者錯(述)不錯真好,批者批得出。④俞平伯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302 頁。
批語的作者分得很清楚:石頭記/原作者,述者/曹雪芹,批者/脂硯齋。趙岡先生寫有《紅樓夢的兩種寫法》一文,他說:
按照曹雪芹最初的安排,這塊頑石是擔任旁觀者,它以第三人稱的口吻把這個故事敘述出來。或者說這塊石頭是一位記錄人,一位電影攝影師。而故事的當事人,或者說是電影中的演員,則是警幻仙子下面的一位神瑛侍者與太虛幻境中的一棵絳珠草。神瑛侍者和絳珠草雙雙下凡投胎,以償灌溉之情。這就是寶玉與黛玉。①趙岡:《紅樓夢的兩種寫法》,見《紅樓夢論集》,臺北:志文出版社1975 年版,第122—123、123 頁。
電影攝影師是石頭(敘述者),而演員則是神瑛侍者(警幻仙境)賈寶玉、絳珠仙草(太虛幻境)林黛玉。因為他們兩位,就又“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他們去了結此案”。這些人就是書中的配角。這塊頑石是以什么身份來從事記錄工作的呢?它被變成一塊五彩晶瑩的通靈寶玉,被神瑛侍者銜在口中而降世。此后它就一直被賈寶玉佩在身上,形影不離。因此,這塊頑石成為最好的目擊者。寶玉及其周圍的人物一舉一動,故事的全部發(fā)展,它都一一看在眼中。
趙岡敏銳地坦言:
……記錄人一旦離開現場,記錄就應中斷。不幸在第二十五回“通靈玉蒙蔽遇雙真”時,雪芹又放棄了這個原則。②趙岡:《紅樓夢的兩種寫法》,見《紅樓夢論集》,臺北:志文出版社1975 年版,第122—123、123 頁。
這“不幸”二字可見出趙岡先生的矛盾心理,他很希望作者把這種精致的敘事修辭貫徹到底,但他又是一位實事求是的學者,他不回避存在于小說中的那些不利于他的論斷的現象,因而指出了這種“不幸”。
香港的馬力先生說,凡是寶玉在場的情節(jié),石頭因為是戴在他的身上,便像自動錄影機一樣進行記錄;但如果石頭失去了觀察故事的機會,記錄就得中斷。比如,第八回寫寶玉睡覺時,“襲人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③俞平伯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141、183、8 頁。(甲戌本)這樣,石頭便什么也看不見了,本來還是吵吵鬧鬧的場面,到這時,一下子就收起來了。第十五回說到寶玉要和秦鐘算賬時,又有“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這時,石頭又失去觀察故事發(fā)展的機會,因此只能說:“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賬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chuàng)。”④俞平伯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141、183、8 頁。(甲戌本)與翁開明、趙岡等先生的誠實不同,馬力盡量地去為小說中的敘事視點之不統(tǒng)一進行回護。
總之,曹雪芹之前,原始作者另有其人。其敘述的特點是說書人、敘述者、作者三個視角同時存在。而且這種文本被部分地保留在曹雪芹的改本中。
曹雪芹的改本也是說書人、敘述者、作者三個視角同時存在。與原始作者的文本合在一起之后,就成了各種“視角”的大合唱。
這個特點注定了用敘事學、探佚學闡釋《紅樓夢》時都會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一旦離開《紅樓夢》的成書過程的復雜性,其闡釋就會陷入捉襟見肘、難以自圓其說的境地。
《紅樓夢》是一部未完成之作,曹雪芹只是改完了前八十回?,F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其后四十回的作者是誰?
也即,《紅樓夢》的作者問題其實是包括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作者。
第一個問題是,《紅樓夢》寫完了嗎?
因為我們認為,曹雪芹之前有一位原始作者,因此這個問題展開來就變成兩個問題:
問題一:原始作者把故事寫完了嗎?
問題二:曹雪芹改完了嗎?
1.未完成的跡象(多指曹雪芹之修改)
脂批說: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萦崞讲嫞骸吨廄S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141、183、8 頁。
現存的《石頭記》前八十回中存在著以下事實:(1)許多回中仍有脫榫或未完成的篇幅。(如庚辰本中,第十一、三十六、四十一、五十九各回回首的故事均與前一回不接;第二十二回,脂硯在丁亥即1767 年的注中說,作者已于此回定稿前亡故;第七十五回,脂硯在一條寫于乾隆二十一年即1756 年的注中指出,缺中秋詩,俟曹霑補來。)(2)第十八、十九、七十五、八十回尚缺回目;(3)許多回缺少回末的詩聯;(4)第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全缺。
由此可以斷言,曹雪芹去世前,前八十回的修改工作仍未完成。
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回后有評語:“此回未成而芹逝矣?!边@里的“未成”是未修改完,不是沒有寫完的意思。
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回前有評語:“乾隆二十一年(1756)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雹儆崞讲嫞骸吨廄S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516、293、256、414、443、283、368、378、364 頁。就是說第七十五回完成了,但個別中秋詩還需要曹雪芹補上。這里的“缺”是沒寫呢,還是傳抄中丟失了呢,很難判斷。
上面這些未完成的說法中,脂批所指的基本上是曹雪芹的修改。
2.已經寫完的跡象(多指石頭原著)甲戌本:
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②〔清〕曹雪芹:《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8A 頁。
現有的大量脂硯齋批語,已經透露出八十回以后的情節(jié),曹雪芹的親友脂硯齋、畸笏叟都已經看到了這些稿子。如:“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后卅回猶不見此之妙?!雹塾崞讲嫞骸吨廄S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516、293、256、414、443、283、368、378、364 頁。“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后數十回《寒夜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后生過分之戒。”④俞平伯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516、293、256、414、443、283、368、378、364 頁?!昂髷凳厝籼m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雹萦崞讲嫞骸吨廄S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516、293、256、414、443、283、368、378、364 頁。“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雹抻崞讲嫞骸吨廄S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516、293、256、414、443、283、368、378、364 頁?!败缪┲痢丢z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昌(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⑦俞平伯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516、293、256、414、443、283、368、378、364 頁?!啊丢z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雹嘤崞讲嫞骸吨廄S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516、293、256、414、443、283、368、378、364 頁。“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wèi)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⑨俞平伯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516、293、256、414、443、283、368、378、364 頁?!皣@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⑩俞平伯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516、293、256、414、443、283、368、378、364 頁。
這里提到了后三十回,有完全、具體的情節(jié)。大多為畸笏叟所提,但未提到“雪芹”,應是指原作者(石頭)的舊稿。程偉元買到的很可能就是畸笏叟所讀到的。
3.大膽假設
a.石頭的《石頭記》是已經寫完的,并在社會上流傳。程偉元買到的八十回后的稿子,很可能就是石頭的《石頭記》原稿。
b.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其“披閱”是否包括八十回后原稿,不得而知;其“增刪”則可以肯定的是僅限于前八十回。
c.石頭的《石頭記》八十回后原稿為程偉元所得,交高鶚寫定?!獎t高鶚與曹雪芹做著相同性質的工作:披閱增刪。只不過高鶚所用時間極短,可能是“披閱一載”,所以其所寫后四十回水平極差。
以上的假設毫無根據,但它可以解釋高鶚何以能夠在一年之內改出這樣的水平。
近幾年來,關于高鶚是否有條件創(chuàng)作后四十回,似乎成為學界的熱點。主要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在2008 年和2018 年推出新版的《紅樓夢》:
2008 年版署名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2018 年版的扉頁題:(前八十回)曹雪芹著,(后四十回)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
人民文學出版社這樣署名的理由是建立在較為充分的論證基礎上的。其論證的對象是:高鶚不可能是程本后四十回的原始作者,從其創(chuàng)作條件、時人的記述等等,都可得出如此結論。
的確,高鶚不可能是程本后四十回的原始作者。
但我們應該公平對待高鶚。
高鶚不可能是程本后四十回的原始作者,就像曹雪芹不是前八十回的原始作者一樣。
曹雪芹披閱十載,高鶚披閱一載;曹雪芹有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驗(寫過《風月寶鑒》),高鶚并未寫過其他小說;曹雪芹血液里流淌著曹家的血,高鶚近乎“不關痛癢”;曹雪芹有著深切的人文關懷、終極關懷,高鶚只是在結束一個他人的故事?!麄冎g的差別是明顯的。
但是,高鶚與曹雪芹的工作性質卻是一樣的,都是在他人舊作的基礎上的修訂、整理、寫定?!都t樓夢》故事經由他們之手而成為一部偉大的小說,他們都是寫定者,都是這部小說的作者。《紅樓夢》的署名只能是這兩種:
1.無名氏著,曹雪芹、高鶚整理
2.曹雪芹著,高鶚續(xù)
關于《紅樓夢》的作者問題,我的結論是:就目前發(fā)現的文獻來看,我們無法確知《紅樓夢》(或《石頭記》)的原始作者姓甚名誰,但他應是曹家之人,應在曹寅的子侄輩中去找;“寫定者”意義上的作者,前八十回的作者是曹雪芹,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鶚。
我說,曹雪芹、高鶚是《紅樓夢》的作者,因為他們是寫定者。我并沒有否定曹雪芹的著作權。但歷來的“捍衛(wèi)曹雪芹著作權”論者,并不是在討論“寫定者”的問題,而是堅決否定曹雪芹之前,《紅樓夢》的作者另有其人。所謂的“捍衛(wèi)曹雪芹著作權”,其真實的命題是:否定《紅樓夢》存在著曹雪芹之外的“原始作者”。
支撐起“捍衛(wèi)曹雪芹著作權”旗幟的是其背后的學術理念,即“曹賈互證”這一新紅學的核心理念。
胡適先生說:
《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①胡適:《紅樓夢考證》改定稿,1922 年亞東本《紅樓夢》再版卷首。
這話說得何等明白!《紅樓夢》明明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的書。若作者是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那個深自懺悔的“我”,即是書里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懂得這個道理,便知書中的賈府與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
顧頡剛先生說:
我疑心曹雪芹的窮苦,是給他弟兄所害??础都t樓夢》上,個個都歡喜寶玉,惟賈環(huán)母子乃是他的怨家;雪芹寫賈環(huán),也寫得他卑瑣狠郁得狠:可見他們倆有彼此不相容的樣子,應當有一個惡果。但在末四十回,也便不提起了。
賈政對于賈環(huán)的卑瑣,寶玉的癡憨,都是不歡喜的,所以曹寅的詩上把“承家”希望到侄子身上,也是有的。我的意思,《紅樓夢》上把弟兄排行弄亂了,賈環(huán)應是比寶玉大,父死之后,由他襲職——七十五回末了,賈赦拍著賈環(huán)的腦袋笑道,“以后就這樣做去,這世襲的前程就跑不了你了”,似可作證。②轉引自陳維昭:《紅學通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148 頁。
慧先的《曹雪芹家點滴》:
上列《曹俯代母陳情折》中所述,曹颙的遺腹子,據冷子興說的賈家世次,該是賈赦的兒子賈璉了吧。
在《紅樓夢》中,賈璉鳳姐夫婦似大于寶玉約有十歲之多。如其賈璉果為曹颙的遺腹子,生于康熙五十四年,那末曹雪芹的生年,該為雍正時(如生于雍正元年,1723 年,那末死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 年,正為“四十年華”)。①慧先:《曹雪芹家點滴》,《學術》1940 年第1 期。
這些紅學家可以在“曹家”與“賈府”之間自由地過渡。不僅歷史可以用來證明小說故事之為實錄,而且小說故事、人物可以被當成史料去印證歷史。這就是所謂“曹賈互證”。一旦承認曹雪芹之前《紅樓夢》作者另有其人,這一“曹賈互證”便難以操作。
作為對“誓死捍衛(wèi)曹雪芹著作權”之專制的反撥,每一次的“作者新說”都能激發(fā)起強烈的關注。這對于消費主義意識形態(tài)來說,是一種商機。誓死捍衛(wèi)反而激起“新說”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因為“新”,所以就有關注度。
結果變成了捍衛(wèi)者和消費主義之間的雙簧,生生不息。
其根本原因在于,無論是捍衛(wèi)者還是消費主義,都未能合理地看待作者與原始作者的關系問題。
我之所以認同、強調有“原始作者”這種說法,是因為原始作者問題跟《紅樓夢》研究的一系列問題相關。承認這一點,很多紅學的問題就會得到合理的解釋。
雖然《紅樓夢》的作者問題至今我們還沒能找到鐵證,但“原始作者”說可以讓我們以更加平和的心態(tài)、更加學術的心態(tài)去展開紅學的討論,去淡然面對各種爭奇斗異的“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