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萬金 趙寅君
(山西大學 國學院,山西 太原030006)
忠義之為德,盛乎大哉。忠臣義士向來是傳統(tǒng)社會最被認可的人倫楷模。趙氏孤兒故事中的程嬰、杵臼,忠義兼?zhèn)?,為趙氏盡忠,于朋友有義,遂列身其中。趙孤故事的流傳以忠義價值的文化承傳為核心,隨著故事的反復陳說,意義的不斷沉積,故事中的各色人物已然成為各具意義的文化典范,作為忠義典范的程嬰、杵臼更是特征鮮明,不斷重復的故事敘述強化著勸善懲惡的價值判斷,程嬰、杵臼形象亦得深入人心,逐漸成為民族傳統(tǒng)中的忠義英雄,感召后人,非止一代。
自本事之后,《春秋》簡言,《左傳》詳述,至《史記》而大成,趙孤故事的流傳日漸廣泛,隱于其中的正是中華民族恒久悠遠的忠義精神。于趙孤故事而言,傳統(tǒng)社會的最大認同始終為節(jié)義忠烈的典范意義,而故事得以不斷重述的核心價值亦在于此,千百年來,基于道德認同的文化心理成為趙孤故事最為深廣厚重的接受基礎。無論文體雅俗,無論作者身份,核心價值的基本認同因循無改,最為深層的忠義情懷于文字中噴吐激發(fā),潛行浸潤的民間情緒為之感染,由之造就的價值取向,遂成為趙孤故事接受、傳播的一般態(tài)度。
元劇《趙氏孤兒》盛行搬演之前,趙孤故事的流傳已將近兩千年,士人的立傳賦詩自不必言,民間的接受傳播亦潛行其間。如趙姓之祀程嬰、杵臼,必有淵源講述,司馬遷所采,或本于此?!妒酚洝反笮杏谑?,受者更眾,傳播遂為廣遠?!妒酚洝穫鬏d,所記者何?“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①〔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3295 頁。。明確的道德限定顯然有著高于一般身份地位的優(yōu)先權。列國君臣,其數眾矣,惟明賢忠義者,才可為記。不言“義士”,而特別拈出的“死義之士”最是《史記》著力之處。據司馬遷自述《史記》百三十篇所作因由,“義”之出現最為頻繁。儒家素稱仁義,在整個《史記》中,“義”字出現頻次約為“仁”字的兩倍多,將近500 次。從某種程度上說,《史記》可謂因“義”而作,卿相權貴雖位尊一時,若無忠義之行,則不予關注,趙孤故事入傳之根本原因即在于此。
司馬遷之傳程嬰、杵臼,暢言其義,劉向述趙孤故事,稱其節(jié)士,庾信詩文稱引,慕其忠義,程嬰、杵臼之義,由節(jié)義而忠義,本旨相同而略有差別。節(jié)義,重在操行倫理;忠義,重在君臣之道。所重不同,其情懷亦略有軒輊,然要其根本,皆為“義”之體現。史傳詩文的不同觀照,不同層面的價值認可,所體現的正是傳統(tǒng)社會對于趙孤故事的不同接受。較之“節(jié)義”典范的上層認同,“忠義”榜樣更易為下層接受。
降及趙宋,程嬰、杵臼雖得朝廷關注,并列于奉祀數十古人之中,卻無特別禮遇。公元1081 年,宋神宗元豐四年,五月戊申,“封晉程嬰為成信侯,公孫杵臼為忠智侯,立廟于絳州”。①〔元〕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304、2560 頁。時隔百年后的祀廟禮遇頗為突兀,始作俑者當為承議郎吳處厚,其上書進言曰:“臣嘗讀《史記·世家》,考趙氏廢興之本末,惟程嬰、公孫杵臼二人,各盡死,不顧難,以保全趙氏孤兒,最為忠義?!谑勤w宗復盛,傳十世至武靈王,而遂以胡服,與秦俱霸。其后為秦所并,則子孫蕩析,散居民間,今常山、真定、中山,則古之趙地也。故趙氏世為保州人,而僖祖、順祖、翼祖、宣祖皆生于河朔,以至太祖啟運,太宗承祧,真宗紹休,仁宗守成,英宗繼統(tǒng),陛下纘業(yè)。向使趙氏無此二人,以力衛(wèi)襁褓,孑然之孤,使得以全,則承祀無遺育矣,又安能昌熾以至于此?故臣深以謂國家傳祚至今,皆二人之力也?!w二人能保趙孤,使趙宗復續(xù),其德甚厚,則趙宗之續(xù),國統(tǒng)之繼,皆自二人為之也。況二人者忠誠精剛,洞貫天地,則其魂常游于大空,而百世不滅。臣今欲朝廷指揮下河東北晉趙分域之內,訪求二人墓廟,特加封爵旌表。如或自來未立廟貌,即速令如法崇建,著于甲令,永為典祀。如此則忠義有勸,亦可見圣朝不負于二人者矣。”②〔宋〕吳處厚:《青箱雜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97—99 頁。
既有同姓為宗的姓氏淵源,且有維系帝嗣的延祚關懷,于是,建廟封祀,優(yōu)禮一時。南宋偏安,又建廟臨安。以國家祀典面目出現的祭祀行為雖未獲得宋代士人的認同,對于普通民眾而言,卻頗具影響。“世俗民眾視靈驗與否來選擇宗教人士與神衹,他們根據自己對人性的認識,來理解神的行為。中國民間宗教的這種簡易性,給了信徒與宗教人士以充分的主觀發(fā)揮余地:不管是誰,只要能夠提出最令人信服的解釋,就可以說服別人信奉他(她)所崇祀的神的威力。這一靈活性意味著民間宗教對于信徒們生活中出現的變化尤其敏感?!雹邸裁馈稠n森:《變遷之神——南宋時期的民間信仰》,上海:中西書局2016 年版,第72 頁。作為保佑趙氏皇室子嗣的神靈,程嬰、杵臼頗有靈驗,如若后人所言:“程嬰、公孫杵臼于趙最為功臣,神宗皇嗣未建,封嬰為成信侯,杵臼為忠智侯,命絳州立廟,歲時奉祀,其后皇嗣眾多。”④〔元〕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304、2560 頁。崇信經史之說的士大夫們雖然不肯買賬,但于普通百姓而言,卻多半以祭祀之后的“皇嗣眾多”作為判斷?;始壹纫蚜R奉祀,百姓自然信以為神。
趙宋王朝雖然覆亡,然而,民間對于程嬰、杵臼的尊奉信仰卻未隨之消失。畢竟,對于程嬰、杵臼的建廟崇拜,原是以求嗣為目的,至于永保江山,卻非程嬰等人所職。除卻保佑子嗣外,程嬰、杵臼諸人更系古代忠臣義士的象征,而此亦是程嬰等人于民族心靈最為深層的影響所在。追崇前代名賢,累朝皆有?!笆澜吖倨浜螅肋h者崇其封。勸忠表德,可謂厚矣?!雹荨睬濉弛w翼:《陔余叢考》,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348 頁。歷代追崇自有視角的不同,作為宗教崇拜的神道尊奉,自然有別于“懷賢褒德”的道德關注。宋、元朝廷對于前賢道德的表彰大抵以“忠義”為歸,所謂“勸忠表德”,正得其謂。除卻諸賢封號之中比比皆是的“忠”之字眼外,自有相關事跡的講述宣揚。作為國家策略的“勸忠”行為更與文化傳統(tǒng)中的道德崇尚契合,著力旌表與潛移默化相得益彰,于傳統(tǒng)社會而言,因朝廷態(tài)度而造就的民間崇拜更是不可忽視的文化力量,較之觀念之玄虛,忠臣義士的切實行狀入人之深,化俗之廣,固非尋常。被視作古之義士的程嬰、杵臼自不例外,自宋而元,士林雖有微詞,民間的關注接受卻始終聚焦于忠義精神的承載。在金代,在山西,祭祀程嬰、杵臼廟祠即有兩處,一則絳州,系趙宋官修,再則為忻州,或為民間所建。祚佑趙姓延祀的官修廟祠,雖盛極一時,然宋亡即廢,感于忠義節(jié)烈的民間崇拜,卻不以王朝更迭而興廢,歷久尚存,足見,忠義精神之感召遠在皇家的權力提倡之上。自官而民,自南而北,廟宇祠堂自是“勸忠表德”的有形標識,但更為深層的信仰力量卻是忠義精神于民族心靈中的無形積淀。
于趙孤故事而言,無論是經史領域的求真辨析,還是趙氏皇家的有意表彰,或抑或揚的文化影響固然存在,但核心價值的基本認同卻不因之改變。趙宋之亡,士人們或為神傷,或為激憤,遺民情懷充溢天地之間,忠義節(jié)烈,層出不窮,雖布衣庶民亦為之感染。需要指出的是,最為深沉的遺民情緒遠不限于對前朝政治的嘆惋懷念,更多的是因亡國而激發(fā)的忠義情結,故可博得共鳴,舉世所仰。代宋而興的元帝國不僅對宋末忠臣義士頗為優(yōu)禮,于民間的忠義行為亦用力提倡,“祠忠臣、褒節(jié)婦”的舉措,比比皆是,武宗即位伊始,即詔令將“義夫義婦、孝子順孫”等“具實以聞,別加恩賜”。①〔元〕佚名:《元典章》,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1990 年版,第37 頁下。古已有之的忠義情懷于宋元之際的政局變化中噴吐激發(fā),潛行浸潤的民間情緒為之感染,由之造就的價值取向,遂成為趙孤故事接受、傳播的普遍心態(tài)。
“忠義者,真天下之大閑歟!”②〔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191,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版,第5496 頁。忠義精神的著力表彰成為元雜劇《趙氏孤兒》的基本敘述立場,盡管劇作的故事重述與史傳的本事記載出入甚多,元劇作者的增飾刪減更不同于詩文碑傳的嘆詠感懷,但貫穿其中的核心價值卻一脈相承,“忠義”二字更是統(tǒng)領全劇的靈魂所在。元刊本之末有“正名”四句,曰:“韓厥救舍命烈士,陳英說妒賢送子。義逢義公孫杵臼,冤報冤趙氏孤兒?!雹邸豆沤耠s劇三十種》,京都: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影〔元〕刻本影印,第66 頁下。明刊本以“公孫杵臼恥勘問”為題目,以“趙氏孤兒大報仇”為正名。即題名而言,表彰忠義之意圖已是分明;至若劇作之中,忠義字眼更是鋪滿紙面,貫穿始終。
《趙氏孤兒》以“忠良”定位趙氏,以之作為全劇展開的倫理基礎。對于“趙盾弒其君”的經學話題而言,宋元學者自有議論,然而,精英的學術關注卻非通俗劇作的留心所在。趙氏家族既然以“忠良”面目登場,經史所云的“弒君”之論遂被有意刪改。對于晉靈公,雜劇并無特別敘述,既不言其“不君”之事,亦不交待其最后結局。元刊本最末云:
【煞尾】欲報俺橫亡的父母恩,托賴著圣明皇帝福。若是御林軍肯把趙氏孤兒護,我與亢金上君王做的主。④《古今雜劇三十種》,京都: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影〔元〕刻本影印,第66 頁下。
據全劇曲文推論,這位“圣明皇帝”正是晉靈公,而明刊本亦有“明主晉靈公”之語。較之趙盾弒君的經史爭論,以晉靈公為明主的論調正是對一般史實的徹底顛覆。從趙盾弒君的有意回避,再到靈公有道的刻意粉飾,不惜改寫經史的用心亦頗為明顯:維護趙氏忠良之名,成就劇作的忠義精神。無論是趙盾的弒君,還是靈公的不君,一旦寫出,必將引起“忠”的爭論、懷疑,導致忠義精神的不純不粹。故而,元劇所預設的政治背景有意遮蔽了經史之中的倫理爭議,由之呈現的則是以“忠”為本的道德凸顯?!爸遥裰??!对姟吩唬骸袣w于周,萬民所望。’忠也。”①〔清〕洪亮吉:《春秋左傳詁》,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536 頁。整個故事的重述必須建立于符合大眾旨趣的道德認同之上,對于“忠”的立場奠定則是戲劇敘事的邏輯起點。
《趙氏孤兒》的劇情因“忠”之誤解而展開,事君以忠的趙氏家族因故被晉靈公誤解,釀成滅門之禍。靈公雖難脫其咎,但其所承擔的責任僅是被奸臣蒙蔽的“不明”,卻非不堪其任的“不君”。劇中對晉靈公的指責大抵在“偏順”之昏,若稱“奈靈公聽信讒言,任屠賊橫行獨步?!雹凇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頁。又言,“正遇著不道的靈公,偏賊子加恩寵,著賢人受困窮?!雹邸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頁。雖斥為“不道”,落足處仍在偏聽不明。至如“好臣強也屠岸賈,好君弱了晉靈公”④《古今雜劇三十種》,京都: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影〔元〕刻本影印,第65 頁上、第65 頁下。,雖語帶反諷,亦僅是對靈公偏信以致大權旁落的批評。再如曾為宰輔的公孫杵臼所唱:【賀新郎】誰敢著一封書奏帝王宮。順著屠岸賈東見東流,搬的晉靈公百隨百從。唬的兩班文武常驚恐,向班部里都妝懵懂,緊潛身秉笏當胸,僅鰾膠粘住口角,似魚刺嘎了喉嚨,低著頭似啞子尋夢。也是世間多少事,盡在不言中。⑤《古今雜劇三十種》,京都: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影〔元〕刻本影印,第65 頁上、第65 頁下。
細究其詞,對于靈公頗有開脫之意,君主的“不明”源于奸臣的搬弄、庸臣的顢頇,明哲保身的官場守則造就了整個朝政的“忠義”缺失,“臣不賢而君不明”的政治生態(tài)借致仕宰輔之口表出,曲盡微妙?!氨M在不言中”的慨嘆之中包含著歸于從政規(guī)則的無奈認同,藏于紙背的恰是對忠義道德的渴盼。對于靈公的有限批評,既承認其為君的合法性,又指出其不當之處,本是忠臣諫上的應有之義,亦是傳統(tǒng)文學的中庸態(tài)度。作為忠良的趙盾不能有過,作為君主的靈公不能無道,并非有意的曲筆開脫,正是勸善褒忠的宗旨所在。
古之敘事,向以褒貶善惡為念。自孔子作《春秋》,勸善懲惡、辨析忠奸的敘述思路漸成傳統(tǒng),見于戲曲小說,更是蔚為大觀。戲曲敘事之展開,多賴對立沖突,而忠奸對立則是深植于傳統(tǒng)的基本判斷。趙孤故事既以忠義為精神,因之構建的根本矛盾便是深植于傳統(tǒng)的忠奸對立。
故事伊始,在楔子中,趙朔起首的第一句唱詞便是:“枉了我報主的忠良一旦休!只他那蠹國的奸臣權在手?!雹蕖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頁。開宗明義,標明本旨所在。第一折中,韓厥的開篇首唱亦是此調,其曰:“列國紛紛,莫強于晉。才安穩(wěn),怎有這屠岸賈賊臣?他則把忠孝的公卿損?!雹摺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頁。緊隨其后的第二首“混江龍”情緒更為激憤:“忠孝的在市曹中斬首,奸佞的在帥府內安身?!雹唷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頁。在第三折,公孫杵臼的起始唱詞,亦與此同,其曰:“兀的不屈沉殺大丈夫,損壞了真梁棟。被那些腌臜屠狗輩,欺負俺慷慨釣鰲翁。正遇著不道的靈公,偏賊子加恩寵,著賢人受困窮?!雹帷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頁。隨于其后的第二段唱詞中亦有“只將那會諂諛的著列鼎重裀,害忠良的便加官請俸,耗國家的都敘爵論功”⑩〔明〕臧懋循:《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0、1483、1477、1479、1479、1482—1483、1483 頁。之類的相似情緒。接連散出的情緒鋪墊,明白無疑地展現出雜劇《趙氏孤兒》的基本沖突與倫理態(tài)度。其后,在第三折開篇,公孫杵臼的唱詞中,同樣有著“損忠良賊徒”的字眼。至第五折開篇,趙武的開篇唱詞中亦有“今日報仇舍命誅奸黨”的描述。第四折中,趙武以不明真相的少年姿態(tài)登場,作者為其安排登場唱詞正欲表現其受蒙蔽的狀態(tài)。明刊本中但言其“盡心兒扶助”“賢臣屠岸賈”,而元刊本中則標明了屠岸賈謀朝篡位的奸臣用心。既言“待交我父親道寡稱孤”,又稱“反故主晉靈公,助新君屠岸賈”??v觀全劇,每折首唱,皆以忠奸立意,作為開場的特殊演唱自是劇作本旨的意義點明。唱詞之外的賓白,作為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交待,雖未敘事,卻不乏或明或暗的道德評判,諸如忠良、奸佞的表達更是常見。忠奸對立雖是屢見不鮮的老生常談,卻是不容忽視的價值根本?!囤w氏孤兒》的精彩動人,自不在此,但若論其深入人心,卻是民眾接受的認同基點。
由忠奸對立而引申出的劇作表現則是屠岸賈奸臣形象的凸顯,在雜劇中,屠岸賈以奸臣的面目登場,成為造就故事悲劇的反面人物,擔負著全副罪惡。上欺晉君,下陷忠良;從剪草除根的殘忍到謀朝篡位的野心,樁樁件件,可謂罪大惡極。雜劇中的屠岸賈以“凈”出場,“副凈所扮之人,不似正凈僅扮忠良之單純。奸相權臣,悍將梟帥,土豪惡霸,與夫巨盜兇寇,均有其份。故首須將各人之個性、身份加以揣摩分別清楚,而后始能恰到好處。至其做工”①徐慕云:《中國戲劇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185 頁。。對于這位反面角色,除了將各種惡行移加其身,如將其身份抬高至“晉國大將”,位高權重,欺上瞞下,正是奸臣常見行徑,養(yǎng)獒、進讒、滅族、搜孤、殺孤的系列行為正是讒害忠良的表現,忠良被害,讒臣得勢,便有弒君之念,頗為簡單的奸臣邏輯正是忠奸對立下的一般表現。于屠岸賈而言,最為突出的奸惡之處,則在對于忠良之后的趕盡殺絕。全劇之中,除屠岸賈之外,登場人物,或唱或白,于屠岸賈皆以奸臣、賊臣稱之,足見鄙夷。最末的魏絳更云“這損害忠良的奸賊”,意旨甚明。對其惡行,全劇之中尤為口誅筆伐者,便是其斬草除根的陰毒用心。
第一折開場,屠岸賈即發(fā)令:“若有盜出趙氏孤兒者,全家處斬,九族不留。一壁與我張掛榜文,遍告諸將,休得違誤,自取其罪?!雹凇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78、1479、1479、1483 頁。故事因此展開。韓厥領命把守府門,云:“嗨,屠岸賈,都似你這般損壞忠良,幾時是了也呵!”③〔明〕臧懋循:《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78、1479、1479、1483 頁??畤@中頗有不滿,至唱詞中更言:
【油葫蘆】他待要剪草防芽絕禍根,使著俺把府門。俺也是于家為國舊時臣。那一個藏孤兒的便不合將他隱,這一個殺孤兒的你可也心何忍?!矌г啤惩腊顿Z,你好狠也!〔唱〕有一日怒了上蒼,惱了下民,怎不怕沸騰騰萬口爭談論,天也顯著個青臉兒不饒人。④〔明〕臧懋循:《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78、1479、1479、1483 頁。
于心何忍的質問中自然引出“狠心”的批評,更加以天怒民怨的氣氛渲染,以表屠岸賈之惡行。
第二折,韓厥的自刎并未終結搜孤,屠岸賈變本加厲,詐傳靈公的命,張掛榜文,“著普國內但是半歲之下、一月之上,新添的小廝,都拘刷到我?guī)浉衼砺犃?,違者全家處斬,九族不留。”如此大幅度的波及無辜,更是滅絕人性所為,天理不容。隨之出場的公孫杵臼即唱道:
【隔尾】你道是古來多被奸臣弄,便是圣世何嘗沒四兇,誰似這萬人恨千人嫌一人重?他不廉不公,不孝不忠,單只會把趙盾全家殺的個絕了種?、荨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78、1479、1479、1483 頁。
所謂“圣世何嘗沒四兇”,已然承認奸臣的普遍存在,但屠岸賈如此了無人道的行為卻將其置身于前所未有的“至惡”,而“萬人恨千人嫌”的集中所指便是“心狠”,即儒家所言之不仁。劇中反復言稱的“狠心”雖是民間口吻,卻系誅心之論,屠岸賈罪大惡極之處正在于此。正史中的實際行為不過“索于宮中”,所謂“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復索之”①〔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1783 頁。乃是程嬰的推測之語,雜劇卻于此敷衍出不惜大面積傷害無辜嬰兒的殘忍手段,原本系諸將的共同行為,也被坐實在屠岸賈一人身上。如殺害假趙孤一節(jié):
(屠岸賈怒云)我拔出這劍來,一劍、兩劍、三劍。把這一個小業(yè)種剁了三劍,兀的不稱了我平生所愿。②〔明〕臧懋循:《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9、1478、1478、1478 頁。
狀寫頗為形象,斬半歲嬰兒竟用三劍,屠岸賈之狠毒、殘忍表露無遺,作為“搜孤”的終結,屠岸賈已是窮兇極惡。較之史傳本事,作者對屠岸賈多有渲染,負“惡”誠多,作者有意的移植虛構,放大惡行,恰是忠奸對立下的一般手法與習慣情緒。
以劇作而論,作為故事主軸的忠奸對立所呈現的乃是一種普遍的價值關懷,黑白兩判的道德取舍自非歷史真相,乃文學渲染的常見表達,并無新奇特異之處,卻最能獲得一般大眾的普遍認同。勸善懲惡的褒貶寄寓,自是古已有之的傳統(tǒng)筆法,對于復雜史事的忠奸解讀,雖顯簡單,卻使得故事的精神主旨由之挺立。
“曲之歷世也,亙四五百年,……無非演暢物情,表彰人事?!雹垡θA:《弗堂類稿·曲學一勺》,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 年版,第320、313 頁。有別于史家的真實敘事,雜劇所呈現乃是一種貼近人情的逼真?!拔┣M而無遺,乃人情之真諦。若論世而尚友,與求之鴻博,不知曲之深切而著明也?!雹芤θA:《弗堂類稿·曲學一勺》,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 年版,第320、313 頁。所謂人情真諦,未必是完全吻合原始事實的搬演傳遞,實是一種合乎人情事理的文學塑造。于雜劇而言,最可表現此種真實情態(tài)者,并非對立沖突下的情節(jié)推動,而是藏于敘事微處的細節(jié)補充。
《趙氏孤兒》雖以忠奸對立為本,但對于忠臣義士的形象卻未大力渲染,有意拔高。作為頭號義士的程嬰,并未曾開口演唱,自抒胸臆,僅于賓白動作中穿插表現,歷盡曲折,終成大義。然而,以草澤醫(yī)人出場的程嬰并無太多的英雄氣概,亦無俠肝義膽的著力渲染,貫穿始終的表演乃是擔憂驚懼中的立孤行為,最為深刻逼真的細節(jié)表現,則是對于“泄密”的始終擔心。程嬰登場自言:“自家程嬰是也,元是個草澤醫(yī)人,向在駙馬府門下,蒙他十分優(yōu)待,與常人不同??赡瓮腊顿Z賊臣將趙家滿門良賤,誅盡殺絕,幸得家屬上無有我的名字?!雹荨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9、1478、1478、1478 頁。寥寥數語間,便已將人物的身份特征、感情基礎、性格表現交待清楚,“與常人不同”的優(yōu)待成為程嬰仗義救孤的動機,而“幸得”二字則將這位醫(yī)人膽小求安的細微心態(tài)和盤托出。救孤之行,并非程嬰的主動,而是公主的哀求。趙家蒙難,程嬰尚“傳茶送飯”,略見其義,作為門下醫(yī)人的程嬰僅是以此種日常行為來報恩,并無更多的想法,“聞的公主呼喚,想是產后要什么湯藥”,不曾想公主卻以孤兒托付,程嬰的第一反應則是:“公主,你還不知道:屠岸賈賊臣聞知你產下趙氏孤兒,四城門張掛榜文,但有掩藏孤兒的,全家處斬,九族不留。我怎么掩藏的他出去?”⑥〔明〕臧懋循:《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9、1478、1478、1478 頁。雖未明確拒絕,卻已將其恐懼擔心完全表露。公主下跪哀求,程嬰雖然答允,卻非豪氣干云,而是顧慮重重:“公主請起。假若是我掩藏出小舍人去,屠岸賈得知,問你要趙氏孤兒,你說道,我與了程嬰也。俺一家兒便死了也罷,這小舍人休想是活的?!雹摺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9、1478、1478、1478 頁。公主為使程嬰放心,自縊身亡,頗見節(jié)烈。當孤兒被韓厥搜出,“程嬰做慌,跪伏科”,韓厥仗義放行,程嬰的表現更是可圈可點:
〔云〕程嬰,你抱的這孤兒出去。若屠岸賈問呵,我自與你回話?!渤虌朐啤乘髦x了將軍?!沧霰鋬鹤叱鲇只毓蚩啤场舱┰啤吵虌耄艺f放你去,難道耍你?可快出去!〔程嬰云〕索謝了將軍?!沧鲎哂只毓蚩啤场舱┰啤吵虌?,你怎生又回來?
【金盞兒】敢猜著我調假不為真,那知道蕙嘆惜芝焚。去不去我?guī)谆丶覍⒁帘M,可怎生到門前兜的又回身?〔帶云〕程嬰,〔唱〕你既沒包身膽,誰著你強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程嬰云〕將軍,我若出的這府門去,你報與屠岸賈知道,別差將軍趕來拿住我程嬰,這個孤兒萬無活理。罷,罷,罷!將軍,你拿將程嬰去,請功受賞。我與趙氏孤兒,情愿一處身亡便了?!舱┰啤吵虌?,你好去的不放心也!〔唱〕①〔明〕臧懋循:《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頁。反復的“走又回跪”,雖不著一語,卻將程嬰的擔心畏懼表現得淋漓盡致,以致韓厥怒斥,“你既沒包身膽,誰著你強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雹凇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頁。程嬰的膽小怕死于此集中流露,入木三分。韓厥自刎成仁,程嬰投靠公孫杵臼,一出場便言,“程嬰,你好慌也;小舍人,你好險也;屠岸賈,你好狠也?!雹邸裁鳌酬绊骸对x》,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頁。當與公孫杵臼議定換孤之計后,程嬰的擔心一如從前,既言:“老宰輔既應承了,休要失信。”又云:“老宰輔,還有一件:若是屠岸賈拿住老宰輔,你怎熬的這三推六問,少不得指攀我程嬰下來。俺父子兩個死是分內,只可惜趙氏孤兒,終歸一死,可不把你老宰輔干累了也?”④〔明〕臧懋循:《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頁。正是一貫口吻。其后,毆打公孫杵臼一節(jié),程嬰先“做慌科”,又唱出“我委實的難熬,尚兀自強著牙根兒鬧;暗地里偷瞧,只見他早唬的腿脡兒搖”⑤〔明〕臧懋循:《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頁。,兩相映照,甚為傳神。再后,程嬰親子被殺,先“做驚疼科”,后做“掩淚科”,正是常情。作為草澤醫(yī)人的程嬰,自與公主、將軍、大夫等在朝者不同,懦弱謹慎,不敢獨立擔當,時常以全家性命為念,深恐泄密無功;絕非豪俠的程嬰,無勇無力以保趙孤,只能以嚴守秘密的行為報恩全孤。而這種懦弱驚慌又成為畏罪告發(fā)的重要表現,故而屠岸賈深信不疑,又將趙孤認作義子撫養(yǎng),其根本所在,即是程嬰的畏懼懦弱構不成任何危險。按照程嬰的性格表現,雜劇刪改了史傳“大功告成、自刎赴義”的最后結局,以受封得養(yǎng)作為最后的結局,平淡圓滿的收束毫無波瀾,卻是切合傳統(tǒng)心理的一般表現。史傳中程嬰的后死報知己,后儒有“太過”之評,面向大眾的雜劇自然不采,更為重要的則是,程嬰性格的一以貫之,這位平凡的下層人物,有著合乎其身份、性格的軟弱表現,處處慌張、憂懼的細節(jié)表現,更使得這位“義士”有著普通人的情緒、心態(tài),仿佛身邊人物,尤見逼真。
始終憂懼的“義士”程嬰并無一點英雄氣概,卻于憂懼之中完成了救孤、換孤、存孤的不朽功業(yè),雖然滿心恐懼,更未標榜氣節(jié),卻于平凡普通中完成了不可能的義行。舍親子,換趙孤是存趙的關鍵所在,最是程嬰的勇氣所在,雜劇對此并未太多渲染,只是將其設定為程嬰的想法:“念程嬰年已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經滿月。待假裝做趙氏孤兒,等老宰輔告首與屠岸賈去,只說程嬰藏著孤兒。把俺父子二人,一處身死,老宰輔慢慢的抬舉的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可不好也。”⑥〔明〕臧懋循:《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1、1481、1483、1485、1488、1484 頁。而公孫杵臼的年齡被設計為70 歲,史傳中最為著名的“死易,立孤難”的討論并未出現,取而代之的則是符合人情事理的年齡選擇。孰難孰易,見仁見智,雜劇演出自無深刻之想,其意不在辨析道理,而在合乎情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程嬰之子“未經滿月”,屠岸賈搜捕的對象是“半歲之下、一月之上”的小兒,并不在搜捕范圍,可以豁免。此處細節(jié)的點明,實在特別說明程嬰之義,所謂擔心屠岸賈屠殺晉國小兒,以致程門絕戶,不過托辭,并非這位懦弱醫(yī)人的真實想法。
雜劇雖未刻意拔高程嬰、杵臼之忠義形象,但涉及人倫品節(jié),確不得不為之曲筆改寫。程嬰、杵臼的救孤行為,《史記》明言,“二人謀取他人嬰兒”,實有不仁之嫌?!叭耸忌粙雰骸!雹佟矟h〕劉熙撰,〔清〕畢沅疏證,〔清〕王先謙補:《釋名疏證補》,北京:中華書局2008 年版,第92 頁。純潔無邪,無欲無求,為世間最無辜者,因其為人之初始,最可見人之可貴處,最得人間之惻隱關懷,誠若《孟子》所云:“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雹凇睹献幼⑹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93 頁。與之相反,戕害嬰兒者則罪加一等,被視作違背人性之滅絕行為。屠岸賈所以為后世所唾棄,即與其所殺為嬰兒頗有關聯。史書中,程嬰、杵臼的謀取行為實為道德之玷,不宜亦不可鼓吹。故而,雜劇則特別將“他人嬰兒”改為“程嬰親子”,從道德而言,因大義而獻己子,不傷害他人,無損于仁。從生命而言,程嬰雖未捐軀,卻獻出了親子性命,較之公主、韓厥、杵臼、亦大體相似,并稱為“義”。以性情而論,據程嬰于雜劇中的畏縮表現,自不會有謀取他人嬰兒的手段念頭。在被迫毆打公孫杵臼時,程嬰亦言:“元帥,小人是個草澤醫(yī)士,撮藥尚然腕弱,怎生行的杖?”雖是推托之辭,卻于細處標出實情。就《趙氏孤兒》而言,并無唱詞的程嬰并非主角,然而,借言行細節(jié)所塑造的人物卻親近逼真,雖無英武氣概,卻血肉飽滿,程嬰的義士品格由史傳中頗為過激的“自殺下報”轉移為大義面前的性格轉換,于憂懼中激發(fā)的義行更是寓神奇于尋常的妙筆。
細節(jié)所以真實,描述扮演的傳神逼真或在其次,最為關鍵處,乃是切合人情世故的合理闡釋。“迨夫曲之為妙,極古今好丑、貴賤、離合、死生,因事以造形,隨物而賦象,……笑則有聲,啼則有淚,喜則有神,嘆則有氣,非作者身處于百物云為之際,而心通乎七情生動之竅,曲則惡能工哉!”③〔明〕孟稱舜:《古今名劇合選》序,《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濟南:齊魯書社1989 年版,第444 頁。身處其境的合理想象,正是為曲工妙的根本所在,細節(jié)所在,尤為關鍵,整個劇作的活龍活現盡在于此,大處轉移,小處逼真,程嬰等人的忠義形象雖然有別于史傳所載,卻別有一種生活的合理真實,最符合民眾的接受心理。
傳統(tǒng)詩文觀照下的趙孤故事,大抵保持著經史所載的故事原態(tài),盡管切入的視角萬差千別,具體的表達闡述亦面目迥異,但“述而不作”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大體無二,對于故事的反復陳述中始終保持與經史大體一致的價值取向。正宗詩文的故事重述自是精英階層的態(tài)度呈現,自有其思想規(guī)范與美學訴求,而面向下層的民間創(chuàng)制,自然有別于知識精英的“述而不作”。作為新載體的俗文學所呈現出的文學趣味與美學精神亦截然不同,但“文以載道”傳統(tǒng)下的價值關懷卻一脈相承。
舉世認同的忠義精神成為趙孤故事進入元雜劇的心靈原點。盡管劇作的故事重述與史傳的本事記載出入甚多,元劇作者的增飾刪減亦不同于詩文碑傳的嘆詠感懷,但貫穿其中的核心價值卻一脈相承,正即“忠義”二字。縱觀全劇,始終未出場的晉靈公實是滅趙、興趙的最終締造者,趙氏的興亡歷程,始于“忠良”的蒙蔽不識,終于“忠義”的褒獎爵賞,隱于其后的思想主線正是忠義精神的由暗而明。精英立場下的經史考辨,意在求真,庶民視角下的故事重述,旨在向善。如此心態(tài)下的故事重述自然不會糾纏于歷史的真實,其所呈現的正是民族道德求善指向。盡管沒有十足徹底的批判意識,盡管有著曲解真相的誤讀導向,然最不可忽略的,正是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下的忠義信仰,最是不應忽略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