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東 王再超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430079）

黃侃先生《春秋名字解詁補(bǔ)誼》一文于1908 年刊發(fā)于《國粹學(xué)報(bào)》，今收入《黃侃論學(xué)雜著》。該文之小序稱：“高郵王君為《春秋名字解詁》，訓(xùn)誼塙固，信美矣。蓋闕而不說者，無慮二十事。德清俞君作為《補(bǔ)誼》，猶未盡詮明?！佣嘞救眨诖硕?，亦嘗為之考索；又時(shí)有所聞?dòng)趲?。俞君舊解，頗有增易；要求其是，不敢自謂能補(bǔ)二君之闕。”①黃侃：《春秋名字解詁補(bǔ)誼》序言，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編：《黃侃論學(xué)雜著》，北京：中華書局1964 年版，第402 頁。可見，該文是對(duì)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俞樾《春秋名字解詁補(bǔ)義》中闕疑未說或“未盡詮明”的20 多個(gè)條目進(jìn)行續(xù)補(bǔ)性研究，以求其是。筆者認(rèn)為，該文對(duì)20 多個(gè)春秋時(shí)人名字的解詁有理有據(jù)，大多精審明備，讀之令人擊節(jié)嘆服，體現(xiàn)了一代語言學(xué)宗師深厚的學(xué)術(shù)功力與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只是少數(shù)條目的訓(xùn)解似有待再行斟酌。今不揣狂愚，擇取其中二條，略陳鄙見，以就教于專家、同仁。

一、魯公夏首字乘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公夏首，字乘?！秉S侃先生《春秋名字解詁補(bǔ)誼》“魯公夏首，字乘”條解釋其名字之間的語義關(guān)系說：

首有上誼，（《易·大過》虞注：“頂，首也?！薄斗窖浴罚骸绊?，上也?！币源酥卓捎?xùn)上。）乘亦有上誼；（《呂氏春秋·貴直篇》注：“乘，陵也?！薄吨苷Z》注：“上，陵也。”乘、上同訓(xùn)，以此知乘可訓(xùn)上。）故名首，字乘?；蛟唬菏滓舱?，直也；（《郊特牲》文。）乘與繩通，（《詩·緜》：“其繩則直?！惫{：“乘，聲之誤，當(dāng)為繩也?！保├K者，直也。（《廣雅·釋詁三》。）

今按：關(guān)于“首”“乘”二詞之義的訓(xùn)釋，黃先生在此提供了兩種說法：一是二者均有“上”義，一是二者均有“直”義。筆者認(rèn)為，前一種說法的可商之處在于：“首”訓(xùn)“上”，是上端、上方之意，為名詞義，而“乘”訓(xùn)“上”，是登上、上升之意，為動(dòng)詞義，二者之義不甚相應(yīng)。相對(duì)而言，后一種說法較為可取，但亦似有再作討論的必要：“首”訓(xùn)“直”，古文獻(xiàn)中不常見；單文孤證，還難以使人篤信不惑。再者，所舉《禮記·郊特牲》“首也者，直也”之文，其中“直”是否一定作“正直”講，還未可遽下結(jié)論，因?yàn)猷嵭⒋嗽疲骸爸?，或?yàn)椤疇谩?。?/p>

筆者以為，古人的名與字在意義上往往有一定的聯(lián)系：或相同相近，或相反相對(duì)，或相因相關(guān)。此條之名“首”與字“乘”的意義關(guān)聯(lián)性應(yīng)該體現(xiàn)在二者均表守衛(wèi)、防守之義上。理由如下：

“首”當(dāng)讀為“守”?！肮氖住敝笆住?，古籍亦有作“守”者。如《孔子家語》卷九《七十二弟子解》：“公夏守，字子乘?！鼻迦肆河窭K《史記志疑》卷二八于《史》文“公夏首字乘”下云：“案：《索隱》謂《家語》同，而今《家語》作‘公夏守，字子乘’，疑‘首’字誤。乃唐、宋《志》并作‘首’，《通典》作‘守’，《通考》于唐之封作‘守’，宋之封作‘首’，豈古以音同借用耶？”①〔清〕梁玉繩：《史記志疑》，北京：中華書局1981 年版，第1231 頁。古代文獻(xiàn)資料中，常見以“首”為“守”之例。如《文選·陸倕〈石闕銘〉》“守似藩籬”，敦煌本《文選》殘卷（伯5036）作“首似蕃籬”②參見羅國威：《敦煌本〈昭明文選〉研究》，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252 頁。。又如，敦煌寫本伯2226《社文》：“秉禮義以立身，首忠孝以成性?！雹埸S征、吳偉校注：《敦煌愿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5 年版，第642 頁。其中“首”顯為“守”字之訛。又如，常袞《授蔣渙鴻臚卿制》：“俾京師之河潤，守經(jīng)術(shù)之循吏，司秋會(huì)府，訓(xùn)夏議刑?！逼渲小笆亍弊?，一本作“首”④參見〔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397，北京：中華書局1966 年版，第2016 頁。。又如，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七三“首將”條：“‘貞元元年三月，李希烈陷南陽，殺首將黃金岳?！祝?dāng)作守?！?/p>

“乘”可訓(xùn)作“守”。例如，《尚書·君奭》：“汝明勖偶王，在亶乘茲大命?！眳侨昃]《尚書故》引戴鈞衡曰：“乘，守也?！薄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興關(guān)內(nèi)卒乘塞。”裴骃《集解》引李奇曰：“乘，守也?！庇郑骸袄羧俗砸詾榻当厮溃式詧?jiān)守乘城。”司馬貞《索隱》引李奇曰：“乘，守也?！薄段倪x·鮑照〈擬古〉》：“晚節(jié)從世務(wù)，乘障遠(yuǎn)和戎?！崩钌谱⒁钇嬖唬骸俺?，守也。”《廣韻·蒸韻》：“乘，守也?！痹诠糯鷿h語中，“乘”的本義為“升”“登”。如《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亟乘其屋?！泵珎鳎骸俺?，升也?！鼻毒耪隆ど娼罚骸俺硕蹁径搭欃?。”王逸注：“乘，登也?！本瞧淅！俺恕庇?xùn)“守”，有守衛(wèi)、防守之義，當(dāng)是由其“升”“登”之本義引申而來?！稘h書·高帝紀(jì)》：“興關(guān)中卒乘邊塞?！鳖亷煿抛ⅲ骸袄钇嬖唬撼?，守也。師古曰：乘，登也。登而守之，義與上乘城同?！薄稘h書·韓安國傳》：“又遣子弟乘邊守塞?！鳖亷煿抛ⅲ骸俺耍且?。登其城而備守也?！薄顿Y治通鑒·周紀(jì)四》：“使老弱女子乘城。”胡三省注：“乘，登也。登城而守也?！?/p>

要之，“首”讀為“守”，“乘”訓(xùn)作“守”，名與字在意義上正相同。

二、齊雝人巫字易牙

《史記·齊太公世家》集解引賈逵曰：“雍巫，雍人名巫，易牙字。”黃侃先生《春秋名字解詁補(bǔ)誼》“齊雝人巫，字易牙”條解釋其名字之間的語義關(guān)系說：

巫讀為巫鼓之巫。（《法言》注：“猶妄說也?！保┩ㄗ髡_，《禮記》注：“誣，罔也”，（《樂記》注。）“妄也”。（《曾子問》注。）易牙者，合聲為雅。（牙、雅同聲，古在魚類。）雅者，正也。（《毛詩序》。）名巫，字雅，相反為誼。

今按：黃先生在此將“巫”讀作“誣”，以其義為誣妄，于古有征；將字“易牙”之義解釋為雅正，與名“巫（誣）”之義相反，亦合古人名字相配之例。只是“易牙”合聲為“雅”之說，似難證實(shí)，未可確據(jù)，且于二字只合其音不合其義，終覺不安。

筆者認(rèn)為：此條中“巫”指執(zhí)（載）羽迎神、為人祈禱的人；“易”即“狄”，假借為“翟”，指雉羽；“牙”讀作“迓”，意為迎接，指迎神。若此，“易牙”則謂執(zhí)（載）雉羽以迎接（神靈），⑤如是為解，實(shí)際上是把“易（狄）牙（迓）”視作狀謂結(jié)構(gòu)，其中“易（狄）”為名詞作狀語。直譯之，即：用雉羽迎接。與“巫”在意義上相因相關(guān)。對(duì)此，分別略加申述如下。

先說“巫”。在古代，巫是以接事鬼神、替人祈福禳災(zāi)為職業(yè)的人。《周易·巽卦》：“用史巫紛若?！笨追f達(dá)疏云：“史謂祝史，巫謂巫覡，并是接事鬼神之人也。”《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乃使巫以桃茢先祓殯。”孔穎達(dá)疏云：“巫者，接神之官?！薄秶Z·楚語下》：“家為巫史?！表f昭注云：“巫，主接神?！鼻毒鸥琛ぴ浦芯罚骸办`連蜷兮既留?！蓖跻葑⒃疲骸办`，巫也。楚人名巫為靈子。連蜷，巫迎神導(dǎo)引貌也?！笨梢?，古代巫覡的主要職司是迎接、奉祀天地鬼神。即使在現(xiàn)代社會(huì)，巫仍是以奉迎鬼神、替人祈禳為其職事。例如，“在黔北、黔東、黔南地區(qū)，盛行著一種‘儺’、‘巫’合流，宗教意識(shí)濃厚的活動(dòng)，它以驅(qū)趕惡鬼，迎請(qǐng)神鬼，為人治病，又為人們納吉、祝福、禱還愿事?！雹俑邆悾骸顿F州儺戲》，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第2 頁。

考之文獻(xiàn)資料可知，古代巫覡往往是通過舞蹈來娛神、通神，達(dá)到迎降神靈的目的；起舞之時(shí)，還常手執(zhí)鳥羽或身載鳥羽?！墩f文》云：“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褎（袖）舞形?！薄墩f文》載“雩”字之或體作“”，云“羽舞也”。清人莊有可《春秋小學(xué)》卷五釋之曰：“或從羽者，巫執(zhí)以舞而招雨之物也?！睗h人桓譚《新論》：“昔楚靈王驕逸輕下，簡賢務(wù)鬼，信巫祝之道：齋戒潔鮮，以祀上帝，禮群神，躬執(zhí)羽紱，起舞壇前?！雹凇矟h〕桓譚：《新論》（輯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年版，第14 頁。明人王應(yīng)電《周禮傳》卷三下：“巫者何？人為鬼神所降之名也。鬼神在聲氣間，非人不依，故有巫以降之。古文‘巫’字作，從二人相對(duì)而舞。蓋凡巫降神，必執(zhí)干羽、皇紱而舞，相與作其氣而迎之也?！本凸糯墨I(xiàn)的記載來看，巫者執(zhí)（載）羽而舞以迎神，其羽有鷺、翡翠、雉等鳥類之羽。《詩經(jīng)·陳風(fēng)·宛丘》：“值其鷺翿。”清人顧鎮(zhèn)《虞東學(xué)詩》卷五解之云：“于時(shí)巫覡之流，取鷺羽為翿，立之而舞以事神。”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卷一四四：“樂師掌教國子小舞，有皇舞。蓋皇，陰類也……旱暵則欲達(dá)陰中之陽，故以皇舞舞之，與巫師、女巫之舞同意?；饰枵?，以羽冒覆頭上，衣飾翡翠之羽。”巫者舞以迎神，還多用雉（野雞）羽?！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簡兮》有云：“左手執(zhí)籥，右手秉翟?！泵珎鳎骸暗裕杂鹨?。”孔穎達(dá)疏：“傳‘翟，翟羽’，謂雉之羽也?！薄逗嗁狻愤@二句雖然是描寫宮廷萬舞，但由此仍可窺見古人娛神、通神的巫舞之一斑。③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說：“歌舞之興，其始于古之巫乎？巫之興也，蓋在上古之世?！字律瘢赜酶栉??！睋?jù)此，《簡兮》描寫的萬舞與原始巫舞自有一定的聯(lián)系。日本學(xué)者白川靜《漢字》一書（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5 年版）認(rèn)為，《簡兮》所記之舞是由祭神的巫舞發(fā)展而來，有游藝化傾向。所以，有論者說：“《簡兮》毛傳曰：‘以干、羽為萬舞，用之于宗廟山川。’意思是說，萬舞包括干舞和羽舞兩部分?！鹞琛茏匀皇谷寺?lián)想到它就是鳥圖騰巫術(shù)歌舞的歷史縮影?！雹芾铥惙?、郝樸寧：《音樂圖像學(xué)的文化學(xué)闡釋》，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0 年版，第141 頁。由《簡兮》的描述可以揣知，古代巫者以羽舞迎神，常將雉羽作為巫術(shù)器具。這一古俗，我們?cè)诮裉爝€能尋覓到它的殘存之跡。例如，羌族巫舞中的跳盔甲，“是一種古老的祭祀舞……舞者身穿生牛皮制的鎧甲，頭戴野雞翎和麥桿皮盔，手中各持弩、矛，領(lǐng)舞的巫師要掛上肩鈴”。⑤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委員會(huì)編：《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2 年版，第525 頁。又如，“在彝族人那里，做法事的巫師被叫做畢摩……他是這個(gè)民族與世界諸神聯(lián)系的代表……頭上戴著插著野雞羽毛的高帽子，披著白色麻布縫制的披風(fēng)，一看就是來自古代的人?！v跳著，旋轉(zhuǎn)著。”⑥于堅(jiān)：《眾神之河》，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9 年版，第90 頁。又如，在納西族，“跳規(guī)格等級(jí)較高的東巴宗教喪葬舞蹈……東巴祭司們首先必須齋戒沐浴，穿上專制的東巴祭司袍服、甲胄，戴上‘五幅（佛）冠’或插著雉羽的盔頭”。⑦石裕祖主編：《民族舞蹈文化傳承發(fā)展論綱》，昆明：云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0 年版，第292 頁。綜合各方面的資料來看，古代巫者常常手持（或身載）雉羽之類的羽毛起舞以事神，當(dāng)是無可置疑之事。

次說“易牙”之“易”?！耙籽馈痹诠艜杏殖懽鳌暗已馈薄！洞蟠鞫Y記·保傅》：“齊桓公……失管仲，任豎刁、狄牙，身死不葬而為天下笑?！笨讖V森補(bǔ)注：“狄牙即易牙?！薄斗ㄑ浴柹瘛罚骸暗已滥芎?，狄牙不能齊不齊之口?！眳堑z(mì)注：“狄牙，易牙也。”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卷六云：“逷，古文逖?！摇?、‘易’聲相近。本書‘惕’或從‘狄’?！栋谆⑼ā罚骸艺?，易也。’《淮南子》‘俞兒、狄牙’，即易牙，賈誼《書》亦作‘狄牙’?！本C此以觀，古“易”“狄”二字可通。古書中，“狄”又常與“翟”相通借。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卷三云：“古‘狄’、‘翟’異部相假借。有假借‘翟’為‘狄’者，如《春秋傳》‘翟人’是也。有假借‘狄’為‘翟’者，如《尚書》之‘夏狄’。《毛詩》‘右手秉翟’，《韓詩》作‘秉狄’?！薄暗摇苯枳鳌暗浴?，可指雉或雉羽?！吨芏Y·天官·內(nèi)司服》：“袆衣揄狄闕狄?！编嵭ⅲ骸暗耶?dāng)為翟。翟，雉名?！薄稄V雅·釋器》：“狄，羽也。”王念孫疏證：“狄與翟同。”《禮記·樂記》：“干戚旄狄以舞之?！笨追f達(dá)疏：“狄，羽也。”總之，古書中“易”通“狄”，“狄”可借為“翟”，指雉羽。

再說“易牙”之“牙”。“牙”與“迓”古音均屬疑母魚部，例得通假。《周禮·考工記·輪人》：“轂也者，以為利轉(zhuǎn)也；……牙也者，以為固抱也?！编嵭⒁嵥巨r(nóng)曰：“牙，讀如跛者訝跛者之‘訝’，謂輪輮也?！辟Z公彥疏：“先鄭讀‘牙’為訝跛者之‘訝’者，訝，迎也。此車牙亦輮之，使兩頭相迎，故讀從之?！庇^鄭注、賈疏，經(jīng)文中“牙”實(shí)為“訝”（亦即“迓”①《玉篇·言部》：“訝，與迓同?！薄墩f文通訓(xùn)定聲·豫部》：“迓，即訝字之俗?！保┳种?，含有“迎接”之意。又《車人》：“渠三柯者三?！编嵭⒁嵥巨r(nóng)曰：“渠謂車輮，所謂牙?！薄夺屛摹纷⒃疲骸把溃净蜃麇??！?/p>

綜合以上所論，“巫”是指以迎事鬼神、替人祈福禳災(zāi)為職業(yè)的人，常執(zhí)（載）雉鳥之羽起舞迎神；“易牙”當(dāng)讀作“狄（翟）迓”，意謂執(zhí)（載）雉羽迎接。如是而觀，“巫”與“易牙”便辭相承而義相連。附帶提及的是，后世有學(xué)者指出易牙可能是蠻夷之人。如楊樹達(dá)先生《易牙非齊人考》云：“竊疑易牙本夷戎之類，非中國之民，本其國俗以事齊桓，故進(jìn)蒸子而不以為異?！墩摵狻ぷl告篇》稱易牙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