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德君
明清時期,文人從事通俗小說的編創(chuàng),往往既是為了發(fā)憤著書、勸善懲惡,也是出于游戲、娛樂的需要。本來,小說就起源于人們休息時講談故事以相娛樂,游戲、娛樂是其與生俱來的基本屬性。小說也一直被古人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末技”,文人學(xué)士一般不屑為之,明清文人也很少例外,他們一般都將心力放在制藝、詩文上,只是在閑暇無聊或窮愁失志時,才借讀小說或?qū)懶≌f以遣興。清古吳子 《人間樂序》即說:“余嘗于詩酒之暇,往往以稗官野史自娛?!?〔1〕陶家鶴 《綠野仙蹤序》也說:“余每于經(jīng)史百家批閱之暇,時注意于說部,為其不費心力,可娛目適情耳?!?〔2〕 佩蘅子 《吳江雪自序》 還說: “知詩文詞賦之未能出世也,乃佯狂落魄,戲作小說一部?!?〔3〕 愛樓氏 《風(fēng)月鑒敘》自云,“鎮(zhèn)日獨坐,甚覺岑寂”,遂著稗官 “以供余之閑情”,“可為消暑之一策”,“可為消遣之一方” 〔4〕。李漁甚至認(rèn)為平生最快樂的就是做小說、戲文:“吾于詩文非不究心,而得志愉快,終不敢以稗史為末技。”〔5〕蠡勺居士還帶有總結(jié)性地指出:“予則謂小說者,當(dāng)以怡神悅魄為主,使人之碌碌此世者,咸棄其焦思繁慮,而暫遷其心于恬適之境者也?!?〔6〕不少文人還稱其做小說是 “戲筆”“戲述”“戲編”“戲墨”“戲題”等,稱其作品為 《快心編》《快心錄》《閑情別傳》《娛目醒心編》等,可見其 “以文為戲”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在 “以文為戲”、自娛身心的同時,文人小說家也希望其作品能娛人,使“閱之者解頤,聞之者現(xiàn)齒” 〔7〕,如陳朗 《雪月梅傳自序》所說:“茲不過與稗官野史聊供把玩……既以自娛,亦可以娛人?!薄?〕因此,明清多數(shù)通俗小說的編創(chuàng),都或多或少地帶有 “以文為戲”的成分。
歷史演義產(chǎn)生于明中后期書史文傳逐漸普及的文化語境。鑒于 “史氏所志,事詳而文古,義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學(xué),展卷間鮮不便思困睡”〔9〕,一些文人在 “依史以演義”的過程中,不僅將史書所載通俗化,還有意將其傳奇化、趣味化,以期讓讀者 “愛樂以遣興”〔10〕,“或解悶于煩劇憂愁,以豁一時之情懷”〔11〕。后來,隨著各類小說的興起、小說觀念的自覺,一些文人不僅強調(diào)演義創(chuàng)作應(yīng) “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娓娓乎有令人聽之而忘倦”〔12〕,甚至還認(rèn)為演義創(chuàng)作 “皆翰墨游戲,隨興所之”〔13〕;或明告讀者,其作 “托諸空言”,乃 “游戲云爾”〔14〕。一些評點者也強調(diào)歷史演義要 “使俗人騷客披之自亦得諸歡慕”〔15〕。因此,在歷史演義小說中,添油加醋、戲說歷史的地方,也不時可見。
首先,編創(chuàng)者往往喜歡在史事記載闕略之處穿插野史傳聞,以佐其趣,雜糅讖謠神鬼,動人耳目。例如,關(guān)于朱元璋的出身,正史語焉不詳,《云合奇蹤》則說朱元璋與馬氏原系天庭之金童玉女,因相視一笑,遂被玉帝推入凡塵,故其自幼即非同凡響,與牧童演君臣朝會,自立為君王,偷食東家小牛,卻謊稱小牛鉆入石縫之中,東家來查,牛尾竟然搖動,縫隙之中似有牛吼之聲。其他如古佛寺周顛指示、劉伯溫法伏猿降、羅睺星魂返天堂、弄妖法虎豹豺狼、二城隍夢告行藏等情節(jié)關(guān)目,亦系史書不曾涉及的內(nèi)容,作者均戲筆點染之,遂為作品平添了幾多俚趣。東山主人為該書作序時,即作會心之解云:“文長其游戲于文耶?”“其間讖謠神鬼,不無荒誕,殆亦以俗好怪喜新,姑以是動人耳目?!?〔16〕明末齊東野人《隋煬帝艷史凡例》還指出他之所以將此書命名為“艷史”,乃是因 “煬帝為千古風(fēng)流天子,其一舉一動,無非娛耳悅目,為人艷羨之事” 〔17〕。呂熊在《女仙外史》中演敘唐賽兒起兵勤王之事,也是有意 “雜以仙靈幻化之情,海市樓臺之景”,以作為“游戲之余波” 〔18〕。褚人獲在 《重編隋唐演義發(fā)凡》中也聲明:“更取正史及野乘所紀(jì)隋唐間奇事、快事、雅趣事,匯纂成編,頗堪娛目。”〔19〕在序言中還說:“昔籜庵袁先生曾示予所藏 《逸史》,載隋煬帝、朱貴兒、唐明皇、楊玉環(huán)再世姻緣事,殊新異可喜,因與商酌,編入本傳。” 〔20〕書中敘隋煬帝前生乃是終南山一只怪鼠,朱貴兒前生是元始孔升真人,因宿愿而得聚首。隋煬帝因殺逆淫暴,敕以白練自縊,罰為女身,轉(zhuǎn)生為楊玉環(huán),又因恃寵造孽,與朱貴兒轉(zhuǎn)生的唐明皇完結(jié)孽緣后,仍以白練縊死。作者之所以編寫這種宿世奇聞,目的就在于悅讀者之目。呂撫在 《二十四史通俗演義凡例》中也說:“是書摘其大要,略其細(xì)事,然于離奇怪異之事,則頗加詳,間有從他記補入者,無非引人樂觀而已?!薄?1〕如書中所寫盤古開天地、共工觸不周山、女媧補天、大禹治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等,皆有聲有色。
其次,編創(chuàng)者還喜歡隨意附會,雜以諢詞,以博笑噱。如酉陽野史為了投合民眾憫劉憎魏的心理,希望 “人悅而眾艷”,在 《三國志后傳》中就竭力夸示 “劉漢后裔”們的神勇武概。小說第9、10兩回敘齊萬年之勇,即先夸齊能使80斤大刀,上馬登山,如履平地,能射百步外連珠三箭彈,打空中飛鳥,應(yīng)手而落,然后便用劉靈等人舞矛射箭博得滿場喝彩作為襯托,來盡情渲染齊萬年刀法之駭人、箭法之絕倫,居然一箭射落三雁,只手摔殺猛虎,真令人匪夷所思!至于軍師張賓、諸葛宣于,也不啻為孫、吳重現(xiàn),孔明轉(zhuǎn)生。如小說第59回至61回寫張賓與陸機(jī)布陣斗法,斗得陸機(jī)一敗涂地,怒恨欲死。如此逞奇以媚俗,未免讓人捧腹。又如 《皇明中興圣烈傳》為了鞭笞魏忠賢,竟胡謅其父是慣打劫的強盜,其母是玩雜耍、好淫靡的藝人,魏乃其母與野狐交合所生,年輕時嗜賭愛嫖,喪家敗業(yè),身染梅毒,變成閹人。《新世弘勛》還將史書所載 “不好酒色,脫粟粗糲,與其下共甘苦”〔22〕的李自成寫成大淫棍,說他 “恣意淫樂,尚未能盡興,思量要建一個極巧的春宮”,“又要尋最好最驗的房術(shù),必得通宵盡日,方得暢快”(第16回)。江左樵子在 《樵史演義》中也雜用了不少穢筆。如小說第17回寫客氏臨死前與諸面首濫淫,第22回寫李自成與韓氏床幃大戰(zhàn)、韓氏與蓋虎兒私通——作者在回末評語中坦承,這是他有意 “摹仿 《水滸傳》潘金蓮、潘巧云兩段” 的戲言;皆不堪寓目。
再次,編創(chuàng)者有時還有意對所敘人物進(jìn)行調(diào)侃、嘲戲。如 《遼海丹忠錄》譏嘲明朝官兵軍備不整、士無斗志、貪生怕死等狼狽情狀:
上下慌得緊,出兵急得緊,也不管人是老的弱的、正身替身,器械是有的沒的、利的鈍的,放上三個大炮,慌慌出城。梁游擊做了先鋒,頗總兵做了合后,張總兵自統(tǒng)中軍。部下的這些總哨官兵,都許神愿,不要撞遇韃子,得他先去,應(yīng)一個趕的名罷;或是天可憐,收拾得他幾個剩下不要的老丑婦人,跟走不上的老弱百姓,散失的騾馬牛羊;或是僥幸,再得幾個貪擄掠落后失了隊的零星韃子,拿來殺了,還可做功。(第2回) 〔23〕
如此揶揄、嘲弄,可謂窮形盡相,令人解頤。類似例子,在歷史演義中不勝枚舉。從藝術(shù)效果上看,如此戲說歷史人事,無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 “按鑒演義”帶來的虛幻程度不足、審美趣味淡弱等缺陷,使作品具有一些鮮活的生機(jī)和靈趣。但由此產(chǎn)生的負(fù)面影響,也顯而易見,即作者在戲說歷史時不注意分寸,致使作品流于鄙謬不經(jīng),損害了作品的歷史真實感和藝術(shù)品位。
如果說文人在編創(chuàng)歷史演義時,還只是興之所至,偶雜戲筆,那么他們編創(chuàng)神魔小說,談鬼說怪,詼諧謔浪,就是刻意地 “以文為戲”了。神魔小說的興起,也與明中后期宗教的日益世俗化、功利化密切相關(guān)。為了廣泛吸引信眾,讓佛道觀念深入人心,一些文人有意將佛道神祇的事跡通俗化、神奇化、趣味化。如 《西游記》的編創(chuàng),走的就是一條將玄奘取經(jīng)之事故事化、神奇化、世俗化乃至諧謔化的創(chuàng)作路子,力求幻中有真、幻中有趣、幻中有理。明人就說它 “游戲之中,暗傳密諦” 〔24〕,清人也說它 “純以游戲?qū)懸?,此奇書之所以為妙也”?5〕,甚至說作者 “一味胡說亂道,任意大開頑笑,有時自難自解,亦無甚深微奧妙之旨”〔26〕。魯迅先生說:“據(jù)我看來,實不過出于作者之游戲”〔27〕,并說作者 “諷刺揶揄則取當(dāng)時世態(tài)” 〔28〕。胡適先生也說:“《西游記》小說的作者是一位 ‘放浪詩酒,復(fù)善諧謔’的大文豪”,《西游記》“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能使人開口一笑,這一笑就把那神話 ‘人化’過了”〔29〕。這些論斷不僅揭示了 《西游記》“以游戲?qū)懸狻钡膭?chuàng)作特點,還指出了 “游戲”的審美意義。有論者還從讀者接受角度,推測 《西游記》作者 “以游戲?qū)懸狻钡膭右颍?/p>
彼以為濁世不可以莊語也,故委蛇以浮世;委蛇不可以為教也,故微言以中道理;道之言不可以入俗也,故浪謔笑謔以恣肆;笑謔不可以見世也,故流連比類以明意。于是其言始參差,而諔詭可觀,謬悠荒唐,無端崖涯涘,而譚言微中,有作者之心,傲世之意,夫不可沒已?!?0〕
這就指出了作者戲說取經(jīng),是因為 “道之言不可以入俗也,故浪謔笑謔以恣肆”。后來,明末潘鏡若編創(chuàng) 《三教開迷歸正演義》,有意 “雜以詼諧謔浪”,大概就受其影響。他說:“雜以詼諧謔浪,非故怪誕支離,以傷雅道。世恐有執(zhí)經(jīng)義示人,召其盹睡,而終日與談淫冶魑魅不倦者……庶乎直言觸忌,婉語求容之意?!?〔31〕明末董說作《西游補》,顯然也是有意以游戲筆法來談禪悟道,諷喻時世。清初天花才子編創(chuàng) 《后西游記》,也秉承了 《西游記》的游戲精神。清人瑯環(huán)山樵在 《補紅樓夢》第40回中曾借人物之口談及該書的游戲特點:
岫煙道: “我看小說里頭倒是 《后西游記》比前書竟還好些呢?!易類鬯镱^說伏羲的龍馬、周昭王的鞍轡、文明天王麒麟的春秋筆、造化小兒的圈子等類,想頭很好,嘻笑怒罵皆成文章,而且語言有味,妙旨無窮?!惫鸱嫉溃?“我最喜歡他說的到靈山有無見佛的一段……那是說心即是佛,真是游戲三昧,是好文章呢?!?〔32〕
明末陸西星編寫的 《封神演義》,也以詭異、新奇而為讀者所稱道。褚人獲在 《封神演義序》中就說: “此書直與 《水滸》、《西游》、《平妖》、《逸史》一般詭異,但覺新奇可喜,怪變不窮,以之消長夏、祛睡魔而已。” 〔33〕
清中后期出現(xiàn)的荒誕寓意類神魔小說,其作者則更愛以 “游戲筆墨”,假象見義,諷喻世人。如 《草木春秋演義》即被人稱為 “無中生有,才人游戲之筆” 〔34〕,其作者云間子也自稱 “半屬游戲”,“任其筆而為之”〔35〕。書演漢皇與番邦之爭,以藥名杜撰人名,若漢皇為劉寄奴,杜仲為相,甘草為國老,金石斛為總督,黃連為總兵;又以巴豆、大黃為郎主,高良姜為軍師,天雄為元帥……,如此這般,既鋪排了一場漢、番交戰(zhàn)的熱鬧游戲,又顯擺了自己豐富的藥學(xué)才識。
受其啟發(fā),劉璋則以鬼喻人作 《斬鬼傳》,以嬉笑怒罵之筆,影射社會上的各色丑類。如該書第4回,寫齷齪鬼出門訪人,怕路上出恭,棄之可惜,遂帶狗隨行。不料未得走遠(yuǎn),狗亦出起恭來,齷齪鬼氣得發(fā)昏,只得用草葉包了狗糞,暗帶在身。這種游戲筆墨,雖然不乏辛辣的諷嘲意味,但卻夸張失實,流于油滑。落魄道人作 《常言道》,也是 “隨意攀談”,“出口亂道”,“雖屬不可為訓(xùn),亦復(fù)聊以解嘲,所謂常言道俗情也” 〔36〕。全書以時伯濟(jì)的經(jīng)歷和金銀錢的得失為線索,串連起各色扭曲變形的人物和荒唐怪誕的事件,展現(xiàn)了封建末世人們追逐金錢的世態(tài)人情。語言詼諧辛辣,筆致淋漓暢快,但也失之直露,含蘊不足。
過路人 (即張南莊)作 《何典》,自序稱:“不過逢場作戲,隨口噴蛆;何妨見景生情,憑空搗鬼。……引得人笑斷肚腸根,歡天喜地;且由我落開黃牙床,指東話西。”〔37〕海上餐霞客 《何典跋》也稱:“是書特先生游戲筆墨耳。” 〔38〕作品以活死人的遭際為線索,描寫了形形色色的鬼類生活,以此針砭世態(tài)人情,正如劉復(fù) 《重印〈何典〉序》所說:“此書把世間一切事事物物,全都看得米小米小,憑你是天皇老子烏龜虱,作者只一例的看做了什么都不值得鬼東西?!闭f作者“無一句不是荒荒唐唐亂說鬼,卻又無一句不是痛痛切切說人情世故”〔39〕。鄒必顯作 《飛跎全傳》,也有意 “襲曼倩之詼諧,學(xué)莊周之隱語”〔40〕,書中 “一味荒唐玄虛,莫名其妙”,“似用意唯在謔浪”〔41〕。其他如 《妝鈿鏟傳》和 《回頭傳》敘寫浪子回頭故事,亦皆 “游戲鑿空”之作。
總的看來,文人以戲筆寫神鬼,往往語言詼諧幽默,筆鋒痛快犀利,情節(jié)夸大乖張,戲謔諷刺意味濃厚,這無疑增強了作品的娛樂性和諷喻性。不過,如果戲謔過頭、諷刺尖刻,也難免會失之浮滑,甚至 “詞意淺露,已同嫚罵”〔42〕了。
明代中后期,由于城市商業(yè)經(jīng)濟(jì)繁榮,“好貨”“好色”之風(fēng)盛行,一些文人開始將目光由講史書、談神怪轉(zhuǎn)向說世情,不僅寫時俗、寫物欲,甚至大膽地寫性愛,如凌濛初所言:“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一二輕薄少年,初學(xué)拈筆,便思污蔑世界,廣摭誣造,非荒誕不足信,則褻穢不可聞。得罪名教,種業(yè)來生,莫此為甚!”〔43〕與編創(chuàng)歷史演義、神魔小說類似,文人涉筆世情,也明顯帶有 “以文為戲”的創(chuàng)作動機(jī)?!督鹌棵贰返淖髡咛m陵笑笑生在描摹世情時,為了 “曲盡人間丑態(tài)”,諷誡世人,就往往喜歡對其筆下人物進(jìn)行戲謔與嘲諷;由于作者對俗文學(xué)非常熟悉,所以他在戲謔與嘲諷時,常常從話本、戲文、散曲、小唱、寶卷、俗賦、笑話等俗文學(xué)中汲取創(chuàng)作養(yǎng)分,或襲用,或戲擬,“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 〔44〕,從而達(dá)到了不拘一格、隨意發(fā)揮、皆成妙文的地步。崇禎本 《金瓶梅》第71回眉批即說作者 “文心游戲處,決不為筆墨縛束”〔45〕。張竹坡也說作者 “雖本自娛,實亦欲娛于百世之錦繡才子者” 〔46〕。
《金瓶梅》之后,描寫世情而雜以游戲筆墨者比比皆是,尤其與書賈聯(lián)系較密切的文人,其自娛娛人的創(chuàng)作動機(jī)更為明顯。如凌濛初科舉失意,郁悒無聊,遂應(yīng)書賈之請,編創(chuàng)話本小說。他在《二刻拍案驚奇小引》中說:“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jì)者,演而成說,聊舒胸中磊塊。非曰行之可遠(yuǎn),姑以游戲為快意耳?!?〔47〕為了游戲快意并使讀者 “拍案驚奇”,他有意選取 “可新聽睹、佐談諧者,演而暢之” 〔48〕。西湖漁隱在 《歡喜冤家敘》中也自稱:“作小說者游心于風(fēng)月之鄉(xiāng)……致趣無窮,足駕唐人雜說;詼諧有竅,不讓晉士清談?!薄?9〕該書專寫男女情事,頗多穢褻之談。李漁寫小說,也以自娛娛人為務(wù),他曾不無得意地說:“使數(shù)十年來無一湖上笠翁,不知為世人減幾許談鋒,增多少磕睡。” 〔50〕他的小說不僅明白如話,活潑流利,而且詼諧生動,機(jī)趣橫溢。正如王昕指出的:“無論是寫詼諧幽默的杯水波瀾、家庭紛爭,還是表現(xiàn)悲歡離合、命運浮沉的人生際遇,他總能在最深沉的情感與痛苦之中尋到笑料,用其喜劇主義精神來沖淡、中和人生的酸苦況味。即使最為微妙復(fù)雜、深蘊神圣的情感和精神,在李漁幽默調(diào)侃的筆尖驅(qū)動下,也能條分縷析成為可視可聞、簡單明了的喜劇因素,最終納入他的娛人歌笑之中?!薄?1〕艾衲居士作 《豆棚閑話》,則有意 “檢遺事可堪解頤者”,“化嘻笑怒罵為文章,莽將廿一史掀翻”〔52〕,書中幾篇翻案小說,或嘲謔介子推,或唐突西施,或駁斥叔齊,化腐朽為神奇,讀來意趣橫生,耐人尋味。因此,有學(xué)者指出:“明末清初擬話本,卻多 ‘游戲神通’,或嬉笑怒罵,或諧謔談噱,隨意發(fā)揮,自然成趣,形成一種滑稽詼諧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薄?3〕
擬話本創(chuàng)作如此,長篇世情書也不例外。如西周生作 《醒世姻緣傳》,就有意以諧謔、夸張、譏嘲的筆調(diào)來寫悍妻妒妾。如第52回寫狄希陳與妓女有染,薛素姐發(fā)現(xiàn)后當(dāng)即 “伸出那尖刀獸爪,在狄希陳脖子上撾了三道二分深五寸長的血口,鮮血淋漓”。諸如此類的戲謔、夸張,俯拾即是。所以,詩人徐志摩曾稱贊作者的 “行文太妙了,一種輕靈的幽默滲透在他的字句間”,“他是一位寫趣劇的天才”〔54〕。與之相似,“西湖伏雌教主編”的 《醋葫蘆》、“靜恬主人戲題”的 《療妒緣》,僅從署名、書名,也不難想見作者以戲筆寫妒婦的創(chuàng)作動機(jī)與諧謔、諷刺的創(chuàng)作特點。
明末清初還有一些文人故意以戲筆作小說,譏諷科舉腐敗。如岐山佐臣作 《女開科》,寫三個秀才在妓院中戲仿朝廷開科取士,主考眾妓,品評名次,變相譏嘲當(dāng)時的科舉考試。蠡庵 (即作者)在 《女開科傳引》中聲稱:“茲說半出傳聞,因演其事,亦聊以蕊浪波痕,供鼓掌于一時云爾。” 〔55〕又于該書跋語中坦言:“游戲三昧,已成勸懲。全書憤世絕俗,半多詼諧笑話?!?〔56〕如白云道人作 《賽花鈴》,也是出于游戲。風(fēng)月盟主在該書序言中指出:“白云道人,苕上逸品,飽詩書,善詞賦,詼諧調(diào)笑,恒寄意于翰墨場中?!薄拔∮螒蛉?,煉假還真?!傊居喂P札,浪謔詞林,尼圣所謂游于藝者是矣?!?〔57〕
其實,就連曹雪芹作 《紅樓夢》,也多少帶有“以文為戲”的動機(jī)。他曾說: “蓬牖茅椽,繩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fēng)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辉甘廊水?dāng)那醉余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保ǖ?回)可見他既以寫小說自娛,同時也想給讀者帶去審美娛悅。在第78回中,他還借寶玉之口說道:“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dá)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敝廄S評點 《紅樓夢》時也多次點明作者的游戲筆墨。小說開頭寫石頭與一僧一道對話,甲戌本側(cè)批:“所謂游戲筆墨也?!薄?8〕第8回寫寶釵看通靈寶玉一節(jié),甲戌本眉批:“又忽作此數(shù)語,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戲于筆墨之中,可謂狡猾之至?!?〔59〕第16回寫秦鐘魂魄離身,眾鬼來捉,庚辰本眉批:“又如此等荒唐不經(jīng)之談,間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戲之筆,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別書認(rèn)真說鬼話也。”〔60〕此后寫秦鐘與眾鬼對話,甲戌本夾批:“調(diào)侃世情固深,然游戲筆墨一至于此,真可壓倒古今小說。這才算是小說。”〔61〕第17回寫寶玉游大觀園,己卯本夾評:“所謂集小說之大成,游戲筆墨,雕蟲之技,無所不備,可謂善戲者矣?!薄?2〕
明清小說家 “以文為戲”,當(dāng)然不局限于講史書、談神怪、說世情。如一些 “才學(xué)小說”的作者便刻意 “以文為戲”。李汝珍在 《鏡花緣》結(jié)尾說自己 “心有余閑,涉筆成趣,每于長夏余冬,燈前月夕,以文為戲,年復(fù)一年,編出這 《鏡花緣》” 〔63〕。小說第27回寫豕喙國人 “因為生前最好扯謊,所以給他一張豬嘴,罰他一世以糟糠為食”。結(jié)胸國人胸前都高起一塊,“只因他們生性過懶,且又好吃,所謂好吃懶做。每日吃了就睡,睡了又吃,飲食不能消化,漸漸變成積痞,所以胸前高起一塊,久而久之,竟成痼疾,以致代代如此”。以游戲之筆,嘲戲世俗人情。王韜在 《鏡花緣敘》中指出:“卷中若唐敖偕多九公、林之洋周游各國,所遇多怪怪奇奇,妙解人頤,詼諧譏肆,玩世嘲人,揣摩畢肖,口吻如生,又足令閱者拍案叫絕,此真未易才也?!?〔64〕其他如夏敬渠作《野叟曝言》:“自謂野老無事,曝日清談耳?!薄?5〕
晚清狹邪小說也多出自作者的游戲筆墨。陳森自言 《品花寶鑒》是 “以游戲之筆,摹寫游戲之人”〔66〕。韓邦慶對其 《海上花列傳》頗為自得,說:“文人游戲三昧,更何況自我作古,生面別開?”〔67〕詹熙作 《花柳深情傳》,自序云: “此小說也,成于無心,大半皆游戲語?!薄?8〕張春帆自稱 《九尾龜》乃 “東方滑稽之談,南國煙花之史”,可供看官 “酒罷茶余,消遣世慮”〔69〕。
晚清譴責(zé)小說也多以嬉笑怒罵之筆為之。如茂苑惜秋生 《官場現(xiàn)形記序》即說李寶嘉 “有東方之諧謔與淳于之滑稽,又熟知夫官之齷齪卑鄙之要……窮年累月,殫精竭誠,成書一帙,名曰《官場現(xiàn)形記》”〔70〕。小說最后一回回目為 “苦辣甜酸遍嘗滋味 嬉笑怒罵皆為文章”,可謂卒章顯志。劉鶚在 《老殘游記》第9回借人物黃龍子之口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此鄙人之游戲筆墨耳。公直當(dāng) 《桃花源記》讀可矣?!?〔71〕此亦可謂夫子自道。
至于晚清公案俠義小說因脫胎于民間說唱,以娛樂為本位,所以更重視對諧趣的追求與營造。它善于從故事情節(jié)中挖掘趣味,借助人物滑稽可笑的言行來制造諧趣,并有意穿插笑話、弄噱頭、說俏皮話來增添笑料,甚至有意運用方言俚語來增強故事的俚趣。限于篇幅,這里就不再贅述了??傊耙晕臑閼颉?,陶情適性,可謂許多文人小說家的共同創(chuàng)作旨趣。
“以文為戲”,無疑與明清文人的生存狀況、文化心態(tài)及其對小說的認(rèn)識有關(guān)。實際上,明清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人,大多數(shù)出身寒微,科舉蹭蹬,窮愁落魄,混跡于社會下層,并且多因老不得志才傭于書坊作小說的。受詩言志、文載道等正統(tǒng)文學(xué)觀念的影響,他們從事詩文創(chuàng)作一般不會 “以文為戲”,只有在做小說時才敢以一種游戲心態(tài)率意書寫,因為小說自古以來就常被視為“游戲筆端,資助談柄”〔72〕的文字游戲,明胡應(yīng)麟即說:“小說者流,或騷人墨客,游戲筆端;或奇人洽士,蒐羅宇外。”〔73〕更何況寫小說者還可以隱去真實姓名,只署別號或不署名,這樣就更可以隨心所欲地游戲筆端了,如煙水散人、坐花散人、云間嗤嗤道人、諧道人、笑笑生、笑癡子、逍遙子、拼飲潛夫、戲筆主人、憨憨子、翠娛閣主人、齊東野人、過路人、半閑居士等等,僅從這些別名,即可看出作者散誕無聊、“以文為戲”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以文為戲”,當(dāng)然也不全是出于作者自娛,往往也是為了更好地滿足讀者大眾的娛樂需求。本來,小說之所以受人歡迎,就在于它新奇有趣,如胡應(yīng)麟所言:“古今書籍,小說家獨傳,何以故哉?怪力亂神,俗流喜道,而亦博物所珍也;玄虛廣莫,好事偏攻,而亦洽聞所昵也?!蚝谜邚浂?,傳者日眾;傳者日眾,則作者日繁。夫何怪焉?” 〔74〕而明中葉以降,由于商業(yè)經(jīng)濟(jì)繁榮,民間出版業(yè)興起,編創(chuàng)小說以滿足民眾消閑娛樂的需求,也就成為一種時代風(fēng)氣。既然寫小說變成了一種取悅受眾的商業(yè)性文化活動,那么文人在寫作過程中注重小說的游戲性與娛樂性,也就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而這也是很多小說家或評論者在小說序跋中刻意強調(diào)小說可以醒人睡魔、讓人愛樂遣興的主要原因。
“以文為戲”,也與時代審美趣尚的影響有關(guān)。明中葉以降,受 “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fēng)以奢靡相高”〔75〕之時代風(fēng)習(xí)的濡染,人們對小說的游戲性、趣味性有了明確的要求,并給予了較充分的肯定。如湯顯祖就聲稱:“稗官小說,奚害于經(jīng)傳子史?游戲筆花,又奚害于涵養(yǎng)性情?”〔76〕李卓吾則公然宣稱:“天下文章當(dāng)以趣為第一,既是趣了,何必實有是事又實有是人!”〔77〕謝肇也強調(diào):“凡為小說及雜劇戲文,須是虛實相半,方為游戲三昧之筆?!薄?8〕金圣嘆在評點 《水滸傳》時,也對作者 “以文為戲”贊嘆不已。①如第3回夾批:“忽然增出一座牌樓,補前文之所無,蓋其筆力,真乃以文為戲。”第25回夾批:“忽與潘、驢、鄧、小、閑作對,真乃以文為戲?!钡?6回夾批:“方殺一嫂嫂,又認(rèn)一嫂嫂,真是行文如戲?!钡?0回夾批:“忽然跳出話外,真是以文為戲。”第53回夾批:“看他四面截住,便撮出四個古人,真乃以文為戲,讀之令人嘆絕。”
這些文壇名宿的意見,對明清小說家 “以文為戲”無疑也會起到一定的激勵作用。
“以文為戲”,當(dāng)然也要受不同類型小說文體的制約。大體說來,歷史演義因為要尊重基本的史實,往往只能 “以文運事”,所以 “以文為戲”的自由度要小很多;世態(tài)人情小說作者如果考慮“事體情理”,追求真實性,那么其游戲筆墨也自會收斂;至于神魔小說,因?qū)懙氖?“怪力亂神”,不受史實或現(xiàn)實束縛,作者盡可以 “曼衍虛誕”,只要 “情景造極而止,不必問其有無也” 〔79〕,因而其游戲色彩要比其他小說更為明顯。而從小說藝術(shù)演進(jìn)的角度看,隨著小說文體意識的日益覺醒與虛構(gòu)意識的不斷增強,由明至清,小說家“以文為戲”的現(xiàn)象也呈現(xiàn)了由間雜戲謔到有意為之再到司空見慣的發(fā)展過程。
“以文為戲”,因為在不同程度上有意淡化了小說的功利目的,撇開了利益得失的考量,或借小說以自娛,或以小說來娛眾,因而小說的游戲性、娛樂性逐漸變成了一種自覺的創(chuàng)作追求。當(dāng)作者在 “以文為戲”時能注意游戲的分寸感、真實性,并將 “以文為戲”與發(fā)憤著書、寓教于樂相結(jié)合時,便能賦予 “以文為戲”以一定的思想意義與情感內(nèi)涵,有效地提高小說的文化品位。如凌濛初在 《二刻拍案驚奇小引》中說他做小說,是為了 “聊舒胸中磊塊”,“姑以游戲為快意”,但是 “意存勸誡,不為風(fēng)雅罪人”〔80〕;李汝珍在《鏡花緣》第23回說:“雖以游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風(fēng)人之旨?!薄?1〕飲霞居士作 《熙朝快史》,也是因 “胸有不平之事而故為游戲之筆,自娛娛人也” 〔82〕。反之,如果 “以文為戲”過了頭,流于鄙謬和淺薄,甚至墮落為 “惡謔”,那就不足為訓(xùn)了。李漁曾說:“科諢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不俗則類迂腐之談,太俗即非文人之筆。”〔83〕冰玉主人也說:“夫文人游戲之筆,最宜雅俗共賞?!薄?4〕因此,只有提高“以文為戲”的文化審美品位,做到雅俗共賞,小說家才能在自娛的同時,給讀者帶來有益于身心的審美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