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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向蒼天呼吁》中的種族主義記憶

2020-02-21 16:05:25張小平
山東外語教學(xué)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鮑德溫加布里種族主義

張小平

(揚州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 江蘇 揚州 225127)

1.0 引言

非裔美國作家鮑德溫(James Baldwin)的半自傳體小說《向蒼天呼吁》(GoTellitontheMountain,1953),聚焦第一代哈萊姆家庭的種族抗爭和生存境遇問題,是表現(xiàn)非裔美國經(jīng)驗最有影響力的小說之一。鮑德溫對小說主要人物加布里埃(Gabriel Grimes)遭遇血腥暴力事件的呈現(xiàn),給予讀者難以磨滅的印象。這一幕出現(xiàn)在文本“加布里埃的祈禱”一節(jié)中,當時他正為愛子羅亞爾(Royal)擔憂。記憶中的加布里埃,走在美國內(nèi)戰(zhàn)期間小鎮(zhèn)的街上。周圍白人的敵意,私刑而死的黑人士兵,一種不可言狀的痛,浸染到他思緒紛亂的祈禱中:

除了他,街上看不到一個黑人。那天早上,城外發(fā)現(xiàn)一具士兵的尸體。身體皮開肉綻,鞭子抽過的地方,軍衣成了碎片,皮膚開裂,露出血乎乎的肉來。他的臉緊貼著地面,躺在一棵樹底下,指甲死死地扣進泥地,周圍的地面有些磨毛。有人將他翻過身來,眼珠向上圓瞪著,驚詫而恐怖。被堵住的嘴鼓得大大的,鮮血浸透了的軍褲,撕裂的布條纏結(jié)在一起,濃密的腹毛黑中帶紅,裸露在早晨冷冽的空氣中。傷口似乎還在抽搐。人們默默把他抬回家,放在一間屋子里,那些還活著的男親屬們,坐在那里哭泣著,祈禱著,夢想有報仇雪恨的機會,等待天罰下一次的到來。人行道上有人在加布里埃的腳邊吐唾沫,他木然地走著;有人在背后低聲責(zé)罵,是個老老實實的黑鬼,他不會惹是生非。(Baldwin,1981:142)①

黑人士兵遭遇私刑受辱而死的形象,激起了加布里埃內(nèi)心對白人的恐懼和憎恨,也提醒他在一個白人中心社會中身為黑人的無力和閹割感。這樣的私刑個案并不少見。實際上,20世紀20年代早期,經(jīng)濟剝削和種族暴力有所增長。在1921年,整個南方比1920年以來任何年代出現(xiàn)的私刑案例都多(Foley,1998)?!熬团c白人女性發(fā)生性關(guān)系這一類來說,僅因猜疑和虛假指控,黑人被處以私刑的致死率居高不下”(Porter,2007:69)。大多數(shù)私刑的產(chǎn)生“并非總是由于黑人男性強暴了白人女性,而是黑人在經(jīng)濟和身體上反抗白人虐待的結(jié)果”(張小平,2010:5),映射出白人對黑人的一種可能性焦慮,尤其擔心他們逾越特權(quán)和財產(chǎn)的界限。如此不難理解為何加布里埃聽說黑人士兵的尸體,其內(nèi)心就浮現(xiàn)出一副黑人身心受辱的畫面。恍惚中他記起一群白人怒目圓睜,圍過來敵意地注視著他:“謹慎使他的身體挺得比一支箭還要僵直,他照著母親曾教給他的方法默默祈禱慈愛的降臨;同時,他的幻覺里一個白人的腦門正被他用腳狠狠地踢上去。他踢呀踢一直踢到白人腦袋在折斷了的脖頸上晃動不止,踢到他的腳觸碰的是股股泉涌似鮮血的滋味”(142)。

佩特里(Ann Petry)指出,“與其他所有形式的藝術(shù)一樣,小說會影射其創(chuàng)作時期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結(jié)構(gòu)。最優(yōu)秀的小說基本上是社會批判小說,其反思和批判要么直截了當,要么含蓄間接”(Petry,1999:95)。毫無疑問,種族主義是隱藏在鮑德溫小說人物復(fù)雜性之后重要的社會因素之一,對人物心理的建構(gòu)有著難以預(yù)測的非理性和復(fù)雜的影響。泰特(Claudia Tate)說過,“現(xiàn)代的黑人文本猶如種族主義敏感的心理治療案本……可惜的是,主流精神分析總會有意地消抹種族主義的印痕,將其影響看作司空見慣而非社會病理引起的一種人格障礙”(Tate,1999:482)。作為“社會病理”,種族主義與《向蒼天呼吁》中人物的雙重性格、身份困惑以及悲劇命運密不可分??梢哉f,對于非裔美國人而言,種族主義是一種深層的心理“創(chuàng)傷”,是造成他們?nèi)松瘎±Ь车摹笆┖φ摺薄5踉幍氖?,身為種族主義的受害者,一旦因不同的社會關(guān)系與他人發(fā)生聯(lián)系時,他們又會不自覺地以白人文化的認同定位自我,甚至與種族主義“同謀”,施害其周圍的親人。本文從種族主義對黑人個體性格及命運影響的角度出發(fā),以小說人物加布里埃的種族主義創(chuàng)傷為論述中心,并生發(fā)到他與其他家庭成員紛繁復(fù)雜的愛恨情仇,分析種族主義“幽靈”對他們?nèi)松\或明或暗的控制,試圖闡釋人物之間復(fù)雜的施害與受害關(guān)系的同時,說明種族主義記憶是造成黑人個體心靈創(chuàng)傷和集體悲劇命運強有力的“施害者”。

2.0 “難言之痛”:種族主義和加布里埃的雙重性格

鮑德溫認為,“膚色雖非人的個體身份,但顯然成了一種政治身份。此種身份的指涉很難區(qū)分以致于整個西方迄今未能辨別。在這場可怕的風(fēng)暴和混亂中心,站著這個國家的黑人,他們從未與這個國家同呼吸共命運,自他們披枷帶鎖被運到這里的那天起,他們就沒有被這個國家接受過”(Baldwin,1962:378-379)。自17世紀以來,數(shù)以百萬計的黑人被販賣到美洲大陸,種族主義壓迫和奴役的記憶始終刻在心里。作為白人文明中的“他者”,他們不僅失語更被閹割。種族主義的猖獗不僅改變了他們的社會機構(gòu),也影響到家庭生活、宗教信仰、語言與藝術(shù)的方式。游離黑白文化之間,雙重意識不可避免。杜波依斯(W.E. B.Dubois)提出的“雙重性”(twoness)概念,很好地闡釋了黑人在白人社會中身份認同的窘境。所謂雙重性,指的是他們“既是黑人也是美國人。兩個靈魂、兩種思想,兩種從不妥協(xié)的爭斗乃至兩種矛盾的理想,共存于黑人身體內(nèi)部”(卡門,2006:211)。換言之,借別人的眼光和鄙夷來定義自我的黑人,“很難有自我意識,只能借助另一世界的呈現(xiàn)和刺激來了解自我所處的世界”(卡門,2006:146)。

鮑德溫發(fā)展了杜波依斯的雙重性認識,對白人社會中黑人地位的低下和邊緣有著清醒的認識,并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試圖消解包括黑人與白人、他者與標準、女性與男性、同性戀與異性戀、孩子與成人、幼稚與成熟、貧窮與富有、罪犯與立法者、傷風(fēng)敗俗與品行端正、無能與強勢等多組二元對立的固化概念,并對其去神秘化(Miller,2000:129)。鮑德溫認為黑人普遍有一種“難言之痛”(nameless pain)。他們在白人主導(dǎo)的社會中難以實現(xiàn)正常的身份認同,會因身份困惑出現(xiàn)性格扭曲和心理壓抑。當他們陷入自我身份追尋僵局時,他們便會憎恨和排斥所屬種族及黑人同胞。小說人物加布里埃就是最好的例證。

加布里埃出生在美國南方,在1920年的黑人移民潮時來到紐約的哈萊姆區(qū)。《向蒼天呼吁》的故事背景設(shè)置在1935年的某個星期六,閃回敘事策略的運用讓小說人物的記憶穿梭南北之間,從而讓美國一系列的重要歷史事件,如南方奴隸制、內(nèi)戰(zhàn)、重建年代、工業(yè)化時期、一戰(zhàn)及20世紀20年代的哈萊姆文藝復(fù)興等浮出地表,凸顯了造成黑人心理創(chuàng)傷的種族主義沖突這一“集體無意識”。

我們可回顧一下美國黑人“解放”的歷史。南北戰(zhàn)爭之后制定的“第十三條憲法修正案”,盡管為黑奴解放提供了合法化基礎(chǔ),但真正的解放卻前路坎坷。教育低下、營養(yǎng)不良、住房緊缺及社會、經(jīng)濟、政治體系的不公等現(xiàn)實條件,牢牢地將黑人困在新南方。大多數(shù)黑人只能為白人農(nóng)場主做佃農(nóng)。辛勤的勞作除去土地租金、糧種和牲畜購置及必要的生活開支外,僅剩三分之一收成的獲得。農(nóng)產(chǎn)品的價格低廉讓他們時常陷入債務(wù)危機,大多數(shù)人不得不再次淪為土地的附庸。即使重建時期,種族主義恐怖依舊猖獗,種族隔離還是制度化,三K黨滋生了眾多流血事件。暴力事件的急劇增加是白人對黑人恐嚇和操控的手段,無非是警告他們接受他者地位。解放了的奴隸,“不過在太陽下站了一會,就回到奴隸制的囚籠里了”(Mayo,1999:31)。從重建時期到工業(yè)化期間,具體從1890到1900年,黑人生活不僅沒有改善;相反,種族主義愈演愈烈,持續(xù)暴力使他們處境更加危險,排斥和歧視成了常態(tài)。1909年,僅有9%的非裔男性從事技術(shù)性工作,仆人、裁縫、廚師或洗衣工等傳統(tǒng)工作為大多數(shù)黑人從事。

一戰(zhàn)再次喚醒了黑人的美國夢,很多人報名為國效力。然而,軍中的種族主義歧視更是殘酷。海軍與海軍陸戰(zhàn)隊中的黑人士兵經(jīng)常被當做搗蛋鬼而擠兌,訓(xùn)練營中黑人士兵遭受侮辱、騷擾與暴打等屢見不鮮。即便在海外美國白人也在“播撒”對黑人的偏見,法國女性就被警告少與黑人士兵交往。戰(zhàn)后南北方的種族歧視也未削弱??謶帧昂谌藢ΨN族騷亂和私刑采取一系列報復(fù)和威脅行動”(Mayo,1999:149),白人日漸畏懼退役的黑人士兵,擔心他們不再“安分守己”,南方甚至發(fā)生過“白色恐怖”,將76名包括退伍軍人在內(nèi)的黑人處以私刑。北方因住房和工作機會的爭奪本就形勢緊張,成千上萬退伍軍人返鄉(xiāng)和南方黑人北上移民使局勢更加惡化。僅1919年夏季,種族騷亂席卷了美國20多個城市,前述加布里埃遭遇私刑當街處死的士兵就是戰(zhàn)后種族騷亂的實證之一。20世紀20年代,三k黨激進的“反黑人、反外星人、反共產(chǎn)主義、反達爾文、反現(xiàn)代和反自由”理念更是威脅到黑人和其他少數(shù)族裔的安全(Mayo,1999:160)。面對高漲的種族主義浪潮,黑人只能擁進破敗不堪的貧民窟,即使是哈萊姆區(qū)恐懼的白人也限制黑人租住稍好的房子。

??略凇兑?guī)訓(xùn)與懲罰》中指出,身體可以直接卷入某種政治領(lǐng)域,在它既具有生產(chǎn)能力又被某種征服體制馴服時,可以形成一種勞動力或有用的力量,這種征服狀態(tài)可以通過暴力或者意識形態(tài)造成,也可以是直接實在的力量的對抗較量(???2010:27-28)。加布里埃的征服狀態(tài)是由種族暴力造成的,創(chuàng)傷的種族記憶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殤。加布里埃的母親雷切爾(Rachel)出身奴隸,身體和性都是白人的賺錢工具。作為南方種植園主的玩物,她的孩子要被送去拍賣。姐姐弗洛倫斯(Florence)在白人家中做仆人,26時還被逼著做主人的“妾婦”。妻子黛博拉(Deborah)豆蔻年華,卻遭白人青年輪奸,其岳父為女尋仇被毆致死。伊麗莎白(Elizabeth)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嫁給他前有一個情投意合的情人理查德(Richard)。午夜在地鐵站等車的理查德,因附近一起商店搶劫案被牽連,備受精神和肉體虐待的他,自殺身亡。警察監(jiān)禁理查德的原因簡單荒謬,因為夜色中的黑人太難區(qū)分。膚色雖非個體身份的能指,卻是非裔美國人遭受種族主義暴力的“難言之痛”。身為非裔美國人,種族主義迫害的集體無意識使加布里埃身份困惑,沉重的格蘭姆斯家族奴役史更使其進退兩難,形成雙重性格。對白人的憤恨讓他性格殘暴,面對壓迫與控制的無能為力使他退守教堂,期望在宗教的庇護里獲得暫時的“種族的白人的男權(quán)身份”(Clark,2007:141),偏執(zhí)性格之外又多了虛偽。

3.0 庇護與種族主義施害:教堂的雙重性

加布里埃是在21歲時搬進小鎮(zhèn),開始從事宗教事務(wù),文中提到當時“跨入20世紀還不到一年”(85),據(jù)此可以推斷他是1880年生人,剛好是美國重建時期。這一時期的黑人不僅學(xué)著“締造典型的白人父權(quán)家庭”(Mayo,1999:16),也逐漸擁有了教堂。“教堂是社區(qū)生活的中心,牧師作為社區(qū)德高望重的成員活躍在政治和宗教事務(wù)中”(Mayo,1999:16)。教堂賦予加布里埃權(quán)威,使他學(xué)會支配他人,這讓他暫時忘卻種族社會的自卑和邊緣身份。客觀地說,教堂的確讓他從年輕時的酗酒、嫖娼和與人爭斗的罪惡感中解脫,靈魂儼然得到了救贖。教堂使他重拾自我,至少部分實現(xiàn)了身份認同。盡管如此,我們要認識到宗教對加布里埃來說是管極好的“精神漂白劑”(Bone,1965:223)。小說將他急欲獲得現(xiàn)實生活根本無法企及的話語與權(quán)威,借他的意識活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是的,他渴望權(quán)勢——他要知道自己就是上帝選定的那個人。他就是那只上帝深愛的足以配得上告知塵世耶穌乃圣子的雪白的鴿子。他要成為主人,用來自上帝權(quán)威的方式對公眾講話”(94)。

毋庸置疑,文本中大部分黑人小說人物都有狂熱的宗教情懷。種族主義暴力造成了心理創(chuàng)傷,宗教信仰又在精神上操控他們。現(xiàn)實中萬念俱灰的黑人只能求助宗教的迷幻,擺脫現(xiàn)實的夢魘??梢哉f,宗教信仰在黑人生活中不可或缺,教堂始終是非裔社區(qū)至關(guān)重要的機構(gòu)。在此他們可以訴說內(nèi)心的苦楚,暫時擺脫種族社會的奴役??v觀歷史,黑人教會和黑人社區(qū)的關(guān)系不容小覷。“從一開始,黑人就把基督教和社會、政治自由及精神救贖聯(lián)系在一起”(Harris,1991:74)。就鮑德溫而言,三年大號角教堂的布道生涯讓他對教堂的雙重性有清醒認識。鮑德溫指出,“教堂里難覓博愛,它不過是仇恨和自我絕望的遮蔽物”(Baldwin,1963:57),畢竟“上帝是白人”(Baldwin,1963:46),因此“黑人從睜開眼睛那一刻起便被教導(dǎo)自我鄙視。世界是白人的,他們不過是黑人。白人擁有權(quán)力,這意味著他們可凌駕黑人之上,從內(nèi)在上講這是上帝的授意,而世界上正好有多種方式或策略使他們感知和了解黑白差異,心生恐懼”(Baldwin, 1963:39-40)。

實際上,基督教壓迫黑人和扭曲黑人形象由來已久。奴隸制的漫長歷史使得“生來有罪”的觀念深植于黑人的集體無意識,造成黑色膚種等同于“愧疚”“罪惡”“丑陋”“邪惡”“無知”和“淫蕩”等,烙印在人們思想深處。格倫巴赫(Doris Grumbach)指出,“基督教是白人危險分子和壓迫分子的領(lǐng)地,不再像以往一樣為被上帝放逐的黑人提供寶貴、持久和空想的經(jīng)驗;相反,如今的基督教本質(zhì)上就有迷惑和歧視性,畢竟在種族描述中它不僅否定了黑人的中心人物,黑人的自我以及黑人精神和心理疾病的根源,更是造成性誤導(dǎo),在黑人心里培植種種令人困惑的意象”(Grumbach,1971:210)。

為了界定自身身份,加布里埃也建構(gòu)和形成了一套帶有白人文化印痕的宗教話語。這套神學(xué)觀脫胎于白人基督教思想,把黑人的苦難解釋成神圣的正義話語的一部分,歸因于諾亞對含的子孫迦南的詛咒?!秳?chuàng)世紀》記載,諾亞酒醉后赤身躺在帳幕里,含看見后就去告訴他的兩個兄弟。諾亞醒來得知含沒有維護父親的尊嚴,還將此事張揚出去,心生怒火便詛咒對自己不敬的人(Genesis 9:20-27)。小說中約翰(John)對父親加布里埃赤身的聯(lián)想就是用典,父子關(guān)系扭曲原是文化記憶的文學(xué)再現(xiàn)。

古芭(Susan Gubar)認為,白人文化神學(xué)觀使大洋兩岸的黑人心理病態(tài),為白人經(jīng)濟和社會剝削的合法化而辯護(Gubar,1997:128)。事實如是?;浇淘镉^彌漫在加布里埃的生活中,他慷慨激昂的布道詞就是說明。我們看他為一群名為“24長老”的牧師集會所做的演說,句句不離“罪”這一詞匯:

請記住,我們生來有罪;罪自母親孕育我們時就已經(jīng)存在——罪支配著我們身體的每一部分。罪是邪惡之心的天然液體。它從眼睛里看出去,產(chǎn)生淫欲;它在我們的耳中,導(dǎo)致愚笨;它棲息在舌尖上,引起謀殺。是的,罪是蒙昧人的唯一遺產(chǎn)。它是我們蒙昧的父親——墮落的亞當遺留給我們的。他的蘋果使得現(xiàn)在活著的和那些還未出生的世世代代的人病魔纏身!罪把黎明之子趕出了天國,罪把亞當驅(qū)逐出了伊甸園,罪讓該隱殺死了弟弟,罪修建了巴比倫通天塔,罪使上帝降火燒毀了所多瑪城,罪從世界創(chuàng)立之始,就一直在人類中呼吸和生存。罪使女人在黑暗和痛苦中生兒育女,罪用繁重的勞動壓彎了男人的腰背,罪使空空的肚子饑腸轆鏡,罪使飯桌上一無所有,罪把我們的孩子破衣爛衫地就送進塵世的妓院和舞廳。(103-104)

加布里埃將罪看作人類的本性,這種觀點可追溯到加爾文和清教教義,即罪滲透于生活的各個角落。對加布里埃而言,罪是一種符號,是神對人的懲罰。這種“罪與罰”的觀念不僅影響了他,也施害與他親密的人。在他對往昔的回憶中,描述他與外部世界關(guān)系的語言充斥著原教旨主義的罪惡觀,詛咒和恐懼隨處可見。

盡管教堂讓加布里埃暫時擺脫種族主義的恐怖,但暫時的庇護并不能徹底改變他在白人社會中的卑微和邊緣地位。以白人的基督教教義定義和認同自我,使得加布里埃陷入了另一種僵局。當他回憶與埃斯特(Esther)的戀情時,罪惡感讓他焦慮恐懼,甚至將私情看作一種詛咒,即使祈禱也無法解脫,“那個詛咒,迄今一直回蕩著,那是孩子生母誕下嬰兒時嘴里發(fā)出的詛咒——詛咒掛在嘴邊,她卻已經(jīng)歸西”(114)。天命注定的觀念毀了加布里埃。他不停地臆猜是否有人知悉了他的秘密,擔心教堂禮拜的教友了解他并非圣徒而是犯了通奸罪的罪人恥笑和譏諷他。作為男性家長,加布里埃對妻兒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作為首席執(zhí)事,在上帝面前他與白人一樣擁有話語權(quán)。即便如此,為罪撕扯內(nèi)心的加布里埃,惶惶不安,孤獨傷感。正如美國黑人是美國文明的“私生子”一樣,加布里埃的從屬身份并未因為移居北方而被改變。相反,基督教的神學(xué)觀加深了他內(nèi)心對于“私生子”卑微身份的認識,清醒后的痛楚更讓他尚未從種族主義壓迫的牢籠中爬出,便又跌入宗教控制的陷阱??梢哉f,教堂是種族主義控制和壓迫黑人的幫兇,是加布里埃悲劇命運的施害者。

4.0 罪與罰:黑人女性受害的雙重邏輯

實際上,自皈依基督教的那一刻起,加布里埃就將白人看他的眼光當作一種真實。身份不是自在之物,而是借助外在的他者來完成自身敘事話語的建構(gòu)。一旦加布里埃接受他者話語,并將其炮制到對家人身份的敘事建構(gòu),不僅無法兌現(xiàn)親人幸福的承諾,更是在他們的痛苦之上又撒了一把鹽。換言之,加布里埃借白人眼光建構(gòu)的暫時的白人種族的家長身份“徹底毀了他和家人的關(guān)系”(Clark,2007:141)。在白人文明和男性主導(dǎo)的社會中,格蘭姆斯家的黑人女性全部“被困在他們和男人的情感關(guān)系中”(Harris,1985:12)。黑格爾(1979:327)說過,“女人賦予了愛情她所有的精神生活和想象力。只有愛情才是她生活的原動力”。因情感關(guān)系而界定的女性身份,無非妻子或情人。加布里埃家的女性除了受種族主義壓迫外,男權(quán)社會、白人文明和基督教罪與罰的神學(xué)觀都對她們控制和壓迫,使她們成為男權(quán)社會沉默的物和缺席的符號。

先來看埃斯特的悲慘命運。她為加布里埃的口才和牧師身份吸引,但加布里埃對她的態(tài)度和白人種族主義者沒有兩樣。有了身孕后,加布里埃僅用一點小錢就打發(fā)了她。二人發(fā)生關(guān)系的地點是埃斯特白人主子的廚房,當時她碰巧被加布里埃看到偷喝了主人的威士忌??梢哉f,加布里埃對埃斯特的性幻想里,不僅有白人主子的居高臨下,更有懲罰犯錯黑奴的施暴色彩。從加布里埃的角度,女性不是“家里天使”就是“紅顏禍水”。在“加布里埃的祈禱”一節(jié)中,他不停地追思著埃斯特,“一個纖細、活潑、長著黑眼睛的姑娘,他的內(nèi)心還暗暗地驚恐地跳動著欣喜和欲望的幽靈……她身穿一身火紅色的衣裙。其實她很少穿這種顏色,但他想象她就是如此穿著。在他的心里,她是燃燒的一團火”(116)?!妒ソ?jīng)》中穿猩紅色衣裙的女子通常是為人亂石打死的妓女。將埃斯特看作一團“火”,加布里埃無非強調(diào)私情發(fā)生的責(zé)任在于埃斯特的引誘,一副典型的西方男權(quán)主義宗教嘴臉。表面上看,埃斯特死于難產(chǎn)是個意外,但其悲劇命運則是注定的?;橥馍幼屗裏o法立足黑人社會,逃到芝加哥后又被社會疏離。埃斯特的死亡是對男權(quán)種族主義社會的諷刺,也是對加布里埃所代表的偽善的宗教的抗議。

命運多舛的不只是情人埃斯特,妻子黛博拉少女時就遭白人施暴,她不但沒有得到憐憫,還遭到黑人社區(qū)的鄙夷和拋棄。哈里斯(Trudier Harris)討論過黛博拉成為受害者的原因,“黛博拉之所以成為受害者,說明白人對黑人的強權(quán)。但無法將黛博拉的受辱歸咎于白人這一慘淡現(xiàn)實,意味著黑人惟有聽命于類似的侵犯。為了盡可能不點燃白人的仇恨,他們只能責(zé)備黛博拉。黛博拉必須成為罪人,而她也接受了這樣的推責(zé)”(Harris,1985:41)??梢哉f,除白人對黑人的強權(quán)外,來自黑人內(nèi)部的同謀、歧視乃至性別主義壓迫,都是將黛博拉徹底變成犧牲品的重要因素。作為傳統(tǒng)的黑人女性,黛博拉不能正視自己,將施害她的邏輯內(nèi)在化。在她看來,失貞的女性是墮落的、有罪的、丑陋的。日常生活中的黛博拉,“穿著又長又肥毫無性感的袍子,顏色非黑即灰……這讓她永遠排斥在受人尊敬的男性的欲望之外”(98)。自稱上帝的選民、義人中的義人加布里埃,不懼黛博拉的過往以及對方與他八歲的年齡差距,堅持向她求婚,難免讓這個身世可憐的女子將他和上帝等同,視其為救世主。加布里埃對她信誓旦旦,“上帝讓他來請她成為他的妻子,他的神圣伴侶”(112)?;楹篦觳├瓫]能生育,感恩之余又生愧疚,即使加布里埃與埃斯特有染,她也選擇沉默。困惑壓抑的她徹底將全身心都交給了教堂,成為“一個可怕的謙卑的模范,一個神圣的傻瓜”(98),悉心服侍加布里埃臥病在床的母親,精心打理加布里埃的衣食起居。事實上,無論黛博拉聽命的是加布里埃或上帝,無非同一個人。作為一名虔誠的基督徒,黛博拉在加布里埃建構(gòu)的罪與罰的雙重邏輯下,最終成了種族主義、性別主義乃至她賴以尋求救護的宗教的多重受害者。

“墮落”是加布里埃定義妻子和情人慣用的詞匯。埃斯特不去教堂是為墮落,對她始亂終棄合情合理;黛博拉遭人強暴是為墮落,忽視她的情感和存在無可厚非;伊麗莎白婚前生子是為“墮落”,羞辱、奴役和家暴都不為過??梢哉f,加布里埃強加給她們墮落的恥感,旨在占據(jù)道德制高點,易于操控和囚禁她們。恥感讓加布里埃家的女性焦慮和愧疚,不能正確認識自我,似乎膚色和女性等同于罪孽。伊麗莎白小時候為母親嫌棄,是因為膚色較深,希望逃到北方能改變被人輕視的命運。幸運的是情人理查德躊躇滿志,帶她到了北方。理查德相信教育可改變黑人作為文盲的固化印象以及卑微的社會地位。他勤奮好學(xué),卻無辜卷入一宗搶劫案。夢想成了夢魘。理查德選擇自殺是對充斥種族主義偏見的白人社會的強烈抗議,但卻沒有喚醒伊麗莎白的抗爭意識。沒有在壓迫中爆發(fā);受盡壓迫的伊麗莎白不能正確理解黑人在白人社會中的客體和他者地位,卻將他們在白人社會的異化和錯位看作上帝的詛咒,是他們偷食禁果的懲罰。從女性的角度出發(fā),她委身加布里埃是個庇護,希望可以養(yǎng)大她與理查德的孩子;從宗教的角度出發(fā),嫁給作牧師的加布里埃,是為年少輕狂懺悔的方式??上?,開始就是結(jié)束?;榍坝凶舆@一事實,使得逃進婚姻和宗教的伊麗莎白只能“失聲”,成為加布里埃罪與罰雙重邏輯下的另一受害者。

與上述女性不同,弗洛倫斯是一位有著強烈自我意識的獨立女性。她欣賞白人文化和生活方式,毅然拋下臥病在床的母親,離開家鄉(xiāng)追求自己獨立的人生。但這樣的“逃離”行為,在加布里埃的邏輯下也是一種“罪”,成了日后加布里埃擠兌姐姐的利器。人生不會踏進同一條河流。可惜,加布里埃家黑人女性的精神結(jié)構(gòu)已將白人文化內(nèi)在化,在罪與罰的撕扯下,還是踏進了同一條河流,成了種族主義、性別主義以及虛偽的宗教壓迫的受害者。生而為女,弗洛倫斯在黑人家庭是一個無可選擇的“錯”。認同白人文明和文化,更讓她錯上加錯。走出南方小屋,是夢想,也是反叛。但正如前面所述,世紀之交美國黑人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狀況并未改善,忽略了生活的時代,無論弗洛倫斯是否工作賣力,貧困都是注定的命運。盡管表面上看,弗洛倫斯比黛博拉和伊麗莎白獨立,至少有改善自身的愿望,但白人種族主義將黑皮膚看作卑賤、可鄙和罪惡的觀點,同樣成了弗洛倫斯看待自身的觀點??尚Φ乃徺I了多種“漂白”化妝品,不僅皮膚沒能漂白,而是讓她在自我憎恨和愧疚中更加沮喪和絕望。和加布里埃一樣,弗洛倫斯也用內(nèi)化后的種族主義觀點施害其親密的人。她不僅逼丈夫弗蘭克(Frank)努力成為白人一樣的“成功者”,更是厭惡一切與黑人有關(guān)的人和物,布魯斯樂、弗蘭克的黑人朋友和生活方式都是她的憎恨??燎笞尭ヌm克離她而去,而她最終也沒能在哈萊姆區(qū)落地生根,成功定居。

弗洛倫斯晚年皈依基督教與其人生上半場的表現(xiàn),看似矛盾。哈里斯(Trudier Harris)指出,弗洛倫斯跪在教堂地板上的形象,是個諷刺,“她可能已成為傳統(tǒng)的女性祈求者,希望找回主人和所有迷失者的心中之愛”(Harris,1985:401)。實不盡然。弗洛倫斯宗教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似乎是其反叛的衰退,但從黑人身份認同的角度來看,卻是她回歸黑人社區(qū)的方式,只有宗教才讓她找到半生夢寐的身份認同。將這個有著自我意識的獨立女性與教堂聯(lián)系起來,的確是條老路,無疑將弗洛倫斯和傳統(tǒng)黑人女性的命運緊緊相連。不能從塵世生活找到獨立和平等,宗教給予她們的庇護只能是暫時的幻象。但是,鮑德溫在人物命運設(shè)計上如此重復(fù),無非表明教堂這樣的組織機構(gòu)才是黑人尋求身份和集體社會力量的最后場域。作為聯(lián)結(jié)黑人的紐帶,宗教能為身處種族主義社會控制和壓迫的民眾找到身份破碎和精神困惑的出路。類似于他筆下的人物,鮑德溫的局限性顯而易見。一方面他質(zhì)疑宗教,將教堂看作種族主義施害黑人的幫兇,但在白人主導(dǎo)的社會中他又找不到更好的出路。這是他的無奈,也是一種妥協(xié)。

5.0 傷痛與迷失:約翰的兩難處境

《向蒼天呼吁》中最為濃墨重彩的描摹當屬約翰與繼父的復(fù)雜關(guān)系。盡管婚前有過給予他們母子幸福的承諾,但加布里埃討厭或者說憎恨伊麗莎白帶來的兒子。具體來說,加布里埃憎恨約翰的原因有三個。首先,加布里埃將約翰私生子的身份看作一種罪,不停地在生活中用各種細節(jié)和暗示強化約翰的私生子身份。他多次使用邪惡、撒旦和有罪等敘事話語,強化約翰的罪感和恥感,固化其身份天生低下的挫敗意識。實際上,加布里埃對約翰身份建構(gòu)的策略是常見的白人壓迫和控制黑人的方式。

其次,約翰的身份勾起了他對長子羅亞爾存在的恐懼,暗示了他本人的錯誤和罪孽。原教旨主義神學(xué)觀讓加布里埃將長子羅亞爾看作“妓女之子”,不肯與其相認。文章開篇提到的加布里埃遭遇黑人士兵私刑的場景,是他對長子唯一的憐念,也是唯一一次內(nèi)心承認長子的存在。小說采用的全知全能視角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內(nèi)心活動:“約翰今晚瞪得溜圓的雙眼讓加布里埃記起了很多雙眼睛,那是母親揍他時的眼睛,弗洛倫斯奚落他時的眼睛,黛博拉為他祈禱時的眼睛,埃斯特和羅亞爾的眼睛,伊麗莎白今晚在羅伊詛咒他之前的眼睛,羅伊罵他‘黑雜種’時的眼睛”(150)。約翰的眼睛讓加布里埃持續(xù)不安,提醒他身為黑人受欺凌和壓迫的痛苦,種族記憶的創(chuàng)傷難以釋懷。母親教育的嚴苛、姐弟關(guān)系的緊張、沒有愛情的婚姻、婚外通奸和兒子羅伊對其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等現(xiàn)實,噬咬著他的內(nèi)心。實際上,約翰的繼子身份也暗示了黑人作為美國白人文化的繼子身份,提醒加布里埃種族主義社會中從屬和庶出的身份。

再者,約翰的才華和能力讓加布里埃認識到自己作為黑人的閹割和無能,因為“黑人贊揚約翰,白人也這么說……事實上他們先這么贊揚,而且還一直贊揚”(20)。如前所述,加布里埃的雙重性格與白人社會濃厚的種族主義氛圍分不開,造就了他“行事古怪:因閹割恐懼而喪失男性氣概”(卡門,2006:211),這可能是加布里埃面對前途無量的繼子為何失落和沮喪的原因。約翰在學(xué)校表現(xiàn)卓越,黑白兩方的同學(xué)都接納他,這也成了加布里埃作為父親失敗感的動因。相比約翰,羅伊才是他的膝下麟兒,將來要成為他的衣缽傳人。事與愿違。約翰越來越像生父弗蘭克,成為牧師指日可待;而羅伊打架斗毆,在墮落的路上越走越遠。

實際上,約翰是加布里埃的“復(fù)影”(double),其身上映射的正是加布里埃自身白人社會中遭遇的困惑和艱難處境。面對奴役,他找不到解脫之法,便把個人所有的痛苦、恐懼和怯懦投射到約翰身上。在他看來,約翰是他遭受白人奴役的施害者。他不僅告訴約翰白人的邪惡和他們對黑人的厭惡,企圖讓約翰憎恨和恐懼白人,但同時卻用對待白人的消極態(tài)度來打消約翰對白人社會的信心,使他陷入兩難處境。當羅伊被一群白人匪幫刺傷送回家時,加布里埃提醒約翰,“看到了嗎?這就是你喜歡的白人,是他們要割斷你弟弟的喉嚨”(45)。顯然,約翰成了加布里埃轉(zhuǎn)嫁痛苦的“替罪羊”。父愛和責(zé)任缺失使得羅伊成為逾閑蕩檢之徒。這種做人的挫敗感并未引起加布里埃的反??;相反,卻將約翰的成功看作羅伊和自己成功的阻礙。小說寫到,加布里?!罢f這話時帶著一副迫使罪人直視命定要赴的地獄的神態(tài)”,他專門將身體移過去,“以便約翰能看清羅伊的傷口”(45)。加布里埃的過度敏感,自然是一種非理性的體現(xiàn),但卻根植于潛意識中對數(shù)百年黑人遭遇暴力、歧視和不公的恐懼。他的恐懼是白人對黑人施暴的結(jié)果。盡管有些過激,但我們必須看到,格蘭姆斯一家的痛苦實則是整個黑人群體的痛苦。種族歧視的歷史造成了非裔美國人的窘迫感、無力感和疏離感,這種創(chuàng)傷性的種族記憶不間斷地折磨著他們,造成了他們的兩難境遇。

加布里埃的態(tài)度嚴重地影響了年僅14歲的約翰,使他不能正視自己,甚至對生為黑人心生厭惡,時常想象自己是一個“俊美、高大、受歡迎”(19)和被人尊敬的男孩。約翰的想法可從他對居室的思考表現(xiàn)出來。在他看來,家中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灰塵和黑暗,“怎么也改變不了它的外觀,即使費多大功夫打掃也不能讓它干凈整潔”(21)?;覊m和黑暗象征了黑人的命運,即使拼盡全力也無法改變。正如伊麗莎白對加布里埃的聲討,“讓整個世界都跟著你走也無濟于事,你什么也改變不了”(49),而約翰對自己黑人身份的看法開始宿命起來,認為“不潔的人會一直不潔下去”(22)。

年輕意味著希望。約翰卻對他的未來深感沮喪,擔心未來和繼父一樣飽受饑餓和磨難。哈萊姆的生存環(huán)境的確不能給予約翰太多未來的希望。奧索夫斯基(Gilbert Osofsky)在他的著作《哈萊姆:貧民區(qū)的形成》中指出,哈萊姆區(qū)91%的住宅屬于貧民窟;20世紀50到60年代,哈萊姆區(qū)約一半的年輕人中途輟學(xué),拿不到學(xué)位(Osofsky,1971:193)??死?Kenneth B. Clark)更是給出了驚人的數(shù)據(jù)。1940至1960年間,哈萊姆區(qū)黑人的收入中值是3480美金,只有4%的家庭收入超過一萬美金,但同期紐約白人的收入中值是5013美金,有16%的家庭超過一萬美金(Clark,1965:35)。這些數(shù)據(jù)說明,“生活在哈萊姆區(qū)的黑人無論在文化、社會還是經(jīng)濟上,愈來愈受種族偏見和歧視的隔離”(Clark,1965:26)。

白人男女衣著時尚,光鮮亮麗,太太們身穿皮毛遛狗,先生們手持拐杖散步,其奢華有閑的生活與約翰母親破衣爛衫的艱苦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強化了約翰的社會疏離感。約翰的困惑從他爬上紐約中央公園小山上的內(nèi)心活動可以看清,當時他正拿了母親要他買14歲生日禮物的一點錢:

不知為什么,他感到內(nèi)心一陣喜悅,頓覺力量倍增。他如裝上了一臺引擎,瘋子般地向山頂跑去,真想一頭扎進眼前這個光芒四射的城市中。……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巨人,一怒之下就能把城市砸得粉碎;像一個人們期待良久的征服者,腳下鋪滿了鮮花,人們高呼著“和撒那”贊美上帝;而他一定是那個最偉大、最受寵愛的上帝的選民,是他的先人們望塵莫及的這座閃閃發(fā)光的城市里最受歡迎的那個人。這是他的城市,因為這座城市的居民告訴他這是他的城市,他會一邊大叫一邊奔跑,他們也會把他捧在心間,向他展示他從未見過的奇跡。(33)

約翰對白人的憤恨,使他希望摧毀和打碎腳下這座光芒四射的城市,這里住滿了白人和黑人,但卻天堂地獄,分屬兩端。現(xiàn)實與想象的反差讓他左右為難。一方面,他認為自己住在這座城市,城市屬于他;另一方面,理性又讓他明白自己不過是這個熟悉的城市的陌生人??傊?,無論約翰身在何處,黑人的身份都注定了他不得不困惑和掙扎。小說結(jié)尾,與弗洛倫斯一樣,約翰也接受了洗禮,投身教堂。

6.0 結(jié)語

“人人都是其存在的歌者”(McCarthy,1998)。作家的筆下,通常多為其熟悉的人和事。想象力固然重要,但再神奇的想象都不可能逾越作者的生活和經(jīng)歷。就鮑德溫而言,他常常以自身的親身經(jīng)歷為藍本,作品富有自傳色彩?!断蛏n天呼吁》中,加布里埃的原型就是鮑德溫本人的繼父??梢哉f,鮑德溫正是借小說人物約翰的聲音,講出他早年在繼父家生活的辛酸和痛苦。如果說文學(xué)是一種良好的療傷機制,那么表現(xiàn)加布里埃及其家人在種族主義社會中的痛苦、困惑和兩難境遇,鮑德溫也借此理解和諒解了他的繼父大衛(wèi)·鮑德溫(David Baldwin)。這只是小說《向蒼天呼吁》對于鮑德溫的個人意義。從小說的創(chuàng)作意圖來看,將個人痛苦與國家苦難結(jié)合起來,鮑德溫是在黑人長期以來深受白人種族暴力的創(chuàng)傷的歷史記憶當中,來思考種族主義的內(nèi)在與延續(xù)性及其對黑人的施害性。

里爾(David Van Leer)認為,鮑德溫早年曾加入五旬節(jié)派的枷略山教會,1938年他還做了一名傳教士等,這些都是他“專門用來出離貧民窟的花招”(Leer,2001:2)。誠然,《向蒼天呼吁》采用個人化的敘事策略表現(xiàn)復(fù)雜的種族關(guān)系問題,不僅讓鮑德溫收獲了大量讀者,且這本小說的接受度也很高。如果這種方式也算得上鮑德溫的“花招”(gimmick),那么表現(xiàn)加布里埃及其家人施害與受害關(guān)系的復(fù)雜性,就是鮑德溫特有的對白人文明提出抗議和批判的策略,旨在提醒讀者深刻認識種族主義的邪惡本質(zhì)及其對黑人的去人性和危害性。對于生活在今天的我們,這未嘗不是一種警醒,畢竟種族主義的幽靈并未走遠。

注釋:

① 文中有關(guān)小說《向蒼天呼吁》的譯文參考了詹姆斯·鮑德溫的《向蒼天呼吁》,霽虹譯,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筆者根據(jù)英文原文做了部分修改。避免累贅,后面的引文只標注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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