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茅屋簡陋、天氣寒冷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成詩的引子和基礎,然而,實際情況是,詩人的茅屋檔次很高,成都農(nóng)歷八月的天氣也并不寒冷?!芭瓚蝗和钡膬?nèi)容不僅有些違和,且降低了詩格。所謂“寒士”,就是指與詩人一樣的窮讀書人?!疤煜潞俊本褪窃娙俗晕业耐渡?;“大庇天下寒士”就是詩人自戀的延伸。
【關鍵詞】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成都;群童;寒士
【中圖分類號】G633 【文獻標識碼】A
一首詩,一旦被貼上“經(jīng)典”的標簽,那么,再要將“經(jīng)典”的標簽撕下來就會非常之難,哪怕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它原來不過是一首“偽經(jīng)典”。杜甫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以下簡稱《茅屋歌》),就是很好的例子。《茅屋歌》是杜甫的名作,經(jīng)典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20世紀70年代初,郭沫若開始發(fā)難,將《茅屋歌》批得一無是處。今人杜貴晨對郭的觀點進行了糾偏和申說,直言《茅屋歌》“既不足為杜詩最高成就的代表,也不足稱我國古代詩歌的優(yōu)秀之作,應該從中學語文課本中撤下來”。但是,時移世易,《茅屋歌》始終受人推崇,始終是中學語文課本的必入篇目。其經(jīng)典地位之穩(wěn)固,真可謂“風雨不動安如山”。
不過,經(jīng)典也需要去偽存真。《茅屋歌》之盡早“脫魅”,撕下其身上“經(jīng)典”的標簽,對我們,對我們的后代,對杜甫本人,都是件好事。
一、茅屋的檔次
《茅屋歌》一詩的“詩眼”顯然是結(jié)尾處“安得廣廈”的向天一問和“吾廬獨破”的深情告白,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詩人為了順利引出這最后的一問和告白,刻意遮蔽了一個重要事實:詩中的茅屋檔次很高,詩人的居住條件相當不錯。
在古今漢語語境中,“茅屋”常與“簡陋”“破敗”,乃至“貧困”相連。詩人巧妙地利用了“茅屋”意象的這一特點,并以“卷我屋上三重茅”“床頭屋漏無干處”等詩句暗示自己的茅屋比一般的茅屋更“簡陋”、更“破敗”。然而,實際情況是,詩人當時住的雖是茅屋,但一點也不簡陋,更談不上破敗。郭沫若曾用茅屋屋頂有“三重茅”來論證茅屋的“冬暖夏涼”,頗為后人詬病。其實,茅屋之并不簡陋,有更直接、更“硬”的證據(jù),那便是詩人的詩作。詩人于公元760年初到達成都。不久,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著手營建茅屋。由于朋友多,人財物充裕,詩人以大手筆為之。向縣令蕭實索要100根桃樹苗:“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為送浣花村。”(《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向綿竹令韋續(xù)索要綿竹:“華軒藹藹他年到,綿竹亭亭出縣高?!保ā稄捻f二明府續(xù)處覓綿竹》)而且一植就是百畝以上:“有竹一頃余,喬木上參天?!保ā抖霹N》)向綿谷尉何邕索要榿樹苗,占地10畝:“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保ā稇{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向涪江尉韋班索要松樹苗:“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shù)寸栽?!保ā稇{韋少府班覓松樹子》)向花果園主徐卿索要花果苗:“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保ā对勑烨湟捁浴罚└鶕?jù)南宋黃鶴注,以上各詩乃詩人于760年春營建草堂時所作,桃、竹、榿、松、果為詩人按時間順序漸次栽種者?!睹┪莞琛纷饔?61年秋,毫無疑問,當時桃、竹、榿、松、果等均已栽種完畢。粗略估算,詩人于761年秋遭遇大風前,茅屋及周邊樹木的占地面積如下:桃樹5畝以上,上等竹林100余畝,上等榿樹10畝,李、梅、松、喬若干,外加茅屋本身占地5畝,整個草堂占地總面積當在150畝,即10萬平方米以上。什么概念?就是說在上古,比很多古城的面積都要大。這樣的茅屋,何陋之有?明末清初著名學者王嗣奭言草堂“結(jié)構(gòu)殊不草草”,信然。
詩人住的的確是“茅屋”,在極端天氣下“卷我屋上三重茅”“床頭屋漏無干處”等情況的確有可能發(fā)生,但詩人對正常天氣條件下茅屋的真實狀況避而不談,無疑給人們造成了嚴重的誤導。詩人并沒有撒謊,但卻十足的狡黠。
二、成都八月份的天氣
成都八月份的天氣究竟是什么樣子?《茅屋歌》中有“冷似鐵”“受凍死亦足”之類的字眼,給人一種天寒地凍的感覺。這使人不禁生出疑問:農(nóng)歷八月的成都有那么冷嗎?查萬年歷可知,這年的農(nóng)歷八月共29天,相當于公歷9月4日至10月2日。換句話說,這年的農(nóng)歷八月大體就是公歷九月。而在2019年9月,成都的最高氣溫29℃,最低氣溫16℃,一點也不冷。另據(jù)統(tǒng)計,在1951至2008的58年間,成都九月的日均最高氣溫25℃,日均最低氣溫19℃;極端最高氣溫36℃,極端最低氣溫12℃。假令杜甫遭遇的是極端最低氣溫12℃,那也只能算微冷,離天寒地凍還是有不小距離。因此,有理由認為,當時的詩人雖遭遇大風,但不至于到嚴寒的地步,詩人因以生發(fā)“大庇天下寒士”之感慨的天氣條件并不具備。
是不是唐代成都的氣候比現(xiàn)在寒冷呢?更不可能。唐代處于氣候溫暖期,唐代氣溫比現(xiàn)在高,可以說是學界共識。還有人推算出,唐代平均氣溫比現(xiàn)在高2℃左右,最冷的一月份平均氣溫比現(xiàn)在高3℃~5℃。從氣候?qū)W上講,這是一個不小的量。竺可楨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公元650年、669年和678年的冬季,國都長安無冰無雪”。那時的四川盆地種有大量荔枝,楊貴妃所吃荔枝便是由四川盆地經(jīng)蜀道快馬運抵長安。而現(xiàn)在的四川盆地由于氣溫下降已無法種植有經(jīng)濟價值的荔枝樹。唐詩中也有佐證。張籍《送蜀客》云:“木棉花開錦江西?!蹦久尴才?,今日成都木棉樹已很少見。杜甫本人詩《梅雨》云:“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黃梅。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彼侮悗r肖《庚溪詩話》解曰:“蓋唐人以成都為南京,則蜀中梅雨,乃在四月也?!倍袢粘啥妓脑乱褵o梅雨??傊?,多方證據(jù)證明,唐代成都的氣候比現(xiàn)在暖,至少不比現(xiàn)在冷。
茅屋簡陋、天氣寒冷,這是作者有感而發(fā)創(chuàng)作《茅屋歌》的引子和基礎,而如果這一引子和基礎根本就不存在,《茅屋歌》為什么要寫、有沒有必要寫便成了問題。
三、怒懟群童
怒懟群童見于詩的中間部分,從“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到“歸來倚杖自嘆息”,有37字之多。在惜字如金的詩歌里,花費如此多的筆墨與一群孩子打嘴仗,在古詩中極為罕見,難免讓人覺得有些怪異。
怒懟的起因是這群孩子抱走了詩人的茅草,但從上下文看,這群孩子的舉動似乎算不上過分?!懊╋w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zhuǎn)沉塘坳。”可見,孩子們抱走的是江邊、林梢或塘中的茅草,并沒有“上房揭茅”,直呼其為“盜賊”無疑有些過了。在大風呼嘯的惡劣天氣下,這群窮人的孩子知道把散落的茅草抱回家去,以供家中急用,體現(xiàn)了他們懂事的一面,其情可憫。
如果《茅屋歌》像詩人晚年的許多其他詩作那樣,只是描寫生活中的一些瑣事,并無高大上的寓意,那么,怒懟群童就不會給人怪異感,相反,會覺得詩人敢于坦露真性情,倒有幾分可愛。但問題的關鍵是,《茅屋歌》是一首想要“發(fā)大愿力,措大想頭”(明李沂《唐詩援》)的詩,是一首想要抒發(fā)詩人悲憫情懷和終極理想的詩。如此,怒懟群童的一幕就不僅違和,且敗壞詩格。有人用“事乖情違,格近鄙陋”形容之,不無道理。所謂“格近鄙陋”至少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首先,正如郭沫若曾經(jīng)指出的那樣,詩人蔑稱南村的孩子為“群童”,轉(zhuǎn)頭回到屋內(nèi),就昵稱自己的孩子為“嬌兒”。如此親疏分明的稱謂不僅與詩人標榜的“民胞物與”相去甚遠,而且?guī)в忻黠@的階層歧視色彩。其次,怒懟群童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南村群童”及其家人并不在詩人“大庇”之列。假使詩人真的有“廣廈千萬間”,“南村群童”及其家人是沒有“分房資格”的。詩人要“大庇”和“分房”的人,為了他們,詩人是寧愿“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而對“南村群童”,詩人為了幾把茅草就大呼小叫,直到“唇焦口燥”,堪稱“一茅不拔”。詩人的門閥意識、等級觀念表露無遺。
怒懟群童之怪異,歷代推崇杜甫的詩評家也覺察到了,于是紛紛出來幫杜甫打圓場。要證明詩人懟得合情合理,一種比較容易想到的方法是,證明詩人懟的對象——南村群童并非善類,他們就活該被懟。所以,在《杜詩詳注》的作者仇兆鰲那里,這群只是撿了散落茅草的孩子成了“惡少”。更讓人吃驚的是蕭滌非,他在《杜甫詩選注》中說:“按《泛溪》詩:‘童戲左右岸,罟弋畢提攜。翻倒荷芰亂,指揮徑路迷。得魚已割鱗,采藕不洗泥。此詩作于前一年,所泛溪即浣花溪。據(jù)此可知,溪之南北兩岸原有一批頑童,我疑心詩中‘群童就是這些頑童。他們敢于欺負人,以抱茅為戲,因而激怒了詩人,以至破口大罵?!倍鸥Α斗合分械倪@幾句詩只是說這些孩子捕魚傷鱗、采藕帶泥,沒說別的,可蕭滌非卻由此推出他們“敢于欺負人”,并進一步推出他們就是《茅屋歌》中抱茅入竹的那幫人,而且,他們抱茅入竹的目的只是為了嬉戲。真不知蕭滌非言之鑿鑿的“據(jù)此可知”依據(jù)的是什么邏輯。通過這樣一番神推理,蕭先生給杜甫打了一個貌似“不錯”的圓場:“南村群童”的“作案動機”有了——只是為了嬉戲;他們不僅在《茅屋歌》中干壞事,而且是“慣犯”——因為他們曾在溪邊有過“前科”;詩人怒懟這樣一群頑童自然在情理之中。為了給自己心儀的詩人打圓場,蕭先生真可謂絞盡腦汁。
四、“寒士”的意思
《茅屋歌》最為后人稱道的無疑是最后那幾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其中頗為關鍵的是“寒士”這兩個字。因為對“寒士”的理解不同,直接關乎詩人格局的大小、境界的高低,甚至品格的高下。
郭沫若認為,《茅屋歌》中的“寒士”就是指“還沒有功名富貴的或者有功名而沒有富貴的讀書人”,不能擴大為“民”或“人民”。朱東潤也指出,《茅屋歌》“只說是寒士,不是廣大的饑寒交迫的人民”。說《茅屋歌》表現(xiàn)了杜甫“愛人忘己”,那是“顛倒是非”,因為杜甫“對于一抱茅草還那樣的惦念,甚至于把孩子們指為‘盜賊”。與此相反,杜甫的擁躉們?yōu)榱司S護杜甫的形象和地位,千方百計地意圖泛化“寒士”的所指。有人認為,“寒”就是“寒冷”之意,“寒士”就是指所有“受冷挨凍的人”。將“寒”字的釋義巧妙一轉(zhuǎn),“寒士”的外延立馬擴大了許多。蕭滌非認為,“寒士”在詩中“可以而且應當理解為‘寒人”。“只要不幸的人們都能過著溫暖的生活,那即使他獨個兒凍死,也覺得心滿意足?!睂ⅰ笆俊狈航鉃椤叭恕保昂俊弊匀痪统闪恕昂恕薄安恍业娜藗儭?,實際上就成了“勞苦大眾”,外延到了頭,沒法再擴了。至于為什么“可以”,又為什么“應當”把“寒士”理解為“寒人”或“不幸的人們”,蕭先生還是一如既往地語焉不詳。
從上下文來看,還是郭沫若和朱東潤的觀點較有說服力,其他觀點皆有穿鑿附會之嫌,經(jīng)不起推敲。別的不說,單是貧苦的“南村群童”并不在詩人“大庇”之列,并不具有“分房資格”,所謂的“寒士”就不可能指“受冷挨凍的人”,更不可能指“勞苦大眾”。另外,杜甫對士階層和底層民眾的習慣性態(tài)度也可以佐證這一點。杜甫對底層民眾無疑是同情的,但他同情的目光并不是平視的,而是俯視的,尤其在詩中同時涉及底層民眾和士階層時,那種判然有別的態(tài)度就格外明顯?!队殖蕝抢伞分蟹Q與自己同階層的吳姓官員為“吳郎”,要知道,“郎”在古代是對男子的美稱,只有風流儒雅之士方可稱“郎”,如蕭郎、劉郎、周郎等。詩人還用了一個下對上的“呈”字以示謙恭和禮貌。而對“撲棗”的“西鄰”卻直呼“無食無兒一婦人”,“婦人”是一個一般性稱謂,時帶貶義,如婦人之見、婦人之仁等?!对馓锔改囡嬅绹乐胸分行稳輿]文化的老農(nóng)“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歧視的味道更濃。杜甫在詩中還常以“奴人”“奴仆”“獠奴”等字眼稱呼自己的仆人?!犊`雞行》:“蟲雞于人何厚薄,我斥奴人解其縛?!薄肚锶召绺亼逊罴泥嵄O(jiān)李賓客一百韻》:“奴仆何知禮,恩榮錯與權?!倍鸥€寫有《示獠奴阿段》《秋行官張望督促東渚耗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等。各方面證據(jù)證明,杜甫是一個等級觀念很強的人,而且,除君主之外,士階層是他的最愛。認清了這一點,為什么杜甫要“大庇”的是“天下寒士”,為什么“寒士”就是指“窮讀書人”,而不可能指“天下蒼生”,自然就不難理解了。
也許有人會問,既然要抒發(fā)自己的情懷和理想,杜甫為什么不把“大庇”的對象擴大,而非要局限于“寒士”這一較小階層呢?這不是把自己的情懷和理想主動降格了嗎?之所以如此,原因其實很簡單:杜甫本人就是一介“寒士”。所謂“天下寒士”不過是詩人自我的投射;所謂“大庇天下寒士”不過是詩人自戀的延伸;《茅屋歌》不過是一介“寒士”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顧影自憐的結(jié)果。正因為這樣,郭沫若說,如果真有廣廈千萬間,詩人就會早早地住進去,并不算冤枉他;正因為這樣,詩人宣稱只要“天下寒士”有的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顯然是有些用力過猛,有些假了。
注釋:
①杜貴晨《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獻疑》,《學術研究》2012年第6期。
②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67頁。
③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2年第1期。
④杜貴晨《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獻疑》,《學術研究》2012年第6期。
⑤蕭滌非《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6月。
⑥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年。
⑦朱東潤《杜甫敘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
⑧阮世輝《也談<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的“寒士”》,《文史哲》1984年第3期。
⑨蕭滌非《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6月。
⑩蕭滌非《批判胡適對杜甫詩的錯誤觀點》,《杜甫研究》(修訂本),齊魯書社,1980年。
作者簡介:侯柳(1970-),男,漢族,廣東深圳人,碩士,副研究員,研究方向:古典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