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啟群
(南京林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37)
1931年,韋爾蒂父親因病去世,母親切斯蒂娜悲痛欲絕,終日將自己投身于房前屋后的花園,種植了很多鮮花、灌木、水果蔬菜。從紐約返回故鄉(xiāng)杰克遜的韋爾蒂在工作之余,常常幫助母親修剪管理花園,和母親討論園藝話題?;ɑ苤参镌谀概g架起情感橋梁,也成為韋爾蒂這一時期寫作中的重要素材,“花園和寫作以某種深刻的方式連接了起來”(Marrs,2002:6)。經過母女多年的精心培育,韋爾蒂花園里的植物到了20世紀40年代長勢越來越好,但是韋爾蒂生活的美國南方腹地正經歷著因植被破壞后的漫長生態(tài)修復。受工業(yè)化浪潮影響,密西西比地區(qū)的森林自19世紀80年代開始經歷了“近半個世紀的過度利用和長久消耗”(Buell,1999:2),并在20世紀20年代迎來歷史上破壞最為嚴重的一段時期。韋爾蒂自30年代開始在“公共事業(yè)振興署”(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工作,為了給政府提供大蕭條時期南方發(fā)展的真實狀況,她經常穿梭于密西西比州的眾多鄉(xiāng)村小鎮(zhèn),對于南方植被的破壞感同身受。她不但用手上的相機拍攝南方的生態(tài)變化,也開始嘗試在創(chuàng)作中回應自己所觀察到的一切。在發(fā)表于1941年以《綠簾》(ACurtainofGreen)為題的短篇小說故事集中,植物書寫出現(xiàn)在收錄其中的多部短篇小說中。在《老路》中,韋爾蒂細致入微地刻畫了孤身前往鄰近老鎮(zhèn)給孫子取藥的黑人老婦芬尼克斯·杰克遜沿途的地理景觀,樹木、花草、荊棘等植物書寫比比皆是?!毒G簾》中的大量筆墨聚焦了遭遇喪偶之痛的拉金夫人終日埋身于花園勞作的情形,一如韋爾蒂的母親在丈夫去世后開始培植花園的場景。這些發(fā)表于三、四十年代的早期作品中形式各異的植物書寫蘊含了何種審美價值?擅長園藝、酷愛植物花卉的韋爾蒂借助這些植物敘事傳達了何種環(huán)境倫理觀?本論文擬圍繞這些問題深入探析韋爾蒂早期作品中植物敘事的審美意蘊和文化內涵。
新世紀以來,各種與物相關的話語,包括“物論”(Thing Theory)、“新活力論”(Neovitalism)、“思辨實在論”(Speculative Realism)、“行動元網絡理論”(Actant Network Theory)等,塑造了“物轉向”(The Material Turn)這一高度異質化的理論空間。近五年來,學術界越來越傾向用“新物質主義”(New Materialism)這一“涵蓋性術語(umbrella term)來統(tǒng)稱人文社科領域“所有重新思考人與物質世界關系的新話語”(Epstein,2016:185)。新物質主義“最基礎的假設”或“爭論的核心”是“能動力”(agency):世界是由物構成,人類和非人類的自然界都是物,任何物都具有“能動力”(Iovino & Oppermann,2014:2),具體表現(xiàn)形態(tài)是“不斷涌現(xiàn)、不斷生成” (Coole & Forest,2010:9)。人類和非人類的自然界都是通過“內在互動”(intra-action)施展能動力(Barad,2008:135)。受新物質主義思潮影響,生態(tài)批評領域在近年來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植物轉向”,研究者們一方面試圖扭轉多年來學術界“既不關注環(huán)境中的植物,也不承認植物在環(huán)境中的價值”的“植物盲視”(Plant Blindness)傾向(Balding & Williams,2016:1192),另一方面呼吁關注“植物的生命”(Botanical Being)(Ryan,2018:6),關注某種內在于植物本身、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本內特意義上的“活力”(vitality)(Bennet,2010:viii)。就韋爾蒂研究領域而言,雖然已有研究者開始關注韋爾蒂園藝經歷與創(chuàng)作的關聯(lián),但這些研究多從宏觀著手,或聚焦人物身份分析,對于植物本身的“能動力”挖掘不夠。本論文擬借助新物質主義批評視角開展《綠簾》《老路》兩部經典短篇的細讀、重讀,挖掘韋爾蒂筆下植物的“生命”與“活力”,以及如何憑借其內在的“能動力”與人物生成情感互動,并在此基礎上透視韋爾蒂早期作品中植物敘事的豐富審美內涵與環(huán)境倫理價值。
出版于1941年的《老路》曾獲歐·亨利短篇小說獎,被評論界公認為是韋爾蒂早期作品中的上乘之作。小說以《老路》命名,源于女主人公黑人老婦菲尼克斯·杰克遜每年兩次去納奇茲古鎮(zhèn)給患病孫子取藥,每次需要步行一段艱難的旅程。從結構篇幅來看,雖然菲尼克斯前往古鎮(zhèn)買藥之行構成了主要情節(jié)線索,但小說近三分之二章節(jié)都聚焦了菲尼克斯所處的植物環(huán)境,呈現(xiàn)了一幅受大蕭條持續(xù)影響、經濟形勢不容樂觀的南方冬日地理畫面。無論環(huán)境書寫在這部作品中占比多大,環(huán)境書寫多年來主要被評論界用來解讀人物身份或小說的文化內涵,比如有評論者認為充滿艱難的旅途環(huán)境幫助塑造了菲尼克斯堅韌樂觀的精神,并將她和??思{筆下的迪爾西相提并論,稱贊了兩位人物的“完美與和諧”(Vande Kieft,1987:29);由于小說的女主人公是黑人,且背景被設置在種族歧視思想根深蒂固的南方,因此一些評論者將菲尼克斯路上碰到的各種環(huán)境障礙解讀為種族壓迫的象征,小說中類似“鎖鏈”等約束自由的詞匯常被用來佐證他們的判斷(Moberly,2005:115)。這種傳統(tǒng)文本闡釋習慣在近年來的新物質主義研究領域受到一定程度的批判。受各種“物轉向”話語的影響與啟發(fā),以比爾·布朗(Bill Brown)、芭貝特·巴波·蒂西萊德(Babette Barbel Tischleder)、依蓮·弗雷德古德(Elaine Freedgood)等為代表的學者們呼吁關注文學作品中物的書寫所蘊含的“物性(thingness)”、“活力(vitality)”。在他們看來,由于長期以來受“現(xiàn)實主義小說閱讀方法”的影響,文學文本中很多背景書寫多年來像“謙卑的奴仆一般”被邊緣化(Freedgood,2006:1),即使得到一定程度的強調,也是因為“某個人物,而不是因為物或物自身的社會生命”(同上:12)。在新物質主義批評范式中,物不但是文本闡釋的出發(fā)點和起源,還被賦予了與人一樣的主體地位,傳統(tǒng)意義上無生命的植物本身有“能動力”,與人類之間有內在互動,且會對“人類與其他身體產生有益或有害的影響”(Bennet,2010:vii)。
結合《老路》中的植物書寫,韋爾蒂花費大量筆墨依次呈現(xiàn)了形態(tài)各異的植物,包括松林、布滿荊棘的橡木林、掛著帶刺鐵絲的籬笆、破敗的棉花田,枯干的玉米地,光禿禿的田野等,展示了菲尼克斯所獨處的“非人類世界”(the nonhuman world)的生物多樣性。這些植物不但發(fā)出各種聲音,還被賦予了各種運動形態(tài),比如玉米桿“颯颯作響,搖搖擺擺”,稻草人“在風中飄舞”(韋爾蒂,2012:226),幾片玉米皮也如飾帶般“飄落”“打轉”(同上:227),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活力”和“生命”。菲尼克斯所獨處的非人類世界的活力還體現(xiàn)在小說一開始構建的去人類中心化的人景比例:“身形瘦小”的老人被安排在廖無人煙的老路上,“沿著松林中的小徑”“緩緩前行”(同上:223)?!笆菪 薄肮律怼钡纫曈X意象縮小了人類在圖景中的比例,“人類的活動”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而由“松林”、“小徑”等構成的物質環(huán)境在對比中被凸顯,物的力量因此而被強調。這種淡化或虛化人類的“物景圖”在一些新物質主義研究者看來,不是要抹去人類,而是希望重新定位“人類在物質世界的位置”,重新定位“物的地位和力量”(Russell,2016:198)。
除了物本身活力的展示和強調,小說在多個細節(jié)中消抹了人與植物界限,呈現(xiàn)出“物表現(xiàn)得像人,人表現(xiàn)得像物”(Brown,2003:113)的審美效果。當刻畫身處冬日松林里的唯一人類時,韋爾蒂像調整攝影機焦距一樣特寫了菲尼克斯臉上的“紋路獨特”的皺紋,并將皺紋比擬為植物:“數(shù)不清的皺紋縱橫交錯,像一棵長滿枝椏的小樹立在腦門上”(韋爾蒂,2012:223-224)。而在另一個細節(jié)中,高大的枯樹被比作“獨臂的黑人男子,立在田間萎敗的紫色棉桿上”(同上: 226),植物擬人化的寫法使得“非人物件獲得了人類主體的一些特征”(Brown,2015:372)。這些細節(jié)或將有生命的人被比擬為樹木、或將無生命的枯樹比作有生命的人,“人的物化”(reification of persons)或“物的擬人化”(personification of things)使得“主體和客體”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合并或重疊”,進而消抹了有生命與無生命之間的界限(同上:371)。而通過人與植物界限的消抹,植物被提升到與人一樣的高度,成為不依附于人類的客觀存在。
而隨著人與植物界限的消抹,一種新的物人關系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韋爾蒂筆下,獨處在非人類世界的老菲尼克斯不再是統(tǒng)治自然、征服自然的形象,而是和自然有著天然的關聯(lián)。比如老人邊走邊用手杖敲擊冰凍的地面,以一種自然的方式測量道路是否能夠通行;老人走路就像“老式座鐘的鐘擺”一樣左搖右擺,暗示老人和大自然的時間同步(韋爾蒂,2012:223)。熟諳自然規(guī)律的老人知道12月的冬天既不是“公?;顒拥臅r節(jié)”,也不會遇見“盤起來冬眠”的蛇(同上:226)。在整篇小說中,讀者都可以感受到老人對于自然界氣味、聲音的敏感,她不但可以聞到木頭燃燒的氣味,還可以嗅到河流的氣息。老菲尼克斯不但給植物命名,還和植物展開親切的交談,恭敬地請求植物讓她安靜地走下去。在菲尼克斯眼里,植物不但有生命,而且各自有其存在規(guī)律,勾住裙子的荊棘叢“干的是自己的本分活兒”(同上:224)。老菲尼克斯認可植物的生命與價值,與植物展開親密互動,這不但進一步消抹了人與植物的界限,也在文本中呈現(xiàn)了一副人與非人地位平等、互為同伴的和諧畫面。
菲尼克斯老人在小說中不會讀書認字,未曾受到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規(guī)訓,她尊重植物生命的態(tài)度與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主導下的環(huán)境觀形成反差。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老路》中的植物書寫在敘事層面和韋爾蒂所處的南方20世紀上半葉的植物話語形成敘事對抗,進而含蓄地體現(xiàn)了韋爾蒂對這一時期將植物淪為物化和征服對象的人類中心思維的批判。韋爾蒂在訪談中曾多次提及對于20世紀20年代南方生態(tài)災難的痛惜。在她看來,上帝賦予密西西比州豐富的森林資源,但這些資源卻遭到濫用,最終只留下“一片荒涼和貧瘠的土地”(Fickle,xii)。尊重植物生命、順應自然規(guī)律的老人在韋爾蒂筆下被塑造為積極善良的形象,這一點無疑暗示了韋爾蒂對于老人自然觀、植物觀的潛在認同。隨著菲尼克斯的第三人稱有限視角,讀者也和她對待自然物質世界的態(tài)度產生共鳴,進而更深地體悟韋爾蒂埋設在《老路》中的環(huán)境觀和生態(tài)倫理價值。
比《老路》問世略早的《綠簾》1938年首次在《南方評論》(TheSouthernReview)上發(fā)表,被評論界譽為韋爾蒂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開端”(Peterman,1993:91)。小說以韋爾蒂特有的冷靜與客觀筆觸呈現(xiàn)了一個具有濃郁“創(chuàng)傷-治愈”主題色彩的故事:白人寡婦拉金夫人因為親眼目睹丈夫意外被樹木砸死遭受心理創(chuàng)傷,當綠簾“像小小舞臺上的幕布被嘩地拉開”,“回憶就輕而易舉地縛住了她”(韋爾蒂,2012:172),丈夫被植物摧毀的場面再次出現(xiàn)。遭受喪夫之痛的拉金夫人終日在花園勞作,以此來逃避痛苦。小說結尾的一個細節(jié)暗示了她最終在園藝中發(fā)現(xiàn)慰籍:當花園里一天的勞作結束后,拉金夫人“躺在床上,胳膊疲憊地歇在身側,一動不動地享受著安寧”(同上:175-176)。由于韋爾蒂的母親在丈夫去世后也一度沉浸在悲痛回憶中,后通過投身園藝經歷了“創(chuàng)傷-治愈”的過程,因此韋爾蒂母親被不少評論者視為小說中拉金夫人的原型,正如蘇珊娜·馬爾斯(Suzanne Marrs)所言,“拉金夫人在社區(qū)里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她的悲傷、冒險進入花園以及在此尋找到的安慰,這一切都間接借鑒了切斯蒂娜·韋爾蒂的經歷”(2002:7)。
《綠簾》幾乎是韋爾蒂所有作品中對植物著墨最多的一部小說,植物不但被設置為該小說的標題,甚至成為韋爾蒂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的標題,植物書寫在小說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從目前韋爾蒂評論界的研究來看,植物在小說中常作為“屏障”的象征被解讀為拉金夫人與外界隔絕的遮擋,或是拉金夫人對于創(chuàng)傷回憶的封閉(Chandrasekhar,2013: 428);還有研究者借助法國女權主義文學批評家埃萊娜·西克蘇(Hélène Cixous)的“女性書寫”(écriture feminine)概念闡釋拉金夫人的園藝行為,認為園藝工作幫助“拉金夫人擺脫了困擾她一年多的憂郁狀態(tài)”(Crews,2010:21)。在這些研究中,植物多作為隱喻依附于主體或者為主體所占有,植物本身的生命和“能動力”未得到充分關注?!毒G簾》中拉金夫人的創(chuàng)傷始于植物的力量(丈夫被樹木砸死),最終拉金夫人也在花園中得到心理治愈,植物書寫與拉金夫人的創(chuàng)傷治愈過程形成一定程度的平行。因此,細讀該小說中的植物書寫、深入挖掘植物如何憑借“能動力”與人物發(fā)生情感互動,不但為重讀小說“創(chuàng)傷-治愈”主題提供了一個新路徑,也有助于審視韋爾蒂在這部作品中傳達的環(huán)境倫理觀。
和《老路》的開頭一樣,《綠簾》也以環(huán)境書寫起筆,并將人類置于宏大、令人心生敬畏的非人類環(huán)境中:首先是每天下午兩點準時降落的雨,接著過渡到“街道兩旁的樹木”和“鎮(zhèn)上成排的花園”,“每片葉子都如同鏡面般硬生生地反射著陽光”(韋爾蒂,2012:169)。韋爾蒂在小說的一開始呈現(xiàn)了無生命的物質世界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能動力”,并通過葉子對陽光的反射暗示各種力量的相互依存與內在互動。身處其中的人類只是環(huán)境的一部分,無法改變環(huán)境,只能“坐在自家窗前,搖扇、嘆氣,等著下雨”(同上:169)。在奠定宇宙萬物有規(guī)律、有活力的環(huán)境基調后,小說第二段開始轉向在花園里荷鋤勞作的女主人公拉金夫人。此處,韋爾蒂雖然沒有像描寫《老路》中菲尼克斯那樣詳細呈現(xiàn)拉金夫人的相貌,但也通過大量的植物書寫呈現(xiàn)了一幅與前者審美意蘊不盡相同的新物質主義式的“物景圖”。就“人景比例”而言,拉金夫人作為人類在物景圖中更為淡化,不但身影“笨拙、矮小”,而且有時“幾乎隱身一般”,“淹沒在茂密、凌亂、高低起伏的植被里”(同上:169-170)。這副“物景圖”在削弱人的主體性同時卻強調了植物“枝蔓纏繞,日漸稠茂過度”的生長活力(同上:170),而且還通過“高矮不整”“雜亂無章”等細節(jié)描寫進一步暗示植物生命的野性、無序。在這幅物景圖中,物不但有內在的活力,而且還有一種可以施加在人身上、具有控制、破壞意味的一種力量,如“強烈的陽光像把鑷子揪住她”,“將她從濃密的葉片中剝離出來”(同上:169)??梢?,小說在一開始通過植物敘事傳遞了人與植物之間不太和諧的矛盾張力,進而鋪墊了拉金夫人與植物之間的情感沖突。
隨著小說敘事進程的推進,讀者可以感受到拉金夫人對植物力量的回應和反抗。在花園種植的拉金夫人穿著“男性工裝褲”,帶著“幾分剛毅”(同上:169)的表情,用手上鋤頭開墾荒地、鏟倒雜草。雖然“女性-自然”在一些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看來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Sturgeon,1997:263),但在韋爾蒂筆下,拉金夫人具有男性特質的穿著和表情似乎在暗示她與自然之間的分裂。她手上的鋤頭工具更是強化了她具有男性征服意味的意象。由于她的丈夫被源自植物的自然力量殺死,她利用鋤頭工具勞作的意象也可以理解為是對植物力量的一種抗爭或報復。拉金夫人沒有像老菲尼克斯那樣將植物視為與自己平等的生命存在,而是試圖將人類的力量施加給自然,但是這些抗爭似乎徒勞,她一直試圖改造的花園依然像“原始叢林”;她與植物之間的對立和抗爭不但無法換來創(chuàng)傷的療愈,相反連她自己也幾乎被淹沒在殺死他丈夫的植物力量中,正如韋爾蒂在小說中所暗示道:“她的工裝褲”最終“和樹葉差不多是一個顏色”(韋爾蒂,2012:171)。
在小說的高潮,拉金太太的情感在與植物的邂逅、互動中迎來轉折。這種轉折首先源自“落在她高抬手臂上的”“第一滴雨”(同上:174)。作為和植物一樣有著類似破壞力的自然意象,雨在小說開頭每天兩點準時降落、讓人心煩意亂,但這里卻憑借某種力量“打動”了拉金夫人,標記了小說中女主人公從創(chuàng)傷走向治愈的一個核心分界點;拉金夫人放下手中象征改造自然的鋤頭工具意象表明她開始放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橫亙在她與植物之間的屏障得以拆解。緊接著,韋爾蒂借助“幼芽”“幼苗”等植物意象進一步暗示了拉金夫人創(chuàng)傷得以治愈后的新生:“百日菊的小幼芽綠得純凈,幾乎亮閃閃的。雨點光顧,一個接著一個,所有植物的幼苗都神采煥發(fā)”(同上:175)。
呼應女主人公從創(chuàng)傷走向治愈轉折的是小說中在此處出現(xiàn)的視角轉換。通過將第三人稱客觀視角轉換為第三人稱有限視角,韋爾蒂將讀者的閱讀經驗限定在拉金夫人本人的情感體驗中,進而讓讀者切身感受植物與拉金夫人在內在互動中的情感生成。韋爾蒂首先借助拉金夫人的視角以積極、贊賞的語氣展示了非人類物質世界的活力與互動:“雨中萬物都顯得熠熠生輝,不是因為反光,而是從內里,從其本身無言的結構里放出光彩”(同上:175)。在這一細節(jié)中,植物“內里”“本身”結構里發(fā)出的力量再次被強調,但與小說開頭植物施加在人類身上、略具破壞意味的力量相比,此處植物有著積極的情感意義,其“能動力”賦予人以舒適情感。小說最能展示植物與拉金夫人情感互動的是植物香氣在拉金夫人體內的情動力量。當植物“濃郁濕潤的香氣”隨著風“向她襲來”時,拉金夫人“柔弱無力的感覺膨脹開來”,“在她委頓的體內撕扯、旋轉”(同上:175)。最終,拉金夫人躺在“花叢中”,以一種全然放松的狀態(tài)將自己完全置身于植物世界中。植物的香氣,或者說植物的香氣中蘊含“生物和化學因素”舒緩了拉金夫人的神經系統(tǒng),植物與人的身體交互中產生內在互動(Coole & Forest,2010:9)。而在與植物的跨身體相遇中,拉金夫人也經歷了新的情感生成:從曾經為植物所傷害的恐懼、對立情感逐漸轉向對植物的接納和欣賞。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植物制約并塑造了拉金夫人的情感,也體現(xiàn)了一種可以醫(yī)治主體創(chuàng)傷、具有療愈作用的情動力。
韋爾蒂在《綠簾》中通過細膩的植物書寫展示了植物生命給人類帶來的雙重力量,這種力量不但包括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消極力量,也包括給人類帶來美好情感、彌合人類心靈創(chuàng)傷的情動力和療愈力。對于后者,韋爾蒂和她的母親深有體會:“當我們厭倦人際交往或者與外在世俗世界沖突不斷時,花園寧靜的環(huán)境與芬芳的味道可以安撫并舒緩我們疲憊的神經”(Haltom & Brown,2011:139)。植物并存的兩種力量在韋爾蒂看來也是自然萬物的一種客觀存在,人與植物相處的智慧在于,不要“試圖阻止花園里的變化”,也不應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任何事情上,何況是無助的灌木叢”(同上:130)。
在《老路》和《綠簾》這兩部早期作品中,韋爾蒂通過對植物生命與力量的強調展示了明顯的去人類中心立場以及尊重宇宙萬物、認同其生命價值的環(huán)境倫理觀。有所區(qū)別的是,在《老路》中,韋爾蒂通過人與植物界限的消抹繪制了一副人與非人地位平等、互為同伴的和諧畫面,進而隱晦地傳達了對所處時代將植物淪為物化和征服對象的環(huán)境觀的批判;而在《綠簾》中,她更多地展現(xiàn)了植物如何憑借其內在“能動力”與人物生成情感互動,影響人物的感知與地方認知,進而呈現(xiàn)了植物在塑造人類情感、療愈人類心理創(chuàng)傷的一種情動力量。對于以“地方”書寫著稱的韋爾蒂而言,其早期作品中的植物敘事無疑豐富了其地方書寫的生態(tài)維度;而地方之植物憑借其在小說中呈現(xiàn)的獨特審美意蘊和豐富的文學生命,也成為展示韋爾蒂地方環(huán)境倫理的一個重要審美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