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龍
(南京工業(yè)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1800)
舉證責任分配和因果關系證明一直是環(huán)境侵權問題中的焦點和難點。2015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huán)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六條第三款規(guī)定,被侵權人應當提供污染者排放的污染物或者其次生污染物與損害之間具有關聯性的證據材料。這一規(guī)定被認為是原告對于因果關系要件的初步證明責任的確立。然而,《環(huán)境侵權司法解釋》的出臺,并未終結學界和司法實踐中關于因果關系要件的爭議。究其原因,“關聯性”一詞的含義模糊,使得原告的初步證明責任并未真正得到確立。原告應從哪些方面進行舉證、法院如何判斷原告是否完成了對關聯性的證明等等問題,均缺乏相應的法律依據和理論支撐。因此,明確關聯性的內涵和證明標準,是解決當前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證明問題的首要任務。
我國立法中的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舉證責任分配大致經歷了三次主要變動。
第一次是1992年的最高院《關于適用<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76條對包含環(huán)境侵權之訴在內的六種特殊類型案件訴訟,規(guī)定由被告對原告提出的侵權事實進行舉證,作為《民事訴訟法》誰主張誰舉證原則的例外。但是,該意見并未明確舉證責任倒置的范疇。在過錯責任中,舉證責任倒置通常被用于過錯要件,即過錯推定。但環(huán)境侵權責任是無過錯責任,故不能以過錯為構成要件。因而,1992年《意見》在當時引發(fā)了較大的爭議。
第二次是2002年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該規(guī)定第4條第3款規(guī)定“因環(huán)境污染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由加害人就法律規(guī)定的免責事由及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2008年的《侵權責任法》第八章沿用了這一規(guī)定。但是立法中并未明確舉證責任倒置是否完全排除了受害方的證明責任,因而同樣引發(fā)了不小的爭議。司法實踐中,法院也并未完全采納舉證責任倒置原則,大部分案件中,原告仍需對因果關系進行全部或部分的證明。
第三次是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全面加強環(huán)境資源審判工作為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提供有力司法保障的意見》,該意見中指出:“原告應當就存在污染行為和損害承擔舉證責任,并提交污染行為和損害之間可能存在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據,被告應當就法律規(guī)定的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情形及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015年的《環(huán)境侵權司法解釋》對此進行了細化,并正式提出“關聯性”這一概念。至此,原告的初步證明責任得以明確,2015年《環(huán)境侵權司法解釋》第6條及第7條也成為目前我國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認定問題最直接的規(guī)范依據。[1]
通過對過往判決的考察,我國環(huán)境侵權司法實踐狀況具有以下外部特征。
其一,大部分案例中,原告對因果關系進行了舉證。而受害人未對因果關系進行舉證的案例,存在幾種不同的情況:第一種是對于環(huán)境污染侵權因果關系的成立,原告與被告都不持異議。即在個案中,由于證據十分充分,案件事實較為清楚,當時雙方對此均無太大意義,此時,再去詳盡追求因果關系的證明已無太大必要。第二種是受害方未能完成損害或加害行為的證明。損害和加害行為的證明,是證明責任轉移的前提,如果個案中的損害都未能證明的話,那么要求被告承擔責任無疑是極不合理的。通常這種情況的發(fā)生,往往是因為原告對于證據的保存不夠及時,例如養(yǎng)殖戶對于死亡的魚蝦等,未能及時送檢,法院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會偏向被告方。第三種是由法院依據職權,委托第三方機構進行鑒定,或是通過推定等方式得出結論,這一類案件數量極少,并不具有代表性。[2]
其二,法院在判決書中明確或間接提出適用舉證責任倒置的案例約占一半,其中大多數是在2001年司法解釋頒布之后。而采用舉證責任倒置,即完全由加害人舉證加以證明的情況,在可查閱到的案例中十分少見。而大部分情況下,法院適用舉證責任倒置,均是在原告進行了初步證明之后。[3]
其三,科學鑒定的廣泛應用。在大部分的案例中,法院均依據科學鑒定作出判決。常用的鑒定結論包括了第三方專業(yè)機構所做的鑒定報告和調查結論,以及環(huán)境主管部門的日常監(jiān)測數據和分析報告等等。而幾乎在所有的適用科學鑒定的案例中,法院對于因果關系的認定意見均與鑒定意見保持一致。即使存在爭議,往往也是集中在鑒定機構的資質問題上,而非鑒定內容本身。
綜上所述,在司法實踐中,舉證責任倒置并未真正幫助受害方減輕舉證壓力,反而成了一種阻力。法院對于舉證責任倒置,實質上采用了一種消極抵抗的態(tài)度。
對于舉證責任倒置的理解和爭議是過去相當長時間內國內學界爭論的主要問題。爭論主要圍繞在三個方面:一是舉證責任倒置是否等同于因果關系推定;二是原告和被告舉證責任的具體劃分;三是舉證責任倒置是否真正的是解決因果關系問題的必要途徑。
部分學者將舉證責任倒置和因果關系推定混為一談,其主要原因有兩點:其一是因果關系推定的概念和含義不明。早期金瑞林教授在研究日本公害案例時,曾使用“因果關系的推定”這一表述來形容日本法院在幾起著名的公害案件中所采用的“疫學因果說”和“團體因果關系理論”等方法,后來,隨著對德國《環(huán)境責任法》、美國部分州的環(huán)境立法等外國法律中類似規(guī)定的研究,有學者對域外所有類似的以推定方式認定因果關系成立的法律條文和判例進行了歸納和總結,并使用了因果關系推定一詞。因而,因果關系推定最初僅僅是一種對學說的歸納和集合,國內學者并未對其作出準確的定義,因而導致很多相關的研究成果中,采用了“原則”“規(guī)則”“法律技術”“法律方法”“制度”等五花八門的表述。對于因果關系推定的概念沒有一個明確的統一的界定,因而導致其容易和舉證責任倒置混淆。其二,舉證責任倒置和因果關系推定在外部特征上有相似之處。二者有兩個共同點。一是均降低了原告的舉證責任,二是在證明過程中均使用了推定的方法。
但是二者的內在運行邏輯還是有所不同的。舉證責任倒置是一種制度層面的設計,其表現為將特定對象的舉證責任轉移,從而加大訴訟其中一方敗訴概率,其并不關注案件的客觀事實本身,而是從程序層面進行調整。而因果關系推定更關注的是案件的事實層面,當某一類案件受到客觀條件的阻礙而無法證明時,以往的要求內在的、必然的聯系的因果關系標準不再適用,取而代之的是以蓋然性或是經驗法則來替代以往的證明標準。法院根據已知的某事實A,在證據不足,但是符合某些條件的情況下,推定待證事實B成立。因而,因果關系推定實質上是對證明標準的更改,而非舉證責任的轉移。因此,我國法律所規(guī)定的舉證責任倒置,雖然是對受害方的一種保護,但因為缺乏具體的因果關系推定標準,在實踐中步履維艱。按照立法者的解釋,受害人僅需就污染者有排放事實和自身受有損害承擔舉證責任,因果關系的舉證義務則加于污染者,污染者必須提出反證,證明其行為與損害之間沒有因果關系,才能免于承擔侵權責任。但是在司法實踐中,舉證責任倒置卻被廣為弱化,受到消極抵抗。[4]
絕對意義上的舉證責任倒置在實踐中難以實行,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在立案過程中,法院在進行起訴資格審查時,就要求原告對其所起訴的事實具有民事訴訟法上所要求的“事實和依據”,而這里面就包含了一定程度的對因果關系的舉證要求。僅僅憑借損害和加害行為的證據,通常難以說服法院立案。起訴人至少需要提供相關事實材料,以向法院展示在被起訴方的加害行為和實際的損害之間存在的某種聯系。因而,在立案過程中,原告事實上已經對因果關系進行了初步的舉證,舉證責任倒置從一開始就并不成立。其次,通常認為,環(huán)境案件中加害方距離證據較之受害方而言,明顯更近,且其舉證能力更強,從公平的角度考慮,讓其承擔舉證責任是更為合理的結果。然而,事實上,這一前提并非在所有案件中都成立。再次,環(huán)境侵權已經采用無過錯責任作為歸責原則,并且將行為違法性排除在構成要件之外,如果再將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全部施加給被告方,那么整個制度將向受害方嚴重傾斜。尤其是被告承擔的是一個否定因果關系成立的證明責任,其難度比證明因果關系成立要更為艱巨。因而,過分的保護受害人,有可能會帶來濫訴之類的問題,并不符合我國當下的社會發(fā)展狀況。
綜上所述,建立一個唯一的因果關系證明責任的分配基準是極為困難的,分配必須以不同情況的經驗為基礎。通過近二十年的司法實踐、立法沿革和理論發(fā)展,原告應當就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承擔初步的舉證責任,成了較為主流的觀點。而司法實踐對舉證責任倒置的排斥和理論界對此的研究和批判,也促成了2015年《環(huán)境侵權司法解釋》在舉證責任分配這一問題上的修正。
“關聯”在現代漢語中的解釋為事物之間發(fā)生牽連和影響。而在法律語境下的“關聯性”一詞,一般是指證據的關聯性。關聯性是證據的基本屬性之一。訴訟證據的關聯性是指訴訟證據與案件的待證事實之間有客觀的聯系,這種關聯性要求訴訟證據應該能夠全部或部分地證明案件的有關事實是存在還是不存在。[5]
在最高院以往頒布的司法解釋和其他相關文件中,關聯性一詞也曾數次出現,大部分情況下,關聯性一詞出現的場合均是指其證據法上的含義。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反補貼行政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八條規(guī)定:“原告對其主張的事實有責任提供證據。經人民法院依照法定程序審查,原告提供的證據具有關聯性、合法性和真實性的,可以作為定案的根據?!币约啊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發(fā)生在我國管轄海域相關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二)》第九條第六款:“不符合證據真實性、合法性、關聯性的其他情形?!痹谏鲜鰲l文中,關聯性一詞的含義均為其證據法上的語義。在法律上,只有與待證事實具有一定限度聯系的證據,才具有可采性。
然而,在《環(huán)境侵權司法解釋》中,關聯性一詞有著明顯不同的含義。該解釋第六條規(guī)定:“被侵權人根據侵權責任法第六十五條規(guī)定請求賠償的,應當提供證明以下事實的證據材料:(一)……(二)……(三)污染者排放的污染物或者其次生污染物與損害之間具有關聯性”。從語義上看,2015年《解釋》中的關聯性,指的并不是證據的屬性,而是一種法律事實。它指的是污染和損害這兩個要件之間的某種關聯。
環(huán)境侵權視角下的關聯性,應當包含兩層含義。
第一層含義是,關聯性指的是損害結果和污染之間的某種聯系。關聯性存在于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對象之間。在證據法語境下,一般指的是證據和待證對象之間的聯系。但在環(huán)境法上,關聯性本身就是待證對象,因而,環(huán)境侵權中的關聯性,指的是環(huán)境侵權構成要件之間的聯系。環(huán)境侵權目前通說認為由三個要件構成,加害行為(污染)、因果關系與損害結果。因而,關聯性指的是污染和損害之間的關聯。但需要注意的是,關聯性是個案中相關事實的關聯,但證明關聯性的證據,卻未必和個案中的事實直接相關。例如在美國法上,品格證據在某些案件中,例如隨意雇傭或者過失信托案件中,也是具有相關性的。[6]雖然當事人或證人的品格未必和案件的實質內容直接相關,但在特定條件下,也可以成為具有關聯性的證據。在環(huán)境侵權案件中,例如加害方以往的違規(guī)排放記錄,雖然與個案中的事實并無直接關聯,但也可以作為關聯性的證據。
第二層含義是,關聯性顯示了個案中損害是由污染引起的可能性。[7]所謂關聯,即是事物之間的聯系。哲學視野下的事物是具有普遍聯系的,但在法學視野下,只有當這種聯系達到了一定程度,才能成為法律上的關聯性。在環(huán)境侵權中,關聯性的證明被認為是對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明,因而,關聯性必然揭示了在個案中,因果關系成立的可能性。即關聯性的證明,使得法官能夠產生合理懷疑,即損害有可能是由污染所導致的。
關聯性和因果關系都是事物間聯系的狀態(tài),它們之間既有區(qū)別也有聯系。按哲學的一般聯系觀來看,關聯性和因果關系二者最主要的區(qū)別在于聯系的緊密程度不同。在司法實踐中,必須準確把握兩者之間的差異,從而避免舉證方承擔明顯過輕或過重的責任。
環(huán)境侵權中,關聯性和因果關系的主要區(qū)別體現在內容、證明標準、利益權衡三個方面。
從內容上而言,侵權法上的因果關系,一般是指加害行為和損害結果二者之間引起與被引起的關系。和關聯性相比,因果關系無疑是一種更為緊密,更為具體的聯系。因果關系反映了事物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明確了何者為因,何者為果。而關聯性,僅僅反映了事物之間的一定程度的聯系。
從證明標準而言,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的證明,因其復雜性和科學性,往往涉及許多專業(yè)的科學知識,因而,科學證據在環(huán)境侵權中發(fā)揮著巨大作用,因果關系的證明往往依賴于科學證據和客觀證據。而關聯性是一種主觀的判斷,因為關聯性必須結合個案中具體的事實和情景加以界定,事物之間的聯系必須達到一定限度,才具有法律上的關聯性。而對這種限度的訴求無法通過立法具體規(guī)定,必須依賴于司法者在個案中依據經驗法則、生活常識、直觀判斷和邏輯標準。所以,關聯性的判斷是一個法官自由裁量權范圍內的事。[8]當然,作為待證事實本身的關聯性,可以通過客觀證據或者科學證據被證明,但原告是否完成了對關聯性的舉證,仍然主要依賴于司法者的主觀判斷。
從利益衡量角度而言,二者體現了不同的價值取向。關聯性的證明,是法律對環(huán)境侵權中,通常居于弱勢地位的被侵權人的一種制度保護。在環(huán)境侵權中,雙方在舉證能力上的差距,尤其是和證據距離上的差異,導致了無論是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原則,或是舉證責任倒置的特殊原則,都難以適用。因而,讓被侵權人承擔關聯性的舉證責任,是一種對舉證責任的更公平合理的分配,追求的是程序上的公平。而因果關系的證明,是對個案中法律真實,乃至客觀真實的還原,追求的是一種實質的公平。
法律上的推定有兩種,一種是法律推定,即依據法律上直接規(guī)定進行的推定,例如刑法中的無罪推定,繼承法上對于事故中的死亡順序推定等等。另一種是事實推定,是司法者根據個案中的情形,通過間接證據、專業(yè)知識、經驗法則等手段確認的已知事實,推導出待證事實。[8]在環(huán)境侵權領域,學界討論度較高的幾種因果關系推定方法,例如疫學因果說、間接反證說等等,均屬于后一種事實推定。這兩種推定在訴訟中的功能和價值是不一樣的。法律推定的作用,在于公平分配舉證責任,突破舉證困境,實現特定的立法目的,例如在一起事故中,遇難人員的死亡順序難以證明,但死亡順序在繼承法上有著特殊的意義和價值,因而,法律采取推定的方式以維護該價值。而事實推定的作用,在于借助事物發(fā)展的常態(tài)和規(guī)律,正確判斷案件事實,降低社會成本,節(jié)約司法資源。
而《環(huán)境侵權司法解釋》中關聯性的證明,意味著原告完成了對因果關系的初步舉證,在訴訟中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法官可以推定因果關系成立,如果被告不能進行反證的話,那么被告就將承擔法律上的不利后果。這種推定并非基于既有事實,推導出待證事實,而是基于法律規(guī)定的直接推定。因而,在司法實踐中,必須注重法律推定的功能和價值。
基于公正分配證明責任的考慮,一些推定的創(chuàng)設目的是糾正一方當事人因更容易證明而引起的不平衡狀態(tài)。[9]采用推定的方式對當事人在行為意義上的證明責任的調整是司法公正的需要。因此,在環(huán)境侵權中,如何界定原告對于關聯性的證明責任,其首要考慮的并非是這種證明是否更接近客觀事實真相,而是對原告的舉證責任要求是否符合其在個案中的舉證能力,是否實現了當事雙方在訴訟對抗上的武器平等。在通常情況下,環(huán)境侵權中,加害方往往距離證據更近,例如排放數量、時間、排放物種類等等,這些證據通常由加害方掌握,或者依據行政法相關規(guī)定,加害方應當持有該證據。但某些情況下,受害方也有可能離證據更近。例如,在我國常見的涉及到養(yǎng)殖戶的污染侵權案例中,被污染而死亡的養(yǎng)殖物(水產、水生作物等等),是證明因果關系的重要證據,但這種證據明顯受害方距離更近,更適宜由受害方進行舉證,或者受害方至少應當承擔保全相關證據的義務。因而,在關聯性的證明中,法院更應當注重的是,是實現證明責任分配上的公平正義,而非對客觀事實的追求。
推定的另一個特性是推定具有可辯駁性。加害方可以通過反證的方式來推翻推定。因而,推定事實有可能是違背客觀真實的,但推定并不因其錯誤而喪失其正當性。正如前文所述,環(huán)境侵權中,推定的價值在于合理的分配舉證責任,只要舉證責任的分配是公平的,推定即是合理的。換言之,作為推定的前置條件,關聯性的證明并不以真實性為首要條件。關聯性的證明可以依據主觀性證據而非客觀證據,盡管這種主觀性證據可能在科學上沒有任何依據,但只要在個案中,由加害方提供科學證據是更合理的,那么這種推定就有可能是正當的。例如,某工廠在開始排污一段時間后,附近部分居民患上了某種疾病,在科學上,雖然該工廠排放的污染物不一定存在導致該種疾病的可能性,但法官仍可以通過該污染和損害事實在發(fā)生時間和距離上的關聯性,推定因果關系成立,而讓被告承擔反證的責任。
正因為推定事實被允許是錯誤的,所以關聯性的證明,是對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明,但并不等同于對因果關系的不充分證明。關聯性的證明,其目的是讓法官在個案中有理由產生合理懷疑,因果關系是可能成立的,而并非對客觀事實的還原。因此,關聯性的證明方式應當是多元化的,尤其應當發(fā)揮主觀性證據和證明的作用。
關聯性的證明,意味著在環(huán)境侵權中,事實因果關系允許在證據不充分時被推定成立。這通常是由于環(huán)境問題本身的復雜性,導致技術手段難以鑒定出準確的結論,抑或是因為民事主體舉證能力的不足而無法舉證。無論是什么原因,我們均需要在事實不清楚的情況下,進行因果關系判斷。英美法上將這種情況稱之為“因果關系不明”(uncertain causation),也稱因果關系不確定。
關于“因果關系不明”這一概念的含義,美國法學者主要有以下幾種不同角度的闡述。第一種說法認為,因果關系不明是指用以判定事實因果關系的證據證明力薄弱,因而無法得出確定的結論。第二種說法認為,因果關系不明是指不能從多個可能導致損害的因素中找出真正導致最后被害人遭受損害的原因。第三種說法認為,因果關系不明指的是,行為與損害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不能確定,只能說該損害發(fā)生在被告行為所制造的風險范圍之內。然而,即便因果關系不明,但是原告仍能依據蓋然性優(yōu)勢確立因果關系時,仍然應獲得賠償。
綜上所述,因果關系不明的含義包含以下方面:其一,因果關系不明是指事實上的因果關系不明。事實因果關系與法律因果關系二元論是現代侵權法上判定因果關系的一種模式。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判斷的是行為和損害之間的客觀聯系;而法律因果關系是在事實判斷的基礎上在歸責層面進行的進一步探討,其涉及更多的價值判斷要素,英美法上主要考慮損害的可預見性、損害的性質、過錯的程度、法律的保護目的等。第二,因果關系不明是指實踐中,舉證方無法達到證明標準所設置的要求。在民事訴訟當中,法院不可能對因果關系作為排除一切合理懷疑的判斷,其僅能確定某種程度的可能性。在這種情況下,法院通常借助證明標準,通過對原告設立一個證明的要求,如果舉證人能夠達到該要求,則認定被證事實成立。第三,因果關系不明的前提,是個案中的侵權行為有可能造成損害的發(fā)生,但僅僅是可能的原因之一。如果個案中該行為并無可能造成損害的發(fā)生,或不存在其他可能導致損害的原因,則不屬于因果關系不明的范疇。結合以上觀點,可以得出,因果關系不明的含義是:個案中的侵權行為雖然是可能導致損害的原因之一,但亦存在其他可能獨立導致損害發(fā)生并成為原因的因素,進而使得事實因果關系無法查明。
當然,這并不排斥在個案中,事實因果關系通過一份強力的科學證據或是其他途徑得以證明。然而,當事實因果關系得以確立時,因果關系在責任成立層面的困擾也不復存在,剩下的便是責任范圍和損害賠償的問題。因而,本文的討論范疇,限定于事實因果關系不明的情形。在環(huán)境侵權中,主要存在四種事實因果關系不明的形態(tài)。
造成損害的直接原因或者說是科學上的原因不明,這是環(huán)境侵權事實因果關系不明的最常見形態(tài)。其主要包含幾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舉證能力不足導致原因無法證明。環(huán)境問題的復雜性和科學性,使得其證明難度某些時候會超出同期的科學技術水平。如水俁病案例,其致病原因花費了數十年時間才徹底調查清楚,而類似輻射、熱能這樣的新型污染源,其對人體的損害尚在進一步研究之中,無法準確鑒定。另一方面,由于原告本身舉證能力的限制或是證據保存意識的薄弱,許多時候錯過了最佳的鑒定時機,導致損害原因無法查明,這種情況主要出現在養(yǎng)殖物的案例中,死亡的魚類等養(yǎng)殖物如不妥善保存并及時送檢,可能就無法查清死亡原因。
第二種情況是損害并不具有明顯的環(huán)境損害特征,可能由環(huán)境污染以外的多種因素導致。這種情況主要出現在光污染、噪聲污染等類型案件中。原告的損害可能是高血壓、心臟病、頭昏、聽力下降等損害,這些損害均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損害,并不一定是由環(huán)境問題所導致,且科學鑒定亦難以判斷其原因。
第三種情況是個案中存在多個可能導致損害的原因,難以判斷具體損害是由哪一方造成。這種情況也很常見,也就是一般所稱的復合污染侵權,但相較于前兩種情形來說,這種情況相對容易處理。復合污染侵權的因果關系問題亦很復雜,但更多的是在責任范圍以及責任劃分的層面。
所謂的路徑,即是污染是否到達了損害發(fā)生地。這也是司法實踐中法院經常要求原告進行舉證的一個對象。實踐中,法院將污染物到達損害結果發(fā)生地作為對原告的舉證要求之一,可以看出法院將這一點視為聯系加害行為和損害結果的橋梁之一。
環(huán)境侵權相較于其他侵權行為的區(qū)別,在于其增加了環(huán)境這一介質,因而環(huán)境污染侵權的路徑比起其他侵權行為而言,多了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即污染者污染環(huán)境,而污染物在環(huán)境中擴散,到達損害發(fā)生地,進而造成損害。實踐中,由于原告方通常將舉證的重點放在加害行為和損害結果之上,因而常常造成一個結果,即是環(huán)境侵權損害發(fā)生的路徑未能得到證明。主要存在兩種情況,一是無法證明造成損害的污染即是污染者排放的污染,二是無法證明污染者釋放的污染物到達了損害發(fā)生地。前一種情況主要發(fā)生在個案中存在多個污染源或者多個可能導致損害的原因時,無法確定損害究竟是由來自何方的原因導致。而后一種情況主要出現在當損害發(fā)生在安全距離以外,且污染物并未在環(huán)境中大量累積的情況。
一種典型的情況是大氣污染,例如某工廠排放含鉛氣體,該工廠的位置離居民區(qū)的距離大于國家規(guī)定的標準。某日周圍某居民區(qū)內出現了多起兒童血鉛病癥,但因時間較短,或是其他客觀條件限制,未檢測出該區(qū)域空氣中鉛含量超標。或是該區(qū)域車流量密度很大,而兒童經常在車輛經過區(qū)域玩耍,因而不能確定是由尾氣還是該工廠排放氣體導致了損害發(fā)生。此時面臨的問題,就是無法證明該工廠排放的氣體到達了損害發(fā)生區(qū)域。
在英美法上,有一種觀點認為,針對侵權行為的調查,應當著重于其行為的侵權方面,而不是行為的全部。在環(huán)境侵權領域,這也可以理解為對行為是否造成了污染的考察。
行為和污染的聯系不明,更多地出現在那些非累積性的污染類型,例如光、電磁輻射、熱能、噪聲等等,這些污染通常并不在環(huán)境中積累,當污染源關閉時,污染也隨之消失。雖然行政標準不應作為民事責任的判斷依據,但在這類案件中,采用行政標準,似乎成為了法院的一種無奈之舉。最典型的是噪聲污染案件,法官通常依據噪聲是否超過了行政法上的標準來作為是否造成了污染的依據。即便是某些案件中,法官不認為低于標準的噪聲污染就一定免責,但在這種情況下,低于行政標準的噪聲是否仍能造成損害的發(fā)生,法官會要求原告進一步證明,但這種證明無法依賴科學證據,基本不可能成立。
污染者不明是環(huán)境侵權中一種常見的情形。尤其是我國的城市規(guī)劃中,通常會將工廠和企業(yè)集中劃分在某個工業(yè)區(qū)之內。因而,在個案中,同一區(qū)域內往往存在數個污染者。
在責任成立的范疇,污染者不明情形下的因果關系認定并無太多難點。污染者之間無法通過相互推諉的方式來免除責任。這一點,可以比照共同危險行為的相關理論。
污染者不明的問題,更多地集中在責任的劃分和承擔方面,無法確定實際污染者的情形下,如何確定個案中每個行為人的責任承擔范圍。這一點,美國的市場份額理論是最優(yōu)的選擇。我國的司法實踐中也出現過以企業(yè)規(guī)模和經濟實力來劃分責任的做法,雖然這種做法看似有和稀泥的嫌疑,但其確實是個案中成本最小化的最優(yōu)解決方案,有其應然性。
不難發(fā)現,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不明的四種情形,其反映在因果關系路徑的不同階段,但具有某些相同的特征。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
其一,四種因果關系不明均是在試圖還原客觀事實的時候,在某一階段遇到了阻礙。這四種不明,剛好發(fā)生在因果關系的三個階段,即行為和污染之間的聯系,污染和損害之間的聯系,以及前兩者之間的串聯。而不明的原因或外部特征,均是在實踐中,希望能夠還原客觀事實,確定具體的原因或聯系時,受到了某些方面的阻礙和限制。
其二,造成不明的原因之一是科學證據無法發(fā)揮其效用??茖W證據其證明力和可信程度遠超其他證據類型,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科學證據并不是萬能的。例如,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是可能造成高血壓、心臟病等疾病的原因之一,然而,這種病癥實在過于常見,飲食習慣、生活習慣、遺傳、心理狀況等等原因均有可能導致其發(fā)生,即便是醫(yī)學鑒定,也無法準確地判斷其原因是否由環(huán)境導致。在這種時候,因果關系的探尋只能陷入僵局。
其三,通過舉證責任的再分配并不能有效地解決這一問題。以上三種不明,在實踐中出現時,法官通常會要求原告承擔進一步的證明責任。舉證責任倒置完全無法發(fā)揮其對受害人保護程度較高的優(yōu)勢。然而如果單純地將舉證責任轉移,卻又未必是正當的。例如第三種情形,當被告的噪聲處于行政標準的限定之內時,如果我們強行要求被告承擔反證義務,這種對于被告的無條件苛責,在個案中并不公平。
其四,這種因果關系不明往往是雙向的,即原告難以證明,而被告亦難以進行反證。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不確定,不僅僅是對原告而言,對被告也同樣如此。因為其不確定是在某一環(huán)節(jié)的多種可能路徑中遇到了阻礙,難以繼續(xù)前行。無論是對于舉證方或是反證方而言,其均只能作出可能性程度的證明,無法得出確定的結果。
綜上所述,不難發(fā)現,因果關系不明的真正原因,是法院仍試圖追求對客觀事實的盡可能的還原。而這種還原在某些情況下屬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解決這一問題,存在兩條途徑。第一種是證明標準的降低,以一定程度的蓋然性為標準。即只需證明因果關系達到某種可能性的程度即可。蓋然性是民事訴訟中證據標準發(fā)展的必然趨勢,然而僅僅是證明標準的降低,并不足以解決這一問題。因為即使降低了證明標準和要求,其證明對象仍然是不明確的。如果仍以還原客觀事實為證明的目的,其仍然會陷入僵局。即便降低了證明的要求,如果其證明對象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那么蓋然性標準的判斷也會缺乏依據。第二種是采用推定的方式,改變原告的證明目標,以關聯性為證明對象,取代抽象的聯系。作為待證事實的關聯性,其證明路徑應當以待證事實自身的性質和屬性為目標,而非不同事實之間的聯系。原告無須還原事件發(fā)展的過程,而應當從行為、污染、損害等事實的特點和性質出發(fā),尋找其中的共性和關聯,當這種關聯性越強時,推定因果關系的理由也就越充分。
在環(huán)境侵權案件的證據類型中,科學證據具有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科學證據的證明力和可采性遠遠優(yōu)于其他類型。但關聯性的證明和因果關系不同,關聯性的證明必須充分考慮個案的具體情形和被侵權人舉證能力的局限性,因而,主觀性的證據和證明應當被合理應用。結合環(huán)境侵權的案件特征,關聯性的證明可以從以下方面進行舉證。
其一,科學證據。包括鑒定意見、專家證言等客觀證據,此類證據對于事實的還原程度較高,證明力較強。雖然實踐中不應過度依賴科學證據,但當案件的事實能夠通過科學證據還原時,其仍然是決定因果關系成立的最重要因素。目前司法實踐中的動向是鼓勵法院盡可能的主動去收集科學證據,以彌補受害方舉證能力的不足。同時,隨著整個環(huán)境損害賠償法律體系的不斷完善,應當培養(yǎng)并增加更多的具備鑒定資質的第三方機構。
其二,損害和行為在時間、空間以及性質上的聯系。即行為和損害發(fā)生的時間間隔,污染和損害的距離,污染物和損害的性質,這些方面是對因果關系的初步判斷。需要注意的是,此處的判斷并不一定需要科學證據的支撐,可以依據常識進行判斷。例如某一個案中,一個工廠開始排污不久后,即發(fā)生了公害事件,雖然我們并不清楚某種污染物其傳播距離和傳播時效為何,但二者發(fā)生的時間和距離如此相近,讓我們有理由懷疑其存在聯系,進而讓被告承擔反證的責任。另需說明的是,因為環(huán)境污染的潛伏性和復雜性,因而很可能出現污染和損害之間間隔較長的情況,因此此類證據可以作為證明關聯性的依據,但不是必要條件。
其三,損害位于風險領域之中(即污染物到達了損害發(fā)生的區(qū)域)。作為加害方而言,其可以通過證明污染物未到達受害地,作為否定因果關系成立的證據。反之對于受害方而言,污染是否到達受害區(qū)域,也可以作為關聯性的證明依據,其只需證明損害在污染可能波及的范圍即可,不應要求其完全證明污染物的擴散范圍。
其四,異常因素的出現。異常因素主要有三種。其一是損害異常,正常損害的出現,其具有明顯的環(huán)境損害特征,例如像水俁病這樣的極端病例,當時的科學技術難以確定其原因,但其病癥過于特殊,依據常識很難不質疑其是由于環(huán)境污染所致。另一種是受害者異常,通常表現為受害者大量出現,或是受害者具有某一共同特征。比如圍繞某一工廠周圍的居民區(qū)中,出現大量居民患有同一疾病,且除了居住在工廠周圍這一因素之外,受害者并無其他共性,此時,可以推定關聯性的成立。第三種異常因素是異常介入因素的出現,例如污染者的偷排行為,或是受害者的特殊體質證明其極易受到某種污染影響。
其五,案件狀況與先例類似。在一個案件中,如果其與某個先前發(fā)生過的,且經過科學檢驗能夠確定其客觀事實的案件,在各方面要素都存在相同或相似之處,那么可以推定其因果關系的路徑是相同的。
其六,加害方排污超標。雖然行政合法性不能成為民事責任的免責事由,但行政標準的設立,其目的之一就是為了防止造成嚴重污染,進而造成他人或社會的損失。當加害方的排污超標時,我們有理由相信,其已經造成了嚴重的風險,進而推定關聯性的成立。
其七,加害方具有類似前科。當一個案件中,如果污染企業(yè)曾經造成過類似損害,那么當類似的損害再度發(fā)生時,可以推定關聯性成立。
其八,違反法定義務的情形。通常,在環(huán)境相關的行政法規(guī)中,都會規(guī)定有與預防環(huán)境損害發(fā)生有關的義務性條款,例如,污染處理設施的構建、工廠選址的范圍、管理和注意義務等等,當被告違反這些規(guī)定時,可以視為其造成損害的概率明顯上升,已經達成減輕原告舉證責任的前提。
其九,損害結果通常與特定類型的活動相關聯。在一些常見的污染行為中,其造成的損害往往在某些方面具有相似性。例如噪聲可能會導致聽力下降,毒氣污染會導致呼吸系統疾病等等。如果在生物學上或者醫(yī)學上,某種污染通常會導致某類損害的發(fā)生,那么可以作為證明關聯性的依據。
2015年最高院頒布了《環(huán)境侵權司法解釋》和《環(huán)境公益訴訟司法解釋》,在此后的兩三年內,環(huán)境公益訴訟的理論研究進展迅速,代表性的案例和研究成果也不斷涌現。學界對于環(huán)境公益訴訟的討論熱度也遠遠大于環(huán)境侵權。然而,作為私權益最直接有效的救濟途徑,侵權責任和侵權之訴的價值和地位是不可替代的。我國環(huán)境侵權因果關系的理論研究歷經了三個主要階段:對域外相關理論的研究、對舉證責任倒置的批判與論證以及對司法實踐案例的實證研究。目前,正在轉向第四階段,即對因果關系的實質層面的研究,一些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因果關系理論開始被提出。但是,無論未來理論的發(fā)展方向為何,原告初步證明責任的界定始終是無法回避的問題。關聯性的含義難以通過具體的法條加以明確,因而需要通過未來更進一步理論研究和指導案例的形式對這一問題進行界定,以回應司法實踐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