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瑩
數(shù)媒時代的到來,促使動畫愈來愈趨向于視覺刺激的呈現(xiàn),使得原本處于輔助地位的數(shù)字技術成為動畫作品展示的主要內容,也因此造成了動畫電影產業(yè)空洞無物的尷尬局面。在這樣的背景下,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哪吒》)獲得好評的原因主要在于,它既借助了當下先進的技術手段,又抓住了電影的“故事”特征?!赌倪浮芬灾袊裨捁适轮械哪倪笧槿宋镌停跀⑹陆嵌?、敘事手法以及文化內核層面都對原故事進行了改良和創(chuàng)新,不僅使之呈現(xiàn)出全新面貌,重新迸發(fā)生機,也為動畫電影敘事提供了新的方法和思路。
中國動畫電影產業(yè)消費調研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電影市場觀眾群中成年觀眾占比80%以上,由此能夠看到,“全齡化時代已經來臨。”①王進東:《對國產動畫電影“復興”的反思》,《西安文理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第35頁?!赌倪浮放c近幾年如《大圣歸來》《大魚海棠》《白蛇緣起》等多部口碑、票房表現(xiàn)均不俗的電影一致,也采用了全齡化視角的方式,從而有效地避免了陷入“低幼化”的主流之中。所謂全齡化視角,指的是一種適合各個年齡段的敘事視角,相較于《喜羊羊與灰太狼》系列、《熊出沒》系列等動畫電影所采用的低幼化視角,它不僅能全方位地展現(xiàn)童真童趣,還加入了深層次的情感表現(xiàn),體現(xiàn)出成人的兒童化和兒童的成人化兩方面的特點。
成人的兒童化首先表現(xiàn)在人物塑造上。無論是略帶油膩感的“肥胖大叔”——太乙真人,還是調皮搗蛋的“鄰家熊孩子”——哪吒,抑或是工作、孩子兩頭忙的“都市白領”——哪吒之母,都為原本題材嚴肅的哪吒傳說加入了貼近生活的時代元素。在變得詼諧幽默的同時,使成年觀眾在影片中找到了強烈的身份認同感以及由此所帶來的更加真誠的現(xiàn)實感;其次是在語言的表達上,《哪吒》大膽使用了方言、口語,還穿插了打油詩,說著一口流利四川話的太乙真人和隨口念著打油詩的哪吒,無疑為整個故事營造出一派輕松自然的氛圍;最后是體現(xiàn)在情景的安排上,影片中勾畫了帶有現(xiàn)代意味的游樂場,其中,激流勇進、水柱過山車、漂流等情景讓觀眾們目不暇接,仿佛置身于童話樂園。就電影本身而言,觀眾所期望的并不僅僅只是那些充滿科技感的玄幻鏡頭,更是“一部能解放心靈,帶領他們返老還童的動畫電影”①〔日〕宮崎駿:《出發(fā)點:1979—1996》,安徽音像出版社,2009年,第369頁。。
《哪吒》動畫電影中兒童成人化的特點首先體現(xiàn)在精良的制作中。電影不僅在情節(jié)的安排上緊湊得當,畫面呈現(xiàn)也同樣做到了三維立體的方式。栩栩如生的場景安排以及帶有炫酷感的特效鏡頭等體現(xiàn)出影片對質感的追求;其次是在情感的表達上。電影并沒有以一笑了之“僅供娛樂”的結尾收場,而是通過影片一層層鋪墊,引出親情、友情、天命等具有深度的哲學思考。其實,動畫電影“低幼化”是國產動畫電影一直以來都存在的問題,而“低幼化”又帶來動畫電影制作粗濫、情感表達乏味簡單等一系列問題,從而忽視了兒童在審美和情感上的需求,毫無疑問,《哪吒》這部動畫電影在這方面是成功的。
由此可見,《哪吒》之所以獲得觀眾認可,全齡化成為關鍵因素。在全齡化視角的使用中,宮崎駿是“第一個將動畫電影上升到人文高度的思想家”②宋成:《動畫電影審美趣味與審美體驗》,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8頁。,在華特·迪士尼看來,“我要在工作中努力實現(xiàn)并表現(xiàn)天真,讓它可以顯示出笑聲的健康,生活的快樂,顯出人性”③劉永琪:《美國動畫電影本文特征研究》,曲阜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0頁。,可見全齡化視角使動畫電影跳出低幼化、淺層次、娛樂化的桎梏,為其展現(xiàn)富有深度的人文思考提供了切入點。
蒙太奇手法是電影在講述故事時常用的鏡頭語言,是一種“通過對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流程以及前后關系的切分來重新組合段落場景”④李由:《談電影蒙太奇敘事中的結構主義》,《電影文學》2014年第21期,第17頁。的敘述手法。在國產動畫電影中,往往采用單一的連續(xù)蒙太奇手法,而通過線性的時間展開故事,容易使觀眾陷入對電影的平庸化體驗中?!赌倪浮吩跀⑹鍪址ǖ氖褂蒙蠀s沒有停留在連續(xù)蒙太奇的舒適區(qū),而是力求創(chuàng)新,巧妙插入平行、交叉、倒敘等多種蒙太奇手法。
《哪吒》在講述故事時使用平行蒙太奇,使得情節(jié)在展開的同時,形成了主人公命運之間的一種對比,在并行的時間線中加強了故事情節(jié)的緊湊感,烘托了氛圍的緊張感?!赌倪浮愤\用平行蒙太奇,將同時異地發(fā)生的兩條情節(jié)線索,以并列表現(xiàn)和分頭敘述的方式,將其統(tǒng)一在一個完整的結構之中。故事中,海底煉獄與陳塘關李家在平行敘事中形成了一種對比,原本應降生在名門可堪大用的靈珠化身成異類——龍王之子,而本應被摧毀的魔丸卻成了李靖之子,以平行蒙太奇展現(xiàn)出魔丸與靈珠錯位的人生,形成了兩者之間強烈的矛盾沖突,同時也給觀眾帶來了深刻的人生思考。
交叉蒙太奇,是將同一時間不同地域發(fā)生的兩條或數(shù)條情節(jié)線迅速而頻繁地交替剪接在一起,兩條線索相互影響,最后匯合在一起。哪吒與敖丙同樣不幸的命運通過鏡頭的交叉放到一起,使兩人身不由己的命運悲劇感得到加強,隨著這種情緒的積累,預示著兩人即將展開一場生死搏斗,而這時鏡頭突然轉向了青銅神獸看守海夜叉一節(jié),呆萌的造型以及幽默天真的對話頓時使前者形成的緊張氛圍土崩瓦解。在情節(jié)發(fā)展到極度緊張時,故事卻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以詼諧幽默的片段化解了大戰(zhàn)來臨之際的壓迫感和緊張感。
倒敘蒙太奇,即采用倒敘的手法將結構打亂,并依照故事內在邏輯將故事的過去與現(xiàn)在組合在一起。倒敘手法在故事中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在人物的設定上,李靖一直扮演著嚴父的形象,與哪吒之間的父子矛盾也隨著劇情的展開不斷升級。而當哪吒對其父徹底失望時,風火輪讓哪吒看到了三年前父親代自己受天雷之劫一事,使過去與當下的情節(jié)互為補充和說明,讓哪吒看到了隱秘而深沉的父愛,從而使哪吒對父親的誤會解開,自以為缺失的親情其實是父母背后的默默付出,從而將劇情推入高潮。
《哪吒》在講述故事時,將連續(xù)蒙太奇、平行蒙太奇、交叉蒙太奇、倒敘蒙太奇并用,體現(xiàn)出敘事的多樣性和構思的巧妙性,在話語層次上顯得匠心獨運。從中,我們也能看到《哪吒》通過多種蒙太奇并用,使故事呈現(xiàn)出處處轉折、起伏跌宕的藝術效果,從而激起了觀眾對未知情節(jié)的觀賞興趣。
除了在敘事視角和敘事手法方面的創(chuàng)新外,故事在文化層面吸收了其它文本元素,體現(xiàn)了“互文性”?;ノ男酝ǔ1挥脕碇甘緝蓚€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的互文關系。①趙一凡:《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11頁。數(shù)媒時代的到來為各類文本間的自由對話提供了便利的條件,《哪吒》借鑒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實現(xiàn)了跨文本間的對話,主要表現(xiàn)在故事的話語層次以及客體世界層次方面。
《哪吒》能夠取得良好的評價,離不開話語層次上互文的使用。對于以影片形式展現(xiàn)故事的《哪吒》而言,語音、語義以及句子與句子所形成的意象群在這里轉化成了會說話的圖像。首先是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融入到人物形象中??词啬倪浮⒎怄i結界的結界獸并非創(chuàng)作者憑空臆想而來,而是借鑒了三星堆青銅器的造型。加入青銅形象,一方面符合故事發(fā)生的歷史語境,使得影片充滿時間的積淀感和歷史認同感;另一方面,通過藝術的再加工,青銅結界獸以呆萌的造型和語言為影片增加了喜劇色彩,緩解了故事的緊張氛圍,使故事氛圍在緊張之余又充滿趣味。其次將歷史典故組織進故事情景之中。哪吒與太乙真人乘槎形小舟在水中自由穿行,則是借用“仙人乘槎”這一典故,其典故與《山河社稷圖》中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和美輪美奐的場景相吻合,不僅為影片帶來了視覺享受,同時挖掘了傳統(tǒng)文化的藝術價值,增加了故事的文化底蘊和藝術韻味,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潛移默化地融進當代藝術作品中。
客體世界層是話語層次的外在顯現(xiàn),因此具有比較形象和完整的意義,由于它要求能夠呈現(xiàn)形象且完整的意義,因此可以與故事形成互文的材料包括上古神話、歷史文集、志人志怪小說等?!赌倪浮穭t使用了中國傳統(tǒng)神話故事題材——哪吒傳說,將新的故事思維融合進神話傳說當中,體現(xiàn)出經典改編的創(chuàng)新性?!案木幰环矫嫱ㄟ^對文學或歷史細節(jié)的小心重建來組織過去的文學經典,另一方面又明確地表明它們需要獲得當代觀眾的認同。”①章顏:《文學與電影改編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62頁。可見故事的成功并非意味著對經典的完整再現(xiàn),而是能借此來表現(xiàn)帶有時代特點的形而上思考。
《哪吒》與之前同樣屬于經典改編的動畫電影相比較而言,展現(xiàn)出了一種更復雜、更深厚、更多層次的現(xiàn)代性思考。將經典中哪吒與敖丙的善惡對立轉變?yōu)橐惑w兩面的混元珠轉世,由此兩人自出生起便帶上了被注定的悲劇命運,這種無法擺脫的宿命論、成見論不僅對故事中的人物產生了影響,甚至引發(fā)了當代人對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在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上,《哪吒》并沒有遵循以往“削肉還母、剔骨還父”的設定,而是將父子間的矛盾沖突消解,從而建構起自我與命運的抗爭,“我命由我不由天”反映的是自我意識的覺醒以及自我主體的認同。
故事中由于互文手法的使用,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建立起了緊密聯(lián)系,無論在話語層次還是在客體世界層次,《哪吒》都有意識地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結合,為故事增加了新的內涵和富有中國特色的文化風貌。
如何在激烈的文化競爭中脫穎而出是當下電影需要思考的問題。電影作為故事的講述者,面臨著講什么和如何講的問題,尤其是以科技為載體的視覺文化興起,使得創(chuàng)作越來越追求一種奇觀效果,對于如何通過電影的手段講好中國故事這一問題則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面對“讀圖時代”的到來,我們更應該注重加強對自身故事內涵的建設,從而有效抵制淺層化、碎片式的閱讀,使大眾在具有深層次的審美內涵中構建起豐富的精神世界。
《哪吒》雖取材中國傳統(tǒng)神話故事,但它以全新的敘事視角對故事進行了現(xiàn)代化演繹,不僅在敘事層面進行了創(chuàng)新,而且注重故事的內核——文化的構建和傳播?!赌倪浮贩e極向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資源和創(chuàng)作靈感,使其為故事注入了中國色彩和中國力量。在全球文化不斷交流融合中,踐行“多元文化主義”已成為共識,而中國故事要講的好,講出國門,加強自身文化建設是當下首要任務。“實際上,全球化和本土化是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聲r代的全球化則更大程度地尋求著本土文化特征的進一步發(fā)展和融入?!雹趧⒖ 堌箯姡骸度蚪梃b與本土提升:中國動畫影片國際傳播的新思考——基于〈哪吒之魔童降世〉的討論》,《對外傳播》2019年第9期,第56頁。中國故事要在中國文化中孕育和產生,才能培養(yǎng)我們的文化精神和文化自信,構建中國文化特色。也只有這樣,我們的故事才具有精神文化的根基,才能走的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