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
(福建工程學院 建筑與城鄉(xiāng)規(guī)劃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8)
福建古稱“閩”或“七閩”。戰(zhàn)國晚期,無諸統(tǒng)一了閩地的越人,自立為越王。秦末農民起義爆發(fā)后,無諸率部參與反秦,旋即又支持劉邦一方打敗了項羽。因此漢五年(公元前202年)劉邦繼位后封無諸為閩越王。漢武帝時,閩越國國力漸強。雖然西漢朝廷一度對閩越國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加以約束,東越王余善仍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起兵反叛。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余善兵敗被殺,東越滅亡。同年漢武帝又改封越繇王居股為東成侯,封地遷往今江西九江,閩越國至此滅亡。
盡管閩越國存在不滿百年,卻是中原漢文化首次大規(guī)模向閩地傳播,并與閩越國的土著文化產生碰撞交融的重要時期。經過多年的考古工作,目前已在福建境內多個縣市發(fā)現了閩越國時期的建筑遺跡和遺存,其中尤以閩北地區(qū)的武夷山漢城遺址和福州市屏山、冶山一帶的冶城遺址因其宏大的規(guī)模、豐富的建筑遺存類型而最具代表性。這些考古成果使得深入探討這一時期建筑文化的面貌和特色成為可能。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越國就已具備了較為發(fā)達的建筑技術,《越絕書》《吳越春秋》等古文獻中就對越人的建筑活動多有記載。如《越絕書》中記載了越王勾踐在山陰小城興建的宮臺、美女宮等;[1]《吳越春秋》也記載了范蠡為勾踐建山陰大城,“西北立飛翼樓以象天門;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戶”,又“于東武山起游臺,其上東南為司馬門”;[2]1982年在浙江紹興坡塘獅子山編號為M306的戰(zhàn)國初期越族墓葬中,出土了一件青銅房屋模型,平面呈長方形,面闊三間,進深3間,室內僅有2根明柱,四坡式攢尖屋頂,已具備抬梁式架構的特點。[3]
作為越族苗裔建立的閩越國,一方面在相當程度上繼承了前者的建筑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積極吸收中原地區(qū)的建筑文化。結合文獻記載以及考古實證來看,閩越國時期建筑不僅類型豐富,而且規(guī)模也更為宏大。已發(fā)現的相關遺跡主要包括城塞、宮署及其附屬建筑、以及陶窯、墓葬等。從遺跡分布情況看,較大規(guī)模、較高等級的建筑遺跡集中在以武夷山為中心的閩北地區(qū)和以屏山、冶山為中心的福州地區(qū),[4]337-351與文獻記載中這兩個區(qū)域在當時處于閩越國政治、經濟、軍事中心的地位完全吻合。此外在閩西、閩南和閩中地區(qū)也有少量該時期的遺址,但未發(fā)現大型建筑遺跡。[5]
閩越國立國之初以冶城為都,在2014年屏山地鐵工地遺址發(fā)掘后,考古學界基本確定冶城就位于今福州屏山、冶山一帶。[6]在其外圍的晉安區(qū)新店鎮(zhèn)浮倉山和古城村,洪山鎮(zhèn)牛頭山也曾發(fā)現了較大型的聚落遺跡,尤其是牛頭山遺址出土了十余件“萬歲”紋的瓦當,[7]表明當時曾存在過官署一類的高等級建筑。史載余善為東越王時,在閩北興建拒漢六城,即浦城的漢陽城、臨江城、臨浦城,邵武的烏坂城,建陽的大潭城,武夷山的漢城。其中武夷山的漢城遺址于1958年被發(fā)現后經多次考古發(fā)掘,是目前保存最完整、規(guī)模最大的閩越國時期的王城遺址,其規(guī)模和等級可與冶城相當。城市平面近似長方形,城墻南北長860 m,東西寬550 m,總面積約48萬m2。[8]7城址內外分布著殿堂基址、道路、城門闕、作坊、陶窯、民居、城壕、墓葬區(qū)等遺跡。
2003年對浦城錦城村閩越國聚落遺址進行了考古勘探和局部發(fā)掘,不僅發(fā)現了密集的墓葬區(qū),還出土了大型建筑的臺基、廊道遺跡,以及大量的筒瓦、板瓦等建筑材料。此外還有一件“□陽□央”字樣的瓦當殘片。經考證這里很可能就是漢陽城的遺址。[4]349-351根據這處遺址的情況來看,當時閩越國在閩北興建的其他幾個城在當時很可能既是軍事要塞又是主要的居住邑落。
宮殿建筑因其規(guī)模宏大,構件特殊,故遺跡較易保留辨識,在武夷山城村漢城遺址、福州屏山遺址、冶山遺址、牛頭山遺址都有發(fā)現。例如漢城遺址的高胡南坪甲組宮殿建筑群遺跡,屬于西漢前期流行的高臺建筑,現存臺基平面呈長方形,東西長90 m,南北寬63.5~75.5 m,面積約6 200 m2。整個建筑群由正殿、側殿、廊房、庭院、廂房、回廊及散水、排水溝、水井等其他附屬建筑組成。[8]54同屬漢城遺址的北崗一號建筑遺址則為一處宮廟建筑,由三個既能自成一體,又可合而為一的建筑單元串聯組成,面積約1 481 m2。每個單元都由一座大殿、一個天井庭院、四條回廊和圍墻構成,但是從第一單元到第三單元,其回廊的進深從5柱到3柱逐次遞減。[9]343、368牛頭山遺址發(fā)現的大型官署建筑遺跡,基址面積約400 m2,其中的殿堂式主建筑面闊5間,約25 m;進深兩間,約8 m;北側帶回廊,寬約2 m。[10]在屏山遺址也發(fā)現早、晚兩期大型建筑臺基遺跡,雖然破壞嚴重,但仍可分辨出長方形的平面,臺基之間有淺溝分隔,周邊還有小路、散水以及成排的柱洞。[6]21此外在冶山的省財政廳宿舍工地考古發(fā)掘中,也曾發(fā)現一處長約30 m、寬約10 m的大型建筑夯土臺基,臺基上的板瓦的規(guī)格形制與漢城遺址的板瓦基本一致。[11]271
在漢城遺址發(fā)現的道路遺跡最多,面貌也較清晰。位于閩越王城內的1號石子路應為一條主干道,東西走向,寬度約10~20 m,其做法是在路基修好后鋪上一層黃土并夯實,然后在路面以一層小河卵石與碎砂巖混合鋪砌,質地堅硬。[8]43-44
排水管道是當時宮殿區(qū)排水系統(tǒng)的主要組成部分,一般埋設在建筑物臺基下以及外圍廊道、圍墻下。根據漢城遺址高胡南坪宮殿建筑群的考古資料看,其排水管道鋪設顯然事先進行過精心規(guī)劃,不同的建筑單元管道鋪設方式也有所差異。例如正殿東北部的配房,在基址中部間隔1.5~2 m并列埋設了南北走向的四條管道;東側緊鄰編號F7的房基下卻以“回”字形鋪設兩圈管道。而這些管道又通過排水溝與南面的水池連通。水池底部西高東低,東南部有排水口,經管道將水排出建筑基址。[8]76-77
目前閩越國時期的貴族墓葬已發(fā)現若干處,主要集中在武夷山漢城遺址附近,如蛇子山墓葬[12],牛欄后墓葬[13],新亭園墓葬[14],牛山墓葬[15]等,福州地區(qū)亦發(fā)現一處,即新店益鳳山閩越國墓葬[16]。這些墓葬的形制統(tǒng)一,都是平面呈“甲”字形,帶墓道的土坑木槨墓,并帶覆斗形封土。其中牛山一號墓葬是目前發(fā)現規(guī)模最大的閩越國王族墓葬,其墓前室為方形木槨箱式,墓后室橫截面呈三角形人字坡狀的木構窩棚式,且主室和前室均包裹厚厚的木炭層。這種形制與浙江紹興印山的春秋時期越王墓葬完全一致。[15]
與同屬西漢中央朝廷冊封的越族諸侯國、但其創(chuàng)立者卻是漢族貴族趙佗的南越國不同,閩越國是純粹由越族人建立的諸侯國,較多保持了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在漢化程度上與前者差異較大。正因為如此,閩越國時期的建筑更多表現為越文化與漢文化交流融合的產物。從考古材料來看,無論從城的選址規(guī)劃、宮署的布局營建還是建筑材料的使用等方面,都比較突出地反映了這一歷史特點。
從目前考古發(fā)現的幾個閩越國古城遺址的情況來看,這些城無一例外地選擇依山面水,擇險而建。如拒漢六城之一的大潭城,《建寧府志》記載:“越王因山勢筑城以拒漢,下瞰大溪,故以潭名之?!睅в袊夹再|的冶城和漢城亦如此。如《文獻通考》記載:“閩越王無諸都冶,依山置壘據將軍山,歐冶池以為勝?!彪m無文獻記載,但經歷考古發(fā)掘的漢城遺址則更為直觀地展現了這種選址特點:該城在起伏的丘陵地帶依山勢而建,西、南兩面以高山為屏障,東、北兩面有崇溪環(huán)繞,極為易守難攻。
西漢前期,諸侯王仿中央王朝稱制,“宮室百官同制京師”,閩越國亦如此。以考古工作最為充分的漢城遺址的王城規(guī)劃情況為例,王城以東門為正門并在東門外左右對稱設宮廟和壇地,將南門和北門建在城墻拐角位置,宮城與外城僅設一條門道等,這些做法都與當時的長安城如出一轍。但與長安城不同的是,閩越王城在城墻的東、東北和西側還開辟了三道水門,其中東、西兩道水門寬達22 m左右,是主要的水道,引溪水自西流入,東門流出,且水道與城內的主干道基本平行。[8]35由于越族人居住的東南地區(qū)山谷縱橫,水網沼澤密布,水行舟處是最重要的交通手段,在城中開辟水道、修建水門的做法正是為適應這種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傳統(tǒng)。
閩越國時期的宮殿形制布局同樣是仿照西漢中央朝廷的制度,講究嚴格的中軸對稱。上文提到的高胡南坪宮殿建筑群,坐北朝南,整體上呈四合院結構,主殿建于中軸線上,左右對稱建側殿、廂房、庭院等。[8]55北崗一號宮廟建筑則為多進式庭院結構,坐西北,朝東南,同樣也遵循中軸線對稱的原則,每一個單元的主大殿都沿中軸線前后排列。[9]
在建筑的營建方面,可以看到許多將越族傳統(tǒng)營建技術與中原漢族營建技術進行融會貫通、兼容并濟的現象,在此試舉數例以作說明:
首先是高臺建筑的營建。西漢前期,高臺建筑仍然是一種流行的宮殿建筑形式。這種建筑最大的特點就是在平地上層層夯土壘起高大的夯土臺基,然后在此臺基上營建亭閣樓榭。閩越國也對此加以仿效,但不同之處在于其充分利用境內丘陵起伏密布的地理特點,拋棄以層層夯土筑成臺基的辦法,代之以因形就勢,直接將原生的山丘削平、修整成臺基形狀后,再于其上建筑,[17]大大節(jié)省了人力物力的投入。
其次是立柱的方式。柱礎在大型建筑中已有較廣泛的使用,但與該時期的中原地區(qū)已出現的較為規(guī)整的覆盆式、反斗式等式樣的石柱礎不同,閩越國建筑使用的柱礎還處在較早期的狀態(tài),即直接采用不經加工的大塊礫石置入挖好的淺坑,取其較平的一面朝上以承載木柱。此外,在當時還采用一種不用柱礎的“栽柱式”立柱方法,即直接在臺基上掏挖深度可達80~120 cm以上的柱洞,在洞底填墊燒土渣、瓦礫及卵石等建筑廢料后將木柱豎立其中,然后在柱四周對稱放置兩塊或四塊大礫石作夾柱石。[8]57這種立柱方法與修整山丘為臺基的做法是相呼應的,一則因為這種臺基土質相對夯土臺基要疏松,便于掏挖深坑;二則同樣因為其土質相對疏松,所以須掏挖如此深的柱洞方能保證承托梁架和屋面的柱子足夠穩(wěn)固。
其三,以河卵石鋪砌地面。西漢時期的宮殿建筑檐廊、庭院內常使用河卵石鋪設散水,這也是閩越國時期宮殿建筑內的散水形式之一。此外如前文所述,河卵石鋪砌地面的做法也被用于道路建設。之所以河卵石鋪砌地面應用如此頻繁,與福建地處亞熱帶氣候帶內、年均降水量較多、大部分時間炎熱潮濕的原因有關。以河卵石鋪砌室外的地面能較好地解決土路雨天積水泥濘的問題。
其四,木骨泥墻的使用。早在新石器時代木骨泥墻建筑就已出現在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其大致做法是先以竹片、木條制成墻體骨架,然后在表面敷上拌有稻草的濕泥,抹平后用火烤干或陰干。閩越國時期除了在作坊、民居修建中使用木骨泥墻外,這種技術還被廣泛用于宮署圍墻以及室內隔斷墻的修建。從北崗一號建筑的墻基遺跡中存在紅燒磚塊的現象來看,其圍墻是木骨泥墻與磚砌結合建造的,目的是提高墻體的結構強度。此外對于宮署內外的墻面還以白灰進行粉刷,甚至施加壁畫裝飾。[8]112
其五,干欄式技術的改進。干欄式技術是長期流傳在中國南方百越地區(qū)的一種古老建筑技術,在距今六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時期中就已出現相當成熟的干欄式房屋了。所謂干欄式建筑,就是在木或竹制底架上搭建高出地面的房屋,以躲避蛇蟲野獸和潮氣。閩越國時期,這種技術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改進了早期干欄式建筑底架須打樁深埋柱的做法,改以礫石上立柱,由此出現了“低桿欄式”建筑。如高胡南坪甲組建筑的南部基址,“在各大型柱位之間,分布有25塊小型礎石,每塊礎石代表一個豎立樁柱的位置,簡稱樁礎,是支撐樁柱,以便于在樁柱上架枕梁、鋪地板、使底部架空”[8]57。不僅如此,干欄式技術還被運用到室內地面的裝修上。北崗一號遺址主殿兩側配房的墻基有排列規(guī)整的方形基槽,用于鋪設木地板時放置支撐的橫木,地板下還有深淺不同、但形狀有規(guī)律的凹溝,推測用于填塞瓦礫、燒土渣一類可用于防潮的物質。[9]
從閩越國時期遺址中發(fā)現的大量的柱洞、柱礎石、夯土城墻、木骨泥墻等遺存遺跡說明,土、石、木無疑是該時期建筑材料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如此,閩越國還與時俱進,積極引進中原地區(qū)流行的新型建筑材料制作技術(如磚類、瓦類、陶水管、陶井圈等)并加以應用。在閩越王城附近發(fā)現的后山陶窯遺址、巖頭亭陶窯遺址,其窯內及廢品堆積坑內包含大量的磚、瓦、瓦當、陶水管殘片,[18]確證了閩越國的工匠已能熟練燒造制作這些新型的建筑材料,其使用證據也廣泛發(fā)現于閩越國境內各處遺址中。
瓦類主要有板瓦、筒瓦、瓦當等。板瓦尺寸普遍在長約52~54 cm,寬約36~42 cm;筒瓦尺寸則普遍在長約38~45 cm,寬約17 cm。板瓦和筒瓦的背面均飾繩紋和凹弦紋,在板瓦內面往往還印有文字,除了諸如黃、莫、樂、壽、胡等漢字外,還有一部分無法辨識,可能為閩越族創(chuàng)造使用的文字。[19]筒瓦則偶爾有見。瓦當直徑約15~18 cm,最具特色之處是其紋飾,以云紋和樹紋組合的紋飾居多。另有少量發(fā)現于漢城遺址和冶城遺址以文字或神獸為紋飾的瓦當,這顯然是仿照西漢宮殿的制度,如“常樂”“萬歲”“樂未央”等字樣和四象神獸。[6][8]160-167
磚類有方磚、條磚、空心磚、曲尺形磚等,其中又以方磚和空心磚較有特色。方磚長約42~47 cm,寬約35~38 cm,主要用于庭院回廊、天井及門道等處地面的鋪裝,燒造火候較高,故胎質較堅硬,顏色多為青色或灰褐色。方磚表面普遍以模印手法裝飾變體菱形紋。空心磚尺寸較大,六個面分別由六片磚坯粘合而成,紋飾繁復精美,以僅有的一件可復原標本為例,其長約202 cm,寬約32 cm,高約30 cm,兩端表面飾綬帶玉壁紋,其余四面或飾綬帶玉壁紋與菱形紋組合紋飾,或飾變體菱形紋,或為素面。[8]124
陶水管有直管和彎管兩大類,是當時高等級建筑排水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以泥條盤筑法制作,表面多飾粗繩紋和凹弦紋。管口有直口、喇叭口、子母口之分,口徑規(guī)格15~30 cm不等。[8]170
陶井圈常見于漢代的水井,亦采用泥條盤筑法制作,一般為圓形直壁,直徑1 m左右,下口略大于上口。以層層套疊的形式置于水井中,井圈壁中部開有四個對稱的出水孔,主要功能是防止井壁坍塌及保持水質。[8]170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在討平余善的叛亂后,漢武帝鑒于“東越狹多阻,閩越悍,多反復,詔軍吏皆將其民徙處江淮間,東越地遂虛”,并且燒毀了閩越國境內的宮殿和城池,[20]福建歷史上首次接受漢文化的進程也由此戛然終止,繼而進入一段漫長的低谷期。直至東晉南朝時“衣冠南渡,八姓入閩”,福建才迎來又一次文化的大繁榮。但有趣的是閩越國時期的建筑文化并未隨之消亡,而是像星星之火一般,始終散發(fā)著建筑藝術的魅力。諸如桿欄式建筑、木骨泥墻、河卵石鋪砌地面等營建技術至今依然在福建境內的鄉(xiāng)土建筑中被廣泛地傳承使用,已成為福建傳統(tǒng)建筑文化區(qū)域特色的重要構成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