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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編”與“歷史”的此刻意義
——論《故琴心》對司馬相如故事的幻滅書寫

2020-02-26 00:19
關(guān)鍵詞:文君司馬相如小說

汪 澤

(天津中醫(yī)藥大學 文化與健康傳播學院,天津 301617)

古人的一維生命去而不返,個人著述及歷史檔案為我們追摹其本來面目提供了書面憑證。但任何故事都難免被重新組織編寫,在不同程度上偏離了最初的敘事形態(tài)。作為西漢著名文人,司馬相如的故事經(jīng)過各類文獻的剪輯加工,由單一個體衍生出多種面貌;其人物故事在歷史與文學的并存互動中產(chǎn)生、發(fā)展,孳乳出豐厚的文化內(nèi)涵。因相如自傳無從得見,司馬遷《史記》的相關(guān)記載遂成為后代共同參照的零點坐標?!端抉R相如列傳》作為紀實資料帶有明顯的文學意味,“琴挑文君”之始末與傳奇小說差堪比擬。魏晉以降,以正史傳記為核心的相如故事在不同文本中得到增飾、充盈,進一步實現(xiàn)了由歷史向文學的轉(zhuǎn)變。元明清時期,隨著小說戲曲文體的成熟,相如故事“新編”的創(chuàng)作活動走向全面繁榮,在敘事規(guī)模擴大、細節(jié)豐富的同時,主人公的總體基調(diào)表現(xiàn)出一致性,主干情節(jié)大多圍繞著史傳原型展開。但行至清初,傳奇小說《故琴心》的出現(xiàn),卻為我們呈現(xiàn)出相如故事書寫的另一種可能性。

《故琴心》出自曹宗璠的傳奇小說集《麈余》。該小說集自撰成以來鮮有記載,晚清《八千卷樓書目》小說家類著錄一卷,現(xiàn)存世楷堂刻《昭代叢書》丁集新編本。盡管近年來明清文言小說研究已取得相當成就,但《麈余》并未受到普遍關(guān)注,僅偶有論者就其個別篇目作簡要討論,如居鯤關(guān)注到《麈余》之《翟公客》有諷刺明臣降清之意(1)居鯤《清初遺民情結(jié)小說初探》,《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3期,第70-71頁。。而《故琴心》作為司馬相如故事的后世翻演,也未被納入這一主題故事流變考察的范疇。事實上,該篇小說在對相如故事的另類書寫中包藏著深刻的文化意蘊,既是人物故事流變史上不容忽視的環(huán)節(jié),也為我們探賾明清之際的時代思潮提供了獨特面向;其中反映出歷史與文學的復雜微妙關(guān)系,更有辨析思考的必要。

一 新編:故事鏈條上的另類環(huán)節(jié)

《故琴心》寫卓文君故夫名皋,為程鄭子,或曰巴寡婦清子,鑄冶致富,弱冠娶文君,夫婦皆富才貌,情意甚合。程皋師事張禹,與司馬相如同窗相善;皋有口才,然文筆不及相如。二人與戴崇俱至張禹后堂宴樂,相如從程皋口中得知文君眉如遠山、色若芙蓉;文君放誕憐才,亦知相如奏賦有飄然凌云之志,于是兩相傾慕。程皋消渴病篤,逝前作《黑頭吟》,并云將投生為枚乘子皋,十五年后與文君相會茂陵,又將卓氏僮百人、錢百萬及嫁時衣被財物還與文君。文君哀泣作誄,歸臨邛母家,值相如游梁歸來,聞其新寡好音,遂赴卓王孫之宴,以琴挑之。文君心悅相如而夜奔。相如不畏“子虛”、“烏有”、“亡是”之虛空不祥,完成程皋所遺《上林賦》,獻上授郎,與枚皋同朝為臣,居茂陵,后亦以消渴疾死。枚皋記前世事,然文君因失身相如拒絕相見,僅垂簾鼓琴,稱愿與故夫同穴。文君盛顏寡居,家財多被僮仆竊逃;后作誄哀相如,抑郁而終,由枚皋送至臨邛與程皋合葬。(2)曹宗璠《麈余·故琴心》,清道光沈氏世楷堂刻《昭代叢書》丁集新編本,第23-26頁。

司馬相如琴挑文君、分財卓氏、作賦凌云、茂陵病卒之事皆見載于《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

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說,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3)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000、3001、3063、3063頁。

《史記》未交代文君故夫姓名身份,程皋乃小說作者杜撰之人。然程鄭一門冶鐵興家、富比卓氏的說法見于《史記·貨殖列傳》,寡婦清作為巴蜀名流亦見于本傳,但其人實生存于秦始皇時期:

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shù)世,家亦不訾。……秦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

程鄭,山東遷虜也,亦冶鑄,賈椎髻之民,富埒卓氏,俱居臨邛。(4)司馬遷《史記》,第3260、3278頁。

枚皋確為枚乘庶子,曾與相如同侍武帝,以詼諧調(diào)笑見幸,應(yīng)為弄臣一屬。《漢書·賈鄒枚路傳》載其作賦才思敏捷,然質(zhì)量遜于相如:

(皋)自陳枚乘之子……皋不通經(jīng)術(shù),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戲,以故得媟黷貴幸,比東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嚴助等得尊官。

(皋)為文疾,受詔輒成,故所賦者多。司馬相如善為文而遲,故所作少而善于皋。皋賦辭中自言為賦不如相如,又言為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5)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366、2367頁。

張禹、戴崇皆生于西漢末年,張禹乃經(jīng)學家,曾以《論語》授漢成帝,成帝“以師賜爵關(guān)內(nèi)侯”(6)班固《漢書》,第3348頁。,戴崇為其弟子。《漢書·匡張孔馬傳》寫張禹看重戴崇,引其入后堂宴樂:

(戴)崇每候禹,常責師宜置酒設(shè)樂與弟子相娛。禹將崇入后堂飲食,婦女相對,優(yōu)人管弦鏗鏘極樂,昏夜乃罷。(7)班固《漢書》,第3349頁。

《故琴心》中張、戴成為司馬相如同時之人,戴崇所受禮遇亦被移植于相如、程皋。

文君“姣好”、“風流”及相如“悅色死渴”之說出自東晉志人小說《西京雜記》:

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十七而寡,為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長卿素有消渴疾,及還成都,悅文君之色,遂以發(fā)痼疾。乃作《美人賦》,欲以自刺,而終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為誄,傳于世。(8)葛洪《西京雜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頁。

《西京雜記》又稱相如欲聘妾,文君作《白頭吟》,程皋之《黑頭吟》應(yīng)脫胎于此:

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9)葛洪《西京雜記》,第21頁。

可見,該小說重新編演故事舊典,卻使用了類似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將真實與虛構(gòu)的故事片段相互交織,依托史實的同時令人物穿越時空,又加入前世今生的神異元素,以此為讀者造成了極大的陌生化體驗?!白饕夂闷妗?10)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486頁。是傳奇小說普遍追求的文體藝術(shù)特色,但與同類主題文本相比,《故琴心》的另類之處更多體現(xiàn)在故事內(nèi)容方面,概括而言,有以下三點。

其一,正面描寫卓文君的首次婚姻。

小說題名“琴心”源出《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可理解為琴中所傳之情;進一步說來,應(yīng)為男女之間戀慕懷思之情。在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琴瑟”本有夫婦情深的象征意味。因此,“琴心”一詞往往被視作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浪漫愛情的表記,如明人戲曲《琴心記》《琴心雅調(diào)》等,皆演相如文君之事。此文獨以“琴心”加“故”,表現(xiàn)文君與故夫琴瑟和諧的夫妻之情。

《史記》并未交代文君曾適何人,后人有感于“琴挑”、“夜奔”的旖旎風情,多將第一次婚姻默認為一段不值得追憶和珍惜的經(jīng)歷。李商隱有《寄蜀客》詩云“金徽卻是無情物,不許文君憶故夫”(11)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增訂重排本,中華書局2004年第2版,第2118頁。,假想文君對故夫的淡漠,反襯其與相如伉儷情篤,“故夫”只是一個沒有靈魂血肉的概念化存在。從宋代以至明清,隨著貞節(jié)禮法觀念的加強,小說戲曲中卓文君多以未嫁夫死甚至待字閨中的少女形象出現(xiàn),寡婦身份被刻意回避、淡化:“卓員外……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及笄未聘。”(12)洪楩編《清平山堂話本·風月瑞仙亭》,《古本小說集成》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68頁。“將奴身許下一富人子,未及過娶,此子遽亡。”(13)韓上桂《凌云記》卷上,《古本戲曲叢刊五集》影印還珠羅氏藏傳鈔本?!安恍曳襟嵌?,未遂良緣?!?14)陳玉蟾《鳳求凰》卷上,《古本戲曲叢刊二集》影印長樂鄭氏藏明末刊本,第5頁?!安恍曳寄晔撸醋侄?。”(15)孫柚《琴心記》卷上,《古本戲曲叢刊二集》影印長樂鄭氏藏汲古閣刊本,第6頁?!安恍也庞舛?,及笄而寡?!?16)袁于令《劍嘯閣鹔鹴裘記》卷上,《古本戲曲叢刊二集》影印浙江圖書館藏明末刊本,第3頁?!安涣霞研鲂峦觥q幸不曾過門?!?17)朱瑞圖《封禪書》卷三,《古本戲曲叢刊五集》影印北京圖書館藏清康熙秘奇樓刊本,第8頁?!安恍壹t裙未嫁,鸞鏡中分?!?18)黃燮清《當壚艷》卷上,民國八年碧梧山莊石印《玉生香傳奇》四種曲本,第5頁。

《故琴心》卻賦予文君故夫鮮明形象,濃墨重彩地描寫其才貌兼?zhèn)?、心癡情深,又令其“還魂”于真實的歷史人物枚皋。最終卓、程合葬的情節(jié)安排,更將傳頌千古的“琴挑”姻緣置于次要而尷尬的地位。

其二,對相如、文君形象的丑化。

由漢至清,世人對司馬相如的詬病圍繞著兩方面內(nèi)容:挑卓竊財、變心聘妾自是對禮法道德的挑釁;作為辭賦名家,文麗用寡、勸百諷一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被視為弊端。卓文君失節(jié)改適、無媒夜奔的行為同樣飽受非議。但諸如此類的口誅筆伐僅出現(xiàn)于詩詞、史論等抒情、說理類作品。作為敘事文學的主角,二人多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相如是因文得遇、由窮轉(zhuǎn)達的才士,好色風流卻不失情深意篤;文君是突破成規(guī)、自主婚姻的女性,又被塑造成年貌才情俱佳的美人。行至明清,戲曲中相如文君的人物形象在此前基礎(chǔ)上又附加了禮法因素。司馬相如被塑造成德才兼?zhèn)涞膰畻澚?,主觀矯飾減少,“琴挑”或為無意之舉;卓文君作為多情善感的未嫁處女,服從于婦德閨范,“夜奔”亦不忘綱紀禮法;許多劇目更加入了父命媒言、合婚過禮、君王封誥的情節(jié),使非禮違規(guī)的色彩大大減弱,提純出琴瑟知音、才華交感的愛情絕唱。

《故琴心》中,文君不僅夜奔再嫁,還被處理成相如同窗好友之妻。二人因程皋得知彼此,在程皋生前即互生戀慕。相如覬覦故友遺孀,涎其美色而設(shè)計琴挑;文君移情別戀,終負亡夫十五年相見之約。二人行為既不合禮法,也有違道義。作者在字面上并無貶詞,但如此設(shè)置人物關(guān)系,否定態(tài)度不言而喻。

不僅如此,《故琴心》還剝奪了司馬相如對《上林賦》的著作權(quán),將程皋安排為原創(chuàng)者:

初皋欲作《上林賦》,已屬稿半。既心不樂曰:“子虛,虛言也;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栈o蒂,鏡蕊難攀,殆不祥?!狈僦?。文君語相如。相如曰:“庸何傷!南箕翕舌,織女七襄,比興之流耳。”卒成賦。(19)曹宗璠《麈余·故琴心》,第25頁。

為司馬相如奠定辭宗賦圣地位的千古杰作,竟在文君前夫舊稿基礎(chǔ)上完成。故而小說中相如不唯德行有虧,文筆才氣亦大打折扣。

其三,遍布全篇的死亡與幻滅敘事。

按《史記》,相如由窮困卑微而富貴得仕,一生雖無重位,亦未罹致禍患,在群臣多受誅戮折辱的漢武一朝實屬幸運,置之于中國古代“才命兩相妨”的宏觀社會背景下亦引人艷羨。譜寫相如人生喜劇的小說戲曲作品往往以團圓富貴或瀟灑隱逸告終。

縱觀整個司馬相如故事體系,或隱或顯涉及死亡、抒發(fā)幻滅感慨的文字并非沒有。《史記》以記錄始末的態(tài)度交代傳主病卒茂陵,《西京雜記》寫相如“悅色死渴”與魏晉任情思潮有關(guān),唐宋以來的懷古詩站在歷史高度感嘆名士青山、美人黃土?!豆是傩摹穬H千余字,卻純?nèi)灰运劳鲎鳛橥苿忧楣?jié)的關(guān)鍵,與之相關(guān)的絕筆、遺言、誄詩等散布篇中,彌漫著濃重的悲劇氣息?!端抉R相如列傳》中富于幽默風格的經(jīng)典故實(如繆恭謝宴、犢鼻滌器、怒激王孫等)被全然略去,滌蕩喜劇意味的同時加快了敘事節(jié)奏,在讀者的接受印象中將司馬相如的生命歷程進一步縮短?!渡狭仲x》之“子虛”、“烏有”、“亡是公”等,作為主持問答之虛擬人物,也被投映上空幻不祥的色彩,成為前后兩位作者短命早逝的讖言。兩段才貌相匹、情投意合的婚姻皆以夫婿縱欲消渴、樂極悲來而告終,家中百萬貲財被僮仆竊盡,容顏猶盛的文君在孤獨凄苦中死去。愛情、富貴皆隨著生命的消逝而寂滅無憑。

綜上,在由漢至清的司馬相如故事發(fā)展演變鏈條上,《故琴心》無疑是一個怪艷吊詭的環(huán)節(jié)。

二 幻滅:易代挫折下的悲涼體悟

孟子云,“頌其詩,讀其書”需“知其人”且“論其世”(20)《孟子注疏》,趙歧注,孫奭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1頁。,聯(lián)系該篇小說的誕生背景及作者的生平經(jīng)歷,我們方能對其內(nèi)容命意進行深層解讀。據(jù)計六奇《明季南略·金壇大獄》、馮煦《重修金壇縣志》等,曹宗璠字汝珍,乃明代著名文人曹大章之孫,崇禎四年辛未科進士(21)參見:馮煦《重修金壇縣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33),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51頁。,明亡后曾參與抗清,卷入金壇通海案,被人上函告發(fā),其子曹鐘浩先知此事,攜其自首,方遇赦幸免(22)參見:計六奇《明季南略》,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00-503頁。?!恩嬗唷分械男≌f創(chuàng)作,大多伴隨著民族情緒與政治感慨的宣泄:《豢龍氏》總結(jié)明亡歷史教訓,《梁罍樽》以王莽篡權(quán)喻后金奪政,《荊軻客》歌頌復仇反抗精神,《翟公客》諷刺背主投降丑行,《弋視藪》《獄吏貴》控訴清廷高壓統(tǒng)治與冤獄酷烈。

《故琴心》同樣在借古喻今,卓文君的兩段婚姻影射出明清兩個朝代的鼎革更替。程皋臨終作《黑頭吟》,表面傾訴夫妻死別之傷,但末句“旦暮不相知,百年安能?!?23)曹宗璠《麈余》,第24頁。似已突破了兒女之情的范疇,隱約傳達出大廈傾頹、后事難繼的深悲沉恨。文君為程皋作誄,又云“殺身良不易,抆血亦空煎”(24)曹宗璠《麈余》,第24頁。,同樣有借夫婦之情寄托君臣之義的意味。在“家國一體”的文化語境中,“烈女”與“忠臣”異質(zhì)同構(gòu),卓文君的失身改嫁極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明廷臣子的變節(jié)仕清;“故琴心”之題名及文君與故夫合葬的情節(jié)安排,則透露出作者自身心隨故國的遺民情懷。至此,我們不難理解小說對程皋和司馬相如的臧否態(tài)度問題。相如奪程皋之舊作,隱喻清廷奪明室之江山。程皋早逝,相如應(yīng)其賦語之讖“年亦不長”(25)曹宗璠《麈余》,第25頁。,暗示出歷代王朝統(tǒng)治總會在興亡更迭中歸于“子虛”、“烏有”的必然命運。

在表明對故國新朝的政治態(tài)度并借此抒發(fā)興亡感慨之外,作者也對傳說中生死不渝的愛情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與失望。卓文君夜奔改適,除了禮法層面的“失節(jié)”,也意味著對故夫感情的背叛。中國古代超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戲曲作品往往設(shè)置出還魂、轉(zhuǎn)生的情節(jié),使天人異路的夫婦、情侶破鏡重圓,只要雙方(或者其中一方)在經(jīng)歷死亡的過程中堅守愛情、不改初衷,玉簫女兩世姻緣、杜麗娘慕色還魂、史連城感深知己,皆為經(jīng)典例證。死亡是愛情與人性的試金石。正如湯顯祖《牡丹亭》題詞所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26)湯顯祖《牡丹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頁。但由于文君貪歡背約、送死迎新,程皋托生枚氏十五載,依然未與愛妻如愿團圓,只能以同穴而葬的方式獲得代替性的滿足。

司馬相如并非左右時代動向的王侯將相,但傳奇性的文才與愛情卻使其具有了近于“文化英雄”的影響力,在中國文化史及文人心靈史上的規(guī)范性作用不容小視。作者看似僅僅依據(jù)史料改動了若干細節(jié),但在客觀接受效果上卻能夠以小見大,悄無聲息地顛覆讀者的潛在認知,實現(xiàn)對千百年歷史積淀中某些文化信仰的消解,配合著死亡與幻滅敘事,營造出深沉的虛空感。

從史傳原型及后世相關(guān)文本來看,司馬相如故事在更多情況下以彰顯現(xiàn)實關(guān)懷為主,并不具備鮮明的虛無主義基因?!豆是傩摹繁瘎∏檎{(diào)與幻滅敘事的產(chǎn)生,本非原型故事發(fā)展的必然,更大意義上來源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及時代文化背景。繼元人滅宋之后,清兵入關(guān)使華夏政權(quán)再度落入異族之手。經(jīng)歷了權(quán)奸隳國、濟世無方之絕望,經(jīng)歷了屠戮劫掠、命途難料之亂離,經(jīng)歷了君死臣折、剔發(fā)易服之屈辱,悲怨交織、血淚合流的時代催生出知識分子對于人生悲劇的深刻體悟:自然壽命無法突破,禍福變遷隨時降臨,才子文章、貨殖金銀、帝王霸業(yè)皆為不可久恃之物;人生短暫多艱,人性亦復雜吊詭,看似深摯的愛戀、美滿的姻緣竟如浮漚泡影;往日文化偶像的身影暴露出蒼白的底色,一切現(xiàn)實存在皆虛妄無憑。

如李澤厚先生所說:“與明代那種突破傳統(tǒng)的解放潮流相反,清代盛極一時的是全面的復古主義、禁欲主義、偽古典主義……上層浪漫主義則一變而為感傷文學。”(27)李澤厚《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05頁。清代的專制統(tǒng)治,既沒有北宋議論煌煌的晏和環(huán)境,更收斂了晚明個性解放的浪漫思潮;在文字獄的嚴酷壓迫下,智識階層噤若寒蟬,八股取士進一步使其走向思想僵化與心靈扭曲。伴隨易代挫折而生的幻滅思潮,交織著濃郁的感傷情緒,被廣泛投射于文藝世界。清初以來出現(xiàn)了一系列借男女情愛印證世事無常、人生空幻的小說戲曲作品。如《長生殿》以帝妃生死徹悟情緣虛幻之理,《桃花扇》借生旦離合抒發(fā)家國興亡之思,《林蘭香》通過淑女賢妻之畢生坎坷傳達人生如夢、寂滅無據(jù)之蒼涼,《聊齋志異》則以凄艷幽渺的異類戀情寄托對人生寂寥、世事艱辛的孤憤與絕望。稍后的《紅樓夢》更將悲涼之霧遍被華林,貴族男女愛情婚姻的不幸遭際儼然成為貫連個人、家族與社會永恒悲劇的主線。首回《好了歌》及其解注否定了世人在功名、富貴、情愛等各方面的癡心與希望,作為對《故琴心》的題旨總結(jié)未嘗不可;第五回的《紅樓夢》曲詞不厭其煩地申說著“家富人寧”到“家亡人散”的盛衰無常,“鏡里恩情”、“夢里功名”的虛浮脆弱,最終落到食盡鳥飛、白地茫茫的蒼涼空漠(28)參見: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88-89頁。,同樣能與之形成互文性參照。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曰:“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29)《王國維論學集》,傅杰編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58頁。極大程度上解釋了司馬相如故事在中國古代廣受歡迎的原因——其中包含著才子佳人的風情喜劇、否極泰來的發(fā)跡經(jīng)歷,必然能夠迎合“世間”、“樂天”之國民精神。此兩種精神,即李澤厚所謂之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30)參見: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03-316頁。。著眼現(xiàn)實、強調(diào)和諧的中國古人形成了一種惰于抽象思辨且憚于直面悲劇的心態(tài)。

事實上,從無到有、由有而興、由興轉(zhuǎn)敗、因敗歸無的萬事發(fā)展趨勢被三教思想所承認——儒家經(jīng)典《周易》以“亢龍有悔”(31)陳鼓應(yīng)、趙建偉注譯《周易今注今譯》,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1、9頁。的隱喻揭示出盛極而衰的普遍規(guī)律,佛道的色空虛無觀更從不同角度解構(gòu)著世俗情欲及物質(zhì)器用層面的種種執(zhí)念。世人感受到人生的殘酷與遺憾,但在正常狀況下,帶有悲涼意味的思想因子并不足以壓倒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而當個人與家國共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擊之后,潛在的幻滅經(jīng)驗方會被真正地主觀內(nèi)化,形成一股代表社會潮流的精英意識?!豆是傩摹纺酥燎宕幌盗凶髌分械幕脺鐢⑹?,或可從中得到解釋。雖然尚未達到《紅樓夢》“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32)曹雪芹、高鶚《紅樓夢》,第6頁。的哲學高度,但《故琴心》的空幻意識已經(jīng)明顯超越了前代文人對于青春易逝、世事無據(jù)之客觀規(guī)律的朦朧遺憾,以及對于淫逸享樂、盛極必衰之富貴生活的理性批判。這種幻滅之悲融匯于明末清初凄愴感傷的總體文化思潮之中,既有普泛化的社會基礎(chǔ),又蘊含著作者在時代洪波中逆流潛行卻終究無力回天的心靈體驗。

三 歷史:主觀重述中的此刻意義

上文中,筆者從曹宗璠的時代和生平切入,以《麈余》小說文本普遍存在的遺民思想作為內(nèi)證,揭示出《故琴心》之政治隱喻,又由政治因及人生,繼而借清初一系列主題相近的文本搭建出互文性語境,觀照《故琴心》的文化意蘊。這種分析結(jié)果不一定全然符合作者的本意,但正所謂“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33)譚獻《復堂詞話·復堂詞錄序》,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987頁。,按照接受美學的觀點,我們完全可以突破創(chuàng)作本意,對文本作出合乎邏輯的自我闡釋。如此的闡釋,可使《故琴心》從微觀角度印證特定歷史時期的宏觀文化走向。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義同樣如此,看似篡改了“歷史”的本來面貌,卻在以今溯古、以古鑒今的過程中彰顯出“歷史”的真精神。不管曹宗璠主觀上是否有意為之,《故琴心》對于司馬相如故事的重新編寫,著實提供了文學領(lǐng)域內(nèi)歷史題材作品的一種創(chuàng)作范式。

古代中國對于歷史的重視是其他國家所望塵莫及的,相比于歷史本身,歷史與現(xiàn)實乃至將來的關(guān)系更是世人關(guān)注的焦點。王者講究以史為鑒,借前代興替之事實汲取經(jīng)驗教訓,以維護當朝的統(tǒng)治秩序。心系天下且在“師古”氛圍中成長的知識分子也習慣回顧歷史,將今人今事與前言往行“對號入座”,或為解決現(xiàn)實狀況提出理性對策,或僅僅出于泄郁抒懷的情感需要,在個人與社會前途陷入晦暗的危亂時刻尤其如此。這種歷史崇拜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到古典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題材和創(chuàng)作手法,相較于打破傳統(tǒng),中國古代文人更傾向于立足傳統(tǒng)的“再創(chuàng)造”。在詩歌、戲曲、小說等各類文體中,前朝遺事和先輩風流被反復傳寫,其在不同作家筆下呈現(xiàn)的紛紜形態(tài)又構(gòu)筑出單元故事流傳演變的厚重“歷史”。

唐代史學家劉知幾認為司馬遷《史記》照錄了司馬相如自傳,此說真?zhèn)问怆y判定,但《司馬相如列傳》的著作權(quán)歸屬總不出西漢兩司馬之間。可以說,《列傳》由文人獨創(chuàng),區(qū)別于民間文學由少聚多、口耳相傳的開放性與變異性。處于司馬相如故事鏈條的起點,該篇傳文標志著傳主人生故事的基本定型,卓越文才、傳奇婚姻、發(fā)跡經(jīng)歷作為構(gòu)筑故事體系的幾大主題,業(yè)已全然具備。源頭文獻內(nèi)容信息的完整連貫使后人自由發(fā)揮的空間受到限制,傳播者與重釋者對于相如故事的作用更多在于原型基礎(chǔ)上的點評、潤色與增飾,極少帶來突破性的變化;即便擴展到抒情、議論文體,反面言論的提出也大多建立在這一印象已成定準的前提之上。

但重述歷史不可避免地是一個主觀化過程。胡適指出,“實在是我們自己改造過的實在”,“這個實在里面含有無數(shù)人造的分子”,“實在是一個很服從的女孩子,他百依百順的由我們替他涂抹起來,裝扮起來”。(34)《胡適文集》(2),歐陽哲生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6頁。歷史本事永遠不可能被如實再現(xiàn),因為它只存在于過去的某個時空,由于時空的差異,最忠實的歷史學家也無法捕捉到全部細節(jié)。即便作為事件的目擊者或親歷者,也會因為主客觀的禁忌或認知上的局限而出現(xiàn)記錄失真的可能。英國學者柯林伍德提出過“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的著名論斷,認為“歷史學家必須在他自己的心靈中重演過去”。歷史學家在憑借印象“重演”歷史的同時,也“批判”著歷史?!芭小敝x在這里是中性的,即形成對歷史價值的判斷。這種在探索歷史過程中形成的“批判”或“判斷”并非次要的東西,而是“歷史知識本身所必不可少的一種條件”。(35)參見: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增補版),何兆武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12、278、213頁。

具備史學修養(yǎng)卻并非“歷史學家”的普通文人,以詩、文、小說、戲曲等方式重述舊事故實,主觀色彩無疑可以更加濃重,在遵循歷史宏觀走勢的同時增刪細節(jié)枝蔓,構(gòu)造新的邏輯關(guān)系,實屬合法行為。如亞里士多德稱,“歷史學家和詩人的區(qū)別……在于前者記述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后者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指根據(jù)可然或必然的原則某一類人可能會說的話或會做的事”(36)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第81頁。。胡適亦言:“凡做‘歷史小說’,不可全用歷史上的事實,卻又不可違背歷史上的事實……最好是能于歷史事實之外,造成一些‘似歷史又非歷史’的事實,寫到結(jié)果卻又不違背歷史的事實?!?37)《胡適文集》(2),第110-111頁。

如果僅僅借助正史傳記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相如”、“文君”、“枚皋”之名編造纏綿悱惻卻無甚深意的風月故事,那么《故琴心》至多稱得上一篇發(fā)揮想象的愛情傳奇。能否挖掘出其在歷史書寫層面的意義,除了魯迅所謂的“博考文獻,言必有據(jù)”(38)魯迅《故事新編·序言》,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纂《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50頁。之外,筆者認為更取決于一種“歷史感”的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表現(xiàn)作者的歷史態(tài)度,至少于特定時期內(nèi)反映出歷史的真實底蘊和本質(zhì)特征,以達成歷史與現(xiàn)實、自然與人文的對話。正如司馬遷《報任安書》中明言著史的目的在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39)班固《漢書》卷62《司馬遷傳》,第2735頁。。

雖然人物、情節(jié)在前代文獻基礎(chǔ)上借海揚波,但《故琴心》又并非故作奇談炫人耳目,而是包藏著更深層次的文化意蘊。以小說語境結(jié)合中國倫理傳統(tǒng),男女婚姻可比君臣際會,文士之名山事業(yè)一如帝王之社稷根基,作者不僅僅是在悼挽逝去的朱明王朝,也不僅僅因興亡更替之既定規(guī)律生發(fā)感喟,更為窮途末路的封建社會作出了悲劇預(yù)言。小說揭示出世人難以接受但又客觀存在的歷史文化悲劇,與此同時也對人性、人情展開了拷問——正如帝國統(tǒng)治無法綿延百世,經(jīng)典神圣的文化準則或許起于虛謬,人類的精神情感同樣缺乏永恒堅定的屬性??梢哉f,《故琴心》超越了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將歷史、文化與人性的反思融入其中。

《史記》作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40)魯迅《漢文學史綱要》,《魯迅全集》第10卷,第581頁。,同樣具有“發(fā)憤著書”的悲劇底蘊,但《司馬相如列傳》依然能以洋溢著詼諧與自信的筆墨敘寫出“非常之人”的“非常之事”。此后表現(xiàn)相如故事的敘事作品,除志人小說的零碎片段外,多采用長篇戲曲的形式,演繹出愛情與事業(yè)兩得其所的文人美夢。至明末清初,經(jīng)歷了易代的挫折,漢族文人的國家意識失去慣常的支撐,生命與尊嚴任異族踐踏,健朗灑脫的盛世風流難以重現(xiàn),自我安慰的白日夢境也無心編造?!妒酚洝放c《麈余》分別誕生于封建中國的清晨與薄暮,其間發(fā)生的變故太多,我們不能對兩種歷史態(tài)度作出“積極進取”抑或“消極厭世”的簡單定性。借助傳奇小說的敘事話語,《故琴心》“利用”卻又“反叛”了《司馬相如列傳》及其所衍生的一系列故事文本,但在協(xié)通文史、印證古今的方法嘗試上,曹宗璠和司馬遷體現(xiàn)出同樣可貴的探索精神。

南帆先生指出,“歷史植入小說顯示了歷史的此刻意義”,因為“作家意愿并非索隱鉤沉,他們在追憶之中兌入了指點江山的激情”,“不僅再現(xiàn)歷史,同時在審視歷史和評判歷史,這種審視和評判隱藏了預(yù)測所處時代興衰存亡的重大企圖”。(41)南帆《文學的維度》,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226、229頁。文學領(lǐng)域內(nèi)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的終極目的不是重溫歷史知識,而是為了激活故往,以剖析當下、預(yù)見未來。與近代以來魯迅《故事新編》及其仿效作品相比,《故琴心》乃至同集其他小說的出現(xiàn),似乎并未伴隨著理論的自覺性,但于操作層面已經(jīng)折射出在“古代的故事”中“注進新的生命”(42)魯迅《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關(guān)于作者的說明·芥川龍之介》,《魯迅全集》第11卷,第582頁。的某種嘗試。這種嘗試建立在對國家命運的感知與憂患之中,維系著歷史與文學、彼時與此刻水乳交融的互動共鑒,庶幾可以形成一條前后貫連的線索。從如此的高度來審視《故琴心》之小說對于歷史的呈現(xiàn),方能體會、契合其在司馬相如故事鏈條上的特殊意義,以及對后世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啟示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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