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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是經(jīng)連云棧道入蜀的嗎?
——張世明等《由杜甫入蜀詩所見杜甫自同谷入蜀路線考》指謬

2020-02-26 04:38
關(guān)鍵詞:嘉陵江棧道漢中

孫 啟 祥

(漢中市檔案館, 陜西 漢中 723000)

唐乾元二年(759),詩人杜甫離開生活陷于絕境的同谷(今甘肅成縣),挈妻攜孥奔往成都。杜甫從同谷到成都的經(jīng)行路線,學(xué)界一般認為即同谷—栗亭—青泥嶺—興州—飛仙嶺—三泉(沿嘉陵江而下)—昭化—劍閣,只在一些細節(jié)問題上有不同看法。2018年《成都大學(xué)學(xué)報》發(fā)表張世明、董瑞《由杜甫入蜀詩所見杜甫自同谷入蜀路線考》[1](以下簡稱《入蜀考》)一文,另辟蹊徑,經(jīng)過一番“考證”,得出了“杜甫自同谷出發(fā)后,經(jīng)過寶井堡,在栗亭小憩數(shù)天,向南翻過木皮嶺,越河池東行至嘉陵江邊,溯江而上至兩當(dāng)西坡鄉(xiāng)尋吳郁不遇,遂經(jīng)鳳州鳳嶺連云棧道,南下漢中接金牛道,過益昌、江油,至蜀郡成都縣”的結(jié)論,勾畫出一條同谷—栗亭—青泥嶺—兩當(dāng)—鳳嶺—連云棧道—五丁關(guān)—寧強—廣元—昭化—劍閣的行進路線。其中“遂經(jīng)鳳州鳳嶺連云棧道,南下漢中接金牛道”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可謂“新發(fā)現(xiàn)”“新見解”,但此新發(fā)現(xiàn)、新見解卻很難與歷史情境吻合;經(jīng)五丁關(guān)、寧強也不符合當(dāng)時道路實際,有必要辨誤糾謬。

一、自同谷入蜀繞行鳳州不合情理

唐代自陳倉(今陜西寶雞市東)西南翻越大散關(guān),過鳳州入蜀的道路有兩條,一條自鳳州西南越馬嶺關(guān),行故道,經(jīng)河池(今甘肅徽縣西北)南折,過興州(今陜西略陽)入金牛道;一條自鳳州南越鳳嶺,行褒斜道(即明清時的連云棧道),經(jīng)褒城(今陜西勉縣東)入金牛道。而同谷還在河池之西南,位于秦漢至南北朝時的故道沿線,也就是說,同谷已經(jīng)遠離鳳州,處于秦漢時的故道中段,杜甫入蜀,自半道折向鳳州,屬于逆行,不符合常規(guī)習(xí)慣。

退一步說,就算真像《入蜀考》所說,“杜甫一家應(yīng)是從故道向東走連云棧道”,那他也會一開始即從同谷向東北行,經(jīng)栗亭直接到兩當(dāng),就近尋訪吳郁古宅后前行(當(dāng)然,杜甫也沒有如此行進),根本不會自栗亭向東南,翻越他自己在《泥功山》詩中所寫的“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白馬為鐵驪,小兒成老翁”[2]1755的青泥嶺,艱難備嘗后,再調(diào)回頭向北,“二度逆行”,這豈非自討苦吃,不合情理。那么,《入蜀考》為什么要讓杜甫在“一家深陷青泥嶺淤泥之苦,受盡步履之艱辛”之苦后才回頭向連云棧道行,大概是杜甫入蜀經(jīng)過青泥嶺向無異議,故不得不如此“安排”。至于杜甫訪吳郁古宅,作《兩當(dāng)縣吳十御史江上宅》的時地,筆者贊同孫薇的考證,應(yīng)為杜甫寓居同谷期間游歷栗亭時順路前往兩當(dāng)所作[3],而不會在離開同谷前往成都途中繞道訪友作詩,更不會翻越青泥嶺后再折回頭沿嘉陵江北上前往。

二、連云棧道路線不可行

從古至今,人們出行選擇道路的特點是盡量選捷徑,縱然在道路發(fā)達的今天駕車出行,非遇路況優(yōu)劣懸殊或特殊原因,誰也不會繞道而行。那么,一千多年前食不裹腹、顛沛流離的杜甫,會不會近道不走繞遠路,翻越青泥嶺后溯嘉陵江而上,到連云棧道(當(dāng)時稱褒斜道)呢?回答是否定的。

按照《入蜀考》的論述,杜甫翻越青泥嶺后方掉頭北上。過了青泥嶺,已經(jīng)離唐代長舉縣(今陜西略陽縣北白水江北)不遠。如果以長舉縣和杜甫入蜀必經(jīng)的金牛道上的三泉縣(今陜西寧強縣北陽平關(guān)西)作為參照點,比較一下杜甫直接南下與按《入蜀考》論述路線前行的里程和翻越的山峰,事實就很清楚了。

依據(jù)唐代《元和郡縣圖志》和宋代《太平寰宇記》的記載,自長舉縣經(jīng)興州、飛仙嶺抵達三泉,里程為四百二十里;(1)李吉甫撰,賀次君校點《元和郡縣圖志》(中華書局,1983年)卷二二:“長舉縣……南至(興)州一百里”(第570頁);[宋]樂史撰,王文楚等校點《太平寰宇記》(中華書局,2007年)卷一三五:“(興州)南沿江至興元府三泉縣一百五十里”(第2643頁);卷一三三:“(三泉縣)北至興州三百二十里”(第2619頁)。一百五十里為自興州循嘉陵江水路至三泉的里程,三百二十里為陸路(即杜甫可以選擇的道路)的里程,再加上長舉至興州的一百里,為四百二十里。而自長舉經(jīng)兩當(dāng)、鳳州、褒城至三泉,里程為八百四十七里,(2)李吉甫撰,賀次君校點《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二:“(興州)北至鳳州三百五十里”,“(鳳州)東至(宜作南至——引者,參見《元和郡縣圖志》??庇?,第582-583頁)興元府三百八十里”(第576頁),“(三泉縣)東北至(興元)府二百五十里”(第560頁)。從興州至鳳州的里程中減去興州至長舉的一百里,從鳳州至興元府的里程中減去褒城至興元間的三十三里,長舉-鳳州-褒城-三泉間里程為八百四十七里。后者比前者整整遠一倍。何況自長舉經(jīng)興州抵三泉,按照學(xué)界基本認可的路線,杜甫只需翻越小八渡山(今陜西略陽縣北大梁子老爺嶺)、煎茶嶺(今陜西略陽縣東南)、飛仙嶺(今陜西略陽縣東南15公里)等3座山峰,而行《入蜀考》所述道路,須翻越馬嶺關(guān)、鳳嶺、柴關(guān)嶺(今陜西留壩縣西北)、五盤嶺(又稱雞頭關(guān),今陜西勉縣東)、黃梁埡(今陜西勉縣西)5座山峰。如此多走一倍路程,多翻兩座山峰的路線,想必誰都不會選擇。此外,據(jù)鳳縣蜀道研究專家袁永冰先生講,杜甫筆下吳郁古宅所在的今兩當(dāng)縣西坡鎮(zhèn)與鳳縣之間的靈官峽,山陡谷深,難以逾越,杜甫不可能由此邁上連云棧道。正如田雪《杜甫歷徽入蜀行蹤初探》所考:“杜甫當(dāng)年是遵循官道而行的……詩人履徽的經(jīng)行路線應(yīng)該是進入栗亭西后,過木皮嶺,渡白水渡(即白沙渡),上青泥嶺,經(jīng)青泥驛,下虞關(guān)(即水會渡),渡嘉陵江后入蜀的。這條道路不但有驛站官道可憑,而且也是同谷進入蜀道最理想的捷徑。”[4]故曰,走連云棧道不可行。

三、《曉過鳳嶺》作為史據(jù)不可信

作為《入蜀考》中杜甫行經(jīng)連云棧道的最有力(也可稱唯一)史據(jù)是杜甫的《曉過鳳嶺二首》詩,但此證據(jù)靠不住,《曉過鳳嶺二首》系偽作。

據(jù)現(xiàn)有資料,《曉過鳳嶺》詩首見于清光緒年間《新修鳳縣志·藝文志卷十》,原書署朱子春纂修、段澍霖協(xié)修,[5]亦應(yīng)即《入蜀考》所援引臺北成文出版社朱子春《鳳縣志》,區(qū)別在于前者詩題為《曉過鳳嶺》,“二首”兩字不在詩題內(nèi),正文則完全一致?!稌赃^鳳嶺》不見于各種杜甫詩集,不見于道光六年(1826)的《鳳縣志書》;鳳縣在南宋時歸興元路(今陜西漢中),元明清民國時屬漢中府,與漢中長期為一體,但明清時纂修之《漢中府志》,也從來未見《曉過鳳嶺》詩。如果此詩屬杜甫所作,清代的《漢中府志》應(yīng)必收無疑,因為詩人聲望甚隆,且府志資料來源于各縣,不會鳳縣“發(fā)現(xiàn)”杜甫詩而《漢中府志》不錄。杜甫入蜀詩中的《飛仙閣》《五盤》《龍門閣》作為“漢中詩”盡管存在爭議(3)《飛仙閣》在今陜西略陽縣東南15公里,而蔡夢弼以其在劍閣道;《五盤》中的五盤嶺盡管在隸屬漢中的三泉縣與隸屬廣元的綿谷縣交界地帶,但主峰在廣元境內(nèi);龍門閣在今四川廣元市北龍門山上,《龍門閣》非“漢中詩”。,但仍被清代順治、康熙、嘉慶時期的三部《漢中府志》收錄;甚至把韋應(yīng)物的《聽嘉陵江水》誤記在杜甫名下;特別是順治《漢中府志》,還將杜甫《江漢》《武侯祠》《武侯廟》《八陣圖》《駱谷》《子午谷》《石柜閣》等多篇基本與漢中無關(guān)的詩作收錄,它們怎么可能獨獨遺漏地域無爭議的“鳳嶺”詩!《曉過鳳嶺》不被早期的《鳳縣志》和幾種《漢中府志》采錄,很可能那時還沒有炮制出來,或者說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不被志書編纂者所認可。

陳尚君先生早年曾有論述:“宋代杜詩散佚的可能性極小,后代補輯的杜詩的可靠性便成了問題?!盵6]“可靠性”問題是《曉過鳳嶺》必須面對的。當(dāng)然,之所以認為《曉過鳳嶺》系偽作,更主要的原因是詩作本身的鄙陋。杜甫詩歌的造詣之高在此不必贅言。且不說他的寫景詩如何出神入化,就連向人索物、勸人濟貧之類瑣事入詩都文采飛揚、妙趣橫生,而《曉過鳳嶺》文辭粗糙。杜甫組詩的特色是“各首變化,絕無蹊徑雷同”(4)顧嗣立《寒庭詩話》引俞玚評話,轉(zhuǎn)引自蕭滌非、張忠綱《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901頁。,而《曉過鳳嶺》兩首詩的選詞用語、構(gòu)思表達基本相同,僵滯呆板,沒有變化,這在杜甫的組詩中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現(xiàn)象?!八锞皠?,戴月陟層巔。馬足低臨樹,峰腰側(cè)見天”“壁立當(dāng)天半,雄奇非一名。疏煙時起滅,疊嶂幻陰晴”,語言生硬,含義淺陋,明顯系初學(xué)者的“碼字”之作。明清時期,模擬而托名之作很多,順治《漢中府志》中題名蘇軾的《贈牛頭寺明上人》、嘉慶《直隸綿州志》中題名陸游的《游天池山》、清羅秀書《褒谷古跡輯略》中題名李白的《游石門》等皆屬此類。之所以說它們系偽作,除了詩詞總集、別集未收,或者時間、地理等詩作背景與實際不和等因素外,主要是作偽者之形象思維程度和遣詞造句能力與大詩人差距太大,而這是無法掩蓋的缺陷。李白、杜甫、蘇軾、陸游之詩不是能隨便模仿而又不露痕跡的。

四、史料引用、論述方法不可取

為了把一個本身未發(fā)生的事件坐實,《入蜀考》對一些史料作了曲解,在論述方法上也有不當(dāng)。

《入蜀考》曰:“翻過青泥嶺,杜甫一家來到嘉陵江和永寧河匯流的合河口。學(xué)界多認為杜甫是從水會渡順嘉陵江而下,即從白水道直到略陽,再取道金牛道入蜀?!痹谶@里,作者顯然搞錯了概念,誤以自合河口順嘉陵江而下為白水道。白水道與嘉陵江無關(guān),它是自河池之南,經(jīng)白水峽抵長舉之道,是宋代為避開青泥嶺之泥濘難行而新開之路[7]46-47,在唐代還未形成。因后來河池、長舉廢縣設(shè)驛,故宋代雷簡夫在《新開白水路記》中對白水路起始點的表述為:“從鳳州河池驛至長舉驛?!盵8]436它與唐柳宗元《興州江運記》文中“自長舉北至于青泥山,又西抵于成州”[9]299之路的長舉至河池南段,為東西兩條“平行”之路。而《入蜀考》未理清道路之間的關(guān)系,為給杜甫進入連云棧道做鋪墊,卻引用《興州江運記》和《新開白水路記》論述道路之艱難,然后說:“杜甫一家深陷青泥嶺淤泥之苦,受盡步履之艱辛,不會不顧全家老小性命之攸,冒險走白水峽江路。”其主觀意思是,杜甫之所以選擇連云棧道,理由之一就是要避開白水路。這是對史料的誤讀和對道路變化的誤解。宋代形成的白水路,非杜甫前行須經(jīng)之地,它與翻越青泥嶺之路一樣自北向南延伸,兩者非南北接續(xù)關(guān)系。《宋會要輯稿》中對試圖開通白水路、廢棄青泥路而引起的矛盾有詳細記載,其中“詔興州青泥舊路依舊置驛館,并驛馬、遞鋪等,其新開白水路亦任商旅往來”[10]946下,即反映了“青泥舊路”與“新開白水路”所經(jīng)為相近地段的事實。也就是說,杜甫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青泥嶺和白水路地段,劉禹錫、雷簡夫文中的描寫與杜甫向前行程無關(guān),前路盡管可能依然艱難,但與“冒險”不冒險無涉。杜甫自青泥嶺下到興州,有兩條道路可行,一條自長舉西南順嘉陵江而下,稱嘉陵路;一條自長舉南越小八渡山,經(jīng)金池院、枸林驛,稱金池院路。一般認為杜甫所行為后者(5)參見梁曉明《杜甫自秦州入蜀行跡補正考》,呂興才主編《杜甫與徽縣》,甘肅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5頁;孫啟祥《蜀道三國史研究》,巴蜀書社,2017年,第46頁。,因為嘉陵路在40年后的貞元年間方由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嚴礪主持開通,而柳宗元在《興州江運記》中轉(zhuǎn)述嚴氏之語,謂此道“昔之人莫得而知也”[9]299。

《入蜀考》論述杜甫走向連云棧道的理由之一,是“以探訪更安全的入蜀道路”。這是主觀臆斷,強古人之所難。衣食無著、處于異地他鄉(xiāng)的杜甫,只能盡量選擇別人都走的大道,怎么可能輕易去“探訪”一條未知的道路,“探訪”才是“冒險”。唐代,在穿越秦嶺的幾條棧道中故道最早被辟為驛路,故元和年間的《通典》獨稱其為“驛路”[11]4576,而在杜甫那個時代,當(dāng)時的褒斜道亦即后來的連云棧道盡管已經(jīng)有人經(jīng)過,但還未經(jīng)官方正式修筑(6)唐宋褒斜道、明清連云棧道于文宗開成四年(839)方由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歸融奉詔修治。見劉禹錫《山南西道新修驛路記》,瞿蛻園《劉禹錫集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10頁。,杜甫有什么理由不走官方開辟的大道故道,而要選擇一條偏遠的地方道路褒斜道前行呢!

《入蜀考》存在著明顯的論點先行,拋開事實或常識,削足以適履的現(xiàn)象。文中說:“筆者認為杜甫行經(jīng)連云棧道,繞開了從白水峽入蜀的路徑,白沙和水會兩渡便不在嘉陵江徽縣段。二渡當(dāng)在四川廣元境內(nèi)嘉陵江畔。”這是讓事實服從于觀點的表述。被作者作為依據(jù)的《方輿勝覽》中白沙渡、水會渡在劍州的記載,早就被浦起龍駁難:“舊據(jù)《勝覽》以白沙、水回(會)二渡俱屬劍州,誤也。劍州在劍門南。此去劍門尚遠。當(dāng)即成州渡嘉陵江處?!盵12]83作者引《四川通志》的史料,先以白沙渡位于白水江流入昭化縣(今四川廣元市西南)界入嘉陵江處,隨后又論述:“(桔柏渡)即嘉陵、白水二江合流處也?!边@就產(chǎn)生了疑問,究竟作者認為白水江入嘉陵江處是白沙渡,還是桔柏渡?《水會渡》曰“山行有常程……陟巘仍萬盤”[2]1840,昭化一帶無高山,非“山行”??磥碜髡邽榱税褞讉€渡口都定位在這一帶,忽略了諸多明顯的問題。當(dāng)然,一個地方是可以有兩個渡口的,但白沙渡、桔柏渡皆為杜甫所過之渡口,他不會在原地“打轉(zhuǎn)”。實則白沙渡、水會渡都不可能“在四川廣元境內(nèi)嘉陵江畔”,因為杜甫自三泉縣以南一直沿嘉陵江東岸行,不需要涉過其他渡口,只須過桔柏渡后到達江右,前往劍閣。而如果將二渡定在劍州(今四川劍閣縣普安鎮(zhèn))一帶,更不可信,因為這里無杜詩中“畏途隨長江”“大江動我前”之景色。

五、其他論述、引證錯誤

《入蜀考》對杜甫離開青泥嶺后行進路線的論證不符合實際,對詩人在金牛道上的行蹤論證、表述也有錯誤。

自唐代西縣(今陜西勉縣西)西行入山,經(jīng)昭化、劍閣到達成都的金牛道,其北段秦漢時、唐宋時、明清時路線不同,唐宋時自三泉縣沿嘉陵江而下抵昭化,明清時越五丁關(guān)、過寧羌(今陜西寧強)到廣元(7)參見李之勤《金牛道北段線路的變遷與優(yōu)化》,《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4年第2期;孫啟祥《金牛古道演變考》,《歷史地理》,第23輯(2008年)。。所以《入蜀考》曰:“杜甫東行至鳳嶺,過連云棧南棧道,經(jīng)褒城、勉縣、寧強,至四川省廣元”“經(jīng)過連云棧道后,杜甫一家踏上金牛道,翻越寧強五丁關(guān),來到五盤嶺”,其表述是不準確的,顯示作者不了解道路的變遷,錯以途經(jīng)寧強之路為杜甫所行之道。在此錯誤“路線”引導(dǎo)下,《入蜀考》相關(guān)紀行詩的考證都出現(xiàn)了問題。

既然要使杜甫行連云棧道,必須將杜甫詩集之中《木皮嶺》后,《五盤》前的《白沙渡》《水會渡》《飛仙閣》地名都定位于《五盤》之后今四川廣元市境內(nèi)。“強扭的瓜不甜”,《白沙渡》《水會渡》定位錯了,《飛仙閣》《五盤》也因為路線錯誤而失之于考。飛仙閣自《方輿勝覽》將其定位“在(沔州)東三十里”[13]1207,即今陜西略陽縣東南十五公里飛仙嶺上之后,清錢謙益《錢注杜詩》、仇兆鰲《杜詩詳注》、楊倫《杜詩鏡銓》,今人蕭滌非、張忠綱《杜甫全集校注》,謝思煒《杜甫集校注》都引用或采信此說,惟浦起龍《讀杜心解》采朱鶴齡之說:“在今漢中府略陽縣東南四十里”[12]84,方位相同,里程有差異,所指應(yīng)為一地,其他異說并不多。但《入蜀考》卻將飛仙閣定于今四川廣元市北之羊摸,并引用了據(jù)說是來源于《全蜀藝文志》所載文同《利州綿谷縣羊摸谷仙洞記》中的一大段文字作為依據(jù):“又四十里至飛仙嶺,一名威鳳山,三面環(huán)江,峭壁千仞,上有祠宇名飛仙觀,其下為飛仙閣,系經(jīng)行大道,亦棧中之險要?!钡?,無論是查檢文同《丹淵集》卷二二中,還是楊慎《全蜀藝文志》卷三八中的文同《利州綿谷縣羊摸谷仙洞記》(8)參見《丹淵集》,四部叢刊本;楊慎《全蜀藝文志》,線裝書局,2003年,第1180-1181頁。,均無作者所引之文,顯系誤錄。文中所引文字,可能出自于明清時某位官宦學(xué)人的游記,因為其語氣與這一時期的許多游記無異,且羊摸飛仙閣確也在明清金牛道附近。此外,作者所謂“清代陳奕禧《益州于役志》亦云……清代王士禛《蜀道驛程記》和陶澍《蜀輶日記》也把飛仙嶺定位在廣元境,楊慎、王世禎、李調(diào)元、李化楠等詩人入蜀經(jīng)廣元飛仙閣時都留下大量的詩篇”,所舉亦皆為清人。他們的紀行著作或詩篇中確實有飛仙閣,但這個飛仙閣為明清時行人所歷,杜甫根本不可能經(jīng)由明清人筆下的飛仙閣,因為它不在唐代金牛道旁。杜甫《五盤》詩中的五盤嶺,亦非《入蜀考》認可的“位于川陜交界咽喉處(陜西寧強黃壩驛鄉(xiāng)與四川廣元轉(zhuǎn)斗鄉(xiāng)的分界線)的七盤嶺上”。這是明清時金牛道、當(dāng)代川陜公路上的同名關(guān)隘,杜詩中的五盤在今廣元市北大灘鎮(zhèn)嘉陵江東岸九井驛穆家坡一帶[14]。明清時川陜交界處的七盤關(guān),也無《入蜀考》所謂“號稱西秦第一關(guān)”之說。七盤關(guān)在川陜交界地帶四川境內(nèi),“西秦第一關(guān)”是民國時修筑川陜公路,對陜西境內(nèi)新形成的一段險路的形象稱呼,與七盤關(guān)非一地。明清金牛道陜西、四川間的五盤嶺(又名七盤關(guān))、飛仙閣,都屬金牛道路線變化后,人們對原嘉陵江邊地名的“移植”,開始屬于附會,日久天長則取而代之。

《入蜀考》通篇還有一不合邏輯處,這就是將杜甫行進路線“搬到”連云棧道后,造成了過鳳州后直至五盤嶺,經(jīng)過漢中境內(nèi)幾百里杜甫無有詩作,這實在有違杜甫“自秦州赴成都,所歷皆作一詩”(9)朱弁《風(fēng)月堂詩話》卷上引蘇軾語,轉(zhuǎn)引自蕭滌非、張忠綱《杜甫全集校注》,第1898頁。的紀行詩特點。亦因之形成經(jīng)過五盤嶺后,紀行詩“連篇累牘”,密度太大,以致找不到對應(yīng)的地名,連將白沙渡、桔柏渡定于一地也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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