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真 真

(常熟理工學院，江蘇 常熟 215500)

一、引言

弗蘭納里·奧康納(1925-1964)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美國南方女作家，被贊譽為繼威廉·?？思{以來美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是美國“南方文藝復興”女作家的杰出代表。她雖然只活了39歲，卻取得了難以磨滅的創(chuàng)作成就。短篇小說集《好人難尋》、《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長篇小說《智血》、《暴力奪取》都以獨特的筆觸揭示了人類生存和信仰的迷惘和痛苦，這或許與她飽受病痛折磨的一生有關，讓讀者不由唏噓這位天才女作家短暫如流星的一生。

《智血》作為奧康納為數(shù)不多的長篇小說代表作之一，自1952年出版以來便廣受好評，先后被翻譯成多國文字，也曾被翻拍成電影。奧康納在《智血》中所表達的主題如宗教、暴力、救贖等，成為了評論家們關注的焦點，其所展示出的深度和廣度，都令人很難想象這樣一部作品出自一位二十多歲、大學剛畢業(yè)的女性之手。

小說主人公海澤·莫茨受傷退伍后來到南方小城托金罕，在這里他遇到了假扮成盲人的傳教士霍克斯和他的女兒薩巴斯，以及動物園的看門人恩諾克·埃默里。海澤試圖擺脫家庭對其產(chǎn)生的宗教影響，甚至創(chuàng)立了一個反基督教的新教派，并賣力宣傳?！懊と恕眰鹘淌考俳鑲鹘痰拿x欺世盜名，騙錢謀生。恩諾克堅信自己體內(nèi)流淌著智慧的血液(小說標題“智血”的由來)，對宗教教義不屑一顧。奧康納選取了宗教這一隱晦而嚴肅的話題，展現(xiàn)了人類生存的普遍困境。小說中的各色人物通過各種途徑尋求靈魂的救贖，卻終將徒勞，頗有幾分存在主義的意味。這部作品由于其“怪誕”“陰暗”“乖張”的特色，常被歸為“南方哥特”小說的陣營，因此長期以來，對這部小說的研究多停留在主題、人物、象征主義寫作藝術等層面，鮮有文章探討其中的空間敘事特色。本文擬從空間敘事視角出發(fā)，解析小說中隱含的城市物理空間位移，進而闡釋其城市社會空間的消解及人物心理空間的破裂。

關于敘事學研究的空間轉向，國內(nèi)研究專家龍迪勇認為其“決不是無的放矢，更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基于一個空間性的文化背景之上的理性選擇”[1]15。由于“時間性對真實性的遮蔽”[1]15及“空間問題的凸顯”[1]18，文學研究的空間敘事轉向成為了一種必然。就其理論研究而言，首次作出重要貢獻的當屬弗蘭克(Joseph Frank)，在他的文學研究空間轉向著作《現(xiàn)代文學中的空間形式》一文中，“空間形式”(spatial form)第一次被正式提出來，從而打破了長期以來以時間敘事為主導的文學闡釋模式。他還提出了空間敘事的三個維度，即語言的空間形式、故事的物理空間及讀者的心理空間[2]。隨著空間敘事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研究視角呈現(xiàn)出了多樣化的趨勢。列斐伏爾(城市空間)、蘇賈(第三空間)、詹姆斯(知覺空間)等學者探索了空間敘事研究更多的可能性，空間敘事不斷朝向縱深方向發(fā)展，從而進一步豐富了文本空間建構的意義。

二、物理空間的位移

《智血》以主人公海澤·莫茨從家鄉(xiāng)進城作為故事的開始。他來自田納西州的一個小地方伊斯特羅，他十八歲選擇參軍入伍，四年后由于受傷回到家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一切早已物移人非。“宅子在夜色中敞著大門，看上去一片漆黑……這里只剩下一具空殼，除了宅子的骨架，什么都沒有了?！盵3]12于是主人公選擇了從鄉(xiāng)村走進城市，故事的一開始便描述了海澤·莫茨坐在火車上從老家去往城市托金罕。這一設定在奧康納的作品中并不罕見，《天竺葵》《審判日》《人造黑人》中的老爺子也是從南方一個小村莊走入了城市。南方鄉(xiāng)村在南方傳統(tǒng)文化中是重要的物理空間存在，由于地域的特殊性，重農(nóng)主義思想(Agrarianism)深深扎根于南方傳統(tǒng)文化中，對土地的依戀成為南方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成為南方神話的一部分，它“往往不單純是物質的實體，(它)被輸入了情感和意義，宛如有思維和情懷的生命，在故事里扮演著關鍵的角色，傳遞著人生的哲理”[4]。奧康納深受其影響，在該小說創(chuàng)作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作者將筆下的南方描述為“一種不具有時間性的純地域存在……充滿著各種精神和道德的混亂，闡發(fā)警示的宗教啟示和宗教預言的隱喻世界”[5]。

二戰(zhàn)結束后，美國南方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城市化進程迅速推動了南方城市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南方人選擇從小鄉(xiāng)村、小城鎮(zhèn)走出來，逐步融入城市，他們不愿固守舊土，而希望在城市尋求更多的機會。從鄉(xiāng)村到城市這一物理空間的位移是奧康納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大顯著結構?！叭绻靡粋€詞概括奧康納的創(chuàng)作主旨并解釋其小說中的諸多細節(jié)，那么非 ‘displace’莫屬?！盵6]小說主人公往往在各種原因的驅使下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隨之而來的是不熟悉的環(huán)境及身處其中的不知所措。作者有意設置這一“位移”主旨的原因值得深思，物理空間的位移僅是表層的故事情節(jié)設置，而這背后所暗指的深層次的社會和心理空間的變化亦值得探究。

三、城市社會空間的消解

杰姆遜在談及后現(xiàn)代主義空間概念時曾提出，空間體驗替代時間性描述在城市方面表現(xiàn)得最明顯?，F(xiàn)代都市建筑群驚人的相似性使人喪失了對空間的定位能力。“這種定位能力的喪失，以及描述空間能力的喪失，正是后現(xiàn)代的新的空間體驗。它也許意味著，后現(xiàn)代的人不僅迷失在時間之中，也同時迷失在空間之中，所以按照杰姆遜的觀點，我們生存的當代是一種永恒的空間性現(xiàn)時?？臻g性構成了界定人的生存困境的重要維度。”[7]城市中相似的街區(qū)﹑紅綠燈﹑市中心的商業(yè)街及晚上令人目眩的燈光都令人迷失不知所向。

列斐伏爾作為城市空間生產(chǎn)理論的提出者和空間政治批判理論的開拓者，也從另外一個角度闡釋了類似的觀點。他批判了城市空間生產(chǎn)的本質，認為千篇一律的城市空間消解了地域文化的可能性?！傲徐撤鼱栠€批判了城市空間生產(chǎn)的符號化，抨擊了消費主義社會。城市空間生產(chǎn)背離人的發(fā)展需求，導致人的異化，使人深陷麻木無知的暗域?！盵8]城市的空間生產(chǎn)相較于從前利用有限的農(nóng)村空間，原本應該為現(xiàn)代人的發(fā)展提供功能更加全面多樣化的服務，而現(xiàn)實情況下，城市卻朝著同質化的方向發(fā)展而去。不僅如此，在資本占主導地位的社會趨向運作之下，城市空間生產(chǎn)變成了消費生產(chǎn)，人成為了消費社會的核心。在這樣的消費社會中，人的欲望會受到更加強烈的刺激而產(chǎn)生幻化的錯覺，他會把物質生活的極致享受作為目標，從而淪為物化社會的中心。

在奧康納筆下，城市空間作為與傳統(tǒng)南方鄉(xiāng)土空間相對的存在，“不僅僅是一個妖魔化的地方，到處充滿道德的陷阱和墮落的引誘，而且還是一個沒有歷史、沒有文化、沒有記憶的地理空間。換句話說，城市有的只是現(xiàn)實和空間，沒有時間的概念”[9]。海澤一到托金罕，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各種招牌和燈光”[3]15， 廁所的墻壁“上面全是污穢的詞句和淫穢不堪的涂鴉”[3]16。 他在城市的第一晚無處可去，最后選擇去了妓女瓦茨夫人家。接下來他一門心思想要買輛車，盡管手中的五十塊只夠他買一輛破舊的二手車埃塞克斯。他說：“我買這車，這要是當房子用，我沒地方住?！盵3]48“我第一眼看到它就知道這是為我量身定制的，于是我就有了一個能載著我想走就走的東西?！盵3]76汽車是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重要標志，美國號稱“車輪上的國家”，汽車儼然已經(jīng)成為人身份和自由的象征。海澤對汽車迫不及待的需求反映了他急于融入城市空間的努力。他希望擁有的汽車不僅能夠如房子一般，給予他遮風避雨的安全感，也能成為他在現(xiàn)代城市生活中自由流動的工具。但是現(xiàn)實卻是破舊的埃塞克斯一次次拋錨，最后海澤無證駕駛著它撞死了一位“先知”，直至埃塞克斯被警官從路堤推了下去，“那輛車四腳朝天落了下去，僅剩的三個輪子還在那兒轉個不停，連馬達也彈出來滾到了遠處，滿地都是各種零件”[3]137。海澤回去后如俄狄浦斯一般弄瞎了雙眼，最后死在警車上，“他一直就知道即將去往的城市不再是鄉(xiāng)村，但也沒想到會與自己想象中的樣子大相徑庭”[3]135。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如同在城市化進程中的千萬進城大軍一樣，海澤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想擺脫困頓的生活，豈料等待他的卻是死亡的結局。他的悲劇不是個體的悲劇，他的命運是現(xiàn)代都市人的縮影。城市空間的發(fā)展不能滿足人的生活需求，而各種城市空間的產(chǎn)物看似眼花繚亂，實則虛而不實，真正能留給人生存的社會空間已經(jīng)被同質化的生產(chǎn)逐漸消解。人在城市空間生產(chǎn)的狹縫中艱難存活，人的生存處境或如大多數(shù)人一樣麻木地活著，或如海澤一樣認清真相后痛苦地死去。

四、心理空間的破裂

隨著城市社會空間的消解，人的心理空間也產(chǎn)生了扭曲和裂痕。城市空間不僅是作為故事的物理時空背景出現(xiàn)的，它還見證了小說中人物的心理發(fā)展變化歷程，對人物心理空間的建構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海澤十八歲參軍，離開了家鄉(xiāng)小村子伊斯特羅，雖然這段經(jīng)歷的描述是以主人公在進城的火車上回憶的形式展開的，只有寥寥幾筆，卻揭示了南方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對人物心理的塑造。他出生并成長于這一小村子中，十八歲離家前，他相信自己會像祖父一樣成為一名布道師，雖然居住的村子人口一直在縮減，他還是對這一片故土有著濃厚的思戀之情。四年的軍旅生涯結束后，讓他感到高興的是，“自己依舊一塵不染”[3]12。奧康納用這樣的敘述鋪墊了主人公原本的心理空間：一個美國南方男孩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價值觀的熏陶下，對貼近自然的生活方式的理想化追求。

但是當他返鄉(xiāng)后，原本的宅子(家)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他別無選擇只能跟隨大部分人的腳步，來到城市討生活，他努力想融入城市，卻又一次次經(jīng)歷理想幻滅。在這里，他遇到了各色各樣又如他一般的人。“盲人”布道師假裝失明只為騙取錢財，后被海澤撞破失明的假象。十八歲的少年恩諾克篤信自己身體中“智慧的血液”，最后扮成最原始的大猩猩的模樣，“越過山谷望著遠處城市不規(guī)則的輪廓”[3]130。他們都是在城市空間中被異化的人。他們誰都不認識，原有的心理空間在這里受到了劇烈的沖擊。在妖魔化的城市空間的誘惑下，人不斷違背自己的本性，忘卻了自己的初心，但又不得已被卷入城市化進程。

奧康納作為一個成長于美國南方的作家，借由海澤表達了自己內(nèi)心對傳統(tǒng)南方生活方式的緬懷，以及對南方社會在城市化進程中，由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向現(xiàn)代工業(yè)經(jīng)濟過渡的擔憂。

五、結語

弗蘭納里·奧康納作為美國“南方文藝復興”的代表女作家之一，她的作品中不乏這個地域和時代的作家所共有的思考和情懷。同時，她又以敏感的女性筆觸刻畫了在城市化時代背景下，普通南方人掙扎生活的縮影，以一個小人物在城市空間中的命運揭示了人類生活的普遍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