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豪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州 350007)
楊億(974—1020),字大年,建州浦城(今福建浦城縣)人,北宋文學家,西昆體詩派主要領軍人物。楊億7歲能文,11歲時宋太宗親試詩賦,下筆立就,即授秘書省正字。歷官左正言、知制誥、工部侍郎、翰林學士兼史館修撰、判館事。楊億是宋初著名文學流派西昆體的領袖之一,編有西昆體代表作品《西昆酬唱集》,在宋初文壇影響較大。楊億作為《西昆酬唱集》的編者,西昆體的領軍人物,他的詩學思想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西昆體詩人的共同主張,但楊億并沒有相關的詩學思想理論成果流傳于后世。
筆記作為作者信手記錄瑣事的一種文本,能真實、直觀地展示作者的生活和作者的思想。《楊文公談苑》是記錄楊億生活見聞和體驗的日記。《楊文公談苑》原名《南陽談藪》,由楊億口述,黃鑒筆錄,后經宋庠刪定,分為21門,改名為《楊文公談苑》?!稐钗墓勗贰饭灿?34則,其中記載詩歌的有37則。這些筆記或正面或側面展示楊億在詩歌方面的見解和偏好,為研究楊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另一個視角。分析《楊文公談苑》中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筆記,可以從另一個側面了解楊億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喜好和崇尚。
楊億在 《楊文公談苑》中大量記錄工于描繪景色、辭藻華美的詩歌殘句,這些詩歌殘句集中在《雍熙以來文士詩》《錢惟演劉筠警句》《近世釋子詩》這3則筆記中[1]。
《雍熙以來文士詩》《錢惟演劉筠警句》和《近世釋子詩》以列舉詩人以及詩人所對應的詩歌殘句的方式,對宋初的詩派作了一個系統(tǒng)的梳理。楊億著眼于文人集團以及當時的僧人團體,將詩歌劃分為文人詩和釋子詩,并分別記錄他們的詩歌殘句。這3則筆記所列舉的詩人,涵蓋了宋初三大主流詩派——白體、西昆體和晚唐體,白體詩人有徐鉉、鄭文寶、王禹偁等人,晚唐體詩人有林逋和惠崇等人。盡管白體、晚唐體和西昆體在藝術上各有側重,但是三者都擅長描摹景色,突出景物清雅之美。楊億在記錄三大詩派的殘句時,偏重收錄描摹景色、借景傳情的詩句,極少記錄寓事抒懷、直抒內心情感的詩句,白體為人所稱道的對現實的關照以及晚唐體的隱逸情懷并沒有得到楊億的青睞。所記錄的殘句中絕大部分為 “杳煙蕪處何處盡,搖搖風柳不勝垂” (楊徽之《春望》)、 “蘭煙破浪城陰直,玉勒穿花苑樹深” (徐鉉《游木蘭亭》)、 “雪意未成云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 (錢惟演《奉使涂中》)、 “雨勢宮城闊,秋聲禁樹多” (劉筠《禁直》)、 “行縣山迎舸,論兵雪繞旗” (惠崇《贈裴太守》)等工于描繪景色的詩歌殘句[1]。
這3則筆記所記錄的詩句,詩題多以贈答交往和吟詠景物為主,只有少量的應制之作。所列舉的詩句多偏好使用華麗的語言,如 “新霜、皓月、牡丹、太液春、蘿蔓、丹楓” 等,力圖展現唯美的畫面。 “云歸萬年樹,月滿九重城” “千枝火樹連金狄,萬里霜輪上壁珰” “山日秋光短,江虹晚影低” 等[1],描繪美輪美奐的自然風光。和偏重描摹景色,力圖展示詩歌語言和畫面之美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些殘句鮮有內涵深刻的內容,多為文人館閣生活的反映?!跺X惟演劉筠警句》收錄了不少《西昆酬唱集》中的詩句,而《西昆酬唱集》中不乏一些具有思想深度的詩歌,如 “相如作賦徒能諷,卻助飄飄逸氣多” (《漢武》),借漢武帝批評宋真宗封禪之舉[2],表達詩人對現實的思考。然而楊億在《錢惟演劉筠警句》筆記中僅僅記錄《西昆酬唱集》中的《槿花》《荷花》《別墅》《詠梨》等展現景物風貌的殘句,說明楊億更注重詩歌的形式,不重視詩歌的思想。實際上,楊億在《西昆酬唱集》中所記錄的他本人創(chuàng)作的詩歌,也多是那些狀寫景物的麗句,如 “碧城青閣好追涼,高柳新聲逐吹長” (《館中新蟬》)、 “此夕秋風臘敗荷,玉鉤斜影轉庭柯” (《此夕》)[2],說明楊億詩歌創(chuàng)作偏好追求麗句。
宋初, “崇文抑武” 的基本國策深深影響宋代的社會風尚,逐漸形成 “文尊武卑” 的價值取向。《楊文公談苑》中《本朝武人多能詩》《王彥威粗官詩》《劉經野韭詩》3則筆記,記有當時武人、遼人熱衷作詩的內容[1]。社會中濃厚的尚文氛圍,深深影響了當時的文人,楊億也不例外。楊億對那些富有學識的詩歌極為欣賞,這一點在《楊文公談苑》中十分突出。
《楊文公談苑》中的《王感化善詩》《樂人王感化善詩》兩則筆記記錄伶人王感化?!锻醺谢圃姟费?“伶人王感化少聰敏,未嘗執(zhí)卷,而多識故實,口諧捷急,滑稽無窮,會中主引李建勛、嚴續(xù)二相游苑中,適見系牛于株枿上,令感化賦詩,應聲曰:‘曾遭寧戚鞭敲角,幾被田單火燎身。獨向殘陽嚼枯草,近來問喘更何人。’因以譏二相也” ,短短4句詩卻用了3個歷史名人的典故,包含寧戚放牛、田單火牛陣和丙吉問牛,巧妙地諷刺當朝宰相未能像古代的賢相那樣治理國家,一語雙關,被楊億所稱道。在筆記《樂人王感化善詩》中言 “江南李氏樂人王感化,建州人,隸光山樂籍,建州平,入金陵教坊。少聰敏,未曾執(zhí)卷而多識,善為詞,口諧捷急,滑稽無窮,時本鄉(xiāng)節(jié)帥更代餞別,感化前獻詩曰:‘旌旆赴天臺,溪山曉色開。萬家悲更喜,迎佛送如來’。至金陵宴,苑中有白野鵲,李景令賦詩,應聲曰:‘碧巖深洞恣游遨,天與蘆花作羽毛。要識此來棲宿處,上林瓊樹一枝高?!诸}怪石九八句,皆用故事,但記其一聯云‘草中誤認將軍虎,山上曾為道士羊’” ,所記兩首詩、一副對聯中包含多處用典:天臺、上林、將軍虎和道士羊。王感化作為一個優(yōu)伶,讀書不多卻能熟讀一些典故并巧妙應用典故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欣賞王感化善于用典的詩歌,體現楊億對學識的崇拜。[1]
優(yōu)伶尚且如此,楊億對文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度唷愤@則筆記寫道 “學者當取三多:讀書多、持論多、著述多” ,推崇學識之意表露無余?!督瓥|士人深于學問》筆記記錄張佖知舉進士時,所設的題目 “天雞弄和風” 被江東進士指出天雞有兩重含義,有設題不嚴謹的失誤,楊億對此評價說: “江東士人深于學問有如此者。” 這則筆記同樣展現楊億對舉子知識廣博的贊嘆,折射楊億對學識的推崇。實際上,《西昆酬唱集》中所錄楊億本人創(chuàng)作的《漢武》《代意》等詩,多使用了求龍種、食馬肝、夢蘭等豐富的典故,而且這些典故都較為冷僻,表現出詩人具有廣博的知識,展現楊億推崇學識之意。[1]
楊億在其筆記中反復提及詩人李商隱。在筆記《余恕贊義山徐鉉詩文》中言 “因出義山詩共讀,酷愛一絕云:‘珠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瘬艄?jié)稱嘆曰:古人措辭寓意,如此深妙,令人感慨不已” 。這是一則楊億和余恕的對話,楊億將李商隱的詩句推薦給余恕,得到余恕的高度贊揚,認為李商隱詩無論是措辭和寓意都十分深妙,楊億借余恕之口表達對李商隱詩歌創(chuàng)作的贊揚。在筆記《論義山詩》中,楊億直抒崇拜胸臆, “義山詩包蘊密致,演繹平暢,味無窮而炙愈出,鉆彌堅而酌不竭,使學者少窺其一斑,若滌腸而浣骨” 。《徐鍇》這則筆記則通過記錄徐鍇的事跡展現楊億對李商隱的贊嘆。徐鍇是當時有名的文人,以博物多識著稱,然而卻在注解李商隱的《樊南集》遇到了困難, “嘗欲注李商隱《樊南集》,悉知其用事所出,有《代王茂元檄劉稹書》云:‘喪見躋陵,飛走之期既絕;投戈散地,灰釘之望斯窮?!毢薏恢裔斒拢撕鬂h杜篤《論都賦》云:‘焚康居,灰珍奇,椎鳴鏑,釘鹿蠡’” 。楊億感嘆道: “商隱之雕篆如此?!?高度贊揚李商隱詩歌創(chuàng)作對文字的雕琢。[1]
這三則筆記,可以看出李商隱在楊億心中的地位和楊億師法李商隱的傾向。楊億在師法李商隱時,一方面追求李商隱的 “雕篆” ,另一面試圖模仿李商隱詩歌 “深妙” 的特點?!缎戾|》中的 “雕篆” 指李商隱提煉后漢杜篤《論都賦》中的 “焚康居,灰珍奇,椎鳴鏑,釘鹿蠡” 作為典故用于其文《代王茂元檄劉稹書》[3],李商隱重新編排句子,以高度簡練的 “灰釘” 二字代替了原先的駢文,體現了李商隱熔鑄詩文入典的才華。 “雕篆” 既體現李商隱博學長于用典,又體現李商隱擅長熔鑄詩文入典。錢惟演和劉筠二人與楊億志同道合,共同主張學習李商隱,《錢惟演劉筠警句》選錄的西昆體優(yōu)秀作品殘句充分體現了 “雕篆” 的特點。這則筆記中收錄的殘句幾乎句句用典,同時用典較為冷僻,富有文人的學識氣質。熔鑄的情況也有所體現,如 “梨園法部兼胡部,玉輦長亭更短亭” 熔鑄了李白的詩句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1,4], “山月愁獪子,風濤怒鱷魚” 熔鑄了杜甫的詩句 “穢濁殊未濁,風濤怒猶蓄”[1,5]。 李商隱詩歌具有 “深婉精麗、韻味深厚” 的風格[6],為楊億所推崇。 “盧延讓淺近亦自成一體” 表露楊億對淺近詩風的不滿。品味《錢惟演劉筠警句》中的殘句,西昆體詩歌語言耐人咀嚼,意境朦朧,感情曲折細膩,一定程度上吸收了李商隱詩歌的優(yōu)點。楊億在追求詩歌豐富內涵的過程中,效仿李商隱頻繁用典和使用冷僻典故。
《楊文公談苑》多記錄形式美麗的詩句,而幾乎不對詩歌的內涵進行討論。除了那些賞心悅目的詩句,楊億還喜歡記一些具有娛樂性的滑稽詩句或者那些與詩歌創(chuàng)作有關的令人發(fā)笑的故事。 “金陵道士章齊一,善為詩,好嘲詠,一被題目,即日傳誦,人皆畏之。凡四百余篇,曲盡其妙。后得疾,嚼舌而死?!盵1]道士因為多作嘲諷的作品,最后嚼舌而死,楊億以一種獵奇的心理記錄令人發(fā)笑的故事,呈現諧謔的心態(tài)?!段恼豕z事》曾評價楊億諧謔的心態(tài), “楊億文人,幼荷國恩。若諧謔過當,臣恐有之”[7]。這種休閑娛樂的詩歌創(chuàng)作姿態(tài)在《楊文公談苑》其他的筆記中也有所體現。
“周世宗嘗作詩以示學士竇儼,曰:‘此可宣布否?’儼曰:‘詩,專門之學。若勵精叩練,有妨幾務;茍切磋未至,又不盡善?!雷诮馄湟?,遂不做詩。” “江南成幼文為大理卿,好為歌詞,嘗嘗作詩作《謁金門》曲,嘗作《謁金門》曲,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后因奏櫝稽滯,中主曰:‘卿試與行一池春水,又何缺于卿哉!’”[1]這兩則筆記指出君主和文人不能沉溺于作詩,而應該把眼光放到現實生活中。筆記中竇儼干脆勸周世宗放棄作詩專心政務。楊億作為館閣文人,其主要工作為幫助皇帝草擬各種文書。楊億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當時其他館閣文人一樣,多集中于應制詩文以及文人間互相唱和、贈答。對館閣文人來說,撰寫行政公文是他們的天職,而作詩不過是宮中助興娛樂的生活調劑或是文人之間交往的工具。這些館閣文人面對詩歌如同賞玩藝術品,力求將形式雕琢得更為精美,感情抒發(fā)得更為細膩,以滿足自身的精神需求。在制作一篇又一篇精美的詩歌作品時,詩人從中得到他人的贊美和內心審美的快樂,詩歌的興觀群怨現實價值全面讓位于詩歌的審美價值,詩人的作詩心態(tài)也逐步滑向愉悅娛樂。這種作詩心態(tài)也反映在《西昆酬唱集》中,楊億留下了不少如《初秋屬疾》《夜宴》等休閑之作,詩歌中吸引眼球的華麗辭藻、晦澀難懂的典故、朦朧迷離的意境甚至滑稽好笑的句子成為詩人關注的焦點,而詩歌的思想深度卻被忽略了。
綜上,《楊文公談苑》反映了楊億在詩歌方面的好尚,體現楊億喜愛形式美麗的詩句,崇拜學識,推崇和學習李商隱,作詩休閑娛樂。這些好尚與當時社會環(huán)境息息相關。為了強化崇文尚儒的文化導向,宋太宗執(zhí)政后期 “局部戰(zhàn)爭已經結束,北宋的經濟、文化繼續(xù)向前發(fā)展,典贍已成為對詩文的時尚要求”[8],統(tǒng)治者倡導典雅富麗的文風。典贍文風,一方面要求詩歌承擔儒家的社會教化功能,另一方面要求詩歌彰顯圣政。宋初館閣文人唱和活動中創(chuàng)作的諸多應制之作正是為迎合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歌頌圣明、渲染太平成為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容,鉆研詩歌技巧、雕飾麗句成為一種時尚。楊億作為館閣文人,無論是整理典籍,還是制作文誥,無不要求其創(chuàng)作體現雍容典雅的皇家氣象,導致他將富麗精工、典雅藻飾的李商隱詩歌作為自己的學習對象。館閣文人的成長歷程和參與編撰大型類書《冊府元龜》的經歷使他接觸大量書籍,培養(yǎng)了他追求學識的審美趣味。此外,文人集團往往以詩歌應制唱和來消磨時光,使他的詩作呈現休閑娛樂的心態(tài)。
從《楊文公談苑》反觀楊億《西昆酬唱集》和《武夷新集》中創(chuàng)作的詩篇,這些詩歌喜好用典,用典冷僻,詩歌充滿文人的書卷氣質,雖然顯示西昆體詩人具有深厚的學識,但詩歌顯得深澀難懂。片面追求李商隱的雕彩巧麗和唐彥謙的韻律鏗鏘,被批評為 “窮妍極態(tài),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篡組”[9],詩句空有美麗的外表,缺乏深刻的思想,詩歌內容貧乏空虛,脫離社會現實,缺乏真情實感,受到后來古文運動改革家的反對。西昆體雖孕育于宋初館閣唱和之風,但其文學地位和對宋詩的發(fā)展流變還是起到一定的作用,為真正 “宋調” 的樹立作出了一定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