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俊勇
(閩南師范大學 閩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陳文龍(1232~1277),南宋興化人,字君賁,一字德剛,又字志忠,別號如心。咸淳四年(1268年),陳文龍第一人進士及第。初名子龍,后宋度宗賜名為“文龍”。德祐元年(1275年),官至參知政事。宋端宗即位,再次被授予參知政事之職,曾擔任閩廣宣撫使。元軍攻破興化后陳文龍被俘,被押解到杭州。景炎二年(1277年),絕食餓死,葬于杭州西湖,謚“忠肅”。人物形象的嬗變與社會的發(fā)展息息相關。陳文龍形象在宋元明清時期不斷演進。這一過程折射出不同歷史時期國家與地方社會互動關系,以及福建地方士紳知識積累與文化創(chuàng)造。前人對陳文龍的研究成果頗豐,主要集中在:其一,對陳文龍殉身愛國精神的闡釋,認為“陳文龍一家以民族和國家大義為重,以身殉國,可歌可泣”[1];其二,考證陳文龍作為民間信仰“水部尚書”形象的形成機制[2](P686-690)。但是,以往成果缺乏對其形象進行長時段的分析。本文試圖以此為切入點,探索陳文龍形象演進的軌跡和嬗變的原因,以此揭示陳文龍形象嬗變的社會文化因素。
宋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南移客觀上促進了南方的開發(fā)和發(fā)展,尤其是閩地的開發(fā),更是進入一個飛速發(fā)展的時期,“文教科舉一躍甲于東南,在各個文化學術領域都有突出成就”[3](P8),福建已經(jīng)在王朝文化版圖中占據(jù)重要一席。佐竹靖彥認為,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閩地文化也發(fā)生著深刻的變遷,“早在北宋初期就開始的領先全國的科舉及第者急速增加的趨勢及南宋時期朱子學的發(fā)展則更使該地區(qū)成為了儒學和儒教文化的中心地。”[4](P358)福建學子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與中央王朝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特別是宋季社會動亂中,產生了以陳文龍為代表的一大批忠臣義士。因此,宋人在塑造陳文龍形象時,往往將其還原到宋季社會動亂的背景中,在“大歷史”敘事中突出其忠臣形象。
一是忠貞義彰。儒家歷來注重氣節(jié),不僅將其作為道德操守和行為準則,更是一種道德評判標準。陸秀夫在《勸陳文龍書》中也痛斥“朝者退,野者隱”的行徑,贊其“身死不足惜,國事不可為,為可恨也”的氣節(jié)[5](P4-5)。宋室將傾,陳文龍保持了氣節(jié),拒絕投降。兵敗之后,“與賊辯罵,縛至行在,病死,終不屈”[6](P170)。南宋《昭忠錄》生動再現(xiàn)了陳氏形象:
元兵進攻,文龍遣其將設伏,捷于囊山寺前。帥大怒,合兵水陸并進,先執(zhí)其姻家許自,使致書誘降。文龍復焚書斬使。鐵騎四合圍城,文龍拒之。戰(zhàn)不克,城陷被執(zhí)。逼其降,不屈。咸凌挫之,文龍自指曰:“滿腹子節(jié)義文章,汝曹還忍相逼耶?”眾皆義之,乃執(zhí)以如燕。在道數(shù)辱罵送騎,行至臨安而卒[7](P31b)。
城破之際,陳文龍拒絕元兵誘降。城破后陳文龍自負滿腹節(jié)義文章,不可降敵,詈罵元兵,終不屈志,足見其忠貞氣節(jié)。
二是剛正諫臣。陳文龍歷任監(jiān)察御史,行“掌糾察官邪,肅正綱紀。大事則廷辨,小事則奏彈”之職,也給宋人留下剛正不阿,敢于直言的言官形象。《襄陽始末》載:
察官陳文龍上疏云云,且曰:夫擔人言洶洶,所幸眾言紛紛,古今所恃以立國與天地間者,獨有此一派。言派猶活,國脈其有瘳乎,欲行求言,皆謬論也?!奔榷庋月殻磶子钟猩蠒驇熛嗯R邊者,御批并不能從云[8](P312)。
在南宋時人眼中,陳文龍的形象是一位不畏權勢,敢于據(jù)理力爭,而又不折不撓的言官,即使因進言而遭免職,也不放棄,“又有上書乞師相臨邊者”?!墩阎忆洝芬部坍嬃岁愇凝埐粷M賈世道推行公田改革給浙西百姓帶來的困苦,“在臺抗疏力爭”,且“辭旨剴切”,這些彰顯出陳文龍形象忠義直言的非凡氣度[7](P31b)。故此,元代《忠義集》評曰:“類田煩諫疏,相嗔俄嗾逐”[9](P4b)。
三是力疾孤臣。宋末的亂世生態(tài)給了文人更多參與軍事活動的空間,他們悲壯的經(jīng)歷跟國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陳文龍組織同鄉(xiāng)、同族抗元,書寫了可歌可泣的故事,但是孤木難支,最終兵敗。宋人鄭鉞《哭陳丞相次被執(zhí)原韻》云:“大廈將傾一木支,登陴慟哭志難移。螳螂怒臂當車日,精衛(wèi)銜沙塞海時。夢里忽驚元主朔,軍中猶卓宋家旗。孤臣萬死原無恨,獨怪山翁總不知。”[10](P755)詩人將陳文龍比喻為支撐宋室之獨木,并用螳臂當車、精衛(wèi)填海的典故來描繪陳文龍矢志不移的努力,其“孤臣”形象躍然紙上。陳文龍自我形象構建也如此,其《元兵俘至合沙詩寄仲子》云:“斗壘孤危勢不支,書生守志定難移。自經(jīng)溝瀆非吾志,臣死封疆是此時。須信累囚堪釁鼓,未聞烈士樹防旗。一門百指淪胥盡,唯有丹衷天地知。”在這首帶有訣別詩中,陳文龍的自我形象充滿悲慨色彩,他決意以身殉國,卻無人可懂。以身殉國成為宋代知識分子孤獨而又悲壯的文化選擇。宋劉塤《贈陳文龍》詩中感慨:“無路叫閽空短氣,有人臥轍欲沾巾。南歸僮馬凄涼甚,添得憂時鬢似銀。”[11](P402)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足見陳文龍力疾孤臣之形象。
陳文龍素負才名。咸淳四年,宋度宗策試進土,陳文龍一舉奪魁,他文采斐然,并且獲得了宋度宗的御筆賜名?!墩阎忆洝份d:“文龍有文章負氣節(jié),理宗朝為太學生,名子龍,咸淳戊辰,度宗初試進士,對策稱旨,擢第一,御筆改今名?!盵13](P31b)正史對于“御筆改名”的原因所述不詳,以“子龍”易名“文龍”或與文學才華有關。咸淳《臨安志》錄宋度宗《賜陳文龍已下》云:“通駿先猷在急賢,精微歷歷參前圣。天圣得人占上瑞,緬懷豐芑無窮澤。廣廷親冊叻今年,忠讜洋洋著大篇。太平宴士秩初筵,久遠功名尚勉旃?!盵12](P442-443)皇帝賜詩多有勉勵之意,但“洋洋著大篇”之譽卻反映了陳氏的文學才華。林子長箋解《論學繩尺》錄陳文龍《理本國華如何論》附存考官批語:“有學問,有見識,有議論,有文藻。反覆轉折不費斧鑿,健筆也心之精神,四字也有本祖?!盵13](P55a)可見,陳文龍在文學上造詣極高,才華橫溢。值得注意的是,宋元時人在塑造陳文龍文士形象時,總是將文章與氣節(jié)結合起來,以表現(xiàn)文如其人的形象。
陳文龍形象的塑造還包括“人神感應”的策略。作為宋季忠臣與文士的代表,陳文龍還具有人神感應的能力,以此來揭示人物的神秘性,并應驗人物的命運。宋時托名邵雍所纂輯的《夢林玄解·神鬼敕命追攝》記錄了陳文龍發(fā)夢得到太學土地神支持的故事:
宋陳文龍初在文學累試不入格。一夕,夢太學土地岳侯請交代,自調必死于學。既而廷對第一,仕路顯達。后端宗移蹕福州。復充閩廣宣撫使。元兵入境,招降使者兩至,文龍皆斬之。既而,林華等執(zhí)文龍,欲降之。文龍指其腹曰:此皆氣節(jié)文章也!卒不屈,俘系至杭,不食。謁岳飛廟大慟,即夕死廟中,謚“忠肅”,乃符前夢云[14](P41b)。
這個故事除了夢占情節(jié)外,整體內容與宋代文獻史料出入不大。夢占的情節(jié)在為陳文龍悲壯命運的必然性提供解釋,陳文龍的殉國行為被詮釋為早期違背岳侯囑托得以取士顯達的必然結果。這種神秘色彩似乎為后來陳文龍的神明形象塑造提供了機會。
宋元時期文獻確立了陳文龍的忠臣和文士形象,兩種形象是互為補充,都強調了其忠義的精神內核。盡管玄學文獻從夢占的角度講述了陳文龍殉國的神秘色彩,但是必須意識到這種敘事模式雖增加陳文龍形象的神秘感,但其精神核心仍是忠義。討論宋元時期陳文龍形象,不能回避福建本土文化發(fā)展的客觀事實,閩地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使得閩地知識分子有了更為廣闊的活動空間,他們走向更大的歷史舞臺,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國家正統(tǒng)文化敘事圖像中的主角,正如陳支平所講:“這時期,福建本土的傳統(tǒng)文化繼續(xù)深化與鞏固,同時也更為廣泛地向外拓展和傳播?!盵13](P8)
明代,福建的家族制度有了長足的發(fā)展,統(tǒng)治階級和理學家們越來越多注意到宣傳孝悌、親親等倫理觀點,對于維護社會秩序具有重要的意義[15](P17)。這一時期,福建的家族組織逐漸完善,理學觀念得以深耕。陳文龍的形象也隨著發(fā)生演變,不再局限于陳文龍個人形象的塑造,而是建構了以陳文龍為中心的家族群體形象,并且將“忠義”形象轉化為“忠孝”形象。同時,在福建地方士紳的推動下,陳文龍進入了國家祀神系統(tǒng)中,成為福建地區(qū)的正統(tǒng)神靈之一。
首先,塑造陳文龍母親的形象。明人顯然在文獻整理中得到宋人文獻的啟發(fā),陳文龍的忠臣文士形象繼續(xù)得以補充完善,其明顯的標志就是進一步融入了孝道,刻畫了陳母的形象,呈現(xiàn)陳母對陳文龍的影響。明本《重刊興化府志》載:
元帥唆都往來諭意,且以母老子幼感動之。文龍曰:“宋無失德,三宮北狩,二邸深人瘴煙,何必窮兵至此?我家世受國恩,萬萬無降理。母老且死;先皇三子岐分南北,我子何足關念!”情詞慷慨。唆都愀然改容,乃械系送杭州。文龍去興化即不食,至杭餓死。其母系福州尼寺中,病甚,亦不肯服藥,左右視之泣下。母曰:“吾與吾兒同死,又何恨哉!”亦死。眾嘆日:“有斯母,宜有是兒?!睘槭寨幹甗16](P1110)。
本傳記敘事梗概與宋人描述大致相同,但是顯然刻畫得更為詳細,增加了陳母的情節(jié),借用旁人“有斯母,宜有是兒”的評價進一步說明陳氏一家的忠孝。陳母形象的出現(xiàn),更是豐富了陳文龍所在家族的忠孝形象。陳獻章《題宋狀元陳文龍畫像》云:“文章甲天下,氣節(jié)愧當時。公母亦滂母,千秋名共馳。”[17](P526)陳氏母子的忠孝是明人塑造陳文龍形象的一大進步。
其次,塑造陳瓚形象。忠義家族形象的出現(xiàn),還在于刻畫陳文龍之叔陳瓚形象來完成相互建構。宋元文獻所錄陳俊卿、陳瓚信息不多。為了豐富家族敘事,明人以陳文龍為中心,對陳瓚的形象進行刻畫,將陳氏家族塑造成為忠孝文化的象征。明代文獻多將陳文龍、陳瓚合傳或并傳。如《八閩通志》就采用并傳的方式,先敘陳文龍,后敘陳瓚,并對陳瓚承陳文龍之志募民抗元做了描繪:
陳瓚字琴(瑟)玉。宓之孫。少有志節(jié)。德祐中,布衣詣闕,上攻守之策,不報。景炎丙子,竭家財航海,助張世杰贍軍。世杰奇其才,欲奏以官,不受。元人既執(zhí)文龍以去,就命林華為守,瓚陰部署賓客,募民義誅華,復其城。端宗除瓚知軍事,且令乘勝與世杰犄角,復福、泉二州。會唆都兵至,瓚力不支,被執(zhí),欲使降,瓚曰:“汝知守城不降,曰文龍者吾侄也。吾家世忠義,豈向胡狗求活耶?”唆都大怒,車裂以殉。張世杰上其事,贈兵部侍郎,謚“忠武”。子若水,張世杰辟督府架閣[18](P715)。
陳瓚的家世甚為完整,宋季動亂,陳瓚先是慷慨贍軍,又組織義民抗元,最后獨力難支,為元兵所擒車裂殉國。傳記中“吾家世忠義”的描述則是陳氏一族忠義精神的體現(xiàn)。文后又附其子陳若水的簡單信息,更是進一步揭示陳氏宗族前赴后繼,勇赴國難的群體形象。
最后,塑造祀神形象。明代對陳文龍形象刻畫的演進還在于其祀神形象的出現(xiàn)。陳文龍因其忠孝而成為祀神,揭示了明王朝對其人臣功德楷模的認同?!睹魑渥趯嶄洝份d:
正德三年三月癸亥,命興化府立祠祀宋陳瓚、陳文龍叔侄。文龍,宋咸淳狀元。為同知樞密院事兼參知政事。以廣州亂克閩廣宣撫大使,開閫興化,制大旗,書其上曰:“生為宋臣,死為宋鬼。”出入前導,以矢無他意。后林華以城降元,文龍被執(zhí),唆都等往來誘脅,不為動。過杭廟謁岳武穆,大慟不食而死。瓚,文龍之從父也,以布衣召募義勇三千人,攻殺林華,復興化,獻馘于朝,遂命為興化同知。戰(zhàn)守備。至元將攻圍日急,力屈。唆都執(zhí)而欲降之,罵曰:“吾家世忠義,寧能從爾胡狗求活邪?”唆都大怒,車裂以殉。至是,福建左參政熊達、大理寺評事徐元稔,各疏請立祠以表其忠。禮部議覆,上曰:“文龍叔侄在宋季,死節(jié)忠義可嘉,其立祠,令有司春秋致祭[19](P571-572)。
正德年間,福建左參政熊達、大理寺評事徐元稔因為感念陳文龍、陳瓚的忠節(jié),向朝廷上疏“請立祠以表其忠”,最終興化府立祠祀陳氏叔侄,享春秋致祭。實際上,據(jù)《明史·諸神祠》所載,憲宗時民間就已經(jīng)開始祭祀宋末忠臣義士,“崖山祀張世杰、陸秀夫”,及至明孝宗,“福州祀陳文龍,興化祀陳瓚”??梢姡苓_、徐元稔可能是順應民意,向朝廷上疏請立祠而已。
實際上,福建士紳在陳文龍祀神形象轉化中扮演著重要的作用。莆田人徐元稔是這一過程的主導者?!镀侮栍窈愂霞页恕匪浶煸鹅艏冷洝芬晃母墙沂就蛩胤e極作用:“臣謹按:陳文龍、陳瓚俱系福建新華府莆田縣人……臣生長其鄉(xiāng),義不容默,如蒙準奏,乞敕該部行下所司,于郡城內外爽塏去處照江萬里事例錫之祠祭?!盵20](P308)可見,徐氏以其家鄉(xiāng)所見所感,義不容辭奏請朝廷建祠立祀陳氏叔侄,其中同籍情感尤為重要。另一個推動陳文龍立祠祭祀的是另一位莆田籍進士黃相?!痘拭魇桠n》黃相《請廟祀二忠疏》一文,依文章內容推斷,黃疏應在徐疏之后,黃疏充分肯定了徐疏的內容,認為立祠祭祀陳文龍具有重要的教化作用:“其裨益風化,夫豈細故哉? ”[21](P3658)
概而言之,明人對陳文龍形象的塑造過程中,一方面,重視忠孝家族的建構,以陳文龍為中心塑造了陳氏家族的群體形象。陳母和陳瓚形象的完善,進一步凸顯了陳氏家族忠孝傳家的家風,這與明代福建地區(qū)家族文化的發(fā)展以及理學的盛行有關;另一方面,民間已經(jīng)開始祭祀陳文龍,這與莆田籍士紳的努力分不開,陳文龍形象進一步演進成為國家祀神的形象。
在明人的基礎上,陳文龍形象在清代也進一步嬗變,最明顯的軌跡就是走向世俗化和多元性。一方面,隨著清代通俗文學勃興,陳文龍抗元的歷史也成為小說的主要題材和情節(jié)。另一方面,海上貿易的繁榮也促使陳文龍的忠義祀神形象演變?yōu)楹I裥蜗蟆?/p>
首先,小說人物形象的出現(xiàn)。最為典型的是陳文龍抗元故事成為歷史小說的重要題材,多種版本的歷史小說借鑒了正史的內容進行演繹,進一步描繪了陳文龍忠義的形象。從史學文獻進入小說演義,使得陳文龍形象再次發(fā)生了變化。歐陽健《歷史小說史》認為:“明人既已構建了與正史平行的龐大演義系列,取材相同的演義之間又經(jīng)歷了不同風格和旨趣的競爭,留給清人的空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們對歷史小說最重要的貢獻,首先是通過修訂、新編、評點等加工手段?!盵22](P305)考究清代陳文龍題材小說,基本繼承了明代小說的歷史演義敘事模式,并在前人史料中汲取養(yǎng)分進行演繹。
陳文龍形象最早出現(xiàn)的小說是雍正年間呂安世所撰的《二十四史通俗演義》,其第三十三回“康王構仗名將偏安半壁”就提到“陳文龍既死節(jié),文龍之侄陳瓚,起兵復興化軍”[23](P322),并沒有做深入的人物刻畫,其情節(jié)取材自《宋史》。真正較大著墨的陳氏小說形象的是晚清陳墨濤《海上魂》(又稱《文天祥傳奇》)。是書約成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24](P1467),其第九回“天祥聚兵雩都縣,時賞大戰(zhàn)贛州城”寫道:
哪里曉得這林華正是王積翁一流人物,他領了兵馬出城來,并不屯守要路,卻一直迎上元人軍前來投降,便反作了元兵的向導,引他到城下來圍城。
陳文龍得知了,只氣得怒火沖天,便跑上敵樓大叫道:“背國的賊子,快快出來見我!”那林華卻躲在元人軍中不敢出來。陳文龍正在叫罵之際,忽聽得城中大亂起來,人民號呼震天,四處逃走。陳文龍心知有變,連忙下城樓來看時,原來是興化城中又出了一個王剛中的對手,是通判曹澄孫偷開了北門,迎元兵入城。當下,陳文龍剛走入市中,早遇著元兵,登時被他執(zhí)去了。那阿樓罕入城安民之后,便把陳文龍上了囚籠,械送往杭州去。陳文龍卻從這日起便一粒飯不入口,餓了七八日,到半路上便浩魄悠悠,忠魂杳杳,一命歸陰去了,不提[25](P96)。
這些情節(jié)基本來自歷史文獻,但在人物刻畫上更為形象,陳文龍嫉惡如仇的情性躍然紙上,看到叛徒領軍圍城,陳文龍“只氣得怒火沖天”,在城樓詈罵叛徒。而對于被執(zhí)情況,小說則進一步演繹,“陳文龍剛走入市中,早遇著元兵,登時被他執(zhí)去了”。這些情節(jié)描寫則是史料未曾描述的。陳文龍形象在小說中得以演繹,說明陳文龍的忠義形象已經(jīng)為民眾所接受和熟知。民國以后,陳文龍形象在小說中更是頻繁出現(xiàn),如蔡東藩的《宋史演義》、許慕羲的《宋代宮闈史》、李逸侯的《宋代十八朝艷史演義》等等。
其次,理學名家形象的出現(xiàn)。存世文獻似乎難以證明陳文龍與理學師承之間的關系,但是清代理學家李清馥《閩中理學淵源考》一書中,卻將陳文龍納入其中,所錄《忠肅陳君賁先生文龍》一文也不述陳文龍理學思想淵源,僅僅提到“(陳文龍)高祖宋卿與丞相俊卿為初從兄弟。陳氏至俊卿始大公,濡染先訓,立志殖學”等寥寥數(shù)語[26](P6a),難以證明陳文龍與理學之淵源??肌堕}中理學淵源考》原名《閩中師友淵源考》,檢閱是書其他人物傳記,也不盡詳考理學淵源,《閩中理學淵源考》更像如本書序言所說“匯集諸家之傳,綜其要者而纂錄”的閩中傳記集。李清馥將陳文龍塑造為理學名家形象,其原因大致也在于陳文龍忠義氣節(jié)合乎了理學的道德標準,加之在文學上造詣頗深,很符合李清馥心中理學名家的形象。
最后,水部尚書神明形象的出現(xiàn)。林國平分析了福州水尚書陳文龍信仰的演變過程、產生機制和民俗活動,指出陳文龍信仰的產生是官方“倫理教化的目的”與民間“實用功利性”動機相結合的結果;至于“水部尚書”的形象由來,林國平提出了“民眾私謚”的觀點[2](P686-690),茲不綴言。新近,筆者又發(fā)現(xiàn)清人朱應鎬輯《楹聯(lián)新話》史料一則,予以補證:
福州南臺有水部尚書廟,祀宋陳忠肅公文龍。公以大魁官參政,出守興化,為元兵所執(zhí),不食死。事跡具《宋史》本傳。后成海神。明永樂間封今號。國朝冊封琉球,例迎公像供使舟,賜御書匾額。柱鐫林文忠手書聯(lián)云:“節(jié)鎮(zhèn)守鄉(xiāng)邦,縱景炎殘局難支,一代忠貞垂史傳;英靈昭海澨,與信國隆名并峙,十洲清宴仗神庥?!庇至治鸫逯胸櫮曷?lián)云:“移孝作忠,季世獨持氣運;成仁取義,斯人不負科名?!卑矗涸毠?,惟魏、晉、宋、齊、梁、陳、隋有水部郎,北魏、北齊、唐、宋有水部郎中。其官,晉統(tǒng)于屯田尚書;宋、齊、梁、陳、北齊、北魏統(tǒng)于水部尚書;唐、宋統(tǒng)于工部尚書,并無水部尚書之名。且公生時已參知政事,身后降封尚書,亦未協(xié)事理。后之冊使,宜疏請釐正焉[27](P422)。
朱應鎬顯然注意到福州南臺有水部尚書廟中林則徐、林鴻年所撰對聯(lián)內容的不同,進而對“水部尚書”的廟號產生疑慮,其按語通過對歷朝水部尚書的官職進行考證,認為宋代不設水部尚書職,因此“公生時已參知政事,身后降封尚書”存在與史不符的情況,對于“后之冊使”事,則“宜疏請釐正”。朱應鎬顯然是從史學考證的方法進行分析,自然無法理解其中矛盾之處。實際上,朱應鎬忽略了民眾在造神過程中的能動性和功利性。正如王銘銘所言:“民間宗教及其組織在區(qū)域中的存在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它是作為一個為不同的社會階層所共享的體系存在的;另一方面,它在不同社會階層的眼中具有不同的意義?!盵28](P172)
陳文龍形象在清代具有多樣性的特征。歷史小說將陳文龍與輔宋抗元的歷史記憶聯(lián)系在一起,繼續(xù)表現(xiàn)陳氏的忠孝義節(jié);福建學人在追溯理學道統(tǒng)時,又將陳文龍塑造成為理學名家,反映了作為忠義代表的神明在民眾的接受過程中再一次發(fā)生轉化兼有海神職能,這與16世紀以后海上貿易的繁榮存在諸多的聯(lián)系。
綜上所述,宋元以降,陳文龍形象不斷發(fā)生嬗變。在“大歷史”傳統(tǒng)中,陳文龍一直作為忠義人物的象征,符合儒家倫理的價值判斷;在“小歷史”傳統(tǒng)中,陳文龍從國家祀神向民間水神形象嬗變。這深刻反映了士紳階層所推行教化不斷被普通民眾所接受。閩地文化的變遷,使得陳文龍形象在不同時代的文化場域中具有不同的意義。陳文龍個案的研究,提醒我們在文學接受研究中不僅僅要關注長時段歷史進程的變化,更應該關注到受眾群體和傳播媒介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