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白
胡冬林遺作《山林筆記》出版了,皇皇百萬言輯為厚厚的兩大本,加上另冊編輯的“動物、植物、菌類手冊”,蔚為大觀之外,還透出一種少見的鄭重與深情。這既是冬林六年寄身長白林海,每日穿行密林深澗和野生動植物朝夕相處的點滴記錄,也是他用盡全部心力,留給長白山的一份最后的情書。光是翻看以全書注釋為主體內(nèi)容串連起來的“動物、植物、菌類手冊”中近千種野生動植物名錄,也能知道冬林對這座大山的用情之深,他是真正了解長白山的人!了解它的一花一葉,以及它懷抱中的所有生靈。他甚至對熊、狍子、野豬的糞便進行過專門的研究,以便對野生動物的食物鏈有深入了解,并和它們的生死枯榮深深共情。與他相比,我們只是去過長白山,只是對它的美景、美食保存過片段記憶,對它的負氧離子有過類似微醺的奇妙體驗而已。
冬林最初打算在山里住一年,但從2007年5月到2012年10月,他實際住了五年半。其間除了偶爾外出開會,過年回長春之外,都把自己安頓在大山的懷抱中。這遠遠超過了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兩年零兩個月。這五年半并沒有改變他什么,原來他是自然文學作家,后來還是,原來他是堅定的環(huán)保主義者,后來只是變得更加堅定。但這五年半完成了一個更加堅實的胡冬林,也讓我們因為他的存在,看到了中國自然文學實現(xiàn)了世界級的重要跨越。
胡冬林的作品中有一種在今天的語境中十分稀有的鄭重。他在2010年9月12日的筆記中寫道:
“今天寫寫我體驗生活前后的一些感觸和要點:
一、人的工作或者說勞動,不能整天想著如何保命長壽,只要把運動和伏案寫作結(jié)合起來,合理安排即可。人的學習、工作,干自己拿手的活計,也可以說是一門手藝活,獨門絕技。
二、為實現(xiàn)兒時的理想不停止地走下去、堅持下去,這種堅持源于實現(xiàn)理想。
三、要有信念,為自己也為國人,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野生動物,為中國的生態(tài)做出個人的貢獻。喚醒國人,教育下一代,盡量寫出好文章流傳下去,感動、感染更多的人。
四、滿足興趣和愛好,樂在其中。享受讀書的快樂,終生保持此種習慣,保持樂觀情緒和健康的身心,每一天都有收獲。
五、幫助動物,良心得安,這也是一個普通人的選擇。”
這種少年式的鄭重對于大多數(shù)國人來說已經(jīng)日漸陌生,但對于熟悉胡冬林的人而言卻不難判斷,這就是他。既是他一以貫之的真誠表達,也是他日復(fù)一日的勉力躬行。
胡冬林自認肩負著兩個使命:一是了解和呈現(xiàn)自然的美麗與神奇;二是保護和傳承大自然的完整生態(tài)。為了了解與呈現(xiàn),他長年寄身山林,寫下了《青羊消息》《拍濺》《狐貍的微笑》《野豬王》《約會星鴉》《蘑菇課》《山林筆記》等一批重要的生態(tài)文學作品。為了保護與傳承,他反復(fù)跟蹤取證,冒險舉報盜獵者,成為大自然的忠誠衛(wèi)士。這兩項使命互為表里,互相支撐,構(gòu)成了胡冬林文學世界的全部景觀。當然,這一切的完成極為艱難。為了接近自然,必然遠離人群,《山林筆記》中不時會出現(xiàn)他為孤獨所噬的痛苦,想念親友,渴望有個女人陪伴,凡是正常人可能遇到的困境甚至絕境他全部領(lǐng)受。所以他在總結(jié)森林寫作的必備素質(zhì)時寫下這樣一條:“甘于和耐得住寂寞,割舍城市人的物質(zhì)享受甚至情欲,割舍一些親情變成思念,適應(yīng)一個人長久地料理自己的生活?!倍斢斜I獵者對他發(fā)出人身威脅時,他的反應(yīng)則是“但我已有照片與錄像在手”,他考慮的首先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舉報可以坐實??梢哉f,他的全部身心都撲在長白山,以及山里的野生動植物上,他是它們的代言人、保護者,更是它們的伙伴。他那種近乎偏執(zhí)的愛給他的作品帶來了一種能量,所以我看他各個時期的文字,都能感覺到一種元氣。仿佛一字一句都是被長白密林里的腐殖質(zhì)和負氧離子所孕育的生機孵化出來的,像人參一樣蓄滿天地精華。而這精華的核心其實是愛與信——對大自然毫無保留的熱愛和對自己生態(tài)寫作事業(yè)的從不遲疑的堅信。這種愛與信彼此激發(fā),彼此加持,最終匯聚成巨大的能量。認真讀過冬林作品的讀者會有這樣的體驗:那些遙遠陌生的自然天地在他的筆下變得真切生動,數(shù)不勝數(shù)的野生動植物開始有了自己獨特可愛的面容,而他那種毫無保留的、偏執(zhí)的愛也開始感染你,讓你成為他的同盟。和《瓦爾登湖》有所不同,梭羅主要是以自然為背景反思文明社會,而胡冬林更多的是面對自然天地,發(fā)現(xiàn)和深化自己的內(nèi)心認同,表達無限的親近與欣喜。這種熱情同樣是少年式的,仿佛從未經(jīng)歷幻滅與摧折,帶著原生的沖動,總是一副興沖沖的神情。正是這種能量與元氣,賦予了胡冬林在今天的文壇上不同的價值與意義。用王小波的話說,胡冬林是個“反熵”英雄,是個抱著一份孤勇在消費主義大潮中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逆行者。如果把這個話題置換到冬林酷愛的深山密林中,那他就是一顆孤獨卻頑強的種子,面對滄海桑田的世紀之變,毫不動搖地守著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窮盡一切可能,尋找和等待,并堅信屬于自己的春天總會到來。
冬林是透明和可愛的。對于自己的寫作,他常常有著農(nóng)夫式的算計,《山林筆記》中常常有這樣的文字:這個題材可以寫一萬字,那個題材可以寫八千字,什么細節(jié)添加到哪篇文章里,又是一篇好東西,等等,看到這些創(chuàng)作計劃,仿佛能看到冬林憨憨的臉上掛著的得意的笑。大概也只有這樣時不時收獲一些大大小小的成果或期望,才能支撐他在這條孤獨的道路上走下去。然而,天不假年,他在62歲這一年停下了自己的腳步。本來,在經(jīng)歷了一次重病之后,他還想去長白山的西坡再住幾年,繼續(xù)書寫神奇的山林故事。如果這個計劃得以實施,胡冬林筆下的長白山會更加豐富和完整。但一切在2017年5月4日這一天畫上了句號,吊詭的是,他第一次去長白山北坡長駐是2007年5月4日。怎么解釋這一切呢?沒辦法解釋,只能說胡冬林用他的熱情和偏執(zhí)給我們開了一扇窗,讓我們在時代呼嘯而去的列車上,看到了不同尋常的風景。他是一個啟示,是一個信號,讓我們對未來保持了多樣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