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璐
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Roberto Bolaňo,1953-2003)是當今世界用西班牙語創(chuàng)作最享盛名的作家之一,曾榮獲拉丁美洲最高文學獎——羅慕洛·加列戈斯國際小說獎。在他身后出版的長篇小說《2666》與他的前期作品《荒野偵探》一道,傲居世界西班牙語大會評選二十五年來一百部最佳小說的前四名之列。面對《2666》這部被稱為當代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長篇小說,讀者在初次閱讀時無不被它的題材廣度、思想深度以及人物和情節(jié)的曲折復雜性所征服。尤其它是“反寫實的寫實,反闡釋的闡釋,甚至是為了解構宏大敘事的宏大敘事”(陳眾議,2012b)。如果讀者缺乏極大的決心與毅力,是難以走完這趟閱讀之旅的。這里,筆者在這部全景式的鴻篇巨制中,僅僅抓住小說中有關文學評論家、作家與出版人之間關系的敘述,以及這部小說在出版和翻譯過程中出現(xiàn)的某些文學現(xiàn)象加以解讀,以期對人們審視當代世界文學圈里知識分子形象有所幫助。
在真實的基礎上進行藝術虛構,是《2666》取得巨大成功的基礎。小說共五部分,講述了五個獨立又彼此呼應的故事。書中出現(xiàn)的主要人物多達近百人,除軍官、士兵、警察、販毒集團、殺人犯、乞丐、貧民、妓女等這些經(jīng)常出沒于拉美小說中的人物外,這部小說還將更多的筆觸伸向歷史、哲學、社會學、心理學、數(shù)學等學術領域,為讀者塑造了一大批文學評論家、作家、教授、出版家、記者等當代知識分子的形象。有國內(nèi)學者將這部小說看作是“一部關于詩歌和小說的小說,一部關于作家和批評家的小說,一部關于文學與現(xiàn)實的小說”(楊玲,2010),更是一部“關于知識界的心理或者是精神世界的揭示”的小說(趙德明、范曄,2017)。它為我們考察和分析當下世界文學領域里有關評論家、作家以及出版家、翻譯家之間的相互關系提供了鮮活的樣本。
小說第一部中刻畫的評論家形象,都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漂流在歐洲四所大學德語教研室舒適的河流里”(羅貝托·波拉尼奧,2012:47)①的知識分子,他們不約而同地因喜歡直至癡迷于同一位作家而志同道合。隨后,他們的生活軌跡與命運起伏,都與這位名叫本諾·馮·阿琴波爾迪的德國作家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也使這群源自現(xiàn)實生活、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將讀者與作品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
第一個出場的是法國巴黎一位少年得志的德語教授——讓-克勞德·貝耶迪。他從一九八○年剛上大學第一次接觸當時還被法國讀者聞所未聞的阿琴波爾迪開始,短短五年時間,他閱讀了阿琴波爾迪的十五部著作,并翻譯了其中兩部,使他幾乎被文學界一致看成是整個法國研究本諾·馮·阿琴波爾迪的頭號專家了。
緊接著出場的是一位因身疾而不得不終身坐在輪椅里的意大利人皮埃羅·莫里尼。這位在都靈大學教授德國文學的先生,比讓-克勞德早四年接觸到阿琴波爾迪的作品,所不同的是,莫里尼不是第一位將阿琴波爾迪介紹給意大利讀者的人,而是他撰寫并發(fā)表在米蘭、巴勒莫的兩篇評論文章,讓這些躺在書店里發(fā)霉書架上無人問津,或者降價處理,或者被遺忘在出版社的倉庫里等候切紙機裁處后化為紙漿的作品起死回生。
第三位“阿琴波爾迪迷”則是更為年輕的西班牙人曼努埃爾·埃斯皮諾薩。一九九○年,他在西班牙攻讀學位時,就是以研究阿琴波爾迪拿到博士學位的。當一年后博士論文被巴塞羅那一家出版社出版時,他已經(jīng)是關于德國文學的國際大會和圓桌會上的??土?。
與前三位雄心勃勃、非要達到目的的男教授們不同,麗茲·諾頓并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女強人,而是正在英國一所學院邊教授德國文學邊攻讀博士學位的老師。她發(fā)現(xiàn)阿琴波爾迪的過程完全是出于感性和好奇,是四人里最沒有心理創(chuàng)傷或詩意的。
幾位知識分子有一個共同點。都有鋼鐵的意志,百折不撓。起初,他們在各自國家的校園里閱讀、翻譯、介紹阿琴波爾迪的作品,進而一發(fā)不可收拾,成為阿琴波爾迪的狂熱“粉絲”,在一次次的國際文學研討會上相識、相知、相惜,并結為好友。由于這些評論家堅持不懈的努力,使阿琴波爾迪作品的影響范圍不斷擴大,不僅為越來越多的讀者知曉,也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年青學人加入阿琴波爾迪的研究熱當中,比如麗茲·諾頓。隨著小說的進程,這些評論家將阿琴波爾迪的作品一步步推向更高的文學殿堂,幾乎觸摸到諾貝爾文學大獎的頂峰。
然而,這位令大家頂禮膜拜的神秘作家,卻始終是云遮霧繞,誰也沒見過。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評論家們尋找作家的心情就越發(fā)迫切。尤其是,在他們看來,譯者并不重要(因為他們自己就是),他們渴望見到的光輝是原作者的,而不是翻譯家的。因此,小說懸念迭起,幾位評論家的喜怒哀樂,以及相互之間的分分合合,都與阿琴波爾迪及其作品形影不離,在上演一出出羅曼蒂克感情大戲的同時,還相約踏上了飛往墨西哥邊境城市圣特蕾莎的旅途,尋找他們苦心追尋的這位神秘作家,以及漸漸萌發(fā)在他們之間的友情與愛情。
作為發(fā)生在文學評論家之間的故事,學術研討會當然是最好不過的展示平臺了。加之不同地方、不同形式的研討會又是一種空間流動的方式,使與會者的身份,與會的目的、過程、結果及其影響等問題涉及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所以,小說中不厭其煩地列舉發(fā)生在歐洲不同國家的學術研討會——這一知識分子活動的獨特地域視角,有助于我們從空間轉移的動態(tài)角度觀察波拉尼奧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及其背后的意義,進而可以切入社會結構、政治思想、文學藝術、交流傳播等諸多問題。小說開始不久,波拉尼奧就一口氣描寫了主人公穿梭于不同國家召開的一系列學術研討會。在年代與會場的更替中,故事情節(jié)得以推進,還可以從中窺見世紀之交歐洲政治巨變的一角。在特定地域發(fā)生的唇槍舌劍中,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得以展現(xiàn),當下歐洲文學批評的生動局面也躍然紙上。
一九八九年德國萊比錫的德國文學研討會,“那時正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下于彌留之際”;同年十二月,德國小城曼海姆舉行的德國文學研討會,德國的讓-克勞德與意大利的莫里尼二度會面;一九九○年瑞士蘇黎世舉辦的研討會,讓-克勞德、莫里尼與西班牙的曼努埃爾邂逅相識;1991年在荷蘭馬斯特里赫特的二十世紀歐洲文學總結會上,他們因相互提交的論文觀點相近而成為朋友;1992年,德國奧格斯堡舉行研討會,三位教授都提交了關于阿琴波爾迪的評論文章;同年一月,在法國巴黎舉行的又一次德國文學研討會上,盡管只有讓-克勞德、曼努埃爾出席了會議,但莫里尼通過電話告訴他倆,他正在撰寫的專著可能是研究阿琴波爾迪的大作、是今后較長時間內(nèi)在阿琴波爾迪創(chuàng)作(這條黑巨鯊)身邊游泳的領頭魚;一九九三年,在意大利博洛尼亞舉行的德語文學大會上,麗茲·諾頓開始嶄露頭角,她向大會提交的論文引起三位評論家的注意;一九九四年在德國不來梅舉行的當代德國文學國際研討會上,第一次讓這四位主人公走到一起,從此結為好友,經(jīng)?;ネ娫?,不考慮話費,不考慮通話的最佳時機;同年底,四人共同出席在法國阿維尼舉行的戰(zhàn)后歐洲文學座談會,標志著喜歡阿琴波爾迪作品的人遠遠超出了各個大學的德語專業(yè)人群的范圍,更是流布到大學內(nèi)外,在廣大喜歡口頭或者視覺文學的城市里傳播開來;一九九五年,四人再度相會在荷蘭阿姆斯特丹舉行的當代德國文學研討會上,并意外地從一位與會者嘴里得到有關阿琴波爾迪行蹤的線索,將整個小說引向更加撲朔迷離的方向;一九九六年,在奧地利薩爾茨堡舉行研討會期間,“阿琴波爾迪被推選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消息,像顆原子彈爆炸”(P44),不僅使評論家們欣喜若狂,而且也將他們之間的友情迅速燃燒成糾纏不清的愛情大戲。
此后,德國柏林、斯圖加特、美因茨舉辦的研討會,不僅僅留下了主人公學術碰撞上的腳印,更多地演變成他們多角戀愛的戰(zhàn)場。再后來,在意大利北部博洛尼亞舉行的“從本諾·馮·阿琴波爾迪的作品反觀二十世紀研討會”上,看著那些“剛剛離開大學的姑娘和小伙子,胳膊底下夾著剛剛出爐的博士論文”的新入伙者,幾位功成名就,高枕無憂的評論家已經(jīng)精力耗盡或者心不在焉了,提前衰老或者處在休克狀態(tài)(P79)。
最后,在法國圖盧茲舉辦的研討會上,一位來自墨西哥的青年學者在發(fā)言中提到,他的一位綽號“蠢豬”的朋友在墨西哥靠近美國的邊境小城見過阿琴波爾迪一面,于是評論家們就下定決心,結伴踏上了飛往墨西哥尋找阿琴波爾迪的旅途。由此,整個小說發(fā)生地域開始轉向,移到歐洲以外的另外一個大陸展開。
藝術與現(xiàn)實在分離之中、在疏離之中發(fā)生關聯(lián)。“正所謂綱舉目張,有點有面,點面結合,有瓜有藤,藤瓜相連,庶乎既見樹木,又見森林?!?陳眾議,2012a:20)。這些看似信手拈來的研討會情節(jié),不僅為故事情節(jié)的轉換搭建起巨大的轉換空間,牽引著讀者的思緒發(fā)展,而且使作品更具有真實性,讓讀者有一種仿佛發(fā)生在身邊的親近感,這也成為波拉尼奧創(chuàng)作的一個顯著特征。“在他的故事里,人們永遠要走,永遠不會長久地停留在一處,只是在暫時停留的地方暫時生活”(劉一正,2017)。
小說中,作家還用了不少篇幅描寫圍繞阿琴波爾迪作品展開的學術討論,真實地反映了當今歐洲文學評論界批評與反批評之間共處一堂,相互較量,斗而不破的生動、活潑局面。
書中描寫到,德國研究阿琴波爾迪的學者因觀點不同分為兩大陣營:一派由小說主人公讓-克勞德、曼努埃爾和莫里尼組成,另一派由施瓦茨、博希邁爾和波爾組成。這其中還包括這部小說第二部分出場的主人公——一位怪誕的智利文學教授阿瑪爾菲塔諾。兩大陣營之間不僅以各自有影響力的雜志為陣地,相互“槍斃”或“封殺”彼此的論文,而且還在不同的學術研討會上,相互展開激烈地辯論。關于這一細節(jié),小說中不乏精彩的描述。比如,像拿破侖在德國耶拿一樣,突然發(fā)起進攻,很快在不來梅的咖啡館和酒館里將(對手)打得丟盔拋甲、旗幟倒地。
但是,當他們共同喜愛的作家沒有得到德國任何重要的獎項,無論圖書獎、評論獎、讀者獎,還是出版獎時,對立的兩派又團結一致,義憤填膺;這些人沒有因為阿琴波爾迪受到歧視而沮喪,而是加倍努力,挫折讓大家立場堅定,不公正待遇激勵了大家的斗志。一旦阿琴波爾迪將獲諾貝爾獎的消息傳來,主要兩派握手言和,從此刻起,雙方?jīng)Q定互相尊重分歧、闡釋的方法,共同努力,不再互相設障礙。
小說中的主人公由作品引發(fā)共鳴走到一起,又由認識角度的不同展開針鋒相對的辯論,最終以將共同關愛的作家作品推向諾貝爾獎達成了默契與一致。這種以虛透實的敘述視角,為讀者揭示出一種文學圈里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即文人相輕到處都有,相互爭論也并不可怕,難能可貴的是,他們不是故步自封、老死不相往來,而是在共同的學術目標下有持有退、進退中度,并能不失時機地握手言和,化干戈為玉帛,使文學批評真正成為推動文學發(fā)展的有力武器。
《2666》除講述文學評論家與作家(作品)之間的故事外,還在小說的第一部分和第五部分,講述了一位德國“大出版家”雅各布·布比斯夫婦與作家阿琴波爾迪之間的曲折故事。波拉尼奧在講述這個故事時,超越了一般的敘事結構,而是另辟蹊徑,巧妙構思,體現(xiàn)出高超的文字駕馭水平。剛讀到小說(漢譯本)的第三十二頁,年過九旬的出版社社長夫人布比斯太太就開始出場,成為評論家尋找阿琴波爾迪的重要線索。然而仿佛曇花一現(xiàn), 一直要讀到小說的七百六十六頁,圍繞出版社社長與阿琴波爾迪的故事才又重新出現(xiàn),在標題為“阿琴波爾迪”的第五部分中運用回憶倒敘的藝術手法,講述了主人公與出版家夫婦之間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信任與友誼,使其成為這部小說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在小說第五部分中,被幾位歐洲大學教授苦苦尋找的作家——阿琴波爾迪出場了。原來,這位隱藏在作品背后的神秘作家,竟是一位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德國陸軍士兵漢斯·賴特爾!而本諾·馮·阿琴波爾迪,則是他在完成第一部書稿時反反復復定下的筆名。從此,這個筆名一直伴隨主人公的一生。
此刻的主人公,年輕而落魄,一無所有,在科隆的一家酒吧當看門人。但是,貧窮和潦倒并沒有淹沒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情,他執(zhí)著地朝著文學是一片大森林,杰作是湖泊,是參天大樹或者怪樹,是奇葩或者隱秘的山洞的境界發(fā)奮努力,在戰(zhàn)后科隆的一片廢墟上創(chuàng)作出他的第一部小說《魯科迪斯》。這本小說的命運可想而知,寄往科隆、漢堡和慕尼黑的書稿統(tǒng)統(tǒng)被退了回來,并且當他到其中一家出版社取回書稿時,還受到這家出版社社長埃爾·比特納的奚落與嘲笑。此時,初出茅廬的年輕作家十分感慨與憤怒,他想,如果見到他,很可能要打斷他的鼻梁骨。
就在我們年輕的主人公心情非常低落,把玩著這樣一個想法:一段時間里有兩種活動速度,一種很慢,人和物在這段時間里的活動之慢幾乎難以察覺;另外一種很快,萬物(包括沒生命的物體)快速活動,閃閃發(fā)光。前者叫天堂,后者叫地獄的時候,閃閃發(fā)光的“天堂”出現(xiàn)了!大出版家布比斯先生親自給他來信,不僅保證認真出版他的處女作,而且還承諾利用他受人尊敬的品牌,將阿琴波爾迪的書送到每一家書店去銷售,不僅在德國,而且要發(fā)行到奧地利和瑞士。
布比斯是當時德國漢堡一位獨立出版人,在幾十年的出版生涯中,他愛書如命,對出版事業(yè)始終如一。盡管二戰(zhàn)后他厭惡這個祖國,就為了這個祖國,據(jù)他了解,已經(jīng)死去五千多萬人啊,而是真的因為德國有他的出版社,或者因為他有出版社這個概念、一家德國出版社、總部設在漢堡的出版社,它的發(fā)行網(wǎng)絡、訂書方式遍布整個德國的老書店。同時,布比斯還是一位特別注意挖掘和培養(yǎng)新人的出版界前輩。他一九三三年前就出版了德國文壇上許多有希望的青年作家的作品。二戰(zhàn)期間,逃到英國躲避戰(zhàn)亂的他,在一次德國空軍轟炸倫敦的夜晚,幸逢一位非常年輕的愛爾蘭人服務員命令布比斯關上百葉窗,然后趕緊下地下室去吧的提醒而保全性命。就此一剎那,布比斯看著泰晤士河碼頭燃燒的景象,哭著感嘆:因為每一條生命的得失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間?。∵@也許就是他日后發(fā)現(xiàn)、全力栽培新秀阿琴波爾迪的原因之一吧。
對初出茅廬的阿琴波爾迪來說,布比斯簡直就是一座令人仰望的高山。當他第一次走進布比斯辦公室的時候,給他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書架上堆滿了圖書和稿件,地面上也擺滿了書和稿件,堆積如塔狀……是個豐富和奇特的世界,是個好書如林的書庫,阿琴波爾迪真想使出渾身的力氣也要把它們讀完……這對于一個年輕又貧窮的作家來說,真是寶庫,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布比斯的辦公室,在阿琴波爾迪眼里成了阿里巴巴的山洞。從此,以阿琴波爾迪踏進這間辦公室為標志,阿琴波爾迪與布比斯結下不解之緣,前者在后者的影響和傾力扶持下,一步步走向文學創(chuàng)作的輝煌。
在阿琴波爾迪成長為著名作家的每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布比斯夫婦及其出版社都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小說圍繞阿琴波爾迪與布比斯夫婦之間發(fā)生的一個個故事,充分顯示了出版人職業(yè)操守與品行的好壞與否,對一個作家的成敗影響至深。
阿琴波爾迪的第一臺打字機是布比斯送的,這在當年可是一件價值不菲的物件;阿琴波爾迪的第一筆稿費是布比斯提前預付的;阿琴波爾迪女友生病的治療費,是布比斯以稿費的形式支付的;再后來阿琴波爾迪攜情人浪跡歐洲入不敷出時,也是靠向布比斯伸手要錢來解決……當阿琴波爾迪的作品銷量稍微有點起色時,在稿費數(shù)額上與他討價還價,布比斯也自我反省地想:好眼力,有道理,我討厭的小說不意味著小說不好,只意味著我賣不掉它,付給了阿琴波爾迪滿意的稿酬。
生活中如此,在出版事業(yè)上,布比斯更是以超乎常人的毅力,對阿琴波爾迪不離不棄。第一部小說第一版一共銷售了三百五十冊,五個月后,第二本小說問世,賣掉兩百零五冊。換了別的出版商,絕對不敢給阿琴波爾迪出第三本。但是,布比斯不僅準備出第三本,而且要出版第四、第五本,一切他阿琴波爾迪需要出版的作品,只要他委托他出版就行。然而,第三本作品出版后,僅僅賣出九十六冊。查賬的時候,布比斯無可奈何地想:不多啊??墒?,出版社對阿琴波爾迪的支持并沒有因為這個原因而減少。布比斯甚至帶上他出身高貴的女男爵太太到著名書評家家里登門拜訪,為阿琴波爾迪的作品充當說客。
后來,阿琴波爾迪的生活條件大為改善,放棄了酒吧看門人的工作,開始專業(yè)作家的旅行生涯,創(chuàng)作的作品從德國南方、意大利、希臘一部部地寄到漢堡布比斯的出版社。終于,出乎人們預料,持續(xù)有銷售,進行了第二次印刷,而且有的書名出現(xiàn)在兩篇論述德國新小說的文章里。最后,當阿琴波爾迪創(chuàng)作的《女盲人》第一次成為連續(xù)五次印刷的暢銷書時,死神降臨到布比斯身上。當時,布比斯正在閱讀另一個青年作家的作品,這是“一部極其幽默的小說,在讓他捧腹大笑……響亮的笑聲傳到了會客室、行政辦公室……甚至傳到了距離更遠的社長夫人辦公室。突然,笑聲戛然而止……布比斯低頭彎腰在圖書中央,但是已經(jīng)撒手西去了”(羅貝托·波拉尼奧,2012:812)。真是一位愛書如命、令人肅然起敬的出版人!
這里,還需要特別提到的一個人物就是出版社社長布比斯夫人——馮·聰佩女男爵小姐。她在阿琴波爾迪的成長過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阿琴波爾迪的母親曾是這位貴族小姐家的女傭人,“上流社會”荒淫無恥的生活很早就給阿琴波爾迪幼小心田里打下烙印。二戰(zhàn)期間,阿琴波爾迪隨德國軍隊駐扎羅馬尼亞喀爾巴阡山區(qū)時,在一個令人尷尬的場合再次與女男爵小姐相遇。所以,當阿琴波爾迪踏入漢堡出版社那一刻起,已身為布比斯夫人的女男爵小姐自然而然地成為這位年輕作者的支持者,與阿琴波爾迪上演了一場場肉與靈的故事。以至于,當女男爵小姐在出版社當家后,對這位意中人送來的新書稿,連看也不看,就把書稿交給了女校對員,讓她準備三個月后出版,并且一以貫之地捍衛(wèi)作者的隱私。幾十年后,當她向讓-克勞德和曼努埃爾兩位教授動情地講述阿琴波爾迪的長相后,仍斷然拒絕了“夫人可以幫助我們跟阿琴波爾迪聯(lián)系嗎?”的請求。當然,也不得不指出,波拉尼奧對這一人物的刻畫和故事情節(jié)的設計,創(chuàng)作手法略顯老套,明顯帶有歐洲古典小說創(chuàng)作風格的痕跡:貴族婦人對出身低微而又雄心勃勃年輕人的慷慨與占有。
與獨立出版人或獨立出版社不同,作為意識形態(tài)面目出現(xiàn)的國家出版人或出版社,政治立場的變幻莫測,往往使作家有一種坐過山車般的生命軌跡,其大喜大悲的結局令人唏噓?!?666》以主人公阿琴波爾迪在二戰(zhàn)戰(zhàn)場偶然撿到的一本蘇聯(lián)紅軍戰(zhàn)士、猶太人鮑里斯·阿布拉莫維奇·安斯基的手稿為線索,用三十二頁(漢譯本)的篇幅,講述了這位原紅軍戰(zhàn)士和伊萬諾夫——蘇聯(lián)著名作家之間的友誼、創(chuàng)作、苦悶,各自不同的輝煌人生與暗淡結局。
伊萬諾夫是一位早在十月革命之前就入黨的黨員作家,幾乎是與高爾基這顆新星摻和在一起的、有前途的作家。但直到十月革命勝利后,應一家科學雜志社之約,寫了一篇預見一九四○年生活的科幻小說而一舉成名,被稱之為“相信未來的作家”“希望之星”“給我們?yōu)橹畩^斗的明天帶來了信心”的作家。一時間,他的作品成為各個文學刊物爭相發(fā)表的搶手貨。然而,真正讓伊萬諾夫“開啟登天大門”的是他的長篇小說《日落》,為他收獲了巨大的名與利:同時代的大文豪高爾基親筆寫信給他,高度評價他的作品;“政府給他了一處莫斯科郊外的夏季別墅;走在地鐵里,有人請他簽名;作協(xié)餐廳里每天晚上為他預留座位;他跟同樣出名的作家一道去雅爾塔休假”(羅貝托·波拉尼奧,2012:P689-690)。
就在伊萬諾夫春風得意,自認為是幻想文學的塞萬提斯時,烏云逐漸籠罩在他的頭上了。一九三五年,蘇聯(lián)的政治清洗運動拉開序幕。先是他的作品在書店里下架了。幾天后,一份正式文件下達,伊萬諾夫被開除出黨;1937年,伊萬諾夫被捕,然后打入黑暗的大牢,從此被人遺忘;一周以后,在一只老鼠朋友半憂傷半困惑的眼神里被人用槍給了他腦殼一槍。
鮑里斯是一位出生在蘇聯(lián)的猶太人,十四歲就加入了紅軍。他走出第聶伯河邊克斯特基諾村子后,隨軍隊四處輾轉,短短三年中幾乎走遍整個遼闊的蘇聯(lián)國土。復員后,他留在莫斯科讀書和癡迷地聽音樂會、看話劇演出、參加文學講座和政治報告會,他從中汲取了很多、很好的教益并且善于把文化知識與積累的生活體驗結合起來,開始嘗試 “多到了發(fā)瘋程度”的各種文化實踐:采訪將軍、結識歷史學家、寫書評、用德語創(chuàng)作詩歌、撰寫諷刺劇劇本,等等。就在這時,他與伊萬諾夫相識,并在后者的介紹下成為一名黨員。
當年輕的鮑里斯繼續(xù)在莫斯科圖書館里不停地發(fā)奮,忙于一項要覆蓋整個歐洲的廣播計劃,還要把中央的聲音傳送到西伯利亞的各個角落去的時候,他的情緒隨著馬雅可夫斯基的自殺而低落。在與已經(jīng)陷入危機的伊萬諾夫共同邂逅一位莫斯科女大學生娜佳之后,鮑里斯徹底由狂熱轉入疲倦、沮喪和混亂,直至帶著自殺的念頭離開莫斯科?;氐郊亦l(xiāng)后沒幾個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鮑里斯·安斯基夢見天空是一片血海。在筆記本的最后一頁上,他畫了一條與游擊隊員們會合的道路。至此,蘇聯(lián)時期的這兩位老、少作家的身影,就定格在阿琴波爾迪拾到的手稿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毫無疑問,《2666》之所以能夠在作者身后順利出版,并在歐美和中國讀者中引發(fā)一股巨大風潮,這個效果自然離不開評論家與出版家的精心宣傳與營銷策略,但后期的持續(xù)走熱卻不能不說是作品本身的魅力所致。盡管我們欣賞了如此多發(fā)生在文學圈里的故事,觸摸到如此栩栩如生的知識分子形象,也只是波拉尼奧這部滔滔大河般巨著中的一個支流,但它仍然給我們清晰地展示出當代拉美敘事文學一貫的風格與歷史嬗變中的發(fā)展軌跡?!斑@里不存在簡單的好與不好、是與不是,關鍵在于弄潮兒或接受者的立場”(陳眾議,2012b)。環(huán)顧當今世界,發(fā)展愈快,地球愈小。在努力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全新時代,擔負文化知識創(chuàng)造與傳播的作家、翻譯家、評論家和出版家之間,更需要相互依存、休戚與共的創(chuàng)作與經(jīng)營空間;更需要積極有為、開放包容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環(huán)境;更需要提升本領、勇于擔當?shù)呐εc責任。唯如此,才能在當下宣傳中國夢、講好中國故事的文化事業(yè)中做出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