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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蘇軾眼中的江南與嶺南

2020-03-03 15:00
嶺南師范學院學報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嶺南蘇軾杭州

趙 忠 敏

(廣東技術(shù)師范大學 廣東 廣州 510665)

一、蘇軾仕杭與江南文化

蘇軾一生多次來到江南,其中尤以任職杭州最為世人所熟知,影響也最大。他在杭州的仕宦經(jīng)歷共有兩次。第一次是在熙寧四年(1071)至七年(1074)期間。此時王安石主持的變法運動已經(jīng)展開,蘇軾的政見與之不同,屢次上疏反對卻不被朝廷采納,于是請求外任,被任命為杭州通判;第二次是在元祐四年(1089)至六年(1091)期間,此時朝中反對變法的大臣掌權(quán),蘇軾不愿卷入舊黨內(nèi)訌的漩渦,于是再請外調(diào),被任命為杭州知州??傆媰纱问撕脊布s五年時間,前后相距十五年。

蘇軾在杭州的身份首先是一名官員。無論是擔任通判還是知州之職,他都恪盡職守、勤于為政,努力為百姓謀福。他在杭州的政績主要體現(xiàn)在治水方面,具體包括修復杭州六井、治理運河河道、疏浚西湖等等。杭州六井為唐代李泌開鑿,引西湖水入井,是杭州百姓重要的飲水來源。然而至蘇軾擔任杭州通判時,六井已經(jīng)淤塞嚴重,百姓汲水困難。熙寧五年(1072年),蘇軾在知州陳襄的支持下,經(jīng)過大量的實地考察,任用僧人子珪等二十余人,清理污泥、疏通水道,更換井壁,使六井得到了極大改善。(《錢塘六井記》)[1]379此后元祐四年(1089),蘇軾擔任杭州知州時,又一次對六井進行了徹底翻修,以瓦筒代替竹筒,使“底蓋堅厚,錮捍周密,水既足用,永無壞理”,于是“西湖甘水,殆遍一城,軍民相慶。”(《乞子珪師號狀》)[1]901-902

當時杭州城內(nèi)的運河主要有茅山河與鹽橋河,承載著運輸生活物資的重要功能,然而由于地方守臣長期忽于治理,致使河道日漸淤塞、難以通舟,糧米物價也因之居高不下。蘇軾在元祐四年擔任知州以后,立即調(diào)集兵士千余人,歷時半年,將兩條運河加深至八尺,加長至十余里,公私船只皆便于通行。同時又設(shè)置堰閘,視錢塘江潮的漲落而適時開闔,使堰閘既能確保水位充足,又可防止泥沙的涌入。針對運河兩岸百姓侵占河道的問題,蘇軾請求朝廷加大立法保護,嚴令拆毀違章建筑,并在兩岸加裝了防護設(shè)施。(《申三省起請開湖六條狀》)[1]866-872

杭州西湖不僅是著名景點,也承載了城市的飲水和灌溉功能。在蘇軾通判杭州之時,西湖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部分淤塞,時隔十七年,至蘇軾擔任知州時,西湖已是“水淺葑合,如云翳空,倏忽便滿”,淤塞達到了一半,照此下去,二十年后西湖將不復存在。蘇軾深感治理西湖形勢的迫切,于是連上奏章,請求朝廷撥款治湖,并提出了可行的方案。這些提議很快獲得了朝廷支持,隨即他便親自指揮,歷經(jīng)數(shù)月,用工二十余萬,開掘葑田二十余萬丈,將挖出的葑泥筑成長堤,堤上栽種芙蓉、桃、柳等花木,是為“蘇堤”。為防湖面再次淤葑,又在湖內(nèi)建石塔三座以為標志,限制百姓種植作物,是為“三潭印月”之雛形。

通過以上事例不難看出,蘇軾兩次仕杭并非無所事事、庸碌無為,而是努力實踐著自己的理想,從而糾正了新黨新法帶來的弊病。他在《錢塘六井記》中寫道,井水干枯,這在常人看來是小概率的事,然而百姓一旦遇到就會萬分危急。有的人看不到這一點,“以其不常有,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豈獨水哉?”他們寧愿花大心思去追求一時的利潤,卻不肯在長遠的問題上下功夫。這無疑是對新黨執(zhí)政期間一味急功近利行為的批判。再如《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寫道:“陂湖河渠之類,久廢復開,事關(guān)興運。雖天道難知,而民心所欲,天必從之?!盵1]863-866意思是說,疏浚河渠、湖泊是關(guān)乎國家興旺的大事,也代表了百姓的呼聲。即使天意難以猜度,也會順應(yīng)民心。與此相反,新黨官員為了達到政績,動輒以王安石的“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懼”理論要挾君王,指令百姓從事各種徭役,卻置治湖大事于不顧,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本末倒置。因此,蘇軾對于江南的貢獻,不但在于為杭州留下了“蘇堤春曉”、“三潭印月”等著名景點,而且借助這些景點傳遞了一種人格力量和淑世精神。

為政之余,蘇軾還以其詩人情懷,細心品味著江南的風雅神韻。雖然兩次仕杭都具有自我外放的性質(zhì),但作為當時江南的繁華富庶之地,杭州經(jīng)濟發(fā)達,風景秀麗、文教興盛,這對于秉性樂觀、喜好交游的蘇軾而言,自然是愜意與喜悅之情多而傷懷、遷謫之感少。并且,杭州的湖光山色以及人文薈萃的氛圍,也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他有志難伸的失意情緒。蘇軾剛到杭州,就被當?shù)孛匀说暮馍缴鶅A倒,他在詞中對此贊不絕口: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使君能有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燈初上,《水調(diào)》誰家唱?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2]73

徜徉于湖光山色之中,與友人觥籌交錯,夜色闌珊,華燈初上,歌妓唱著吳儂軟語,令人陶醉;乘興而歸,但見湖面如鏡、月色如水。這種詩情畫意,給蘇軾以極大的創(chuàng)作靈感。在隨后的仕杭時光里,他寫了不少描繪西湖風光的詩詞,“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3]430將西湖比成天生麗質(zhì)的西施,此后,西湖便有了“西子湖”的雅號。其他再如《夜泛西湖五絕》《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宿望湖樓再和》《南歌子》(古岸開青葑)等,都堪稱描繪西湖的名篇。

不僅是西湖,蘇軾的足跡也踏遍了杭城的其他名勝。比如游龍井所作:“朝陽入潭洞,金碧涵水玉。泉扉夜不扃,云袂本無幅。慈皇付寶偈,神侶得幽讀?!?《葉教授和溽字韻詩,復次韻為戲,記龍井之游》)[3]1706描繪了泉水的奔涌清澈;游靈隱寺所作:“溪山處處皆可廬,最愛靈隱飛來孤。喬松百尺蒼髯須,擾擾下笑柳與蒲?!?《游靈隱寺,得來詩,復用前韻》)[3]323對飛來峰的參天古木稱贊不已;游覽有美堂所作:“娟娟云月稍侵軒,瀲瀲星河半隱山。魚鑰未收清夜永,鳳簫猶在翠微間?!?《與述古自有美堂乘月夜歸》)[3]482展示了夜色籠罩下的吳山風景;再如《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茲游淡薄歡有余,到家恍如夢蘧蘧?!盵3]318孤山上云霧繚繞的樹木,以及獨倚晴空的佛塔,都讓他流連忘返。

此外,杭州周邊的地區(qū),也成為蘇軾游賞的對象。比如在臨安所作《臨安三絕》;余杭所作《游徑山》《再游徑山》;於潛所作《於潛令刁同年野翁亭》《於潛僧綠筠軒》;富陽所作《新城道中》《獨游富陽普照寺》等,或描寫奇山異水,或展示田園風光,都能準確地捕捉到其中的江南風韻?!缎鲁堑乐卸住菲湟粚懙溃骸皷|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嶺上晴云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西崦人家應(yīng)最樂,煮芹燒筍餉春耕。”[3]436-437詩中所描寫的風雨纏綿、陰晴多變,正是江南春季常有的天氣,云氣蒸騰的山嶺、煮芹燒筍的場面,也都是典型的江南農(nóng)村風光,對于這些特殊物象的捕捉,源于蘇軾對于江南的細心觀察和體會。

湖光山色多有可觀之處,閑適、安逸的生活也同樣值得回味。在當時,杭州的娛樂休閑氛圍已經(jīng)十分濃厚,這對率性灑脫的蘇軾具有相當?shù)奈?。杭州地處江南腹地,自隋煬帝開通京杭大運河,它的戰(zhàn)略地位便得以凸顯,逐漸成為溝通南北經(jīng)濟的重要樞紐。此后,經(jīng)過唐五代的漫長時期,杭州的經(jīng)濟得到長足發(fā)展,逐漸成為東南地區(qū)著名的大都會。由于長期處在和平的環(huán)境之下,加上商業(yè)的繁榮、百姓的富足,此地逐漸形成了風華奢靡的都市文化。無論是文人士大夫,還是普通百姓,都樂于參加各種娛樂休閑活動。蘇軾也不例外,在他兩次仕杭期間,創(chuàng)作了不少有關(guān)賞花、觀潮、品茶等的詩詞。這里不妨以賞花之事為例。在當時,賞花已經(jīng)成為士大夫普遍喜好的娛樂形式。蘇軾筆下的杭州花卉,包括蓮、桂、牡丹、梅、菊等眾多名目。尤其是賞牡丹,在當?shù)匾研纬闪溯^大的聲勢和規(guī)模。蘇軾在《牡丹記敘》中,描繪了自己跟隨杭城父老參加的一次游園活動:

熙寧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余從太守沈公觀花于吉祥寺僧守璘之圃。圃中花千本,其品以百數(shù),酒酣樂作,州人大集,金槃彩籃以獻于坐者,五十有三人。飲酒樂甚,素不飲者皆醉。自輿臺皂隸皆插花以從,觀者數(shù)萬人[1]329。

此時,杭州僧人守璘在吉祥寺栽種了千株牡丹,品種達數(shù)百種,花開時節(jié)吸引了杭城數(shù)萬人前來,官員文士也有五十余名,他們不僅以詩會友,而且對酒賞花,就連平素不飲酒者也酩酊而歸。蘇軾得以目睹盛況,感受與民同樂的氣氛,心中甚感愜意,他用詼諧的筆調(diào)寫道:“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yīng)羞上老人頭。醉歸扶路人應(yīng)笑,十里珠簾半上鉤。”(《吉祥寺賞牡丹》)[3]331此后,賞牡丹便成為蘇軾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并先后寫了《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杭州牡丹開時,仆猶在常、潤,周令作詩見寄,次其韻,復次一首送赴闕》《雪后便欲與同僚尋春,一病彌月,雜花都盡,獨牡丹在爾。劉景文左藏和順阇黎詩見贈,次韻答之》等多首作品。

文人雅集作為一種特殊的娛樂方式,在當時的杭州可謂獨具特色、別開生面,蘇軾的參與又使之增添了不少風采。作為地方官員,蘇軾不免要參加各種日常的應(yīng)酬;同時,文壇巨擘的身份,又使他得以結(jié)識匯聚江南的眾多文士。受兩種因素的共同作用,蘇軾仕杭時期的宴集活動相當頻繁,更兼參與者的文化層次較高,從而使這一特殊的娛樂活動更具文人雅趣。與之相關(guān)的是,蘇軾對詞的創(chuàng)作,開始于他來杭任職以后。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出于應(yīng)對宴會社交的需要。比如《菩薩蠻》題下自注:“杭妓往蘇迓新守楊元素,寄蘇守王規(guī)甫”,點明此次宴席是為迎接新任杭州知州楊繪而設(shè),蘇軾在席上填詞寫道:“清香凝夜宴,借與韋郎看。莫便向姑蘇,扁舟下五湖。”[2]71通過歌妓之口唱出,借歷史典故稱贊對方的俊雅人品,達到了溝通情感、聊佐清歡之目的。再如《菩薩蠻·西湖席上代諸妓送陳述古》《西江月·杭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點絳唇·杭州》《好事近·湖上》《西江月·坐客見和,復次韻》等,也大多是創(chuàng)作于宴席場所,從而使當時宴會之上、文人之間的交往情景得到了生動展示。《西江月·杭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寫道:“此景百年幾變,個中下語千難。使君才氣卷波瀾,與把新詩判斷?!盵2]581稱贊林希才氣縱橫,認為只有他才適合評判眾人所作西湖詩之優(yōu)劣。不僅是詞,蘇軾仕杭詩中也不乏宴集題材。比如《正月九日,有美堂飲,醉歸徑睡,五鼓方醒,不復能眠,起閱文書,得鮮于子駿所寄〈雜興〉,作〈古意〉一首答之》《次韻劉景文、周次元寒食同游西湖》《連日與王忠玉、張全翁游西湖,訪北山清順、道潛二詩僧,登垂云亭,飲參寥泉,最后過唐州陳使君夜飲,忠玉有詩,次韻答之》《次韻蘇伯堅主簿重九》等等,從這些長長的篇名中,已然透露出當時文人士大夫高會雅集之一斑。其實,宴集倒未必十分在意醇酒美食等物質(zhì)享受,而是重在體現(xiàn)一種清雅的格調(diào),比如《參寥上人初得智果院,會者十六人,分韻賦詩,軾得心字》,前半段用了很大篇幅敘述參寥泉的得名,以及山林的幽靜,最后則寄托了自己的胸襟:“相攜橫嶺上,未覺衰年侵。一眼吞江湖,萬象涵古今。愿君更小筑,歲晚解我簪。”[3]1656即身在朝市而心存山林之意,這也正是眾多文人共同的精神境界。

以出仕杭州作為契機,蘇軾的人生中留下了江南的印記。在失志朝廷之際,杭州這片土地使他得以一展才華,并獲得了良好的政績和口碑。江南的秀麗山水和人文雅韻,使他找到了心靈的依歸,以至多年之后,他仍然對此地念念不忘。同時,蘇軾對江南的影響也同樣深遠。正如人們常講的:“杭州若無白與蘇,風光一半減西湖?!苯系镊攘?,不僅在于自然景觀的優(yōu)美,更在于人文景觀的深厚。蘇軾在杭州一路行過,不僅留下了數(shù)量可觀的游興詩文,以及諸如蘇公堤、望湖樓、蘇子嶺、壽圣院、六一泉等人文遺跡,同時也給江南文化涂上了一層厚重的底色,使人們在吟賞江山勝境的同時,能夠感受到那份堅守與情懷,從而獲得精神的觸動以及情感的共鳴。

二、蘇軾之貶與嶺南文化

談到蘇軾在嶺南的生活,人們首先想到的大概是昏暗、晦澀、困頓等字眼,因為畢竟,蘇軾是以貶臣的身份來到嶺南大地,而嶺南又是作為貶謫地而存在于當時。大概也是由于這個緣故,每當觸到嶺南的過去,尤其是在唐宋時期的文化地位時,不少研究者們都不太愿意提及嶺南貶官這一特殊群體,因為這似乎也多少意味著古代嶺南的蠻荒、落后甚至可怖的狀況,這與當今嶺南地區(qū)尤其是廣東省作為開放、包容、富庶的代名詞,似乎也是格格不入的。

但事實上,古代嶺南的文化地位與作用,并非如此消極,值得我們重新認識和探討。蘇軾對于嶺南的認識,便經(jīng)歷了一個由陌生到熟悉、由抵觸到接受的過程。在尚未踏足嶺南之前,蘇軾和其他官員一樣,對嶺南充滿了畏懼之情。他的好友王鞏貶謫嶺南賓州,蘇軾對此表達了深深的憂慮:“巖藏兩頭蛇,瘴落千仞翼。雅宜驩兜放,頗訝虞舜陟。暫來已可畏,覽鏡憂面黑。況子三年囚,苦霧變飲食。吉人終不死,仰荷天地德?!?《次韻和王鞏六首》其一)[3]1127可怕的毒蛇長有兩頭,升騰的毒霧能令飛鳥墜落,以至于生活在此地的人,隨時有死亡的危險。這種可怕想象的產(chǎn)生,源于當時中原地區(qū)人們對嶺南的未知與誤解,以至于形成一種流傳廣泛的傳聞。

然而這種負面的印象,很快便隨著蘇軾親臨其地而有了很大改觀。蘇軾于紹圣元年四月獲罪朝廷,隨即啟程前往嶺南。起初,他懷著前途未卜的惆悵,經(jīng)過了沿途的山山水水。在金陵,他寫詩贈給清涼寺僧人:“老去山林徒夢想,雨馀鐘鼓更清新。會須一洗黃茅瘴,未用深藏白氎巾?!?《贈清涼寺和長老》)[3]2033提及令人談之色變的黃茅瘴,并流露出憂慮之情。然而,度過梅嶺以后,映入眼簾的卻是雄奇秀邃的自然山水,曾經(jīng)的擔憂也隨之煙消云散。他眼中的廣州蒲澗寺:“千章古木臨無地,百尺飛濤瀉漏天?!?《廣州蒲澗寺》)[3]2065古木蔥蘢、瀑流湍急、壯闊異常;廣州的浴日亭:“劍氣崢嶸夜插天,瑞光明滅到黃灣。坐看旸谷浮金暈,遙想錢塘涌雪山?!?《浴日亭》)[3]2067群山崢嶸,旭日初升,云霞奔涌,猶如錢塘的江潮;即使是來到了貶地惠州,也遠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可怕:“仿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十月二日初到惠州》)[3]2071無論是自然景物還是吏民百姓,一切都顯得那么親切,那么似曾相識。

蘇軾在嶺南居住既久,也得以接觸到當?shù)氐呢S富物產(chǎn)。他用詩歌記錄下初次品嘗檳榔的滋味:“吸津得微甘,著齒隨亦苦。面目太嚴冷,滋味絕媚嫵?!?《食檳榔》)[3]2153在一次游山歸來之后,他又滿懷興致地記錄下一路的見聞:

仙山一見五色羽,雪樹兩摘南枝花。赤魚白蟹箸屢下,黃柑綠橘籩常加。糖霜不待蜀客寄,荔支莫信閩人夸。恣傾白蜜收五棱,細劚黃土栽三椏。朱明洞里得靈草,翩然放杖凌蒼霞?!街袣w來萬想滅,豈復回顧雙云鴉。(《次韻正輔同游白水山》)[3]2148-2150

詩中列舉了眾多的嶺南物產(chǎn),既有動物如五色雀、赤魚、白蟹,又有植物如雪梅、柑橘、甘蔗、荔枝、楊桃、人參等等,其中不少還是嶺南特有的物品,詩人來到此地原本是為了領(lǐng)責受罰,卻有幸得以大開眼界、大飽口福,其欣喜之情也溢于言表。

當然,蘇軾詩文中并不隱瞞嶺南自然環(huán)境惡劣的一面。比如:“三年瘴海上,越嶠真我家?!衲暧鯋簹q,僵仆如亂麻。此會我雖健,狂風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掛天涯。西湖不欲往,暮樹號寒鴉?!?《丙子重九二首》其一)[3]2203-2204蘇軾來到惠州的第三個年頭,即紹圣三年(1096)七月,當?shù)乇l(fā)了嚴重的瘟疫,一時人死如麻,蘇軾侍妾王朝云也染病而亡。蘇軾《朝云墓志銘》中寫道:“東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紹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盵1]473這位來自江南的女子,抱著對東坡的敬慕,毅然隨行來到嶺南,給這位遲暮老人以精神的慰藉。如今“狂風卷朝霞”,朝云已逝,蘇軾獨自鰥居天涯,心境也更加悲涼慘淡。同時,由于經(jīng)濟來源的匱乏,蘇軾的生計也逐漸窘迫起來:“余遷惠州一年,衣食漸窘,重九伊邇,樽俎蕭然?!?《和陶貧士七首并引》)[3]2136甚至到了依靠別人接濟的地步,地方官詹范、周彥質(zhì)、林忭等常送來米、菜、酒等生活物質(zhì),蘇軾在詩中寫道:“蔬飯藜床破衲衣,掃除習氣不吟詩。前生自是盧行者,后學過呼韓退之。未敢叩門求夜話,時叨送米續(xù)晨炊。知君清俸難多輟,且覓黃精與療饑?!?《答周循州》)[3]2151其生活狀況于此可見一斑。

不過,困境有時更能讓人看透生命的真相,從而做出正確的選擇。正如蘇軾自己所說:“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定風波》)[2]488究竟能否安居于當下,關(guān)鍵不在環(huán)境的好壞,而在于內(nèi)心的安定。在《和陶桃花源》一詩中,蘇軾又進一步發(fā)揮了這層意思。詩中一反前人對桃花源的肯定和向往,認為桃源中的百姓為了躲避憂患而與世隔絕,但他們的內(nèi)心并未達到真正的隱者境界:“桃花滿庭下,流水在戶外。卻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蘇軾所向往的“隱”,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式的高蹈遠引,而是要在任何境遇下都做到無畏和坦然。因此,在確知遇赦無望的情況下,他并沒有太多矯激之詞:“今北歸無日,因遂自謂惠人,漸作久居計。正使終焉,亦有何不可?”(《與孫志康書》)[1]1681認為如能在心底自許為惠州人,即使終老于此又有何難?可見,培養(yǎng)對于嶺南的認同感,是他解決問題的起點。他之所以能夠接受嶺南,又與身份和心態(tài)的改變關(guān)系密切。

嶺南與江南,在時人的眼中之所以存在差別,往往是基于名利、富貴、安逸等因素的考量,然而對于蘇軾來講,昔日的榮華富貴猶如過眼云煙,不僅無緣再去追捉,也早已在心底淡去。唯一沒有棄他而去的,只剩下那山間的明月與江上的清風。從非功利的視角看去,江南與嶺南之間,也就不再有如此明顯的界限。因此蘇軾說:“此月十四日遷入新居,江山之觀,杭、越勝處,但莫作萬里外意,則真是,非獨似也?!?《與王敏仲書》)[1]1691認為一旦拋開心中的成見,則嶺南便是江南,自己一樣可以詩意地棲居于此。不止是自然景觀,風土民情又何嘗不是如此?蘇軾在與當?shù)匕傩盏慕煌校钌罡惺艿剿麄兊拇緲闵屏?,并屢屢形諸詩篇:

老人八十余,不識城市娛。造物偶遺漏,同儕盡丘墟。平生不渡江,水北有幽居。手插荔支子,合抱三百株,莫言陳家紫,甘冷恐不如。君來坐樹下,飽食攜其余。歸舍遺兒子,懷抱不可虛。有酒持飲我,不問錢有無。(《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并引》其四)[3]2105-2106

詩中的惠州老人熱情地邀請?zhí)K軾品嘗荔枝,還把剩余的果實贈送給他,心中絲毫沒有計較過個人的得失。這份恬淡和樸實打動了詩人,也讓他深深感受到,人心的真與善并沒有南北之別,嶺南也絲毫不遜色于其他地區(qū)。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有華夏與蠻貊之分?這也促使他更多地用平等的態(tài)度看待當?shù)匕傩铡>幼〉臅r間越久,這類表述也越來越清晰:“我視此邦,如洙如沂。邦人勸我,老矣安歸。”(《和陶時運四首并引》其三)[3]2219又如:“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二)[3]2323直接把嶺南當作洙泗之地、孔孟之邦,同樣是出之以非功利的標準,即認為人最可貴的品質(zhì)正是不被功名富貴所異化,始終保持內(nèi)心的純粹。嶺南民風符合這一點,自然就符合了圣人教化之義。蘇軾從超脫世俗的視角認識、接納、欣賞嶺南,相比起同時代的許多官員,更能凸顯出超越精神和進步意義。

正如后世人所說:“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币蕴K軾為代表的文化精英,對于古代嶺南地區(qū)文化地位的提升,確實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他們以自身的影響力,吸引了眾多的地方官員與之結(jié)交,也使文人學子趨之若鶩,不遠千里從之而游,更以如椽巨筆,將嶺南的奇絕山水書之筆端,傳之內(nèi)地,極大地改變了人們對于嶺南的認識。由此也可以看出,以蘇軾為代表的古代文人士大夫,確實很大程度上成就了嶺南的獨特文化,關(guān)于這一話題,目前也已在專家學者中達成一定共識。但是,我們同樣不應(yīng)忽視另外一個重要事實,也是至今較少有人論及的話題,即嶺南作為一個獨特的人文和地域環(huán)境,也極大地成就了包括蘇軾在內(nèi)的眾多知識分子。

蘇軾晚年在《自題金山畫像》中寫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一般認為,蘇軾在這里把黃州、惠州、儋州三次貶謫當作值得稱道的人生功業(yè),顯然是對人生屢遭挫敗的一種調(diào)侃。如果單就仕途經(jīng)歷而言,這自然可視為一種自嘲。但是,如果從文化成就來說,這一評價又顯得那么準確恰當。蘇軾流傳后世的三部重要學術(shù)著作《東坡易傳》《東坡書傳》《論語說》,都是在謫居嶺南期間完成的。盡管時至今日,人們多習慣于把蘇軾看作是文學家,對他的研究也多是側(cè)重其文學成就。但事實上,從蘇軾晚年的一系列言論中都可以看出,他對這三部學術(shù)著作的重視程度遠超過了詩文,甚至當成個人的生命一樣來看待。

這三部著作中,蘇軾較早著手撰寫的是《東坡易傳》和《論語說》,在《黃州上文潞公書》中,蘇軾講述了自己的現(xiàn)狀:“到黃州無所用心,輒復思于《易》《論語》,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學,作《易傳》九卷;又自以意作《論語說》五卷?!笨芍H居黃州時,二書的初稿已經(jīng)完成。此后由于他再次受到重用、回歸仕途,著書之事也就擱置了起來。直到暮年貶謫惠州和儋州時期,才最終完成了《東坡易傳》《論語說》的編訂,并撰《論語說》。三部著作寫成之后,蘇軾感到欣喜不已:“某年六十五矣,體力毛發(fā),正與年相稱,或得復與公相見,亦未可知。已前者皆夢,已后者獨非夢乎?置之不足道也。所喜者,海南了得《易》《書》《論語傳》數(shù)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答李端叔十首》之三)[1]1540又《答蘇伯固書》寫道:“某凡百如昨,但撫視《易》《書》《論語》三書,即覺此生不虛過。如來書所諭,其他何足道?”[1]1741認為自己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的挫敗和波折,值得稱道的成績甚少,但三部著作的寫成,足以使自身價值得以永垂不朽。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三部著作包含了蘇軾的治國理政思想,以及對于孔孟思想的傳承意識。盡管他早年得志,受到君主以及元老大臣的器重,但不幸的是,王安石的變法方案和施政綱領(lǐng),已經(jīng)搶先一步被朝廷定為不可動搖的國是,用以支撐王安石變法的理論學說,也被官方尊崇為孔孟思想的唯一合法繼承者。蘇軾不滿于新法實施中的種種弊病,逐漸不容于變法派,他兩次來到富庶繁華的浙江錢塘,也都是在朝政不可為之時,所采取的自保與韜晦之策。因為畢竟當時年紀尚輕,朝政仍然大有可為之機。然而,由于政治斗爭的激烈和反復,蘇軾的理想和抱負終究成空,他本人也被貶至遠離中土的廣東惠州,以至海南儋州。隨著年齡的老大,他對朝政的期望也在逐漸消退殆盡。但是,那種要繼承圣人絕學的責任感并未衰歇,他仍然抱持著要與王安石學說一爭高下的勇氣,并期望在有生之年,將自己的理論思想形成體系,以便在后世得到傳承和實踐,矯除新法弊病,還天下蒼生以太平盛世。相比起抒情遣興的詩詞,這類著作凝聚了蘇軾的畢生理想,以及對于國家前途的期望,因此更加宏觀和厚重。同時,嶺南大地也給蘇軾學術(shù)思想的成熟,提供了必要的客觀條件。

首先,嶺南遠離當時的政治中心,文化氛圍相對寬松,給學者著書立說提供了自由的空間。在北宋哲宗時期,包括蘇軾在內(nèi)的反變法派大臣,都遭到了嚴酷的鎮(zhèn)壓和打擊,他們不僅被流放到邊遠之地自生自滅,其文字著述也受到了朝廷的嚴格控制。因此,在深受中央王朝輻射的中原和江南地區(qū),各級官員都始終保持著對罪臣的高壓態(tài)勢,文化政策也推行得更為有力。相比之下,嶺南作為當時北宋領(lǐng)土的最外圍,被時人視為化外之地、荒服之所,中央權(quán)力的影響力至此已經(jīng)大大降低。這就在客觀上為那些遭受失意的士大夫捍衛(wèi)個人尊嚴和理想,提供了最后一塊陣地。蘇軾便是其中的突出代表。正如南宋文人王十朋所稱道的那樣:“三等策成名煊赫,萬言書就跡危疑?!兑住贰稌贰墩撜Z》忘憂患,天下《三經(jīng)》《字說》時?!?《游東坡十一絕》之八)[4]在北宋后期,原本只是儒學分支的王安石新學,已經(jīng)達到了一統(tǒng)天下的地步,讀書人無論參加科舉還是治理國家,都必須以王安石的《字說》《三經(jīng)新義》作為準繩,不得越雷池半步,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文化的悲??!在此情景之下,蘇軾不顧個人憂患,重新闡釋《易》《書》《論語》等儒學經(jīng)典,打破了新黨一元獨專的文化氛圍,賦予儒學以更健康、更多元的品格,這無疑具有歷史的進步意義。這些學術(shù)成就的取得,又得益于嶺南這樣一個特定的區(qū)域環(huán)境。相比起“廟堂之高”,這里是典型的“江湖之遠”,失志之士擁有了這樣一個話語的平臺,得以把廟堂之上不敢表達的思想訴諸筆端,這在當時著實難能可貴。

其次,蘇軾貶居賦閑的狀態(tài),也使他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探討學術(shù)問題。如果說江南的山光水色、人文薈萃的環(huán)境,使蘇軾秉性中浮華豪橫、文采風流的一面得到張揚;那么,貶居嶺南則意味著生命的沉淀和歸真。蘇軾此時已不再是身份顯赫的官場中人,不必整日忙碌于政務(wù)或是日常應(yīng)酬。雖然仍有地方官員或文士與之交游,但交游頻率和規(guī)模都無法與仕杭時期相比。這是因為罪臣的身份使他平添了諸多禁忌:“愚暗剛褊,仕不知止,白首投荒,深愧朋友?!襁h竄荒服,負罪至重,無復歸望。杜門屏居,寢飯之外,更無一事,胸中廓然,實無荊棘”(《與劉宜翁使君書》)[1]1415;又“某獲譴至重,自到此旬日,便杜門自屏,雖本郡守,亦不往拜其辱,良以近臣得罪,省躬念咎,不得不爾。老兄到此,恐亦不敢出迎。”(《與程正輔書》)[1]1589-1590可知為了避嫌和避謗,他主動減少出游和交往的機會,更多時候都以杜門深居的狀態(tài)示人,這也成為研精覃思、沉潛學問的重要契機。

最后,對于生命價值的重新定位,使他最終選擇了著書立說。中國古代提倡“學而優(yōu)則仕”,這使各地優(yōu)秀人才都習慣性地涌向京師,并形成了重京官而輕地方的觀念。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嶺南都尚未得到充分開發(fā),加之地理位置的遙遠,遂使前來此地的文臣士子,普遍產(chǎn)生了身在天涯之感,其望歸心態(tài)也更為強烈。蘇軾初來惠州、儋州之時,曾一度對朝廷的赦免抱有幻想,然而隨后的政治形勢,使他越來越清楚地感到,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已經(jīng)微乎其微,嶺南或?qū)⒊蔀槿松慕K點。于是,一切的憧憬和期待,也變得驟然黯淡下來:“四州環(huán)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行瓊、儋間,肩輿坐睡,……戲作此數(shù)句》)[3]2246-2247當一切外在的事功途徑都被封鎖之后,嶺海這片深沉的土地,啟迪蘇軾最終完成了思想的轉(zhuǎn)變,他不再被動地等待君王的征召和建立功業(yè),而是尋找到了更為深遠和可靠的價值體現(xiàn),即通過著書立說來傳承文脈、影響后世,從而避免了生命的荒廢和沉淪。

江南和嶺南,構(gòu)成了蘇軾人生中兩段不同的經(jīng)歷,江南的風華旖旎和閑適寧靜,彰顯了蘇軾性格中的詩性與浪漫,他的經(jīng)世之志與濟民之心也得到了展示,并凝聚成一道道顯著的人文景觀。相比之下,嶺南之行帶給蘇軾的則是恬淡與真樸,人生已老而功業(yè)無成的事實,使他的價值觀念發(fā)生了轉(zhuǎn)折,最終凝聚成幾部厚重的思想著作,其嘉言懿行也激勵了嶺南的人心士風。仍需指出的是,嶺南以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人文風貌,至此愈發(fā)成為古代文人的重要精神棲居地。自唐代韓愈貶謫潮州,中經(jīng)蘇軾貶居惠州,以至明清之際有心救國、無力回天的抗清志士相繼入粵,這些流寓人物的活動,已然構(gòu)成了嶺南文化發(fā)展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他們在踏上這片土地之后,都極大地發(fā)揮了文化的引領(lǐng)作用,著書立說、開帳授徒,傳遞文脈,最終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做出了不朽的功績。他們不僅對于嶺南文化的發(fā)展居功甚偉,即使是對整個中華文化的發(fā)展而言,也同樣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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