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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仙果

2020-03-03 08:58王方晨
清明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面包店大江面包

王方晨

元黍把兒子送到東北的專科學校學俄語,說畢業(yè)后可以留下來,跟俄國人做生意。

跨過了黑龍江就是俄羅斯,屬極寒之地。

當初一家人很怕兒子不適應(yīng),入學報到的時候讓兒子帶去了三床厚厚的大棉被,棉襖、棉褲、棉鞋一應(yīng)俱全。從那之后聽他說起兒子,就總讓人想到嚴寒的冰雪。村里人提出過種種疑問,又不是沒了活路要闖關(guān)東,為什么把兒子送到那么遠的地界?為什么偏讓兒子學俄語,而不是學德、英、法、日語,甚至韓語……元黍煞有介事地回答,學俄語啊,是因為中俄傳統(tǒng)友好。

第一個學期,兒子回家過年,沒看出什么不妥,因他自幼便沉默寡言。村里人極想聽句俄國話,他就只給人靦腆地嘿嘿笑,跟小時候一個形色。等過了年,村里人問他什么時候開學,元黍也才想起這回事。問他,他就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說清是正月底。東北天冷,即便比尋常的大學生開學要晚,人們也沒覺得不對頭。正月底兒子走了,兩年半后回來,人變了樣兒。

過去村里人只說他是個不善言談的老實孩子,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的腦袋也是扁的。至于是過去就扁,還是后來被俄國人揍扁的,真不好說。任何人的腦袋都是關(guān)鍵部位,腦袋出了問題自然就影響到全身,他整個人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四肢都像不聽使喚。表情倒是一致的木。眼睛間或一輪,嘴巴不是閉上的,是耷拉的兩片唇碰巧挨在了一起。他還把自己的名字忘了,而叫起了米哈依爾。

頭一個見到他回村的,是他親二叔元稷。他在村口止步不前,元稷還以為是個迷路的過路人,好心上前,一看便大驚。此前沒聽說侄子要回來,只知道侄子畢業(yè)后跟人去俄羅斯做生意了。此時叫了他的名字,不見他有絲毫反應(yīng),心想這孩子不會是傻了吧?不料他嘴里嘟嘟囔囔的,元稷聽了半天才聽清他在說:“米哈依爾?!北阋傻溃骸斑@是俄國話吧?”

他還說:“米哈依爾?!?/p>

元黍元稷兩兄弟比起來,元稷精得多。不多問,元稷一彎腰就把他從地上背起,飛快地往家跑。他在叔叔背上,也沒掙扎。

過后元稷對人說,死沉。

把人背到元黍跟前,元黍愣了。元稷嘆息一聲,也不多言,轉(zhuǎn)身回了自己家。他老婆也想去看看,他就說:“你去就是看熱鬧,嫂子又得多心?!庇致裨梗骸霸缰腊阉湍敲催h不是好事。一口一個‘畢了業(yè)做國際貿(mào)易,這下好了,得了個癡子!”

話說著,他嫂子一頭闖進來,黑臉質(zhì)問他把她兒子背回家是什么意思?她兒子又不是不能走。即便不能走,他爹還活著,哪怕要從俄羅斯背回來呢,他爹也能背。元稷氣,說自己見侄子可憐,才把他背回家,倒落了不是。他嫂子冷笑說:“等你的‘好心,你‘好心就來了。天打五雷轟的,早晚得了報應(yīng)!”元稷強忍著說:“專跑來說這些,還不一家子團聚去?”他嫂子瞪他一眼,轉(zhuǎn)身去了。氣得他癱在椅子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老婆罵他:“自找的!沾惹上這一家子,沒有完。瞧吧,還有這個哩!”咬牙說著,用手比劃了一下。

夫妻兩個提心吊膽熬到半夜,才說要上床睡覺,果然聽到外面有人拍擊院門。大眼瞪小眼,最后還是他老婆走出去開了門。過了一會兒,見他老婆陪著大侄女走進來。大侄女倒也沒怒,上前就對他說:“二叔,是您老把米哈依爾背回家的吧?”他老婆在一旁殷勤道:“仙果乖乖,坐?!毕晒蛔?,笑微微地又道:“我先謝了二叔的大恩大德。沒了二叔,米哈依爾就要死在外頭了。他又沒成家,連個給收尸骨的都沒有?!?/p>

元稷聽得雖不甚明白,也忍不住道:“大妮兒,這是什么話?米哈依爾又怎么死在外頭了?沒人這么咒他。另外,米哈依爾是誰?”仙果就笑說:“米哈依爾就是我親弟。他們學俄語的,都有自己的俄國名字?!痹Ⅻc頭說:“這倒也罷了?!毕晒麑⒀垡回啃保骸耙T了,可沒那么容易。您把他背一路,沒有看不見的。”元稷愁道:“仙果,他在村口的樣子,怕是認不得家哩?!?/p>

仙果說:“米哈依爾沒你走過的路長,是不?”元稷道:“好閨女,你是要我說呢,還是不說?”仙果便問:“你說又怎樣,不說又怎樣?”元稷“嗐”一聲:“難為死叔了!”仙果說:“二叔要不說了,就是難為死了侄女?!?/p>

元稷這才道:“要我說啊,我李元稷兩輩子也走不了那么長的路。好歹我上初中讀過幾天書,知道跨過了黑龍江,就是俄羅斯。我頂遠就是去過一趟濟南,給牌坊林他姥娘瞧過病?!毕晒c頭道:“是,去俄羅斯就得學會說俄國話?!彼溃骸澳鞘牵怨?。我去濟南說山東話就行了,若去俄羅斯做生意,不說俄國話怎么可以?”

他老婆見叔侄二人表面上一來一往只顧說這些平淡話,忍不住插一嘴:“仙果,你幾時到家的?快坐下說話?!毕晒麤]有客氣,不慌不忙在身邊一張圓凳上落了座,眼睛還沒須臾放過他叔。

“二叔,”她道,“米哈依爾說俄國話錯了嗎?我爹不該送米哈依爾去學俄國話嗎?”元稷道:“你看,這是怪我呢?!彼溃骸拔揖椭滥闶沁@個意思,我家有了學俄語的人,你家沒有!”

元稷忙正色道:“大妮兒,不好亂扯的?!毕晒溃骸扒颇?,跟你好好說句話,你就說人亂扯。你到底要怎樣哩?”元稷道:“我是你親叔,還要怎樣?”仙果就道:“我是直人不說彎話,你看到米哈依爾學了俄語,也沒做成國際貿(mào)易,空著手就回來了。別以為人家個個都是瞎子!”元稷素常也算個伶牙俐齒的人,卻只是喃喃道:“這不,都看著哩。”仙果道:“你既然知道都看著,你把米哈依爾背到家里去?米哈依爾還活著,他要是死了倒好。”元稷張了幾張口,到底還是無聲地合上了。他老婆竟忘了仙果在場,兩只眼在直直地盯著他。好在仙果一笑,道:“二叔也乏了,早歇吧?!闭f著,款款起了身。

等她頭也不回地去了,元稷才知自己脊背上涼冰冰無一絲熱氣。夫妻二人各自默然,至天亮再無一句言語。

元黍的家門又閉了一上午,沒見他們一家人走出來。隔著院墻,不時響起仙果的呼喚:“米哈依爾!米哈依爾!”難為她叫得那個順口,這一份特有的悠揚,不進去還以為有個俄國女人在里面。漸漸地,大家除了知道她弟改了洋名字,還知道了他在東北的一些經(jīng)歷:一入學就受同學欺負,手機被搶過幾次;冬天的晚上常被趕出宿舍,別說掙錢了,差點沒能活著回來——老毛子比東北同學更厲害。他在這個家里,從小就是老實孩子,不然也不會讓人給欺負成這個樣兒。

午后,才見仙果走到院門口,朝遠處打量,像在看有沒有親戚從村口走過來。如今不同以往,仙果可以在娘家想住到什么時候就住到什么時候。半個月前,仙果跟七上村的丈夫離了婚,當天就跑回了娘家。沒事人一樣,路上見了人,說說笑笑。果然就聽七上村的人說,你們村的那個仙果呀,連根柴火棍兒都沒給前夫振保留下。前夫振??丈韮夯氐降锷磉?,“比剛生出來還光溜”。她獨吞了家產(chǎn),一個人占據(jù)五間大瓦屋還不算,又不知從哪里弄了一筆賬出來,要振保跟著還三年。這下可好,不用來了娘家住上一天還要趕回去,住得時間過長還會有人來接她,白惹她煩。

她的前夫不會出現(xiàn)在村口了,她看了兩眼就返回院里。過了不大一會兒,她推著電動車走出來。這樣的情景被村里人見過多次,她騎上車子去塔鎮(zhèn),往往是接到一個電話。而打她電話最多的,是塔鎮(zhèn)一個叫大江的男人。

這個不用避諱,十里八村,沒有不知道大江的。

大江一個電話過來,她就會急匆匆上路,不管是正在吃飯,還是正在地里干活。偶爾大江會用一輛越野吉普把她送回。那輛吉普車的車身很大,大江是個大個子,據(jù)說有一米九二。

仙果到鎮(zhèn)上去了。雖然跟往常一樣去鎮(zhèn)上,這回卻讓人犯嘀咕。不是捧著飯碗,不是在干活,而是正在陪伴遠方歸來的親弟,這個電話也能把她叫走,那就真是大事了,得比大江還大!

世上總有一些刻薄人,用刻薄的話說,要比大江大,那得多大啊。

電動車騎起來像一股風,仙果不光很快開到了鎮(zhèn)子,而且一口氣到了鎮(zhèn)北的橋頭。再往前去是縣城,一條大道直通縣城西關(guān),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以電動車的速度不用十分鐘。這條大道一直向北,穿過了縣城,越過高山,越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黑龍江,能到北極。

北極不像眼前這樣綠,是白茫茫的。無邊的白里面,有一個天寒地凍的國家,喚作俄羅斯,說著在本地唯有她弟弟才聽得懂的語言。米哈依爾,米哈依爾,米哈依爾……口氣像蠶絲,柔且輕,在一絲絲地纏繞拉扯。纏來繞去,拉拉扯扯的,滿世界就都是這樣的蠶絲,交織成了白布,跟北極一樣白,跟俄羅斯一樣白。想著,她的心也跟著白了,跟著那白布一起向遠處飄,越飄越遠,似乎北極在望。北極是極冷的,她想象得到。她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zhàn),隨之一陣心慌。定定神,好不容易才讓心頭的那片白茫茫消去。

路上馳過一輛摩托,開了十幾步卻又開回來。騎摩托的男子也看不出多大歲數(shù),頗輕佻地對她說:“仙果,一起去城里耍呀?”她不認得是哪個村的,換別的時候肯定饒不了他,看罵不死他八輩兒祖宗!可她這會兒誰也不想理。她的樣子反倒讓那男子生了疑惑,又打量了她幾眼,也就沒趣地自顧去了。

仙果已經(jīng)停了車子,眼睛怔怔地瞧著橋頭下的河岸。要想僻靜,綠樹成蔭的河岸是個好去處。天還不算晚,河面上閃著明亮的光。蟬噪像是顧諒了她的心,竟一起息了,讓她可以在那里獨自待到黃昏而不被打擾。

出嫁女兒的巨大憂傷突然襲來。娘家再好,也不是家。七上村有幾間房屋是她一個人的家,是在進村子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差不多占據(jù)著村中最好的位置。但她又不想住在那里。

站在橋頭上的她豈不是沒有家了嗎?仙果暗暗將牙一咬,掉轉(zhuǎn)了方向,重新來到鎮(zhèn)子里。電動車騎得很慢,是為了邊走邊看街道兩旁的那些店。

縣城里有的,大城市里有的,鎮(zhèn)上都有。飯店東一家西一家的,服裝店、美容店、按摩店、娛樂廳也不少。鎮(zhèn)政府廣場南邊開了家肯德基,生意火爆。緊挨肯德基,是家花店。鎮(zhèn)子周圈兒都是土里刨食的莊稼人,賣花兒也能成生意!還從來沒有人給仙果送花兒,仙果也不稀罕。

這天下午,仙果有生以來頭一次把鎮(zhèn)子看了個夠。她不急不忙的,臉上還微微帶著一絲笑意。大街上看了,小街上也看了。鎮(zhèn)上的很多人認得她的,不認得她的,都在想這個女人會這樣一直走下去。

天色持續(xù)暗淡下來,從鎮(zhèn)中的古塔上冒冒失失飛出來一些蝙蝠。對蝙蝠來說為時尚早,對鄉(xiāng)下女人仙果來說,可就不早了。

一只只蝙蝠從殘照里的灰黃,慢慢變得灰紅,最終發(fā)了黑。更多的蝙蝠從古塔上飛出來,好像被風吹起的黑色灰燼,彌漫在塔鎮(zhèn)的上空。

而,夜晚已至。

仙果見到大江的時候,大江正在樓上自斟自飲。

人跟前大江不喝酒。不管什么場合,大江都謊說自己滴酒不沾。他有那么大的個子,卻在縣城的實驗小學教書,學生的個子跟他差距太大,高的能抵他腰里,矮的還抵不到他大腿根。他教得很不得勁兒,后來干脆不教了,辭了職做貿(mào)易。畢竟教過書,是先生,他說不會喝酒,別人就都信。其實他是愛酒的,只是特愛一個人喝,說是自己喝才能喝出酒的滋味來。人多了就不是為自己喝酒,那是為別人喝,喝給別人看。仙果先給他打電話,他就讓她來塔西。前幾年塔西搞了商埠,已成塔鎮(zhèn)的華爾街,南來北往的客商都有,聲震魯西南。仙果見了大江就說車子沒電了,要在他這兒充一下電。說完坐在大江對面的沙發(fā)上,也不顧是在大江面前,就兀自沉默起來。茶幾上擺了幾樣下酒菜和一只燒雞,大江問她要不要一塊兒吃,她心不在焉地說不餓,眼睛卻看著窗外黑下來的天空。

大江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說道:“在不餓的人跟前吃飯總是很討厭的。你不吃我也不吃了,過來陪我喝一杯吧。”她道:“你要找人陪隨便就可以找到人的。你愿意自己喝,我坐一坐就走?!贝蠼读算?,看她又把臉轉(zhuǎn)向窗外,就自己抿了一口,像是在細細品酒味兒,半天才道:“你在鎮(zhèn)上走了一下午?”她想說什么,卻又止住了。大江就道:“塔西商埠一條街越做越大,不愁招不來俄國人……”仙果身子不過是微微一震,大江就沒能把話說完。

“我回了?!毕晒S口說一句,起身就要下樓。大江忙道:“這才多大會兒?電還充不滿。你不想聽呢,我也要說出來。在塔鎮(zhèn),想做事,什么工作找不到?只怕你不愿意。要愿意,讓他跟著我?!彼臼庆o靜聽著,忽然就嫵媚一笑,說道:“您是大大的老板,以后少不得求您哩?!?/p>

說完,自管下了樓。電動車還在充電,她拔下充電插銷,把電動車推出去。

沒錯,全鎮(zhèn)的人都在盯著她家。就像此刻天上的星星,全都在照著她。

如果不是大江提到俄國,她再坐一會兒是要張口求他的。村里人有很多,親的疏的,鎮(zhèn)上人也有很多,富的窮的。天下人烏泱泱,但她覺得唯有大江能幫她。大江是當過先生的,不像那些人,只認錢,處處要沾女人的光。七上村的前夫疑心她跟大江不干凈,其實是冤枉大江,好像大江有錢,就有錯。她跟大江一起陪一個江蘇客商去過膠東蓬萊,住進了三仙山大酒店。那是她唯一一次跟大江出遠門??蜕淘谌缮骄皡^(qū)流連忘返,他們就在三仙山大酒店住了四五天。偏那客商喜愛收藏,對三仙山景區(qū)的珍寶很著迷,也不讓他們陪。他們除了去海邊逛,就只是待在客房里。大江想要做什么,憑他那大個子,她可抵抗不住。但他做什么了沒有?她是他教過的學生,他自然不能亂來。大江問過她怎么沒堅持上學,她說:“我笨!”大江哪里信。她就說自己在別的地方不笨,就是上學笨,見字兒頭疼。實際卻是她怕爹娘累著,就犯了糊涂,初中沒上完就擅自退了學。班主任去了家里勸說,但她就是不聽,還以為自己絕頂懂事。她從小就這樣,處處為父母著想,并暗暗以此為榮。那時候她真以為家里只要培養(yǎng)出弟弟來就可以了。自古男孩子才是家里的頂梁柱,弟弟又不笨,除了老實得不像爹媽,其他都好。老實也應(yīng)該是好的,老實人學習專注,才能出成績。那時候她可沒料到弟弟會跟八竿子打不著的俄羅斯糾纏在一起。

在田野上走著走著,就隱隱覺得恨起大江來。不為別的,就為大江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心。他要知曉她的心,什么也都做了。他是大老板,仙果能拿他怎么著?他要知曉她的心,也就不會提俄國那茬兒,更不會主動說出來為弟弟找工作。誰主動給的仙果都不要!仙果想要了,就讓自己的嘴說出來。她想要了,她就去搶!這個大江,問題就出在當過先生——哪怕只當過一天先生,就一輩子是先生。就是一個不會享福的!

一低頭,看見了自己的兩條腿。

誰的腿呀?誰的腿還在酸酸地行走于沉寂的夜晚?

仙果由不得輕輕嘆了口氣。顯而易見,她從村子里離開的這大半天,一無所獲??墒?,她還要回到村子里去。現(xiàn)在還不是人們沉睡的時刻,只要不是在沉睡,村子就是警醒的,就像她賊精的叔叔元稷一樣,睜著自己滴溜溜的大眼。

橘黃色的星光在眼前飛,仙果卻不想再往前走。一時間,她連轉(zhuǎn)頭去七上村的想法都有了。因鬧這場離婚,七上村的人都不歡迎她。嫁到七上村后她添置了好多東西,冰箱、電視機、洗衣機不用說了,本是娘家陪送。別人家里沒有的微波爐,她也有。原要買洗碗機的,還沒來得及買就分手了。想想丈夫真沒良心,當初是要過他家一些彩禮,但不是都陪送過來了么?他要沒那些猜疑,再給她幾年時間,她能把這個家弄得跟城里人家不差什么,能過成七上村第一戶!想想這些事她就來氣,一有氣,她就想把在鎮(zhèn)上認識的那些男人領(lǐng)來。她要掙很多錢,終有一天,她要在宅基地上起高樓子,讓那些指望她再嫁離開的人就此死心!她在七上村單槍匹馬,但她不怕。那些風言風語她聽到很多次,最不中聽的是說她會不會把一個俄國人招來。嗯,也只有俄國老毛子能治她。她弟弟學俄語,七上村也無人不知。她也不是沒想過萬一遇上個可心可意的俄國人。弟弟在東北學俄語,她再嫁一個俄國人,也不是說全無可能。就因為有這想法,對周圍的男人,有時似乎總看不過眼,即便是大江。

這時候,仙果才好像覺出一點異樣。從塔鎮(zhèn)到村里的這條路,她不知走過多少遍。不管是披星戴月,還是青天白日,她走在這條路上從來就沒有想到過危險。而今晚,偏偏前邊莊稼、星光,左右也都是莊稼、星光。不用往后看,她聽到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心頭一緊,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由不得快推了一下車子。車子像塊生鐵,她想快也快不了。提腿騎到車上,開足了電門,車子仍舊有氣無力。

劉莊和竇堂村之間種滿了玉米。印象中,這塊土地上的玉米年年都長得異常茁壯,玉米稈又高又粗,玉米葉子又肥又綠。

仙果一邊本能地膽怯著,一邊為自己的膽怯羞愧。也是活過二十多年的人了,怕過誰?沒有!好像只要她不怕,別人就沒什么可怕。她是一個女人,卻也是一個天生的威猛的勇士。她在小小的年紀上,就知道拼盡全力保護家人。就因為有她這個姐姐,相對弱小的弟弟在村子里從沒受過欺負。

起初她并不急于回家,車子沒電也恰好成了她遲歸的借口,但此時她已經(jīng)巴不得騎上火箭,嗖一聲就站立在家人跟前。而那種難言的羞愧讓她心里像有一萬只牙齒在撕咬。

其實,仙果的方寸亂了,因此,當有很多只男人的手一下子把她從電動車上拉扯下來時,她虛虧得竟連一聲呼喊也沒能發(fā)出來。她什么也看不見,不光因為是在黑夜,她的腦袋被整個套在了一只嗆人的口袋里。當她想喊叫的時候,已是在黑漆漆的玉米地深處,而且嘴上死死地摁著一只?不,是很多只大手。裙子已被掀到胸口,身子下面緊貼著細草和潮濕、溫暖的泥土。從小到大,她都不記得這樣四仰八叉地躺下過。忽然,寬廣深厚的大地好像給了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她猛烈地掙動起身子來。但沒有用,她就像被堅硬的鋼釘牢牢地釘在了那里,絕對沒有翻身的可能。

在仙果一個人的地動山搖中,那些輪番碾過她的男人好像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即便他們在粗重地喘息,她也是根本聽不到的,因為她的腦子中只剩下一個掙扎的意識。也是在突然之間,身體就輕了,一下子掙脫了所有的人世羈絆,而騰飛到了星光華美的玉米地上空。幾乎與此同時,復(fù)聰?shù)穆犛X才捕捉到一些逃竄的腳步聲,雜亂而神秘,隨即消失盡了。她一會兒也沒耽擱地坐起了身子。頭上的口袋已經(jīng)掉落,她順暢地吸了一大口氣,鼻端殘存著一股刺鼻的氨味兒。從她有了力氣就跟著爹娘在地里干活,給莊稼施肥,對這氨味兒是熟悉的。今晚的氨味兒發(fā)著腥氣。她很想在一棵玉米上靠一靠,身邊的玉米卻倒伏了一片。她靠不著,只有那樣坐著,僵直兩腿,半垂著頭。

田壟里一兩只小蟲兒在低吟,再想聽到別的響聲,不能夠了。仙果的手在身上一摸,就摸到了自己的小包,原來在騎車時這小包是斜挎在身上的。那些人對她的小包沒興趣。

毫無來由,仙果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使勁想著自己有沒有大聲叫喊,然后肯定自己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人蒙住了腦袋,并且被捂住了嘴……那些大手險些壓碎了她的面孔。很顯然,她只是徒勞地掙扎,如果她叫出聲,還會有更不好的結(jié)果。她恍惚想起來,自己的牙關(guān)曾經(jīng)咬得死緊,用無聲的動作堅決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服。

如果不是那些倒伏在地的玉米,沒有什么表明這里剛剛發(fā)生了一樁暴行。仙果環(huán)顧了一周,自己所處的地方像個黑暗的坑穴,挺立的玉米黑油油的,只有剛抽出的花穗上朦朧地反射出來一些星光。

空氣有些涼了,小蟲兒的低吟更襯著玉米地里的靜寂,像是大地上只有她一個人。她本打算再多坐一會兒,卻下意識地想到了自己那輛沒電的電動車。

如果電動車還被扔在路上,被人瞧見那就很不好了。

仙果攏攏頭發(fā),一聲不響地從茂盛的玉米地走出來,似乎連一片玉米葉子也沒有驚動。

仙果回了村。遠遠看到家里的燈光,就知道家人在等她。進了院門放下車子,去廚房外面的水龍頭那里洗臉。她娘聽見動靜,忙拿了一塊毛巾走過來,問她:“喝湯了沒有?”當?shù)卣f的“喝湯”,就是吃晚飯。她爹元黍則站在走廊的電燈下,默默朝她看著。她順手接了毛巾擦臉,冷水的刺激讓她又清醒一層。

這么晚回家已不是一兩次,比這更晚的時候也有,所以爹娘都沒起疑心。每晚歸,爹娘總不忘問上一句有未喝湯,好像外面缺她一口飯。她娘的問詢顯然勾起了她的饑餓感,就聽肚子里咕嚕一響。過去她基本都是喝了才回來,她說“喝了”爹娘一定信。但這是假話。仙果覺得,只要天不塌下來,就不能不吃,不能不喝,不能不起,不能不干活,也不能不歇。祖輩都是這么過下來的,不能變。

“沒喝!”她聽到自己脫口而出。聲音不算太大,但說得很急。她娘由不得一怔,她已去了廚房。

開了燈,揭了鍋灶,見剩了半鍋面湯。旁邊的案板上擺了一盤子菜,好像沒有動過。

不用問,在她走后,她娘怎樣將就了她家的這頓晚飯。米哈依爾才回來一天,娘就只給他吃這個。這個時節(jié),把飯剩在鍋里,也不怕過一夜就餿了。她盛了一碗,坐在灶旁一只凳上吃起來。

面湯溫溫的。這時,她娘又從堂屋的冰箱里拿了兩根香腸送過來。她到底還是猶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顯出饑餓的樣子。一口面湯下肚,渾身的毛孔都像炸開了。這哪里還是糊成一鍋粥的面湯?滿碗都是活物,撲棱棱地跳,發(fā)著一絲絲金光呢??墒?,在她娘跟前,她慢了下來,也輕了下來,不能說像往常,是恍惚有些在親戚家做客的意思。她瞬息間想過了,她娘若多問,她將直言自己在塔鎮(zhèn)陪客人。光顧著陪了,自己沒吃下幾口,這是要填補一些……

她爹元黍默不作聲地站在了門口,她不急不慌地就著香腸喝面湯,也沒抬頭看他。元黍黑著面孔給她娘使個眼色,她娘領(lǐng)會了,就走出去,也沒作聲。他關(guān)了廚房門,廚房里就只有他們父女倆。

她就了一口菜,又就一口香腸。菜是茄子炒辣椒,辣椒不辣,還算可口。

香腸是萊蕪香腸,還是今年端午節(jié)大江送的。記得送了她一箱,一半留給她和七上村的前夫吃,一半捎給了爹娘。

別看萊蕪香腸樣子不好看,但蟲不蛀,蠅不叮,久放不壞。真香??!除了瘦肉、八角、花椒,不知用什么料做成的。

她喝口面湯,就一口菜,就一口香腸。不看她爹,她爹在另一只凳上坐了。

“仙果?!?/p>

過了一會兒,她爹就道:“以后,你弟弟就靠你了?!彼贿叧砸贿吢牐麉s又啞了,半天也沒有聲音,像在想要說的那些話。

街上傳來了一兩聲狗叫。

仙果把盤子里的菜傾在面湯里,端起碗來。一抬頭,眼前沒人。她呼呼嚕嚕喝起來,聲音很響。碗里空了,她端著空碗,坐在那里,只覺渾身疲乏無力,一動也不想動。吃了飯竟不管用,飯都到哪兒去了呢?

夜,真是深了,再沒聽到狗叫。村子睡下了,仙果獨自坐在凳子上,感覺身子下面像開了道大口子。因為沒有力氣,那口子越開越大,收不住了,像天一樣大了。

第二天仙果一覺醒來,陽光已把房間照得透亮。這讓她隱隱惱火,她從來不曾睡到日上三竿。她要自己與過去一個樣子,早早起來,灑掃庭院,生火做飯,喂豬飼羊,或下地做活。只要天一亮,她就閑不住,在娘家這樣,在婆家也這樣??墒牵蛲硭^了頭,爹娘也不叫她。

她飛快地穿著衣服。從外面飄來一股陌生的麥香味兒,她并沒有出生在糧食欠缺的年代,凈白面從小就足著吃,為什么會對麥子香感到陌生?疑惑地起了床,走到門口,一眼看到她娘正在廚房外站著,她就知道,自己想要與平常一個樣子,注定已是奢望。

她不由得扶了一下門框?!懊坠罓?,米哈依爾你在做啥呀?”仙果頗有些小心地輕聲問著廚房里的弟弟。

米哈依爾的回答果然與眾不同:

“面包?!?/p>

米哈依爾俯身在案板上,專心致志地揉著一個發(fā)好的面團。

米哈依爾半夜就起來了,幾乎是在仙果剛剛沉入睡夢的時刻。

一回到村里就只會坐著發(fā)呆的米哈依爾,要為家里人做面包了。村里人祖祖輩輩擅長用面粉做饅頭、鍋餅之類,還從沒有人做過面包的。

別說是仙果,就是她爹她娘,也都頗有些見識的,知道俄羅斯人以面包為主食,知道哈爾濱有一種食品叫大列巴,那就是從俄國傳過來的叫法。仙果往常接待過東北來的客商。他們從塔鎮(zhèn)往東北三省販運蔬菜,一到冬季就齊集縣城和塔鎮(zhèn)的大小旅社。有時候,他們也會從東北帶來一些禮品送人,比如木耳、猴頭菇,比如哈爾濱紅腸,比如大列巴。她嘗過大列巴,好吃不好吃的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她婚后買了微波爐,帶烘烤功能,但也沒想過要做面包。婆婆污蔑她買微波爐就是敗家,前夫振保也為買微波爐而生氣,她才不愿意做面包給振保吃。她查過做面包的方法,據(jù)說要做出面包來,需要特殊的面粉,不知外國老娘們兒怎么受得了那些麻煩。

現(xiàn)在,她的弟弟就要為家人做面包了。

仙果似乎聽到了空氣里的竊竊私語,但她忽然就高興地笑了,她隨口道:

“好啊,米哈依爾學會了做面包!”

米哈依爾到過俄羅斯,因而學了做面包的技藝,似乎也不稀奇。她娘看著她,她的笑容不會騙人。她對她娘高聲道:“咱就等著吃米哈依爾做的大面包?!彼笥掖蛄恐鹤印K蛉ツ膬毫四??走到院門口,往外看看,只看到街上三三兩兩地有些村里人。他們發(fā)現(xiàn)了她,就佯裝剛才在談?wù)搫e的事情。她轉(zhuǎn)回身去,從院子里拎了一只籃子。

村東有她家的一塊地,地頭上有道干涸的水溝,溝沿上被她爹娘種了蔬菜。雨季一到,溝就淹了,但爹娘年年種,畢竟能在雨季之前吃上一個月。

她走在街上,聲音響亮地跟人打著招呼,于是,人人就都知道她要去村東摘菜了。這時候去摘菜,菜上還會帶著露水。她從地頭上摘到了最新鮮的菜,嫩嫩的豆角、蕓豆,還有一把空心菜。摘完了菜,發(fā)現(xiàn)溝底長了一簇紫蘇,就下去掐了一把。

家里的冰箱里不光有萊蕪香腸,還有燒雞、扒蹄和一塊豬肉、一條魚,都是她買來孝敬爹娘的。來爹娘家,她基本沒空過手。她知道她的前婆婆最恨的一條,就是她往娘家“搬運”東西。

村子里誰不知道元黍家的仙果是個孝順閨女?

仙果不用再去塔鎮(zhèn)買什么,用冰箱里的存貨就能整出幾個花樣來。 米哈依爾歸來的第三天,她是要把米哈依爾當作貴客咧!

仙果喜氣洋洋地回了村,正要進院門,眼角就瞥見了叔叔元稷。畢竟是叔叔,把他叫到家里是可以的。又一想,不是年不是節(jié),坐什么呀?米哈依爾做出了大面包,做不好了,他們吃;做好了,她要送叔叔嬸嬸分享。而元稷顯然是在繞著他哥家走。

院子里的麥子香多好聞!仙果大大地吸了一口,可是卻又一下子慌了神。

她娘在晾衣服。這才多大工夫,就把她昨晚睡前換下的裙子和短上衣給洗了。她差點沒能掩飾住自己,向著她娘直沖了過去。她娘不由一怔,但她即刻斂了慌張,笑笑說道:“娘,怎么又手洗了?”口氣里含了責備的意思。她娘就道:“怕給你洗壞了?!彼贿叿畔虏嘶@,一邊打開水龍頭洗手,說道:“什么好衣服,就怕洗壞了?”家里的那臺洗衣機也是她買的,但她娘從來不用。她接過她娘手中的衣服往衣繩上晾,“您這一輩兒人啊,就不知道省些力氣。心疼衣服,不心疼自己?!?/p>

責備她娘的話,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她娘聽了,只顧嘿嘿地笑。她在晾衣服的時候愣了一會兒神,展開在晾衣繩上的衣服幾乎貼在了她的眼睛上。

至今為止,她所做的一切不能不說極為周全了,可還是有她沒能顧及到的地方。比如,她還忘記了電動車上是不是沾著泥巴。

心一橫,去他娘的!天要絕我,那也沒奈何。于是,向她娘轉(zhuǎn)過臉去,柔聲吩咐道:

“親娘啊,您去洗了菜吧??次医o米哈依爾做個蘇子魚!”

大面包的香味兒一出來,可就不是元黍自家的了,而是全村的,或者就是全世界的,國際化的,多大的巴掌也摁不住。其實米哈依爾剛剛從面缸里取出面粉,暗處的老鼠就把他要做面包的消息傳到了全村的各家各戶。

家里沒烤爐,只有鐵鍋、鐵鏊子,也沒有專門的面包粉。米哈依爾不笨呢,米哈依爾用自己想出來的土辦法,把俄國人吃的面包做了出來。胖鼓鼓得像個枕頭,而且一氣兒做了兩鍋。面包的焦香味兒,好像才真正是麥子香,怪不得仙果起初會覺得陌生。至于味道么,不用說了,仙果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面包。咬開金黃的外皮,里面又松又軟,完全不像東北人帶來的那種發(fā)硬的大列巴。

都快中午了,她爹元黍才從外面回來。一看家里夠喜慶,主要是女兒仙果夠喜慶。他的兒子米哈依爾坐在擺著一簸箕大面包的桌旁,羞澀地低著眼睛,好像大姑娘,不大好意思朝他看呢。

仙果張口便道:“爹,米哈依爾做的面包比買的還好吃!”她已做好了幾個菜,忙跟她娘一起端到桌上來,一迭連聲地喊她爹坐下。

擺上碗筷,又從櫥子里拿了兩個小盅子來,倒上本縣產(chǎn)的金貴酒,要他們爺兒倆好好喝上幾盅。

“米哈依爾你喝?!?/p>

米哈依爾臉上紅撲撲的,也像正被爐火烤著。米哈依爾順從地喝了,元黍也喝了。她麻利地給父子二人夾了菜,又分別把盅子斟滿,然后拿上兩只枕頭似的大面包,走向院門。

“來嘗嘗我弟弟米哈依爾做的面包!”仙果站在院門口,熱情招呼路過的村里人。揪一塊給這個人,揪一塊給那個人,都說好吃。有的還問怎么做出來的?不管是不是明知故問,她一律明明白白地回答:

“是用鍋子呀!架上鐵箅子也能烤出俄羅斯大面包來?!?/p>

聽聽,仙果可沒藏掖著一絲一毫。是面包就面包,是俄國就俄國!仙果用自己的口直接告訴了每個路過的村里人,她的弟弟米哈依爾去東北學習俄語歸來,還學會了做俄式面包!

手里的面包給人分吃完,仙果又回去拿了一次。她還問人家,是不是比饅頭好吃?是不是比面餅子好吃?人家如實說,咋不像是麥子做的呢,吃了一輩子麥子,竟吃出這么個味道來。她迎著陽光,笑靨如花,好像從來沒有這么笑過。

她家門口已經(jīng)走過去許多人,就是沒看到叔叔元稷一家。她忘不了的,用籠布包了兩只面包就親自給叔叔家送了去。給叔叔說米哈依爾烤的俄國面包,您也嘗嘗。叔叔嬸嬸口里嗚里嗚嚕,沒句成話的話,她不管,放下就快步走了。

不知怎么回事,仙果一點都不餓。回了家,沒進屋,而是手扶門框,斜身站在門外,她就想靜靜朝屋里看著她爹和米哈依爾喝酒吃飯。

她娘也是很會伺候爺們兒的,在桌邊遞東遞西,見她站在門口就讓她也坐下來一塊吃。她便笑道自己要緩口氣??刹荒?,今早起了床,她就走來走去,還沒閑著過。

爹也把米哈依爾叫順口了呢。米哈依爾,米哈依爾,這有什么難?學了俄語,起個洋氣的俄國名字,誰說不可以?村里人就該土?她爹李元黍和她娘,養(yǎng)了個叫米哈依爾的兒子。仙果覺得自己已經(jīng)向世界說了一千遍了,米哈依爾在東北的專科學校不光學了俄國話,還學會了做外焦內(nèi)軟的面包。

嗯,爹送兒子去東北學俄語,是當知識分子去培養(yǎng)的,不是為了花那些錢去學廚子的。那么,在當代中國,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有沒有貴賤之分?仙果給你說,沒有!三百六十行,少了哪一行也不成。

“不經(jīng)廚子手,難得五味香。”當廚子不丟人,會做面包不是毛病。況且,做出的是俄式面包。

“歉年餓不死廚子?!碑攺N子好著哩。

仙果不由得莞爾一笑。

仙果輕輕“哎呀!”一聲?!罢τ浀瞄T沒關(guān)哩?”像是剛剛想起來,一邊說著,一邊搖擺著走進屋去,“聽米哈依爾來了,光顧高興,就忘了鎖門。我得回七上村去看看?!彼镆布绷说溃骸傲瞬坏?!”她笑道:“也不怕,哪家狗賊有這個膽子,敢進我的門?”她娘道:“你趕緊吃了去?!彼溃骸膀T電動車,才幾分鐘的路。我?guī)Я嗣姘厝コ?。?/p>

電動車充滿了電,也不知是爹充的,還是娘充的。車叉、車輪上沾的泥巴早干掉了,幾乎看不出來。仙果推車走出院子,停都沒停就騎上去,一溜煙兒地騎到了田野上。

陽光下的田野,四處綠汪汪的,她兩眼只看前方,耳邊聽得陣陣風聲,忽然就是在七上村了。進村直奔振保的家,原是要去振?;榍白〉男|屋的,她想把隨身帶的面包給他放下就走,并不想驚動她的前婆婆。沒料想前婆婆正坐在院子里簸糧食,一看見她就把糧食往地上一傾,起身往屋里走。

仙果笑盈盈地上前道:“我給您老送面包來了?!彼捌牌挪豢此?,拉長著臉。但她目光一直盯在前婆婆身上。振保聽見動靜趕忙從小東屋出來,她順手把面包遞給他。前婆婆道:“俺個老中國人,不吃洋鬼子的東西。”她猛地轉(zhuǎn)過頭,將雙眉一立。前婆婆身上明顯地抖顫了下。

振保把面包接過來。仙果不是來吵架的,仙果響亮地笑道:

“米哈依爾用鐵鍋烤了兩鍋面包。你不吃一口是不知道的,比縣城買的都好?!?/p>

仙果就說這些。仙果不想告訴振保這個米哈依爾是誰。

整個塔鎮(zhèn),整個金鄉(xiāng)縣,去東北學習俄國話的,還能有誰呀!

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這一刻,陽光更毒了,空氣里宛若飛動著叮叮響的銀白色玉片,樹木、房屋在地上投下的影子淡薄得好像蛛網(wǎng)。仙果把她的娘家在前夫、前婆婆跟前攤開了,其實早在所有人面前攤開了。她的娘家一覽無余地攤開在了十里八村,塔鎮(zhèn)、全縣,攤開在了廣大的全世界,再用不著別人來猜疑、窺視。

仙果從前婆婆家走出去,比她從娘家的院子走出來的時候還要輕松。她推著電動車走在陽光下的大街上,好像這樣毒辣的陽光對她正適合。

走著走著,振保從后面趕過來。振保跟著她走了幾步,就低聲道:“你可以去鎮(zhèn)上開個面包店嘛。”

這樣的話讓她起疑。你什么意思?為什么要開面包店?她停下來,看著振保。振保不看她,看腳下。

意外的是,她竟沒有生氣,好像在等他說出更多的話。他卻不說了,低著頭走了回去。她真是有些拿不準,在她想來,他本是怕了她的。怕了還特意追來給她說開面包店的話?

不好,頭有些暈。陽光像是要把頭皮給揭了。仙果說什么也不能暈!仙果說什么也不能暈倒在七上村的大街上!不光是振保一家的眼光在看她,七上村、她娘家村、全世界的七十六億人口都在看她。因為她家的生活是國際化的。

就是在這樣的一天,他們一家圍坐在一起,盡情享用了一頓俄式大面包。吃饅頭和面餅子的人,能夠想象得到吃俄式大面包的生活么?吃焦香的俄式大面包,就鮮香的蘇子魚,中俄結(jié)合。國際化不是停留在口頭上,而是含在了口里,被實實在在咬在了牙齒之間。

仙果還要讓所有人看得出來,她家人吃了俄式面包,就會像服了仙丹。吃過她弟弟米哈依爾做的面包的村里人會證明,振保家的人也會證明。她不信她的前婆婆會一口不吃。振保那個不成材的,疼他娘哩,好東西不會不讓他娘吃。別看老婆子人前裝得像,背后也是個饞嘴,哪個冬天不窩在家里嗑一地瓜子皮兒?

真像是得了神助,仙果頭不暈了,身子也向上挺了挺,要迎著陽光再長一截似的。她吞了仙丹了,吃了龍肉了,喝了鳳面了,腳下都帶了風!

仙果莞爾一笑,腳不點地的來到自家門外。像云游了一千年的仙人般,回到了自己睽違已久的仙窟,倏然間就看不到了她的影蹤。

仙果一進村口,七上村就靜悄悄的了。人們都聽不到她家院子里有動靜,就像她一進門就躺上床沉沉睡去。仙人也睡覺么?仙人也是睡覺的,仙人能一口氣睡到??菔癄€。

頭一天院門一直沒開,夜里好像也沒開燈。第二天沒見仙果出來,從她家門前過,也聽不到一點聲息。

到第三天,人們心里就犯嘀咕,甚至想到不好的事上來。她一個單身女人,萬一讓人害死在家里,事就大了。越是有猜疑,越是沒人敢去上門探個究竟。有想去叫振保來看看的,又想想振保對她的怕,還是作罷。又過兩天,也沒見她從院門里走出來。

這宅子有房五間。當初為建這五間房,差點把振保他爹難為死。仙果不要金銀首飾,就要五間房。從政策上講,宅基地只能批四間。仙果偏不應(yīng)承,要娶就娶,不娶拉倒。振保死活要娶,村里也不能看著出人命,五間房的宅基地總算批了下來。五間大房子拔地而起,是村里獨一家。古時候庶民建房不逾五間,李氏女住上了五間大瓦房,頂上一道長長的通脊,說不出的氣派。

嫁過來沒過倆月,分家。要過就過自己的小日子。種了石榴、櫻桃、玉蘭、凌霄,順墻根栽一圈薔薇。每次趕集都要帶回一些花木來,月季、杜鵑、扶桑都有。她在娘家從沒栽過花,娘家院子里種的是韭菜、茄子、辣椒,但她要在七上村的家里養(yǎng)花。在娘家是閨女,在七上村是媳婦;在娘家不當家,在七上村當家。當家就要愛怎么就怎么,不然還當家干什么?

仙果種了滿院子的花,花開了不光是好看,還有香氣,從院子外面走都聞得到。不知道這些天有什么花開了,像芍藥不是芍藥,像海棠不是海棠,而這也不是芍藥、海棠開花的時節(jié)。

當振保出現(xiàn)在街頭,還沒向她家走去,人們頭腦模糊的預(yù)感馬上就清晰了:這個爭強好勝到悖于常理的女人,終究自毀在了她鮮花怒放的院子里!很多人不由得想到,沒有比她選擇自殺再好的事情了!這也不是別人咒她,就看她怎樣對待自己的公婆和丈夫吧。

這天,整個鎮(zhèn)子里就只剩下了俄式面包的香味兒。油條、包子、花卷、饅頭,那些大大小小的飯店,包括鎮(zhèn)上唯一一家肯德基,所制作的珍饈美饌,都不存在了。讓人有那么一恍惚,就是在俄羅斯了。

這哪是中華大地呀?吃過米哈依爾面包店的大面包的,不得不承認,自己娘胎里就習慣的麥子香,有了迥然不同的風味??系禄鶝]帶來國際化,炸雞腿、漢堡包、可口可樂、冰激淋沒帶來國際化,俄羅斯大列巴將國際化帶了來。這讓人激動,也似乎讓人有一點點緊張呢。

還有親自去看米哈依爾制作面包的??此募軇莺苁炀毢蛯Wⅲ品涣值慕w一樣戴著一頂白帽,就知道這國際化假不了!米哈依爾不說話,但一張口給你嘟嚕嚕來上一串俄語,不稀奇。

再看仙果,不得不相信,她不是才當上女老板,是當了有些年數(shù)了。她也不是七上村的刁蠻媳婦,是生來就當了沉穩(wěn)老練的老板,命里就是老板呢。七上村的鄉(xiāng)下崽子如何能娶上這樣的高端媳婦?當然,她這老板手下也才只兩個員工,她還得給弟弟打雜,還得當收銀員、售貨員。但她不碰錢,早備了小盒子裝了零錢,顧客自己把錢丟進去,丟多了就自己找回。她要保持兩手衛(wèi)生,錢那東西,凈細菌呢。會微信支付和支付寶的,更方便了,早把二維碼打印出來,用透明膠帶粘到了柜臺玻璃上。國際化了,當然離不開現(xiàn)代化。她才不是只去了濟南、青島考察,她是去過了海參崴、莫斯科,比米哈依爾走得還要遠!到了人家那里,人人都當她是中俄友好的使者。

轉(zhuǎn)眼過去了半個月,大江的老婆,金鄉(xiāng)縣一中的物理老師,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從街上下了車,面無表情地頂著九月的太陽徑直走入米哈依爾面包店里去。

仙果短時期內(nèi)開起了面包店,離不開大江的相助。大江也并沒避諱,人們親眼見的,從辦證、賃房,到店鋪裝修,以及采購那些制作面包的設(shè)備,前前后后都有他照應(yīng)。

仙果有張好看的臉,想做什么就做成了什么。

老天卻是公道的,好事不能一個人全占。

這不,她就要結(jié)結(jié)實實得到一頓教訓(xùn)了??墒?,人們又有幾分羊入虎口的感覺。仙果何等樣人?無理占三分??茨俏锢砝蠋?,長相偏老,一看就知是個知書達理的厚道人。如被人轟出店來,那時就真的顏面盡失了。

結(jié)果卻是,不大一會兒,她們就一同走到了店門外。因為街上有兩個女人打架,一個是萊河?xùn)|赤馬渡的,一個是大沙河西小吳廟的。其實還都是未出閣的姑娘,大江老婆恍惚認得小吳廟的那個是自己教過的學生。

兩個姑娘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爭吵著從鎮(zhèn)東橋頭扭打過來。

仙果已經(jīng)聽得出來,兩個姑娘互相指責對方搶了自己的生意,把什么南方有錢的大老板勾引了過去,舍了臉皮自己陪。而怒火也都壓了許久,今日狹路相逢,豈有相讓的道理?雙方口吐穢言,真?zhèn)€是花樣層出不窮。街上人聽了,無不贊嘆雙方好口才,也都帶了滿面的笑。

面包店女老板李仙果臉上,也笑微微的,好像因為她從來就是米哈依爾面包店的女老板。

她沒有過去,身后一片空白。

不是人群里有人猛一回頭,仙果還不能知道自己出了一會兒神。她立時認了出來,他就是當初她倍感迷茫時佇立鎮(zhèn)東橋頭,那個試圖調(diào)戲她的過路人。當時他雙腳蹬地,跨坐在摩托上,輕佻地對她說:“仙果,一起去城里耍呀!”她沒罵他個狗血噴頭,是饒了他。此刻,她看不到那兩個爭風吃醋的姑娘,但從人們的呼叫聲中,能斷定兩個姑娘各自扯掉了自己的衣服,把珍貴的少女的乳房裸露了出來,當作了威力無邊的武器……她看大江老婆的臉色似乎不大對,就一把拉了她的手,轉(zhuǎn)身回到了店里。

接著,世界就只剩下仙果和大江老婆兩個女人了。她開始向大江老婆細細地介紹租這個店面用去多少錢,店面裝修用去多少錢。買打面機、發(fā)面箱、打鮮奶機、冰柜、冷藏柜等用去多少錢。

建飛早出去看熱鬧了。街上有好看的,小伙子當然不會錯過。弟弟米哈依爾一個人在操作間里揉面,像個悄無聲息的影子。

“米哈依爾在東北學會了做面包?!毕晒贿呎f,一邊挑了一只小面包讓她嘗嘗?!俺赃^的都說好?!?/p>

大江老婆默默接過來。兩個人一起面對面坐下,大江老婆低了頭,用牙齒輕輕咬下一點面包皮,慢慢咀嚼著。她們都不說話了,街上的喧囂也仿佛都聽不見。仙果留神看著她,她的確不顯年輕,皮膚粗糙,面色發(fā)青。即便沒有多少表情,也能看到一道道魚尾紋爬上了眼角。她低垂眼皮,靜靜地品味那口面包。

仙果卻忍不住滴下兩顆淚。扭頭去看米哈依爾,心想,他哪里是愛做面包,他是喜歡揉面團。

米哈依爾愛上了面團。

經(jīng)小吳廟和赤馬渡兩個不要臉的小婊子光天化日下那么一鬧,仙果才徹底明白,是命運給自己發(fā)了個大大的獎狀。她若是在后宮,就好比封了貴妃。若是殺敵立功的將士,就好比升官晉爵……當時似乎有那么一刻,她其實是蠻羞愧的,所以才下意識地隨了看客在笑,也是為自己掩飾內(nèi)心的不快。小婊子們,偏來面包店跟前撒潑胡鬧,有眼力見兒啊。好在自己的心又安定下來,于是她才能輕輕攜了大江老婆的手。

人家騎馬我騎驢?;仡^看,還有拉車的。

英雄不論出身。仙果不在江湖,“市場”就亂了呀!

仙果是要笑的,但她淌出了兩顆淚。她敬重大江。大江曾是金鄉(xiāng)縣實驗小學的老師,但大江老婆是縣一中的老師,比大江要高級。她是村里人,父母沒本事送她去上縣城里的實驗小學,去做大江的學生。她也沒能考上縣一中,去做大江老婆的學生。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他們卻一同出現(xiàn)在了她的生活中。她的那兩顆淚,實在是為大江老婆而落。

處在兩位先生之間,她能做什么呀?那兩顆淚不招自來,淌得應(yīng)當,淌得有禮,也夠火候。在她扭頭去看米哈依爾時,她的心里其實是輕快的,悠揚的,遠非笑出聲來的效果可比。

街上的人散了,她把大江老婆送出店門。大江老婆也沒拒絕她的饋贈,俄式面包除外,還裝了幾樣小餅干。

送走大江老婆,就像送走了自家的一門好親戚。仙果立在面包店門口,許久沒有回身,忽然就倚在了門框上。倚得那個踏實、坦然,從未有過。

十一歲那年,她獨自來塔鎮(zhèn)趕集,就在槐樹街頭讓牛王廟的二瞎子給自己算過一卦。二瞎子算她好命,招貴人。仙果現(xiàn)在想起來,算卦先生的話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

大江老婆一頭沖到店里來,不是有人等著看她出丑么?小吳廟和赤馬渡兩個不要臉的小婊子馬上就來搭救。大江老婆開車走了,她家有萬貫家財,夫妻二人一人一輛汽車。仙果還只能騎一輛電動車,不過是花了兩千多塊錢買的,比村里人買的略好一些。但她覺得自己好命,有貴人幫扶著,一步步在鎮(zhèn)上落了腳。面包店才開張半個月,就讓她有了找到家的感覺。

她是要回娘家看看了,這些日子只顧忙,竟沒回過一次。爹和娘已經(jīng)興高采烈地來過了幾趟,元稷叔叔和嬸嬸也來看過,一樣的興高采烈。不用去猜,他們會在村子里怎樣吹噓顯擺。她倒沒有提醒他們低調(diào),只要說的是實情,也沒什么可避諱。從今說上一千遍“俄羅斯”,也不再丟人,不再是笑話。沒有俄羅斯,怎么會有俄羅斯面包?

不過是半個月前,誰能想象得到,俄羅斯在塔鎮(zhèn)成了一面光榮的招牌?元黍家竟在鎮(zhèn)上有了“店”了,而元黍家的仙果也搖身一變成了開店的老板。你能說清“店”是什么嗎?仙果也有些說不清了。

至于七上村,她也是要去的。沒見振保來,振保不會不知道米哈依爾面包店在鎮(zhèn)上開了張。米哈依爾面包店是鎮(zhèn)上唯一一家,是縣里唯一,說不定也是山東省唯一。米哈依爾面包店的俄式面包,吃過的都說好吃。以后怎么樣,還說不準,但起碼現(xiàn)在看上去比肯德基的生意還紅火一些。等面包店掙了錢,早早給米哈依爾娶上媳婦,就索性把七上村的那五間房子賣掉。反正七上村從來就不是她的家。

哦,將來仙果定會成為真正的鎮(zhèn)上人。過去真是活昏了頭,怎么就沒給自己定下一個明確的人生目標呢?現(xiàn)在不同了,她突然就有了人生目標了,那就是有朝一日成為貨真價實的鎮(zhèn)上人。她要在多少人艷羨的鎮(zhèn)上有家有業(yè),有貼心的丈夫,可愛的孩子……一切都在給父母爭光,她臉上不由得淺淺一笑。隨即,心里咯噔了一聲。

她又發(fā)現(xiàn)了當初在鎮(zhèn)東橋頭上遇見的那個男人。他的摩托停在廣場邊上,自己站在那里,一直朝她望哩。她已不再是過去的村婦仙果了,她是店主,是正兒八經(jīng)的生意人,很多事情不能由著性子來了。在她沒有確定是不是要把頭轉(zhuǎn)過去時,那個人卻離了身邊半新不舊的摩托,慢騰騰地一步一歪地朝她——朝米哈依爾面包店走了過來。她還以為他要怎樣哩,到了近前,卻只是遲遲疑疑地說:

“我要把里邊所有的面包都買下來。”

仙果差點沒笑出聲。他那語氣也不怎么重,也沒個堂堂男子的立相,但仙果知道,這是麻煩找上了門。她瞥了一眼他停在廣場邊上的摩托,鎮(zhèn)定了一下?!澳闶悄那f的?”她問。

“張岔樓的?!?那人支吾道。

仙果驀地回想起來,張岔樓有個白面浪子,長到三十歲也沒結(jié)婚。不是人才差,家窮,是他只愿一個人兒過日子,平日里喜歡騎著摩托東游西蕩。他爹是張岔樓的書記,也管不住他跟一些臭味相投的人逍遙胡混。村里人因之送他一雅號,喚作“張燕青”,指其像《水滸傳》里的浪子燕青一樣風流隨意。他人也生得膀闊腰細,只少了遍體花繡。天長日久,本名倒無人喚起。張燕青名聲也大,仙果不是沒聽說過,但她打心眼兒里看不起一切不慣吃苦、不正經(jīng)過日子的人,所以從沒怎么對他留意過。現(xiàn)在聽他一講是“張岔樓”的,往日淹埋的記憶也就一鱗半爪地浮現(xiàn)出來。來塔鎮(zhèn)賣菜的路上,集市上,哪家酒店的門口,似乎都遇見過他。似乎永遠都是雙腳踩地,跨坐在摩托上不知羞的樣子。

渾然不覺,仙果后退了小半步。其實張燕青并沒有動。他站在仙果面前,身子一點也不歪了,而且神情還像個毛頭小子,盡管年紀要比仙果大。

仙果機警地感到一種巨大的危險性,挾帶著團團血光,氣勢兇猛地向自己噴濺過來。一時間,仙果恨不得拿什么東西把張燕青擋在千里之外。腦子里齒輪飛轉(zhuǎn),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啊,顯然并不都是大江那樣的正人君子,也并不都是振保那樣良善可欺的老實疙瘩。

“哦,張岔樓的啊?!毕晒ㄕf道,轉(zhuǎn)頭就叫建飛,“過來一下!”

建飛應(yīng)聲跑出來。

“店里有多少,都是我的?!睆堁嗲嗟?。

“聽見了?建飛?!毕晒?。仙果正眼不看那浪子。

建飛面有疑色。

仙果道:“我正要去莊上一趟,明兒一早回來。你跟米哈依爾好好看店,有事打電話,發(fā)微信。”一邊說,一邊推出了放在墻下的那輛電動車。電動車就像剛吃飽草料的馬兒,猛地朝前一竄。她高高揚了一下頭,真像騎在高頭大馬上。

但她在不遠處的花店門口又停下了。不大一會兒,人們看到她懷抱一束鮮花從花店里面走出來。

米哈依爾面包店開業(yè)那天,她收到的花籃擺滿了店前的空地,像是花的海洋把她淹沒在里面。

但是,買給自己的鮮花才是鮮花。在那花束的后面,露出的那張臉,多漂亮啊。眼睛、鼻子、嘴巴,微微露出一線的白色牙齒,漂亮得無以倫比,也讓人感到驚奇。很多人不曉得這會是一個女店主的還鄉(xiāng)。

仙果啊,本不是一般的女人,還鄉(xiāng)不需要帶上雞魚肉蛋、海參魚翅,不需要奇巧珍玩,也不用帶上浩大的車隊。她只獨身一人騎著一輛雅馬哈的鋰電池電動車,再加一束鮮花就足夠了,再多一樣兒就多余。

把鮮花往車前的筐子里一放,仙果沒在街上耽擱,就向鎮(zhèn)口疾馳而去了。

村里人看到仙果帶著鮮花回來,都想不到鮮花會是仙果自己買的。哪個過日子的村里人會買這中看不中吃、不中用的玩意兒?他們下意識的想到,肯定是哪位有錢的大老板送的。

帶著鮮花出現(xiàn)在村口的仙果,簡直能把村子照個透亮。村子也像一下子五彩繽紛了起來。兒子學俄語、起俄國名字的,在鎮(zhèn)上開俄羅斯面包店的,把一大束鮮花帶回村子里來的,李元黍家是第一家。閨女離了婚也不低頭,離了婚也能越過越好的,李元黍家也是第一家。顯然,沒有哪一家能比金鄉(xiāng)人氏李元黍家日子過得紅火。誰要是不服氣,也養(yǎng)出一個會說俄語也會制作俄羅斯面包的兒子,也養(yǎng)出一個有仙果那么大面子的女兒。

可是,進了娘家門,仙果順手就把花束丟在了廚房窗下的灰坑里。她爹和她娘甚至沒看清花束的模樣,花束就被弄污了。為了不讓她爹娘注意到花束,她那神情就像丟了頂頂不值錢的東西,就跟丟了在路上撿到的一把枯草似的。爹娘笑逐顏開,一口一個“咱那店里不忙了吧”,把她當作貴客往屋里迎。她進到了屋里,娘就飛身端出了茶壺,給她泡茶。

她不是李家的女兒了。豈止是貴客?她是降臨李元黍家的天上神仙!從她一出娘胎李元黍兩口子就把她當了神仙,要不名字里怎么會有個“仙”字?

她家在鎮(zhèn)上有了店了!他們睡里夢里不知笑醒了多少次。

“咱那店里不忙了吧?”兩口子張口還說。

“我來家看看。”仙果說道。

“米哈依爾干活還中?”

明知哪有不中的,兩口子偏問。關(guān)鍵是兩口子說起兒子的俄國名字來,跟仙果說起來一樣自如順口。從外面聽,準會把他們當成兩個貨真價實的俄國人。這些日子,米哈依爾面包店也常掛在兩口子嘴上,就像一片肥肉長在了那里,還發(fā)著晶亮的光。

“大侄女來了?”元稷笑瞇瞇走進屋。

“叔叔您喝茶?!毕晒鹕碜尣?。

元稷不客氣地坐下來。“你不知道的,仙果?!痹⒁槐菊?jīng)道,“我去鎮(zhèn)上看過多次了,從鎮(zhèn)南頭到鎮(zhèn)北頭,從鎮(zhèn)東頭到鎮(zhèn)西頭,數(shù)咱家的面包店生意好??系禄闶裁茨??兩片面包夾塊肉,那還不是肉夾饃?還不及肉夾饃擋餓。我說的都是實話,不是因為它是美國的,就故意貶它?!?/p>

“托叔叔的福。”仙果道。

而那元黍在一旁笑而不語,倒是仙果她娘,半別著頭,臉上冷冷的?!耙院筮€不知要沾大侄女多少光哩,只要大侄女不嫌煩就好。”元稷把端起的茶杯重又放下,“我走了。大侄女有空家中坐?!?/p>

他才出去,就聽仙果她娘嘴里嘀嘀咕咕地道:

“我看不慣他那樣子,進了人家家門,兩只眼睛賊似的轉(zhuǎn)?!?/p>

等仙果從門口回過身來,她娘就一愣。仙果臉上忽的掠過一種讓人擔心的神情。她說不清那是什么,越是說不清也就越是讓人恐慌。

“咱家的店……”她不禁支吾道。

“不要說‘咱家的店!”仙果像是沒管住自己。她娘就愣了。的確,仙果剛才走了一下神。“不要總說‘咱家的店?!彼目跉夂途彾嗔耍疫€含進了歉疚,好像因為自己引起了爹娘的擔憂。她和顏悅色地說:“說不說,米哈依爾面包店就擺在那里?!?/p>

她娘的迷惑還沒有消失,但元黍開口了。

元黍不愧是元黍,他擁有一個男人的理智?!跋晒钦f咱要低調(diào)點兒。”元黍道,“店就擺在那里呢。”

仙果微微向元黍點一下頭。其實這正是她此行來娘家要向爹娘表達的意思。她怎么感到不好出口呢?她投向元黍的目光里就有了感激。

“是的哩?!庇谑?,她娘釋然了?!笆郎仙俨涣说氖悄切垩奂t的人,你那叔不知有啥鬼心腸哩?!?/p>

仙果也感激地看了看她娘,然后,抬手一扶腦袋,說道:“我要去床上歇一歇,晚上就不回了。”她從容地去了自己住過的屋。關(guān)上門,卻一步?jīng)_到衣柜的鏡子面前,兩手在胸前、脖子上飛快地反復(fù)摸索起來。

空空的,好像一片寸草不生的曠野。那樣光滑,還帶著未出嫁女兒的細嫩??墒敲看缂∧w都在向上天號呼著,這不應(yīng)該,這不合理,這不公道!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誰該死?都該死。前夫振保,振保他娘,張岔樓的張浪子,所有人。鎮(zhèn)子,村子,從村里到鎮(zhèn)上的路,路邊的莊稼,莊稼棵里的蟲子,野草,天上飛過的鳥雀,星星,月亮,太陽……這個非同尋常的激烈如沸的夏天,這世道的一切。

最該死的是元稷叔叔滴溜溜的眼珠子。她覺察到了元稷叔叔的兩只眼珠子在賊一樣地偷窺自己光光的脖頸。

她登時僵在了鏡子跟前。過了一會兒,她踉蹌了兩步,往后退,退到了床邊。不管床上有沒有收拾,就僵尸一樣地歪倒在了床上。

在喚她起來吃晚飯之前,元黍兩口子都以為她累壞了,一直躺在床上睡覺。這些日子她在店里跟弟弟和建飛兩個小伙子住在一起,不大方便是真的。萬事開頭難,租房子要用錢,置辦那些家什要用錢,哪里都要用錢。想要住得好,暫時還沒那個條件。

她必須踏實睡一次好覺了。

元黍兩口子做什么都輕手輕腳的,直到精心燒好了晚飯,也沒大聲說一句話??纯刺焱砹耍湃ソ兴?,卻不知她一霎也沒睡,兩眼一霎也沒合,就那樣直勾勾地大睜著。

聽她娘叫她,她就爽利地翻身爬起來,好像果真睡過一覺的樣子。

“吃了飯還得趕回去。”她道。

她把飯吃了就要走。她娘要元黍送她,她說不用。

不用就不用吧。夜氣涼森森的,她娘要她添衣。她依從了,從衣柜里找出一件舊褂子穿了。把電動車騎到了烏黑的夜色里,爹娘在她后面了,村子在她后面了。田間的道路上依舊沒有人,像那個一度變得很遙遠的夜晚一樣。但她覺得沒有一點兒恐懼,從道邊沖出來多少強人她都不怕,她不會反抗的。

隨你了。仙果隨你了,你就看著辦吧。她甚至要下車步行了,哪怕一個人走一夜也無妨。反正塔鎮(zhèn)又不是遠在天邊,又不是遠在天寒地凍的東北,俄羅斯,北冰洋。

豁得出去,就總能走得到。

大江已經(jīng)睡下了,耳邊好似聽得樓下的卷簾門發(fā)出了幾聲響動,忙起來跑到窗前。往下面一望,看有個人影兒。去開了門,見是仙果,很是驚異。仙果也不說話,放下車子就往樓上走。大江上去時,她已垂首坐在了沙發(fā)上,兩個肩頭耷拉著。

“出什么事兒了?”大江第二次問她。她不語。他就忍不住亂猜,問:“是不是因為劉老師去找你了?”“不是?!彼@才答道?!澳鞘菫槭裁??”他又追問。他沒有從她臉上看到一點表情,也就是說,他看到的是她極度麻木的樣子。他更擔心了?!翱偨o您添麻煩?!彼晕⑻Я颂ь^,說道,“大江老師您去睡吧。我從村里來,沒去店里。困了我就在沙發(fā)上略躺躺?!薄澳鞘羌依锍鍪铝耍俊薄皼]有。”她繼續(xù)否認,“什么都好。別問了,你再問我就走?!闭f著,撐不住一樣,順勢往沙發(fā)上一倒。大江見狀,扭身把手伸到飲水機前,給她接了一杯溫水。她已經(jīng)把眼睛合上了。大江想了想,把水杯放下,就默默坐辦公桌后面的椅子上。

這是午夜時分,大江好像聽到了一個人入睡后才會發(fā)出的輕輕的呼吸聲。他猶豫了一下,就道:“去里間的床上睡吧,仙果。我到樓下去。”仙果還是閉著眼睛,聽她慢慢說道:“半夜我來找你,就為了能有你在我身邊。你要離開半步,我爬起來就走,頭也不回,你攔也攔不住。我還有力氣,我要在塔鎮(zhèn)大街上走一夜,你瞧著?!痹捳f完,兩顆淚突然就從合著的眼睛里滾出來。大江隨之肯定:“這必是有事了!”

“你說有事就有事吧。”仙果不再犟著,那淚水也就止不住噗嚕嚕從眼皮底下往外滾。

“那就說出來,我?guī)湍阆朕k法。”

“你總會知道的??晌椰F(xiàn)在不想告訴你,請你不要問了?!毕晒€沒把兩眼睜開,卻又道,“你有很多不應(yīng)該……劉老師是好人,怎么能把劉老師一個人扔在縣城?有什么不滿意的,怎么不能將就一下?”說著,竟翻身坐了起來,抬手擦了把淚濕的臉?!胺凑阋膊粫盐以趺礃?。你不把我怎么樣,我就不怕別人嚼舌根子。我這就去睡你床上,你睡沙發(fā)?!币矝]看大江,就只管半閉著眼腳下不穩(wěn)地慢慢往里間去,聽她邊走邊道,“你要過來一起睡也不要緊的……哦,我這輩子可是賴上你了……你個子大么,我睡著了,你大可把我扔出去……我不會怨你……”

她走進了里間的門去。門依舊敞開著,很快一點動靜也沒有了。大江過去看了看,她衣服沒脫,就那樣面朝里側(cè)身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他隨手關(guān)了燈,悄悄退到沙發(fā)那里。

大江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他個子大,沙發(fā)盛不了,半條腿耷拉在沙發(fā)外面。他主要是在為仙果擔心,毫無疑問,仙果遇上了挺大的麻煩,不然,這個要強的女子根本不可能會在任何人面前顯露自己的脆弱。什么不好過的坎兒?他暫時想不到。第二天醒來,渾身酸痛,仙果卻已經(jīng)離開了。

下午,大江盤算米哈依爾面包店不忙的時候,就從公司走了去。面包店里很靜,米哈依爾一如既往地在操作間擺弄他的面團,牌坊林的小伙子建飛則面向門口坐在一張高腳塑料凳上打盹??匆姶蠼瓉砹耍瑩瘟艘幌卵燮ひ矝]吭聲。仙果坐在柜臺后面,蠻像回事兒地盯著一個本子看。她抬頭發(fā)現(xiàn)了大江,就忙笑著迎過來,說道:“我不能寫,這賬做得我頭疼。”大江疑惑了一下。“建飛,大江老師來了,怎么不站起來?”她責怪建飛,接著就對大江解釋,“他離了家就睡不好的?!苯w勉強站起來,大江就道:“我順便來看看?!苯w道:“大江老師,我不是沒禮貌,是真撐不住?!鞭D(zhuǎn)頭對仙果道,“明晚我回家睡,第二天七點鐘一定趕回來好不好?”他走到一邊去,仙果挪動了一下凳子,請大江坐下,忽然俯首在他耳邊低聲道: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大江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仙果仿佛耳語:“你放心,要好就好,要不好就不好?!笨瓷先ナ裁丛捯矝]說,兩個人好像沉在無聲的世界里。

塑料凳卻在大江龐大的身子底下吱哇扭動了一下。

“大江老師留神,”仙果放大了聲音,“下個月把人家不要的都換掉。二十四拜都拜了,不差這一哆嗦!”可是她的目光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臉上的笑容也斂了回去。她久久地凝神看著門外。大江也想看個究竟,但她看著看著,就挺直身子,向門外走了過去。

仙果直直地走到了廣場邊上張岔樓那個浪子的跟前,從面包店到浪子的摩托,仿佛拉了一根筆直的鋼絲。仙果毫不含糊,目不斜視,腳下穩(wěn)穩(wěn)地踩著這道鋼絲走過來。下面是萬丈深淵,浪濤洶涌……有個閃失就將粉身碎骨,看到的人都在為她捏著一把汗哩。

那浪子本是勾著腰坐靠在摩托上的,竟忘了站起來。仙果很近地盯著他,從遠處看,就像緊貼在了一起。

仙果正色問他:“你果真是張岔樓的?”

“沒錯。”

“沒錯就好。”

那浪子不說話。

“你要是只想調(diào)戲我,勸你趁早丟了那餿主意?!毕晒逯樋?,“要是真要跟我好呢,也好心勸你再想想。我的名聲怎樣,我管不了。你的名聲好不好,我不想知道。有話說前頭,我是個離婚的女人,比不得黃花女兒。我的娘家還要我顧,不像你家有錢。你爹娘寵你,可我從小就只知吃苦,沒學會慣男人。你成材好說,不成材,我自有我的說法。我倒不是要你全聽我的,你說的我也不一定全聽,只要是不對的,先打我這里過不去!我沒那百依百順的好性兒。不是我成心唬你,爺們兒家做得出來的,我定做得出!”

說著,把緊盯張燕青的目光拿開了。隨之往一旁扭了一扭脖子,就掃見了站在面包店門口的大江。他的身子那么大,把門口占了大半邊,他在往這邊看,也好像在往高高的天上看。

二八月,看巧云。廣場上面的天空,一抹兒藍。白而透亮的云彩,一會兒是一朵兩朵,一會兒又是一團,一會兒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一會兒出現(xiàn)在這里,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那里,讓人看一天也不會厭的。

張燕青渾然直了他的公狗腰,已在地上站著了。仙果忽然悄悄自樂了一下,就把臉轉(zhuǎn)了過來,眼睛還在看著他?!伴_飯店的不怕大肚子漢?!闭f著,退后一步,身子像一朵云,語氣也像一朵云了,“你要再去買面包,那就買。隨你?!?/p>

她向著大江走了回去,飄飄得像要飛了。大江影影綽綽地從她臉上看到了一種勝券在握的神情。大江的心情也不禁好起來,就像昨晚的擔憂從來沒有過。

他們并排站在面包店門口靜靜地說話。

“那個人不是張岔樓的嗎?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閑的唄。”

大江想問仙果跟他說了什么,卻沒問。

“大姐,晚上我去趟牌坊林。”建飛從店門里探出身來道,“明天一早保準回來?!?/p>

“沒人不讓你去?!毕晒Φ馈?/p>

張燕青還在廣場邊上站著,遠遠地看去,像在那里傻笑。人都以為大江在這里他不敢過來。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仙果三言兩語就能把他鎮(zhèn)住,可見這仙果可能就是他命里降服他的人。

他像全忘了廣場四周有很多眼睛。大江終于離開了,他也沒動地方,只是又默默蹲著了,蹲在摩托投下的陰影里。那影子在西斜的陽光下慢慢蠕動,越伸越長,就要伸到米哈依爾面包店門口了……那么多眼睛注視著,也沒發(fā)現(xiàn)他是何時像天上那些奇異的云朵一樣,怎樣跟他的摩托一起,從廣場上消失的。

廣場四周可謂本鎮(zhèn)商業(yè)圈的黃金地段,面包店晚上也有生意的,帶孩子玩的買面包哄孩子,有逛餓的或因工作忙沒來得及吃晚飯的年輕人,順便買塊面包就解決了,比吃肯德基要省。打烊前,建飛騎車要回家,仙果特別叮囑他看好路。從塔鎮(zhèn)到牌坊林不過五六里路程,但出了燈火通明的鎮(zhèn)子,就一路黑燈瞎火的。仙果也該收拾床鋪躺下歇歇了,一轉(zhuǎn)眼,卻見建飛又返了回來。他把手機忘在了店里。

這一天即將結(jié)束,不得不說仙果過得簡單又不簡單。

黑夜過去,祥和的一天再次來臨。可以說,塔鎮(zhèn)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從塔鎮(zhèn)政府廣場開始的。天還不亮,黑影里就已有人活動,直到八九點鐘,晨練的人要么回家吃飯,要么上班,廣場上才會消停下來。

時間很快就到了八點半,人們也沒有覺察到一點兒不好的跡象。九點鐘,家住縣城的鎮(zhèn)長朱玉杰開車路過,專門停下來走到了米哈依爾面包店里去,被仙果送出來時看上去興致勃勃,還回頭表揚米哈依爾面包店給鎮(zhèn)子帶來了國際風。他預(yù)付了四五只黑麥大列巴的訂金,準備晚上帶回縣城送給親朋好友,他說自己沒去過寒冷的哈爾濱,就更不要提遙遠的異國俄羅斯了。

誰也看不出即將迎接米哈依爾面包店的會是什么。平易近人的老朱剛走不久,就有人跑過來告訴仙果,距鎮(zhèn)東橋頭二百米的道溝里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好像就是面包店的建飛。仙果聽了,臉上竟沒顯出驚慌來,騎上電動車就要去鎮(zhèn)東。但騎了不到二百米,又棄車而行,就像那電動車沒她的兩只腳走得快似的。那時候,她已是響箭一樣地往前沖了。

米哈依爾面包店的小伙子夜間遭遇車禍的事情被人傳播得很詭異。他若早走一刻,死神可能就會擦身而過,偏他反身回面包店取他遺忘的手機。不是等死是什么?閻王叫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晚了,早了,都不行。

不知過去了幾天,暫停營業(yè)的米哈依爾面包店門前空寂,柜臺里積下的幾塊面包也已經(jīng)發(fā)硬。

一個人閃身入門。不是顧客,不是大江,不是張岔樓的那個浪子,而是仙果的娘家叔叔元稷。怪不得她娘說這個叔叔行動像賊,進個門給人感覺是在擺脫什么人的盯梢。

元稷的到來,一下子讓仙果此前所有的猜想都得到了證實。元稷一聲不吭,自顧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好像店里再沒有人。

建飛不幸死了,死在回牌坊林的路上。他家里人得知兇信后很通達,也沒鬧。他這個做姑父的會有什么鬼心腸,真不好說。仙果不能不賠了小心,走過去叫聲“叔叔”,他臉色陰沉沉的,聞若未聞。他端起她送過去的水杯,喝一口,放下。又喝一口,又放下。耷拉著眼皮,目光斜斜地往地上看。

“咱老李家的人,不能讓人欺負?!焙雎犓艿秃艿偷卣f道。

仙果豎起耳朵,好像聽錯了一樣。

他又說了一遍。

仙果止不住心頭怦怦亂跳,兩腳也發(fā)軟。

“你看這個?!痹⒌?。他坐在那里,不動一動,若有似無的聲音也像從別處發(fā)出來的?;蛘哒f空氣中本來就飄飛著這樣的聲音,仙果不過是剛能聽到而已。他沒動,手里卻有了一條水晶項鏈?!拔以趧⑶f玉米地里撿的?!彼哪抗膺€看著地上,聲音輕若無聞。

“我可是認得這幾顆‘花椒粒?!?/p>

仙果兩腳軟軟地挪動了一下,不知是要向元稷走近,還是要遠遠地逃開,但她下意識地向前伸出了兩手。

元稷慢慢站了起來,重又把項鏈放進衣兜里。

“叔叔。”仙果輕叫了一聲。

他出了門。

“咱老李家的人,不能讓人欺負?!毕晒孟裼致犓f道。走到門外,卻不見了他的蹤影。他像林地里的鬼火,出門就滅了。

仙果回身扶著門框,耳中好像有了自己的喘息聲。

鋁合金店門很涼,仙果的手也很涼。

那掛水晶項鏈原是今年春上江蘇一個姓王的老板送她的生日禮物。她生日三月二十三,不知王老板聽誰說的。元稷口中的“花椒?!?,是項鏈上綠瑩瑩的幾顆吊墜兒,像翡翠,又像琉璃。她一則素不喜愛這些不中用的小玩意兒,二則也不認為是太貴重的東西,有錢的爺兒們哄女人而已,不過偶爾才戴一回。過去這么長時間,她也沒想起它來,直到她發(fā)覺元稷在偷窺自己的脖頸……

即使天底下只有元稷一個人知道了發(fā)生在玉米地里的事,也等于對世人遮掩不住了。何況,她更不想讓元稷……元稷家的人知道。不是沒做準備,那個晚上,本想好了迎接這一切。但她是不是可以處理得更妥當?……她應(yīng)該立刻就拿出主意,若無其事說自己也有這樣的一條。她總能夠搞到一條相似的,畢竟項鏈戴在她脖子上的時候,他當叔叔的也不好往那兒瞧仔細。她就說那不是自己的,他又能如何?她可不可以將那條項鏈一把搶過來,然后就大叫三聲這條項鏈壓根兒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

但她的反應(yīng),像傻了。她也更像陡然沉水,忘記了掙扎……

那么,元稷到底有什么鬼心思……是為了建飛的死?因為給建飛找到了活干,他曾在牌坊林的丈人家里獲得尊重?他會不會借此要挾她?他做得出來。可是,他又一再說老李家的人不能讓人欺負,他離開面包店,是不是去派出所報案了?他若去追查,只能把事情搞得盡人皆知。

仙果不能坐以待斃……仙果不能聽天由命。她要去找元稷,要么矢口否認,要么請求他……不向任何人說出去,幫她遮掩,保住李家人的臉面。挺直了身子,她要馬上打他手機,問他現(xiàn)在哪里,要他等她……

但是,她向著空氣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回到了店里去。他要嚷嚷早就嚷嚷得滿世界皆知,還能等到今天?她的這個叔叔,十分會算計,無利不起早,雁過拔毛,慣做的就是空手套白狼的勾當。嚷嚷出去,報了案,即便捉了那伙畜生,他能得什么好處?他存心把侄女的名聲毀掉,看他哥一家就此敗落,也未可知。

那個賊精一向不見兔子不撒鷹,等他真掂量好了,她或許也早有了萬全之計。回想一下,他也不過是撿到了一條項鏈,而她原以為他知道了一切。慢慢地,心頭有輕松一絲絲生了出來。

若再見面,她還會若無其事地待他。她怎么不明白叔叔說的意思?……她倒是也有過這么一條相像的項鏈,不值幾個錢的,不知哪里丟了。叔叔是從哪兒撿的?這樣看,她當時沒有表現(xiàn)出急迫來,就對了嘛。緩一緩也罷,下一次她定會主動提起,就那樣隨便一提好了,表現(xiàn)得越不放在心上越好。當然,不能沒有對建飛之死的痛惜,而她心里的確也很難過。

不料,這份難得的輕松只維持到第二天上午。當她一眼看見派出所的兩位民警走到面包店門前時,她已經(jīng)緊張得從柜臺后面站不起來了。

民警是來調(diào)查李元稷昨天來面包店的情況的。她沒有否認,元稷是來過。原來虛驚一場,跟玉米地里的事件無關(guān)?!拔沂迨逶趺戳??”她忙問。

“他說了什么?”

“也沒說什么。”她一臉驚異地回答,“來了就坐著,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還尋思他只是心疼牌坊林的表弟……我好心把表弟招來……”

民警轉(zhuǎn)頭問角落里那個看上去像是獨自發(fā)呆的小伙子:“你聽到什么沒有?”

半天過去,小伙子才遲滯地搖了搖頭。

元稷失蹤了。聽他老婆講,他從鎮(zhèn)上回了家,吃了晚飯也不說去哪兒,又出去了。這一去就是一夜。村里的幾個主要路口都是安了攝像頭的,可惜當夜壞掉了三個,幸存的兩個也沒查到他的影子。

民警離開后,仙果急忙騎上電動車就往娘家村里趕。到村里一看,滿街的人,她徑直去了叔叔家,院子里也站滿了人。元稷老婆哭喪著臉坐在地上,身邊圍著一群勸慰的女人,她娘也在其中。她叫聲“嬸嬸”,那女人就緊拉住她的手,又大哭起來。雖然她還念著叔叔平日里的諸多不是,到底打斷胳膊連著筋,親情還在,也就不由得隨著流淚。

元稷老婆很悔自己沒在他出門之前多問兩句。人們都知道元稷行動頗有些鬼祟,他老婆早已習以為常。

民警已在村里調(diào)查遍了,都說沒往自己家去。村子四周的溝汊,田里的機井,偏僻的角落,廢棄的房屋,村里人也都找過,全無蹤跡。問大家近來他有何異樣,大家也說不出來,但都相信牌坊林他內(nèi)侄的死對他刺激挺大。

中午,村里的好心人送來了午飯,但元稷家的人都吃不下。仙果和那些女人對元稷老婆好說歹說,才見她勉強吃下一口。后來就送她去屋里躺著。遠近的親戚朋友聞訊也早趕了來,一邊找,一邊等待民警的調(diào)查。見元稷老婆安靜了一些,仙果才跟她娘一起回家。她爹也跟人一起去找人了,她見她娘精神不振,就先去廚房弄吃的。

鍋里還有飯,已經(jīng)餿了,她端出去倒進了外面的灰坑。

灰坑都快堆滿了,可見已有些日子沒顧得上收拾。

仙果心里愧疚了一下。不用問,這段時間她家的面包店是怎樣被爹娘時刻憂心著了。

建飛死后面包店暫停營業(yè),是在情理之中。但仙果和米哈依爾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店里是不對的。要么說仙果命好呢?總是能夠遇難呈祥、逢兇化吉,讓人終日愁悶的困局,說解就解。

遇到事情才更顯出仙果的能干。看看,她是迫切地要幫嬸嬸一家把叔叔找到呢,塔鎮(zhèn)派出所她都去過了兩三次,每次都不忘對民警道辛苦。她來村里也都是先去嬸嬸家,勸慰嬸嬸安心、耐心,愛惜身體。好生鼓勵分別上高二和初三的兩個堂弟不要因家里變故荒廢學業(yè),說不定,元稷叔叔轉(zhuǎn)臉就回了哩。

沉默的米哈依爾也被她從塔鎮(zhèn)帶過來了一次。他要“看店”,她家在鎮(zhèn)上有“店”,留人“看店”那是自然的。她也是不在村里住的,再晚也要回去。這就是告訴了人們,“暫停營業(yè)”的店也是店。

她頻頻來村里,是一個見過大世面的人,比村里的所有男兒都敞亮爽利。漸漸地,有些事嬸嬸都要聽她拿主意了?!耙灰o派出所送禮?。俊眿饗鹋氯瞬槐M心?!坝形夷兀瑡饗??!彼?。開始的時候她會主動替嬸嬸下廚房,過了幾天嬸嬸才有心力自己為家人做飯了。她在嬸嬸家做了飯也不吃,回爹娘家吃。

親兄弟不見了,她爹元黍心情不可能好。她只是偶爾想到她爹話少了,她娘也好像話少了,兩口子在家里悶悶的。她曾制止爹娘在村里過度張揚,這讓她很為難,但到底把意思說了出來。爹娘懂她的苦心,以后幾乎不主動提到面包店了,她又覺得對不起爹娘。

這一天,看二老精神不振的樣子,仙果心里就暗暗難過。吃飯的時候她爹忽然低聲道:

“開好咱家的店。”

真?zhèn)€沒頭沒腦的。仙果不能不跟爹娘談?wù)劦昀锏氖铝耍肓讼?,才說八月十五前開張吧。就是還缺個人手,怕姐弟兩人忙不過來。

她爹點點頭。她看著好像不論她說什么,他都要點頭的。臨走,不經(jīng)意就瞥見爹娘的眼神里滿是不舍的意思。她走出門,就再不回來了么?她是去鎮(zhèn)上,是去他們一家人為之自豪的“店”里,不是去跳火坑,赴閻王殿。她去鎮(zhèn)上,開的也不是油條饅頭包子鋪,是米哈依爾面包店??!用的料不是當?shù)仄胀ǖ拿娣郏沁M口的天然褐麥面粉。發(fā)酵不用酵母,要用啤酒花。不出一年,米哈依爾面包店名聲打出去,還能在縣城里開分店。越來越興旺,就在市里開分店。用不了多少年,米哈依爾面包店就能在整個山東省遍地開花。仙果的面前,豈能是有去無回的鬼門關(guān)!

仙果的心頭一顫,不忍再走了似的。這么一路走,一路想,幾次濕了眼眶。到了鎮(zhèn)上,那顆心都快被撲騰得塌癟成了一張皮。仙果沒去面包店,而是去了派出所。她這個做侄女的,倒也是為她叔叔盡心了。從派出所出來,人們還看見她站在那兒揉了一會兒眼睛,然后,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不知道要看什么。

其實仙果暗暗出了口長氣。自從建飛遭遇車禍到現(xiàn)在,掐頭去尾過去了半個月,離中秋節(jié)還有三天,不能說時間短。人死不能復(fù)生,不管叔叔是生是死,日子總還得過下去。誰說不是這個理兒?是理兒就能堵人口。

果然,仙果回到面包店就開始一刻不停地打掃。門前的地掃一遍,店里的門窗、桌椅、用具,該擦的擦,該洗的洗。打掃的時候,她分明感到自己身上全是人們的目光,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在看她。她做活又快又認真細致。她從來就是一把做活的好手。她是做活的命,過去的半個月,豈止是建飛死了,她也死了,面包店也死了。隨著做活,她身上熱起來,她又不可遏止地活了過來。陽光從寬闊的鎮(zhèn)政府廣場斜斜地投到了店里。這是入秋后的暖融融的夕陽,把店里的空氣染成了橘黃,是田野上果子甜熟的顏色。半個月來盤踞心頭的愁悶的陰云已然散去,仙果就要歡快地叫出聲來了。

這天晚上的鎮(zhèn)府廣場,跟往日一樣熱鬧。熬到鎮(zhèn)民散盡,仙果把建飛睡過的折疊床和他家里人沒帶走的一些遺物給拖到廣場邊上的垃圾桶那里……第二天會有撿破爛的人撿去。反身回來,輕輕關(guān)上店門,心里就咯噔一下,好像聽到有人的腳步聲尾隨過來了一樣,不由得屏息了。

外面的確靜悄悄的,鎮(zhèn)子已在入睡。仙果驀地想到,這些日子,幾乎沒有人往店里來。好像所有的人,都只是遠遠地站著往這里打量。如果打開店門,她還會看到那些人的影子,他們一個個隱在夜晚的黑暗中,面孔模糊。再回想一下,好像只有大江來過……面包店兩旁,是一家服裝店和一家茶葉店,鄰居關(guān)系也還和睦,不存在生意上的競爭。這些日子也都曾經(jīng)時斷時續(xù)地關(guān)了幾天門,她本沒有多想什么,現(xiàn)在,就有些明白了。顯然,她低估或者說完全忽略了建飛的橫死對面包店的影響。

睡夢中,仙果一動不能動,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從黑暗里順梯子往她的床上爬。起先認不出是誰,拼命呼喊著把他往下趕,卻怎么也叫不出來。終于認出來是她的叔叔了,憤怒、羞愧一起像潮水一樣朝她涌來。叔叔的面孔丑惡猙獰,離她越來越近。在無聲的呼喊和掙扎中,她完全絕望了??墒鞘迨搴鋈蛔兂闪怂牡?,他們在梯子上緊緊摟抱,是兩顆頭一個身。

不知是誰的手伸過來,手上一條水晶項鏈,幾顆吊墜仿佛綠色的花椒粒,微微閃著光。

“戴上。戴上……”好像是她娘的聲音。脖子上一涼,項鏈就戴上了。接著,她聽到她爹說:“開好咱家的店。”她馬上連連點頭,她爹又提醒她娘說,“別擠,看掉進灰坑里……”她撲騰了起來,抻直脖子往灰坑里看,什么也沒看到。但是爹娘隨后不見了。

仙果坐在樓板上,等身上的冷汗干下去。

夢中的恐懼慢慢消失,她變得出奇的冷靜。在她的肩頭,已為她的家庭增添了一項新的使命。她的家庭必得做一次更遠的遷徙,至少是去縣城。這一回,不再只是她和兄弟,她的爹娘必得跟著盡早離了村子里的那個家。

耳邊卻恍惚聽到一陣低低的啜泣聲。她辨聽了一會兒有無,就小心摸索著梯子爬下來。到了米哈依爾的折疊床邊,俯下身去,輕輕把他摟在懷里。他漸漸停止了啜泣。她感到他的身體還像小時候一樣柔軟,那時候,她幾乎天天不是抱著他就是背著他,直到再也抱不動背不動。他寄托著全家人的希望,等他要去上東北的??茖W校,她就覺得自己此前所擔的一切辛苦全部得了報償。還有誰的兄弟去學俄語,將去跟俄羅斯人做生意?而且也將有助于中俄友好?反正就她所知,十里八鄉(xiāng),唯有她弟弟。說不清她跟前夫振保說過多少次弟弟的事情,振保高興得不夠厲害她都想發(fā)火。他回來了,變成迷戀做大列巴的又快成啞巴的米哈依爾回來了……

他們在塔鎮(zhèn)開了米哈依爾面包店。面包店本來會越開越紅火,不久前朱玉杰鎮(zhèn)長還說,給塔鎮(zhèn)帶來了國際風哩。但是,生活中總會有一兩個看不見的小人,給你冷不丁地使絆子。她不是沒防,她一直在防,差不多是防著每個人,到頭來還是沒防住。

看不見的小人才最難防,因為他們來無蹤去無影……

絆倒了不怕,爬起來。爬不起來呢,也就真爬不起來了。

仙果能爬起來。

她小聲安慰米哈依爾:“好好睡吧,明天就開張?!?/p>

他們不等了。對不幸的建飛,他們已表達了哀戚。對生死不明的元稷叔叔,也盡了心。一天都不等了。那些過期的食材下午已丟棄,但面粉還夠用。

面包店里黑咕隆咚,電器的指示燈在黑暗里發(fā)著幾粒豆大的光點,愈加顯出這夜晚的無邊無際。不知怎么,仙果想起了剛才夢中的情形。她的爹娘緊緊摟在一起,好像兩顆頭一個身,差不多就像此時的她和弟弟。“別怕?!鄙砩弦粍C,仙果脫口而出。她就知道其實是自己需要弟弟來壯膽。她和弟弟被命運捆綁在一起,比爹娘還要緊。她瞪大眼睛,雖然什么也看不見。一閉眼就覺得整個人像是一柄落葉,在茫茫黑暗里從高處到低處、從低處到高處,飄飛不已。但是,眼睛瞪得久了,自己卻像不可抵擋地往后退去,眼前的黑暗也在后退,似乎還要把她懷里的一切無情奪去。她預(yù)感到了自己即將兩手空空,被孤獨地遺留在夜半這個黑暗的人間。

于是,她將顫動著的嘴唇更近地靠著了弟弟,幾乎貼在了弟弟臉上:

“米哈依爾,告訴姐姐,他們究竟對你做了什么?”

中秋節(jié)前兩天的過午三點半左右,米哈依爾面包店重新冒出了俄羅斯大列巴的香味兒。一個月前,塔鎮(zhèn)百年老字號隆盛齋就開始大張旗鼓地賣月餅了。只因中秋年年過,月餅?zāi)昴瓿?,不像米哈依爾面包店國際化,自然吸引不了人們更多的關(guān)注。但是,即便隔著寬闊的鎮(zhèn)府廣場,也有很多人遙遙地朝米哈依爾面包店投來了目光。這時,一個女人推出了電動車,原來是仙果要將新出爐的大列巴先給她的爹娘和嬸嬸送去。從鎮(zhèn)上到村里一個來回用三十分鐘就可以了。果然,不過是半個小時過去,仙果就返回了鎮(zhèn)子。人們敏銳地發(fā)現(xiàn),那個能干的女人時不時朝四周打量,好像在看有沒有人走過來購買她家的大列巴。

人們卻大大的錯了,仙果是在盼望那個一再騷擾她的浪子。這么長時間沒見浪子,他去哪兒了,真叫人疑心。仙果過去不想他,不代表現(xiàn)在不想他。

她是嫁過人的,第一個男人叫振保,根本沒法跟他比。他臉白,鄉(xiāng)間少有。一白遮百丑,但他不丑。還有他臉上的神氣,不怎么正經(jīng),卻不討人厭。那公狗腰呀,還沒動一動,就迷得人止不住想抱一抱。仙果不怕他荒唐。仙果轄制不了的人,恐怕再沒有人能轄制得了了。若他家里嫌她,只要她吃定了他這頭,哪怕僵些日子,諒他們也沒轍兒……越思越想,竟越覺得與那浪子般配??蛇@該死的,面包店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也不見他露個面。那天在廣場邊上,是不是把他嚇住了?他到底不過是想玩一玩呢。他的名聲,她也不是全無所知。但他若向來就是振保那樣的規(guī)矩人,也沒有她的機會。

沒等來張燕青,卻等來了大江老板。大江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乘著暮色來到了米哈伊爾面包店,成了今天米哈伊爾面包店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顧客。沿著鎮(zhèn)府廣場,他把越野車開到面包店門前,看那架勢,能把面包店整個兒拉走。

大江的車大,人大,但心很細。能夠不讓仙果感到是在照顧她的生意,不愧是當過老師的人。面包店的門,他也算是常來常往了,仙果這一次卻顯得有些客氣,眼睛也還不時下意識地往外面看,好像大江的身后跟著什么人似的。她一次次地看,連大江都疑心自己身后隱藏著什么人了。她客氣了,他也不由得矜持,一再解釋這些面包的用途,是要用作員工的福利。仿佛若不說清將要送到什么人的嘴里去,就會是來歷不明的贓物。而她不光是客氣,漸漸地又似乎有了遲疑,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仙果是該跟大江客氣了,他幫了自己這么多,卻是從沒有自她這里得到好處的。不能不說,有時這很令她不解。她不想隱瞞,他若想要,她早跟了他。她的心也并沒好到那種程度,會因縣城一中的那個物理老師的老實善良而不忍。

現(xiàn)在,仙果已有了新的目標,而且一點也不突然。從她剛剛得知他是張岔樓的那個風流浪子,她就極為敏銳地起了獵人的預(yù)感——多么豐美饞人的獵物就在眼前!是他促使她即刻走到村里,不要再去做過分的顯擺。也是他促使她臨時起意,去花店買了鮮花。她固然已美,但美無止盡。被鮮花裝點的仙果,是怎樣光亮照人,眼不瞎的都看得到。那天他站到廣場邊上,不敢走到面包店里來,她幾乎向他挑明了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不是為了嚇他……嚇怕便罷……但這浪子一定能夠幫她離了這里,重整旗鼓另開張,以避了塔鎮(zhèn)的晦氣。不要太遠,就搬去縣城。相信大江也能夠,只要她張口,但她的確不想再麻煩人家。她本想掩飾自己的惦記,通過一個男人去打聽另一個男人的消息,卻感到可恥。

見不著張燕青,日子渾不知開始難熬。次日又著實牽掛爹娘,暗暗想找借口回去,便出門去了槐樹街上的隆盛齋。少不了她嬸嬸的,月餅買了兩份兒,一份兒兩盒,全精裝。酒也要買。進了商店,又疑惑,拿不準該不該給失蹤的叔叔送酒。

拎了中秋節(jié)禮物回面包店,仙果又在盤算要不要再去派出所打問叔叔的消息。做到若無其事,這沒問題。問題是會不會讓人感到頻繁。要不,就在回家的當天,順路過去看看?

進了店門,剛把手中的東西放下,就接著嚇了一跳。消失多日的那個浪子竟像個鬼似的緊跟在了身后。

“王八蛋,你死哪兒去了?”她聽見自己猛地大吼一聲。其實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就差不多是冷冰冰的了。擼一擼袖子,即刻在店里忙活起來。而那浪子寸步不離,既然人稱“浪子”,他就有浪子的做法。不買面包,不遠處站著瞧,而是直接張口就道:

“仙果,我想好了,你做我老婆吧?!?/p>

齊魯之鄉(xiāng),禮儀之邦,有這求相好的路數(shù)嗎?憑什么呀?就憑你老爹當村書記,你家掙下一座金山,你長得白長得俏?你臉皮城墻厚,沒羞沒臊的。想娶老婆,把老婆當塊面包?當個盆兒碗兒,想買就買來?你爹娘沒教你?你個二流子,不識相的,走著瞧,仙果姑奶奶就專治你這號二流子!

這都是仙果心里的話,連珠炮一樣,一句接著一句。她那顆被各種念頭折磨的心,不停鼓脹著,發(fā)出撲通撲通的響聲。但她表面上依舊是鎮(zhèn)定的,甚至就當他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利利索索擦了桌子,放好了高腳凳,又去把柜臺里空的仿藤編盤子拿出來摞在一起。然后,驀地停在了墻角,那里剛能擋住米哈依爾的視線,如果米哈依爾向這邊轉(zhuǎn)過臉來的話。只見她慢慢地轉(zhuǎn)過了身子,力不能支似的,也像一塊蠟在融化。那步步緊跟的浪子自然一伸手,順勢把她攬在了懷里。她安靜且溫柔地看著他,但她自己知道,自己已無退路,不過是在茍延殘喘,再轉(zhuǎn)彎抹角,遮遮掩掩,無異于等死。

“幫我把面包店開到縣城去。”她并未多說,那浪子也沒有多少詫異的神色。想來他已得知面包店近來的變故,或許他還聽到了更多不堪的傳言。他沒有松開胳膊,證明他至少不排斥她的請求。這讓她感到了一絲欣慰,就像兩個人的心想到一塊兒去了。她不由得彎了眼睛。“你行的。”她的目光在含笑說,“沒什么難?!狈置魇窃诠膭?。

懷里有這樣一個女人,那浪子不能不昏了頭,猛地一勾脊背,就親住了她的嘴。她迎著他,不過短短四五秒的工夫就堅決地把臉躲開了,不然他定會得寸進尺。該不該給他,給他多少,她心中有數(shù)。趁他一怔,就掙脫了他的懷抱,扭身跑到門口,在那里回頭瞧他。他不由得走過去,她卻又走到了門外,人們隨之看到這些日子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高興過。張岔樓的那個浪子也出來了。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但過了一會兒,她就坐上了浪子的摩托。

要說鎮(zhèn)上的人詫異,那倒沒有,但感嘆還是有的。仙果這女人,也真是豁出去了。不過,世上浪子回頭的故事,并不罕見,況且浪子背后還有一個不一般的家庭。這仙果若真跟了他,可就真?zhèn)€交了鴻運。他家里若看不上仙果,那就沒道理了,自己的兒子什么成色自己該知道。但你要仙果再找一個身世清白的小伙兒,似乎也不怎么實際。所以,看這兩人站在一起,都覺得誰也不虧誰。若他只是為了玩女人,手段倒著實厲害,因為仙果這樣精明的女人都能被勾到。

那浪子帶上仙果朝鎮(zhèn)外疾馳而去,去什么地方,去做什么,人們就猜不著了。大江若是早來一刻,就能碰上。茶葉店的老板娘告訴大江,仙果跟張燕青去縣城里耍了。她根本沒聽仙果和張燕青給她說過要去哪兒,就妄自說他們?nèi)チ丝h城。

鎮(zhèn)上人誰不知道仙果有大江這么個老板幫襯?說她是大江的女人,也沒人會反對。但他的女人現(xiàn)在被另一個男人帶走了,看他有什么反應(yīng)吧。

結(jié)果大江只是又開上車,慢慢返回了塔西商埠。

不過是在樓上的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大江就重新走了下來。他要去一趟縣城的家里,雖說中秋節(jié)不如新年隆重,畢竟還要為家里置辦些東西才像個樣子。公司分福利后還剩一些,其中就有米哈依爾面包店的大列巴和隆盛齋的月餅,捎回家里就是。出塔鎮(zhèn)不久,遠遠發(fā)現(xiàn)前面路上有人跌倒,近了一看,竟是仙果和張燕青。

那仙果彎腰爬起來,像個漢子似的去掀壓住張燕青的摩托。原來他們離了塔鎮(zhèn)就要去七上村,這么長時間沒回七上村,院子里的花木該長瘋了。

嗨,哪個會認不出這個騎摩托的浪子?可還沒到村口仙果又改了主意。張燕青才決定去縣城,好讓仙果把縣城看個遍。他家兩年前在縣城買了房子,前段時間他就住在那里,關(guān)了手機,閉門不出,想試試能不能忘掉仙果。自然,他沒有忘掉。不知在哪一刻走了神,不小心軋到了村里人攤曬在路邊的玉米棒子,骨碌一聲就滑倒了。

大江見他們狼狽,本想悄悄開過去,不料仙果認出了他的車,就直起身來一邊揮手,一邊大聲招呼他。他就只好把車停在路旁,下了車,向他們走過去。

仙果又去掀那摩托,掀著掀著,突然忍不住笑了,一笑就剎不住閘。張燕青忍痛抽出被摩托壓住的腿,兩個人一起把摩托扶起來。但仙果還笑,清脆的歡笑聲就像晶瑩的玉米粒,在漫空里彈跳,金黃一片。張燕青這么厚臉皮的人,也訕訕得說不出話。大江為解他們的尷尬,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他們?nèi)ツ膬骸O晒貌蝗菀撞挪恍α?,她特意跟張燕青站在了一起?/p>

“大江老師,沒來得及告訴您,我們就要去縣城里了?!彼鎸Υ蠼瓔扇岬卣f道,隨之情意綿綿地斜了張燕青一眼?!拔覀?nèi)タh城開店?!?/p>

大江沒能掩飾住自己的吃驚。

仙果卻又開玩笑似的問道:

“那么,你能帶我去哪兒?”

沒容大江答話,她就一抬腿跨坐在了摩托的車座上。張燕青見狀,也跨了上去。

“帶我去俄羅斯,行不行?帶上我們一家,我爹娘,我弟弟?!彼ξ⑽⒌?,又撲哧笑出聲來?!昂?,才不要哩。我笨,學不會俄國語。那就去東北,你在東北可以專跟俄國人做生意。反正去越遠越好?!?/p>

張燕青發(fā)動了摩托,車子緩緩從大江身邊開過去,仙果扭著脖子看他,輕輕搖晃著一顆腦袋,好像腦袋上滿插了花。不是花店里的花,是野地里的。那些薺菜花,婆婆丁花,紫堇花,刺刺芽花,毛茛花……好像也都是開到極盛的,幾乎瞬息間就要凋落。他們越過他停在前面的越野車,他就看不見了。

秋日的天空高曠得出奇,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路邊的田野,一排排收獲過的空玉米秸稈倒伏在地,等待飼料廠來收購。

他悶悶地坐到了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秀备械杰囎右恢毕虮弊孕卸?,陽光照進車里,卻像失去了溫暖,讓他身上涼颼颼的。車外行人車輛往來不息,目光越拉越長,忽然就是一個人了,那不是遠在天寒地凍的異國他鄉(xiāng),而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有天地之悠悠的意思了。

以致仙果從前面奔跑到了近前,他都沒有發(fā)覺。仙果一拉車門,就氣喘著爬了上來。坐著,低著頭,不看他。過了一會兒,才問他:

“大江老師,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對我好?”

大江不作聲。

“我就知道,你是要看我笑話的?!彼凰︻^,“拿我開心?!?/p>

大江向她轉(zhuǎn)過臉來,嘴唇掠過一絲顫抖。

“你們都是要看我出洋相?!彼?,胸脯也開始起伏起來,“你們這些有錢人,你們這些老板,都在拿我們女人取樂……可我告訴你,做夢去吧!”一邊說,一邊打開車門。

大江一時間,心都要碎了?!跋晒??!彼胍魉频慕兴?。

“仙果?!?/p>

張燕青也趕了回來,他一把拉住了仙果的手。

“仙果?!?/p>

大江老師很想告訴她,她那個努力生活的樣子很美,但,說不出口。

“我都答應(yīng)你了。”張燕青道。

腳下一滑,仙果就整個兒跌落下來。張燕青猝不及防,被她重重壓倒在地,激起一團黃塵。她迅速翻身還要再往車上爬,但張燕青緊扯住不放,她又倒下了。

“你們都是來看我笑話的!”她叫起來。張燕青已把她壓在身下。“做夢,乖乖!”她咬牙叫一聲,翻滾著要把張燕青掀掉?!澳銈兡腥?!”她叫,近乎嘶吼。張燕青死死壓著她。

大個子的大江跳到地上,本想拉開他們,卻只是山一樣地站著了。他看到那浪子竟迷醉似的,在她身上閉起了眼睛。

女人劇烈的翻滾好像一股地下的力量,神秘,幽暗,無邊地攤開,一浪緊似一浪……那生命的巨浪滾動不息,承托著那個公狗腰的鄉(xiāng)村浪子,也承托著每一個袖手旁觀的過路人——此刻,一條向北的終將通往俄羅斯的大路上,很多人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們紛紛駐足看她在大地塵埃中掙扎,似乎每張臉上都有了一層迷醉。

責任編輯? 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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