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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您同意加裝電梯嗎

2020-03-03 08:58余一鳴
清明 2020年1期
關鍵詞:李總志強眼睛

余一鳴

梅竹蘭敲開朝陽小區(qū)11幢1單元602的門時,門內站著一位身姿挺拔的老太太,盡管滿頭銀發(fā),卻臉色紅潤,應該還沒到七十歲。在城南這個老小區(qū)成堆的地方,老頭老太有的是,據(jù)街道辦事處的統(tǒng)計資料,這里是全市老年人口最集中的區(qū)域,但是這位老太太還是讓人眼前一亮,她走在街道上,清爽,干練,腳步能帶起風,臉上的笑容永遠寫著慈祥。梅竹蘭初次見到她時就被驚艷到了,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我老了是否也有她的風采??墒沁@老太難得一見,她幾乎從沒來過梅竹蘭的網(wǎng)購超市。也是,到她的網(wǎng)購超市的老太太,都是為了節(jié)省幾毛錢的底層市民,物質決定精神,一個人的精神面貌首先由他兜里的錢決定,這老太太肯定是不差錢的人。

在老太太的背后,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大爺。他面朝著陽臺,不知是耳背,還是專注,只肯給梅竹蘭和王主任一個側影。老太太問,您是?梅竹蘭還沒開口,社區(qū)王主任擠到她前面,說,梅教授,這位是街道辦的小梅,對,您的本家,梅花的“梅”,這姓氏稀罕呢,你倆五百年前說不定是一家。梅竹蘭想不到老太太也姓梅,初中以后,她的同學中沒有一個跟她同姓氏。在這里居然遇見了本家,而且是這樣體面的本家。梅竹蘭覺得莫名的親切,忙開口道,奶奶,您好。梅教授把兩人讓進屋,梅奶奶替她倆泡上茶,竹蘭打量一下房子,三室一廳一衛(wèi),目測建筑面積不會超過八十個平方,房間多,客廳小,好在客廳連著陽臺,陽光充足,還算亮堂。再看這客廳的家具,電視柜上鋪著臺布,小方桌上鋪著臺布,茶幾上鋪著臺布,這臺布不是那種印花的塑料布,有白色線鉤的圖案,竹蘭猜,這應該是梅教授的手藝。臺布上壓著玻璃,家具干凈,擦得透出些光澤。竹蘭說,梅奶奶,這臺布都是您的手藝吧?梅教授點點頭,說,年輕時候的愛好,現(xiàn)在撿起來了。竹蘭說,真漂亮,我奶奶也喜歡女紅,她屋子里的家具都罩著臺布。

老爺子把輪椅正面轉向了沙發(fā),點頭跟 客人打招呼。雖然坐了輪椅,腰桿卻挺得筆直,那一頭白發(fā)和一把白須,打理得一絲不亂,特別惹眼。如果站起來,他的個子肯定在一米八以上。他的鼻子上聳立著一副眼鏡,腿上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竹蘭早就聽王主任介紹過他,江衛(wèi)衛(wèi),省立大學退休教授,博士生導師,還有一大堆會長理事的頭銜,是國內地質學界的泰斗級人物。兒子媳婦在美國常青藤大學任教。剛到社區(qū)時,梅竹蘭瞧不上王主任,典型的中國大媽,說話鑼鼓喧天,走路風風火火,動不動就對梅竹蘭扯幾句官腔,學舌也學不到譜子上。可是這人深受社區(qū)群眾的喜愛,往街角上一站,來來往往的人都主動跟她打招呼。轄區(qū)內一千五百多戶居民,有多少困難戶,有多少孤寡老人,有多少吸毒幫助對象,她都能一一報出門號,說出姓名。比如這江教授梅教授,王主任不僅知道老兩口的基本家庭信息,連兩人曾經(jīng)是師生戀都摸清楚了。王主任說,梅教授,您不打算請個家政來幫您?梅教授說,現(xiàn)在我還能對付得過來,我家江老師,他不喜歡家里人雜。王主任說,那您買菜燒飯等等,忙得過來?梅教授揮揮手機說,靠它,現(xiàn)在網(wǎng)購什么都有,生的熟的都有賣。江教授也抬起頭,笑著認可了老伴的說法。梅教授抹上去一縷散落的銀發(fā),說,要說難處,就是江老師下一趟樓太不容易,這也是我們打算換房子的原因。在這里住了幾十年,幾次換房機會都放棄了,就是因為我們對這老房子有感情,江老師不愿意搬走?,F(xiàn)在江老師坐輪椅有兩年了,不能總讓他囚在這六樓,得換個電梯房,或者換個一樓的房子。話題終于轉到了主題,王主任說,梅教授,我們正是為這事來的呀。

王主任從包里取出了市政府關于增設電梯的文件,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地向兩位老人宣讀《關于城市既有住宅增設電梯工作的指導意見》:為了改善本市人民生活質量……

王主任聲音高亢,江教授驚訝地抬起頭,梅教授不易覺察地朝他搖一搖頭,江教授微微一笑,立即端正態(tài)度認真聽讀。梅竹蘭想,王主任一定忘記了,她傳達文件的對象是兩位大知識分子,把文件給他倆拿在手里看一遍,比聽她讀一遍更清楚。王主任的朗讀有明顯的家鄉(xiāng)口音,那腔調回旋在這個擁擠的客廳,格格不入。梅教授不僅涵養(yǎng)好,而且腦子好用,王主任讀完了,她很快就概括出了要點:第一,四層以上的居民樓可以增裝電梯,裝電梯費用大概四十多萬,政府補貼二十萬。第二,增裝電梯必須由本單元所有住戶同意并申請,申請報告必須由戶主簽字并張貼公示。第三,兩位領導光臨寒舍,除了給我家?guī)硐灿?,還帶來了申請表,讓我家戶主江老師簽字。王主任說,梅教授總結得簡明扼要,我要把話講明白,這余下的二十多萬元需要四樓以上包括四樓業(yè)主分攤,可能六樓分攤費用最高,因為客觀上你們受益最多,不知兩位能否接受?江教授說,好事,無條件接受,我馬上簽字。

602沒有不支持增梯的可能,王主任來之前就說過,這兩位老人對增梯有迫切需求。王主任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我們先易后難,從上到下,先摸清“碉堡”戶,然后再想解決的辦法。

梅竹蘭本來的崗位是在社區(qū)網(wǎng)購超市,她登記好所需商品數(shù)量,然后集中網(wǎng)購,以量多壓價,對方通過快遞送到超市。這超市也就只有兩間門面,居民需要的商品五花八門,除了米菜油紙,還有輪椅、拐杖、電器,貨架是擺不下了,屋子成了倉庫,有些老人付款訂了商品,隔天就忘得干干凈凈,竹蘭得親自送貨上門。倘若屋子里有了空隙,老人們會都擠進來聊天、“摜蛋”。老人們的手機鈴聲震耳欲聾,此起彼伏,竹蘭向王主任抱怨,這里比社區(qū)辦公室吵多了,亂哄哄的,簡直像農貿市場。王主任笑著說,你這孩子,網(wǎng)購超市本來就是個市場,而且你的商品包羅萬象,是農貿市場比不上的。竹蘭恍然大悟,可不是,我這份工作不就是個營業(yè)員嘛,叫得好聽點是電子商務,這與她想象中的公務員工作根本搭不上界。王主任語重心長地說,失落了?沮喪了?竹蘭啊,不要一出校門就想著坐辦公室,干部的成長首先是建立群眾基礎,群眾基礎是什么?就是這些老頭老太。你別小看他們,你把他們服務好了,領導下來調研,他們會拼著老命說你好,豎著大拇指為你點好多好多贊。梅竹蘭還沒有想那么遠,但她也明白事理,像她這樣沒有背景的小公務員,要想進步,只有靠自己干出成績。

上崗三個月,梅竹蘭確實干得不錯。她的嘴算不上甜,但腿腳勤快,不聲不響就把活兒干了。王主任看在眼里,覺得這孩子是個可塑之才,她說,為了重點培養(yǎng)優(yōu)秀后備人才,要交給你更加艱巨的任務,這個任務,就是老舊小區(qū)的增梯。梅竹蘭心里松了一口氣,終于可以脫離網(wǎng)購超市。可增梯這事,確實更加艱巨。每個單元,住著十戶到十二戶,人心各不同,也不容易做到同心同德。從兄弟城市先行的經(jīng)驗來看,成功的大多是原來的單位公房,畢竟曾經(jīng)是同事,幾十年低頭不見抬頭見。分到梅竹蘭頭上的朝陽小區(qū),是最早的商品房,房型差,是那種廳小房間密的布局,外墻斑駁脫落,就像一張長滿了斑的老人臉。漏水后做了防漏墻面,色差明顯,像舊衣服上打了幾塊大補丁,愈見寒酸。只有沿街的幾幢樓,墻面做了重新粉刷。據(jù)說當年是為了迎接市容大檢查,上級專門撥了一筆款子刷新。王主任說,增梯的工作,重點要擺在沿街這幾幢樓上。梅竹蘭明了領導的意圖,增梯是社區(qū)的政績,胭脂要抹在臉上,紅花要戴在胸前。

梅教授家的陽臺上高高低低地放著各種花盆,看那花的品種,也就是些菊花、杜鵑、三角梅之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角落里疊著一摞空花盆,梅奶奶說,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把花養(yǎng)死了,花沒了,盆留著,江老師還能記住那些曾經(jīng)開過的花兒。后來想開了,去花卉市場買花,就沖著當季的鮮花買,綻放過,鮮艷過,就夠了。江老師說,年年歲歲花相似,她年年歲歲去花市。王主任說,您還不如直接去買那些插花,這些花盆連盆帶泥搬到六樓不容易。梅奶奶說,可不是,每次請送貨的工人搬上來,我都過意不去,再加費用。江老師年輕時候看到的鮮花都是根植在泥土之中,那種花才含露帶羞令江老師著迷。竹蘭聽出來了,梅奶奶在調侃江老師,話里有話呢。不過,竹蘭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養(yǎng)花,只養(yǎng)一季就作廢,分明就是掐個尖,用句時髦話說,竹蘭是被貧窮限制了想象力。竹蘭坐在沙發(fā)上看不到窗外的風景,她估計江教授坐在輪椅上也只能看到天空,看不到街道上的花紅柳綠熙熙攘攘。作為一個地質學學者,江老師一定走過許多高山大川,見識過原野大海,現(xiàn)在,卻只能被局限于這六樓的斗室,心中一定憋悶。所以,梅教授才會在陽臺上布置些花草,讓老伴的日常生活有點色彩。

臨走的時候,梅竹蘭說,梅奶奶,我打算挑天好的日子,每星期來您家一趟,幫助江教授下樓,去市民廣場或者中山植物園散心。梅奶奶說,那敢情好,只是那樣太麻煩你們了。

竹蘭說,我樂意。

走出樓梯口時,竹蘭仰望了一下602,心中想起了中學時學過的課文《陋室銘》,她嘲笑自己未免酸腐了。但是,這老兩口住在這老房子里,并沒有影響他們幸福地過日子呀。

梅竹蘭接到李志強的電話,說請她吃晚飯。問他地點,他說,想再來飯店。想再來飯店的老板小眼睛是他倆的中學同學。梅竹蘭說,行。李志強又補了一句,那我去你宿舍接你。梅竹蘭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梅竹蘭當然明白李志強來宿舍接她的意圖,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梅竹蘭的宿舍在一個老舊小區(qū),是機床廠的舊公房,廠房賣給開發(fā)商了,機器搬走了,廠區(qū)的車間舊址上矗立起嶄新的高樓,廠區(qū)圍墻外的舊公房卻留了下來,拆遷成本太高,生意人都不做賠本的買賣。有能耐的住戶不甘心住在大樓的陰影里,紛紛搬走,舊房子就空下了不少。租房中介的嗅覺比狗還靈敏,馬不停蹄地接手。城里的房子從來不愁租,這舊公房,俗稱“筒子樓”,中間是過道,各家各戶的煤氣罐和煤氣灶都擠在這里,有些人家的菜櫥子也貼墻立著,人一路走過去鼻子能嘗到酸甜苦辣。過道的兩邊是長方形的房間,老房子的房間大,有三十多個平方,很多工人都拖家?guī)Э谧≡谶@兒,可以用簾布隔成幾個獨立空間。有公共浴室,一排蓮蓬頭,也有公共廁所,一排隔著的蹲坑,水箱“轟隆”一響,橫掃千軍萬馬。這年代還有人肯租這屋子?有,梅竹蘭這樣的大學畢業(yè)生就稀罕這種房子,獨自一間屋,空間獨立,無物業(yè)管理費,最關鍵的當然是房租低,相比那些公寓樓,低到了塵埃里。梅竹蘭是個喜歡整潔的姑娘,門一關,這間屋子就是一間干凈整齊充滿馨香的閨房,布簾將房間一隔為二,里面是床,外面是書櫥和辦公桌,貼墻是一張舊條桌,住這里的年輕人都不開伙,喜歡點外賣,梅竹蘭倒是愿意下班后自己弄菜燒飯,不過,她也不好意思去占用公共過道,自己在屋里用電磁爐電飯煲解決,躲進小屋成一統(tǒng)。有時梅竹蘭坐在辦公桌前看書,抬頭四顧,覺得住這房子也沒有什么失落。

房間內沒有通水,一個愛整潔的姑娘,是絕對離不開水的。不過,這也難不倒梅竹蘭,她在墻角安置了一個水缸,敞口陶瓷壇子,配套一只白鐵皮水桶,她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盥洗間拎水,把水缸裝滿。這活兒她小時候就干,村里沒自來水時,她上學前先把家里的水缸裝滿,用的是一根扁擔兩只用木頭箍的水桶?,F(xiàn)在拎一只裝滿水的白鐵皮小桶,而且就只有幾十步的路程,對農村長大的她而言,真是小菜一碟。不過,后來李志強還是把這活兒搶過去干了。他那么大一個身材,拎那么一只小桶,看上去像是馬戲團里戴花帽拎小桶的狗熊。梅竹蘭嘴上笑話他,心里還是甜蜜蜜的。在鄉(xiāng)下,如果定了親的準女婿上老丈人家,上門第一件事是將老丈人家的水缸裝滿。條桌的下面,是一排色彩各異的塑料盆,女孩子各種用水,它們各自分工不同,李志強魯莽,一不小心就將這些塑料盆踢得亂轉,有時還將這些塑料盆混用。梅竹蘭只得又添了兩只黑色的,專屬李志強。再后來,李志強不來拎水,也不來用他專屬的塑料盆了,梅竹蘭將那兩只黑盆子扔到了床板下的最黑暗角落里。

有些東西說扔就扔到了角落,有些東西想扔卻沒這么容易。李志強就是這樣的東西,李志強與她戀愛了五六年,分手也說了兩三回,分分合合。李志強是她的高中同學,他是理科班,梅竹蘭是文科班,卻考在了同一所大學。李志強的專業(yè)是計算機,本科畢業(yè)就進公司做了程序員,李志強認為,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早一點進入社會就能早一點抓住發(fā)財?shù)臋C會,這話沒錯,比爾·蓋茨連本科都沒讀完就出來逮機會了。李志強上班幾個月就辭職了,他想辦自己的公司,卻沒有啟動資金,只能漂著,偶爾干點零活糊口。梅竹蘭學的是中文,讀研讀的方向是文藝理論,這專業(yè)舅舅不疼,姥姥不愛,進大學吧得將博士讀出頭,才能跨過最低門檻,進中學當語文老師,她又不甘心。李志強說,中學教師這飯碗,就是叫花子碗里扒冷飯,你多挖一勺,別人就少挖一勺,梅竹蘭想想自己一個新入伙的女生,自然只能做餓肚子的那一撥。梅竹蘭沒有別的路走,選擇了考公務員。梅竹蘭不怕考試,她一考就通過了,她考的是街道辦事處的辦事員職位,街道主任把她分到了社區(qū)居委會蹲點,社區(qū)主任把她安排在社區(qū)網(wǎng)購超市。梅竹蘭是農村出來的,對這些主任的大小有個級別對應的概念,比如說,這街道主任相當于鄉(xiāng)長,居委會主任相當于村長,那她這個社區(qū)網(wǎng)購超市主任相當于村民小組組長,李志強常笑話她,奮斗了這么多年,等于和你爸爸平級了,梅竹蘭的爸爸是梅家莊的一位村民小組組長。梅竹蘭不跟他生氣,梅竹蘭拿的是公務員工資,雖說不算多,可她是國家干部。再說,當初要不是你李志強潑冷水,梅竹蘭若去做個語文教師,光做家教的收入就是工資的幾倍,教師根本就不是他說的叫花子了,時代變了。當然,梅竹蘭懶得跟他計較,既然做了公務員,那就干一行,愛一行。

李志強進了屋,就如災荒年逃出來的餓鬼一樣,朝梅竹蘭撲上來,梅竹蘭趕緊轉身逃避,然而,這方正的房間里哪里可以藏匿?她最多能逃到窗前,把后背留給李志強,李志強就從后背攬住她,把頭埋貼在她的脖頸間。他呼出的氣息熟悉又溫暖,拂過她柔軟的細茸茸的毛發(fā),宛如風吹麥浪,莊稼動搖了,莊稼地也跟著酥軟了,梅竹蘭說服得了自己,卻說服不了自己的身體。梅竹蘭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流到了李志強折騰的手臂上,那行進的動作只是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前行,這是個不相信眼淚的男人。

梅竹蘭曾經(jīng)堅決地拒絕過李志強,既然分手了,而且是你李志強主動提出的分手,那還有什么聯(lián)系的必要?竹蘭拉黑了他的微信,刪除了他的電話號碼。但李志強是個厚顏無恥的人,他常常在半夜喝醉后癱倒在竹蘭門前的過道上,不敲門,不求助,據(jù)說有時酒醒后嘀咕幾句,拍拍身上的衣服就搖搖晃晃地走了,這是鄰居過后告訴她的。鄰居勸她報警,她安慰鄰居說,這人是老家同村的神經(jīng)病,喝多了喜歡滿城市找村人聊天,是文瘋子,不是武瘋子,不傷害人,請放心。終于有一天早晨,他把上盥洗間的竹蘭絆了一跤,牙刷牙膏和漱口杯扔出去幾米遠,李志強哼哼了幾聲,兀自睡去,梅竹蘭顧不了過道上和門后那些鄰居的眼睛,拖死豬一般把他拖進了房間。

李志強躺在地上,口齒不清地說,不就是別墅洋房嗎?咱不要了。不就是奔馳寶馬嗎?咱不開了。咱就住這間屋,咱就騎電驢子,也能過日子。竹蘭忍不住嚎了一聲,一想到左鄰右舍,又止住了。這些話都是竹蘭說過的,醒著的時候他根本聽不進去,把她的話駁得體無完膚,糊涂的時候卻記得一字不差。

梅竹蘭心中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跟李志強有關系了,李志強說,我們還是去吃晚飯吧,我給小眼睛打過電話了。李志強就是有本事黑白顛倒說方成圓的那種人,但這一次,他所有的鬼話都打動不了梅竹蘭。梅竹蘭斬釘截鐵地只說一個字,滾。

梅竹蘭在朝陽小區(qū)11幢1單元的增梯工作進展尚算順利,四樓以上的住戶一致通過,三樓的兩家也沒有費多少口舌,竹蘭擬定的條件是三樓用戶不掏錢,但是以后的電梯使用費還是要自己掏,而一樓二樓住戶是不用掏錢的。二樓的兩家,202據(jù)說是出租戶,她敲了幾次門,想要問個電話號碼,明明聽見人聲,卻硬是沒人給她開門,沒辦法,她先去找物業(yè)管理委員會的楊主任。楊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壯漢,見了梅竹蘭一口一個“領導”,竹蘭應不好,不應也不禮貌,只能含糊地點點頭。楊主任說,這202真正的房主人在北京,房子原來是兩個老人居住,老人去世后,房子交給了房主的表妹打理。表妹把這房子租了出去,租給了兩個年輕小伙子,他曾去敲過門,不開門,后來還是戶籍警小賀來查暫住證,才見了廬山真面目,有身份證、暫住證,一個肥頭大耳,一個弱不禁風,難得見他們出小區(qū)。楊主任嘆息了一聲,說,這個老小區(qū)沒個圍墻,四通八達,連個流浪狗都攔不住,他們進出,其實門衛(wèi)也看不到個影子。楊主任壓低聲音,我懷疑這倆小子是同性戀,為了躲避熟人的指指點點,不得已躲到了這里。竹蘭說,楊主任,這話可不能亂說,同性戀也是一種自由選擇,不犯法的,我們不應該歧視。楊主任說,您看您看,領導就是水平比我高,我懂,我懂的。楊主任說,領導,您相信我,聽說這房主在北京也是個領導,覺悟高,我一定想辦法弄到他的電話,請他配合我們的工作。物管主任都是耳聽四方眼見八面的人,梅竹蘭說,對了,我還要向您咨詢一下,這個單元201住戶的狀況。梅竹蘭那天去敲202的門吃了閉門羹,轉身去敲201的門,門倒是敲開了,開門的是一位頗有姿色的少婦,只是頭發(fā)有些蓬亂,身上圍著圍裙,手上還握著一把鍋鏟。她警惕地打量了梅竹蘭一眼,說,來要錢的嗎?要錢去找胡胖子。門就猛響了一聲,關了。梅竹蘭急忙砰砰砰再拍門板,大聲說,開門開門,我不是討債的人。那女人就在門后,并沒走遠,她重又開了門說,那你是誰?別說是來聯(lián)系托管班的家長,看你年紀也不像。說完,不等竹蘭解釋,又把門關上了,任竹蘭怎么拍打也不開門。竹蘭的手掌都拍痛了,她甩了甩手,突然發(fā)現(xiàn),整個單元就只有二樓兩戶新?lián)Q了防盜門,樓上樓下的防盜門都是老款,有幾家的防盜門還是鍍鋅管焊接的簡易門。這兩戶的防盜門,都裝著貓眼,你看不見屋里,屋里人能看見你。楊主任聽了哈哈大笑,說,領導您別著急,這女人我有辦法治她,她不答應也得答應,必須要配合我們的工作。楊主任話說得這么肯定,梅竹蘭將信將疑,竹蘭已經(jīng)領教過那女子的厲害。楊主任掏出手機,用手指蘸了一下口水,左右撥拉了幾下,不靈,又把手指在衣服上擦幾下,手機上撥拉出一張照片,梅蘭看出來,照片是11幢的墻面,細看,就是一單元201的窗戶,窗戶下吊著一個魁梧的男子,拍照的時間應該是夏天,男子穿著T恤和短褲,中間露出一截肚皮。楊主任說,那天我正在小區(qū)巡查,領導,我可是盡職盡責的物管主任,一有空閑我就在小區(qū)轉悠,趕小販,捉小偷,你不相信可以去問王主任,王主任多次表揚過我。竹蘭說,楊主任,說重點,這吊著的男人是怎么回事?楊主任意識到扯遠了,說,還能是怎么回事,那男的是201女子的相好唄。我估計,是男人的老婆帶著人捉奸來了,慌不擇路,他跳窗戶掛在窗臺下了。二樓雖不算高,真要跳下來也得摔壞胳膊摔壞腿什么的。我這人心善,悄悄搬來一架長梯子,放了他一條生路。這201的女人真不通情理,不說買點煙酒來謝一下我,見了我,頭一低裝作沒事人一樣,我尋思,她是怕我一不小心揭穿她的奸情。梅竹蘭一邊聽他講故事,一邊想,是不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工作,每個人都會變得八卦?這楊主任,乍一看,真不像是個嘴碎的男人。楊主任說,不過,為了社區(qū)的工作,我可以用這張照片敲打敲打她,激發(fā)她的思想覺悟。這點子不錯,說不定有效,可這是個歪點子。竹蘭說,楊主任,您這一招可不能使,那是暴露人家的隱私,人家可以上法庭告您。楊主任不服氣,說,我就是嚇唬嚇唬她,我還會傻到真的發(fā)到網(wǎng)上去?

梅竹蘭回到社區(qū),王主任迎上來笑嘻嘻地說,竹蘭,干得好,做社區(qū)工作就應該發(fā)動群眾,集思廣益。竹蘭摸不著頭腦,王主任說,剛才朝陽小區(qū)的物管老楊給我捎電話了,他那陰招說不定比我們苦口婆心談話有效果,與老百姓打交道,有時候歪打才能正著。梅竹蘭明白了,那個楊主任急于表現(xiàn),已經(jīng)向王主任匯報了。竹蘭說,不行,王主任,您幫我先攔著楊主任,等我做不通201的工作了,我再向您匯報。

王主任爽快地答應了。

王主任想,竹蘭畢竟是個單純的小姑娘,這些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公務員,入職之初喜歡認定自己的死理,倒也很可愛呢。

201的房主是林玉英。

林玉英幾乎每天都出門兩次,早上天麻麻亮,她去農貿市場買菜,葷素搭配,每天不重樣,比如葷菜吧,今天是豬肉,明天是河魚,后天就是雞肉或鴨肉,一周五天燒出不同的花樣。燒好菜,一個個拍照片,發(fā)到微信朋友圈上,等著人點贊。拍照當然有個講究,拍葷菜得近一點,看上去分量足,拍炒菜吧,得加一道美顏的工序,看上去新鮮而且色彩豐富。林玉英不是廚師,點贊的人也不是食客,他們吃不著,他們是食客的家長。林玉英開了一個“小飯桌”,另一個叫法是“托管班”,下午三點半,林玉英再一次出門,到隔壁朝陽小學門口去領孩子,高年級學生能認得去她家的路,低年級孩子得牽在手里才放心。林玉英出門一般不走小區(qū)的大門,她下了樓拐過山墻就上了街道,往前走二百米就是小學的大門口。而且,林玉英夏天戴遮陽帽戴墨鏡,冬天捂?zhèn)€大口罩,熟人也未必認得出她。

林玉英到了小學門口,就撤下那些“武裝”,接小學生的家長多,大多是老人,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熟了就互相搭訕,一邊聊天一邊等孩子。林玉英不加入他們的談話,她的生源來自于她的口碑,是靠學生家長互相引薦,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F(xiàn)在都講校園安全,門的一側站著兩位制服警察,是真正的全副武裝,戴著鋼盔,穿著背心,看上去像是防彈背心,手里一手持玻璃鋼盾牌,一手拄著貌似古代武士的兵器,棍不像棍,叉不像叉。林玉英看到他倆就莫名的驚慌,剛開始,這倆人的眼睛總是盯著她,后來她弄明白了,是她的打扮引起了他們的警惕。她到校門口之前就把口罩墨鏡摘了,他們就放松了對她的警惕。她面朝校園,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直到小學生喊她“林阿姨林阿姨”,她才被拽回現(xiàn)實。

十多年前,林玉英也是一位小學老師,是正兒八經(jīng)的師范學校畢業(yè)生。她在鄉(xiāng)中心小學教的是數(shù)學。那時候的林玉英,長相美麗,即使在女教師成堆的小學校園里也出類拔萃,她業(yè)務能力也強,會考中她所教班級的均分一直領先,本來以為她的人生會一帆風順,做主任做校長,或者做學科帶頭人做特級教師。想不到有一天小學生只喊她“林阿姨”,連老師的稱號她都弄丟了。認識胡三多,是那年的教師節(jié),在鄉(xiāng)政府的表彰大會上。當?shù)匾恢庇兄亟讨鷮W的風氣,每逢教師節(jié),鄉(xiāng)政府常常邀請本地的老板們回鄉(xiāng)參會,鄉(xiāng)政府發(fā)獎狀,老板們發(fā)實物,有人發(fā)彩色電視機,有人發(fā)自行車,有位做餐具生意的老板發(fā)過一次陶瓷餐具,獲表彰的老師滿載而歸,獎品太多,那次有好幾位不小心把餐具摔碎了,心痛了半天。林玉英作為新教師,工作第二個年頭就當選了鄉(xiāng)級優(yōu)秀教師,獲獎教師都做了準備,或者自己騎一輛三輪車,或者讓家人拉一輛板車,在鄉(xiāng)政府禮堂門口排開,等著裝獎品。林玉英還是小姑娘,沒想那么周全,到了現(xiàn)場嘀咕了一聲,這些老板,干嘛不發(fā)現(xiàn)金呢?林玉英也就隨口說一句,不想前排有人應了,說,行啊。前排坐的是領導和嘉賓,林玉英抬頭只看見一排粗碩的后頸。有一人站起來,都以為是去主席臺發(fā)言的人,不是,那人返轉身,旁若無人地盯著林玉英說,我這就去準備現(xiàn)金。那人就是胡三多,林玉英既羞又驚,恨不得把臉藏到椅子底下去。一直到請優(yōu)秀教師上臺領獎時,林玉英上了臺還是不敢抬頭看人。胡三多發(fā)獎前照例得講幾句,胡三多說,從本屆教師節(jié)開始,本公司的獎品改為現(xiàn)金,咱重教助學,不能反倒給優(yōu)秀老師添累贅。胡三多說著,從拎包里取出一捆百元大鈔,其實也就十萬元,臺上站著十位受表彰的老師,錢不算多,但氣勢大,他往發(fā)言臺上一放,打算拆開包袋繩,那擴音器轟然一響,如炸雷,大家先是一驚,然后都笑成一片。鄉(xiāng)長看出點眉目,上前按住胡三多的手,低聲說,每人發(fā)多少?胡三多豎起一個手指,一萬。鄉(xiāng)長忍不住提高了聲,說,你瘋了?鄉(xiāng)里的重陽節(jié)和春節(jié)慰問會你不想來了?胡三多說,來,該掏的還掏,與今天的事不搭界。臺下立即掌聲雷動,鄉(xiāng)長忘了,喇叭開著,把他們的對話做了現(xiàn)場直播。一萬塊錢那時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胡三多當然給林玉英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事后胡三多說,本來的獎品是微波爐,聽了你那句話我就改了主意,誰叫你長得那么好看呢?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錢要用在關鍵時刻,十萬塊錢就是為了給你一個震撼,記住我胡三多。到第二年的教師節(jié)表彰會,胡三多的獎金縮水了,變成了兩千塊,林玉英沒站在領獎臺上。并不是林玉英沒評上優(yōu)秀教師,而是林玉英嫁給胡三多,辭職去省城當老板娘去了。

很多年后,在無數(shù)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長夜,林玉英不后悔嫁給胡三多,只后悔當年聽了胡三多的話,辭去了教職。

到林玉英家提親是鄉(xiāng)長親自上門,胡三多的爸爸在省城開著一家建筑公司,盡管規(guī)模越做越大,卻始終立足本鄉(xiāng),是鄉(xiāng)財稅的主要支撐之一。胡三多是胡家的獨子,論學歷也是建筑工程學院本科畢業(yè),論長相除了肉多一點,個頭也有一米八,論錢財,胡家就更不用說了。這條件,林玉英雞蛋里挑不出骨頭。林玉英覺得結婚太匆忙,辭職?她兩個班的數(shù)學課誰去上?想不到所有人都幫胡三多來做工作,母親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你既然中意他,遲早都得嫁給他,遲嫁不如早嫁。校長來找她談話,說,林老師,按道理這話不應該由我跟你說,你是我當校長以來遇到的最優(yōu)秀的教師之一,我真舍不得你走,但是,你的人生還長,你前面有更好的前景,在我們學校做個小學教師只會耽擱你的前程。林玉英對胡三多大發(fā)脾氣,你仗著錢多人多,逼我就范嗎?胡三多求饒,說,真不是我的原因,你想想,我一心掛兩頭,鄉(xiāng)長是擔心我精力不集中,業(yè)務減少。我公司的業(yè)務減少,他的鄉(xiāng)財政收入就減少,是他著急了。不過,你還不如真的辭職,省得我們彼此想念得苦,相信我,養(yǎng)你三輩子我胡三多都沒問題。

林玉英就這樣嫁為人婦,結婚生子,做了全職太太。

省城的生活比鄉(xiāng)下熱鬧,婚后的林玉英搬進了大房子,身邊總有一堆人圍著她轉,林玉英知道,這都是胡家金錢的力量。時間一長,林玉英習慣了那種前呼后擁的感覺,習慣了刷卡的快感,沒有了最初進城的不安與謹小慎微。胡三多在她面前自詡他那三多是肉多錢多朋友多,也有閨蜜提醒她,得看牢點,扎緊籬笆墻,有錢人容易變壞,一不小心那三多說不定就變成肉多錢多女人多了,林玉英也就當個玩笑一笑了之。胡三多長相粗,其實是個心細的人。比如說第一次約會時吃魚,他發(fā)現(xiàn)玉英喜歡吃魚眼珠子,那以后每次吃飯上魚時,他總記得把魚眼珠子搛到她盤里。再比如說,玉英喜歡在茶幾上放一盆生菱角,邊吃邊看電視,胡三多回來得早,也會擠到她身邊吃菱角,林玉英總是撿嫩菱吃,胡三多總是撿老菱吃,林玉英奇怪,胡三多說,我牙齒硬,喜歡吃老菱。林玉英說,撒謊。三多說,我把老菱吃了,剩下的就是嫩菱,你這小氣鬼,是不舍得吃一半丟一半的,真要專挑嫩的給你,倒要被你罵“肉麻”。這樣的事情多了,林玉英心中免不了感動,這男人心思還在她這里。林玉英的心思主要放在兒子身上,母親說過,抓住兒子,就抓住了胡家的根本。公司的事,她不管不問,她也沒有能力去管,偶爾,胡三多也會談起工程的事,林玉英都只做一個聆聽者。胡三多說得輕松,其實他人前威風,人后不知受了多少屈辱。

第二天早上九點鐘,估計住戶該上班的上班,該上街的上街了,梅竹蘭和楊主任來到11幢1單元,物管這邊工具齊全,小鏟子,涂料,竹蘭還帶來了兩管“一抹白”,本來是竹蘭網(wǎng)購的,她的住處墻體漏水,這東西管用,鏟掉墻皮,像抹雪花膏一樣薄薄地抹一遍,既防水又美觀,她自己還沒來得及用,先給林玉英這里用,解燃眉之急。楊主任其實心靈手巧,竹蘭基本上插不上手。楊主任說,梅領導,您人小心大,做事上心,這女人鐵石心腸也會被您感動。竹蘭說,楊主任,可不能這么說我,這林老師確實不容易,她一個弱女人,我們不幫她誰幫?這既是我倆職責所在,也是人之常情。忙完,楊主任接了一個電話有事先走了,竹蘭打算把地上的垃圾清理干凈,林玉英回來了,她戴著墨鏡和口罩,手里拎了一桶涂料,站在臺階上愣了好久。梅主任,你真是個好人。她開了門,把竹蘭一把拽進屋,然后摘了墨鏡、口罩,說,喝口熱水,歇一會兒吧。

林玉英含淚把家里的變故對竹蘭訴說了一遍,竹蘭年輕,覺得如同是聽故事一般。竹蘭說,玉英姐,其實,你那時結婚和辭職都太匆忙了,你和他才結識幾個月的時間。林玉英說,你不知道,那時的我,就像站在熱水塘邊,霧氣蒙蒙,所有的人都催我,說跳啊跳啊,那熱氣也蒸騰著罩住我,讓我跳下去,我身不由己。竹蘭聯(lián)想到自己和李志強的事,欲斷不能,拖了那么長時間,不也是有一股熱氣罩住了心,苦苦掙扎才解脫。竹蘭說,你怎么看你的前夫呢?那種做大老板的男人都是渣男?林玉英說,他在外面的事我不清楚,但從家庭角度看,他還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

林玉英說,我那時總覺得,自己的男人即使再不堪,我可以罵,可以打,但是,別人在我面前說他一句壞話,我也絕不答應。這是我的男人,容不得別人說三道四。所以,我真說不出他的不好。

這個話題無法再聊下去。竹蘭覺得這個時候切入正題時機還不成熟,林玉英卻主動提到了增加電梯的事,林玉英說,竹蘭妹妹,我也不是一個不知好歹的人,你為我做了這么多事情,我應該表達謝意,支持你的工作。只是這裝電梯的事,我心里有顧慮,一是這電梯里的人從我的北屋窗外經(jīng)過,那屋子是孩子們做作業(yè)的地方,我怕影響孩子們做作業(yè)。而且,電梯施工階段,也會影響我的學生和家長進出。二是我也擔心那些要債的人會從電梯里偷窺我的廚衛(wèi)和房間,干擾我的生活。竹蘭說,那感謝的話,姐沒必要說,那都是屬于我的工作范圍,應該的。當然,姐能支持我的工作更好。姐剛才說的這兩點也是實際問題,我心中記下了。

201的房子結構和601完全一樣,客廳小,林玉英擺了兩張小方桌,一溜小方凳,看上去是名副其實的“小飯桌”。南邊的房間是她的臥室,中間的房間留給了兒子,有一張單人床,兒子偶爾回來住。北邊的房間略大,林玉英把它布置成了教室的模樣,前面掛著小黑板,墻上貼著名人肖像和名人名言,中間是幾張長條課桌、林玉英畢竟做過小學老師,這教室挺像樣子。竹蘭試著在塑料小椅子上坐下,舉手說,林老師,我要發(fā)言。林玉英被逗笑了,說,我哪里教得了你這位研究生。她理了理頭發(fā),又說,小學生的課程輔導我基本都沒問題,我讀中師時因為是培養(yǎng)小學教師,各科科目都學過,就是英語沒學,那時小學不開英語課,想不到現(xiàn)在小學高年級的英語題比我讀初中那時都難,加上我的方言重,怕把孩子的發(fā)音帶偏了,有點怵。竹蘭想說我可以輔導,但打住了,這不應該是她攬的活兒,何況她這種工作性質,時間不是自己說了算。

竹蘭走出朝陽小區(qū)已近中午,太陽當空,十分暖和,她心里也如陽光般燦爛,她有一種預感,201拿下的時間不會太遠了,只需要她再加把勁,就能解決林玉英擔心的問題。手機在兜里振動了一下,微信,明天也是個好天,她約了小眼睛,明天送601的老爺子去植物園散心。

李志強終于不再騷擾她了,她打開微信檢查了一遍,這些日子他沒發(fā)來一條微信。她收起手機時才想起來,自己是真忙昏了頭,那天李志強走出她的房間,她就把他的手機號碼刪掉了,把他的微信拉黑了。

抬頭,陽光依然燦爛。

有天傍晚,梅竹蘭忽然不想做晚飯,她想吃家鄉(xiāng)菜了。她到了小眼睛的想再來飯店,大廳里幾乎客滿,她想炒個菜打包帶走,服務員認出她是老板的同學,給她找到了一個角落里的座位。竹蘭落座,心里想,這店名倒確實應了她的心思,想再來。她只點了一個菜,小雜魚鍋,就是把小白魚小昂刺小鯽魚一鍋燴,里面還有小蝦螺螄之類,鮮,光那魚湯拌飯,她就能扒一碗,小時候就這魚湯,她能扒下去兩三碗。年頭不同了,女孩都講究身材,一頓一碗米飯已經(jīng)算是放縱自己了。竹蘭吃得興奮,服務員又端上一份西紅柿蛋湯,不用問,是老板小眼睛送的。竹蘭抬起頭,小眼睛正在吧臺后面朝她擠小眼睛呢。

在這個城市,除了李志強,小眼睛也是竹蘭中學同班同學。小眼睛名叫李大杰,可惜當時沒有一個同學喊他學名,都喊他這綽號,竹蘭也是讀了大學才知道他的正式名字。小眼睛除了眼睛小,其他都長得挺男子氣,很像一個小眼睛的歌星。小眼睛的成績在班上靠后,高中女生都勢利,這勢利是指只關注成績好的尖子生,如果不是他這個有特征的綽號,梅竹蘭真的想不起還有這個同學。李志強、梅竹蘭這些優(yōu)等生考上“985”,算是學校和老師的驕傲,小眼睛的分數(shù)只達到三本分數(shù)線,讀三本,學費要貴好多倍,他爸媽想勒緊褲腰帶供他讀,小眼睛不干,他的理由很實在,別說讀個三本,就是讀個一本,畢業(yè)后也未必找得上工作。小眼睛并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他說的話確實是當下的實情。小眼睛背著背包進了省城,報了一個烹飪班學燒菜,三個月后進了一家中檔飯店幫廚,兩年后升了大廚。做了大廚,小眼睛心野了,他時刻準備著單干,他打聽到一家普通餐館急著要轉讓,他與那老板欲擒故縱談了三個回合,終于殺到了他預想的底價,十二萬。這是當年他老爸想供他上三本的家底,加上這幾年他和父母都小有積蓄,他把飯館重新裝修開業(yè),自己做了老板。李志強和梅竹蘭就是上這家飯館吃飯,偶遇了這位老同學。那一頓飯錢當然免了,走出飯館,小眼睛送到飯館門口,還在揮手,李志強就發(fā)出了感嘆,其實,這家伙的思路與我是一樣的,我先替別人打工,然后讓別人為我打工,只不過,他實現(xiàn)了夢想,我卻依然只能做夢。梅竹蘭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小眼睛盤活這家飯館畢竟只需要十幾萬,而開一家電腦公司的資金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不是他父母能掏得起的。

小飯館的生意越做越紅火,他常邀請李志強和梅竹蘭來吃飯,不能排除,小眼睛潛意識中有向兩位老同學顯擺的意思。偏偏失意的李志強特別敏感,情緒好的時候,回去的路上,李志強會對竹蘭說,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連小眼睛這樣的差生都能混出來,我一定會比他做得更好,車子會有,房子也會有的。但有一回三人在這里聚會,小眼睛說是有喜事慶賀,他把隔壁的一間門店也租下了,擴大了飯店規(guī)模,倆男生開了瓶白酒。一人半斤,小眼睛的酒量大,他每每要到熟客的桌上敬酒,酒量早就練出來了。李志強酒量小,偏偏又不肯在小眼睛面前認輸,喝醉了。醉了的李志強看上去丑陋不堪,眼淚鼻涕掛在臉上,嘴角的菜葉忘了抹掉,竹蘭抽了紙巾替他擦,他還死活不讓。他按住竹蘭的手說,竹蘭,我們分手吧,我真的絕望了,我們在一起,只會淪落成城市貧民,買不起車,買不起房,我們的孩子將來上不起好學校。竹蘭愣住了,都說酒后吐真言,他這是說的真心話?李志強側過臉對小眼睛說,我說的對不對?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城市的家庭,要么是獨生子,要么是獨生女,有錢有勢的家庭不少,我們分手后,只要我娶對了人,她嫁對了人,我們少走多少彎路?借我青云梯,直上云霄九。小眼睛尷尬地說,志強你喝多了,喝多了說的話不算數(shù)。梅竹蘭站起來,將手中的紙巾擲在李志強臉上,一去不回。

李志強的青云梯不知道找到?jīng)]有,梅竹蘭顧不上考慮別人,自己想幫小區(qū)增裝的電梯也就五六層,還需要她過五關斬六將才能達成協(xié)議。她許諾要帶601老爺子出去散心,但是靠她和梅奶奶兩個女人肯定力量不足,老爺子身高體胖,從六樓背下來,再從一樓背上去,那得有大力士才行。梅竹蘭考慮過叫出租車,請出租車駕駛員幫忙,前提是駕駛員是個大男人,而且有一顆愛心。但梅竹蘭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人家駕駛員跟自己非親非故,她梅竹蘭對陌生人提這種要求顯然是強人所難,轉嫁職責,也不現(xiàn)實。她想到過李志強,但也只是念頭一閃而過。

怎么了?一人獨自發(fā)呆,黯然傷神,還想著吃回頭草?

小眼睛坐到了她對面,梅竹蘭心中陡然一喜,這不是現(xiàn)成的大力士嗎?他有力氣,還有車,買菜用的面包車,老爺子連人帶輪椅都可直接塞進車廂。最重要的一點,小眼睛心善,竹蘭求他,十有八九他會答應。

竹蘭說,我李志強那一頁翻過去了,不,是撕下來燒成灰了。

小眼睛說,志強也這樣說,聽上去這回是真的分手了。不過,死灰復燃的事我見的多了。

竹蘭正色說,不說這些。謝謝你送的西紅柿蛋湯。

竹蘭第一次單獨來想再來用餐時,也是點了一份小雜魚,可小眼睛硬是讓服務員上了三菜一湯,竹蘭結賬時堅決要付清,小眼睛說,第一回就算是我請客,賞我個面子。竹蘭說,我跟著李志強來白吃白喝,可不是第一回了。小眼睛說,那不同,那是我和他的兄弟情,記在他賬上。你是你,這是咱倆的情分,別,別以為我這樣說是揩油,咱倆純潔的男女同學情,行不?小眼晴整天在油鍋里掌勺,嘴皮也油滑了。

竹蘭說,求你個事,星期天,借你的面包車用半天,當然,是連你的駕駛員一道借,你知道,我沒駕駛證,不會開車。

小眼睛說,一句話的事,沒問題。

竹蘭開心地說,講定,上午九點朝陽小區(qū)門口見。

竹蘭早就查了天氣預報,星期天是個艷陽天,竹蘭準時趕到約定地點時,小眼睛的面包車已經(jīng)先到了,駕駛座上下來的人朝她揮揮手,竹蘭一看,那人就是小眼睛,竹蘭說,怎么是你?不是說讓你的駕駛員來嗎?小眼睛說,哈,你也太高看我了,我一個小飯館老板,哪里養(yǎng)得起專職司機?再說,買菜這掌握經(jīng)濟命脈的事,我怎么信得過別人?竹蘭仔細一想,他說的是實情。只是,星期天是飯館生意最好的日子,她差遣他這么長時間,一定會耽誤他飯館的生意。小眼睛看穿了她的心思,說,放心,飯館的菜一早就買好了,去遲了,買的菜就不新鮮了,影響食客的口味。飯館里的事呢,也早就安排好了,本經(jīng)理現(xiàn)在基本用不著上灶,除非,是梅領導點了那道小雜魚,上不上灶我都得上。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咱難得被梅領導看中一次,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小眼睛這張嘴,說著說著就沒個正經(jīng)。

江教授和梅教授已在屋子里整裝待發(fā),老人出門仔細,梅教授檢查挎包里帶的東西,她報一聲,江老師重復一聲。藥,藥。茶杯,茶杯。紙巾,紙巾。兩人仿佛在玩一個有趣的游戲,江教授有多長時間沒下樓了?他自己也記不清了,江教授平時嚴肅死板,此時也不由得如小孩般期待和開心。小眼睛進門就逗老人高興,說,爺爺奶奶好,我叫李大杰,大伙都叫我小眼睛,我也沒反對過,我就只有這點特色。我是梅竹蘭的……,他故意停頓下來,梅教授心急,說,男朋友?小眼睛眨巴著小眼睛嚴肅地說,是將來的男朋友。竹蘭恨不得撕了他的嘴,在老人面前他也敢沒大沒小,竹蘭說,不是,他胡說,他是我中學同學而已。小眼睛回嘴道,你作為一社區(qū)領導,怎么這么狹隘?就不能在爺爺奶奶面前,讓我做一個有志青年?有志青年,好,好好,江教授豎著大拇指說,我為有志青年點個贊。

問題來了,竹蘭原來的計劃是讓小眼睛把江教授背下去,輪椅是折疊椅,她一人也能搬下去。老爺子卻有自己的主見,他要拄拐自己走下去,他的理由很充分,平時他在家也拄拐走動,活動腿上的筋骨。我能行,老爺子眼巴巴地看著梅竹蘭,竹蘭不忍心堅持己見。老爺子說,回家的時候我聽話,讓小李背我上樓,行不?那口吻,像一個跟家長談條件的小學生。江教授的耳朵有些背。梅奶奶悄悄地說,他這個人喜歡認死理,認定的事就固執(zhí)己見,沒辦法。竹蘭說,行,就聽爺爺?shù)?。其實就是耽誤一點時間,她先和小眼睛攙扶老爺子下樓,然后自己再上一趟樓取輪椅,老爺子高興就好。

其實竹蘭原計劃是帶兩個老人去人民公園,那里人氣高,熱鬧,那天江教授說,竹蘭,要去咱能不能去植物園?當然可以,為老爺子服務,首先得尊重老爺子的意見,才能皆大歡喜。植物園人少,停車也方便。

植物園真是個好地方,竹蘭和小眼睛大開眼界。高大的喬木,矮小的灌木,都掛著一塊牌牌,像是辦公樓里那些脖子上掛著牌牌的白領,牌子上寫著植物的綱目和學名,中英文對照,許多竹蘭見過的樹木花草,竹蘭原先都叫不出名字,現(xiàn)在對上了號。梅奶奶說,江老師大半生都在野外奔波,看到這些植物,他就會聯(lián)想到植物原生地的環(huán)境,想到他研究過的地貌和巖石。江老師最喜歡的地方是熱帶植物園,那里是一個巨大的玻璃拱頂大棚,里面開足了暖氣,一進門,一位工作人員就認出了江教授,她喜出望外地說,江教授,好久不見。顯然,老爺子以前是這里的常客。工作人員掃了小眼睛和竹蘭一眼,說,喲,兒子媳婦回國探親了,好幸福的一家子。他們也不否認,小眼睛得意地瞥了竹蘭一眼,竹蘭紅著臉,從輪椅背上空出一只手朝她搖一搖,人家根本沒看見。這大媽是什么眼神,把一個廚師看成了洋教授?可是仔細看小眼睛,他今天確實打扮得人模人樣。竹蘭平時見到的小眼睛,要么穿著沾滿污漬的廚師服,要么圍一個拖天掃地的長圍裙,頭發(fā)永遠是亂蓬蓬一團。今天換了個人,白色的立領襯衣,煙灰色雞心毛衣,外套一件淡色風衣,那頭發(fā),本來是卷毛,現(xiàn)在打理成了波浪型,而且抹了油,波光閃閃。竹蘭懷疑他早上根本沒去菜市場買菜,而是在宿舍搔首弄姿。

熱帶植物園里植物種類繁多,除了認識的椰子樹、檳榔樹,還有什么酒瓶樹、胡椒樹,有一棵樹居然叫見血封喉樹。老爺子讓竹蘭在沙漠植物區(qū)停下,這里模擬了沙漠環(huán)境,一眼看去,沙丘上布滿了形形色色的仙人掌,有的頂天立地,有的只是趴在沙地上小小的一簇,有的枝葉如扁擔,有的呈球狀,最令人矚目的是那些色彩鮮艷的花朵,絢麗,耀眼,那色彩讓人無法名狀。梅奶奶說,我們暫且離開,讓他一個人在此待一會兒。

梅奶奶說,江老師的腿就是在異國的沙漠地帶落下的傷,他拄拐時就喜歡來這里,坐輪椅了來不成,心里還惦記著,所以這次最先想到的去處就是這里。

竹蘭說,江爺爺他研究的是地質學,不應該是植物學呀。

梅奶奶笑了,說,竹蘭,你還年輕,他的腿腳不利索后,不能漫山遍野跑了,研究方向只能偏重理論。他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但是他這種人,享受的不是物質,不是吃穿,他的享受方式是回憶和想象。

竹蘭聽梅奶奶說過,當初為了替兒子出國留學籌錢,他們把大房子換成了小房子,現(xiàn)在兒子事業(yè)有成,做了名校終身教授,幾次想替老兩口買新房子,都被老爺子一口回絕。梅奶奶說,人的幸福在于精神富足,找對自己的事業(yè)方向,找對一個對的人,就有了幸福。小眼睛立即來了勁,說,奶奶說的對,我就是她應該找的對的那個人,對不對?梅奶奶又一次被他逗笑了。

植物園其實是建在一個個小山坡上,小眼睛推著輪椅上的江教授,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江教授不過意地說,辛苦你了,我從事的這專業(yè),一年有半年在野外作業(yè),年輕時上坡下坡是家常便飯,再陡的坡都無所畏懼,想不到老了,連樓都上不了。

小眼睛說,江教授,您已經(jīng)將該爬的坡都爬過了,現(xiàn)在這坡該輪到我們來爬了。那時,中學語文老師逼我們背過一段話,是個什么斯基寫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那斯基說的就是您哩。

梅竹蘭說,一個操勺的廚師居然還抖落出這樣的名句,真是想不到呀。

兩個老人都笑了,是夸獎的笑聲。江教授說,在我眼里,這各種各樣的植物,它們茁壯茂盛,它們盛開怒放,就是土壤之下那些巖石百億千億年來的回憶和遐想,是它們在地表呈現(xiàn)的初心。

回來上樓的時候,江老師有幾分羞澀,說,我這一百六七十斤,壓在小李身上爬樓,得把小李給壓趴了。小眼睛說,按道理應該是您坐在輪椅上把您抬上去,就像共和國勛章獲得者袁隆平、黃旭華上臺階那樣,可是呢,梅竹蘭是個女同志,再說咱的樓梯也沒那么寬,只能委屈您老了。我看那電視上抬輪椅的戰(zhàn)士一個個英俊瀟灑,我估計我長成這樣,這輩子都排不上號。今天您給我一個機會,是給我一份榮譽,您可千萬別推托。江老師是個守諾的人,他下樓前答應過竹蘭,上樓聽竹蘭的,不能賴賬。再說,他自己要真能上樓,竹蘭和小眼睛還能幫上什么忙?

小眼睛在前面一步一臺階,步步穩(wěn)健,竹蘭和梅奶奶隨后,經(jīng)過二樓時,梅奶奶說,竹蘭,增裝電梯的事進展不順利吧?竹蘭想了想說,還好,正在過程中。梅奶奶說,我也和江老師商量過了,當初買房時,因為是頂樓,房價確實是最便宜的,如果加裝了電梯,我們這高層的幾戶房子就跟著增值了。不能讓低層的住戶白白為我們犧牲,我家可以拿出一些補償費,給他們做些補貼,這樣多少也能減輕一點你的工作難度。梅教授的換位思考當然好心,但是她不知道,這想法太單純。首先是她家愿意掏錢補貼,另外住四五六樓的住戶未必肯掏。其次,低層的住戶沒有補貼難做工作,如果有補貼可能做工作更難,不排除有人獅子大開口。竹蘭在社區(qū)工作才幾個月,就碰到過一些這樣的人。竹蘭說,梅奶奶,相信我,現(xiàn)在還沒走到那一步。奶奶,倒是有件事您能不能幫一個忙。二樓的林老師,她在家開了一個托管班,缺英語作業(yè)的輔導老師,倘若小學生們遇到難題,讓他們上六樓您家請教,可以不?梅奶奶說,沒問題沒問題,江老師看不到孫子孫女想得慌,最眼饞別人家有小朋友,反正我基本都在家守著。竹蘭說,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就是下午放學后到晚飯前的這個時間段。

竹蘭心里忍不住小得意。王主任講過,做居民工作,要學會充分利用居民資源,合作共贏。自己這一回,是不是可以算一成功案例?

小眼睛在沙發(fā)上放下老爺子,身不晃,氣不喘,江老師伸出大拇指沖他點贊。小眼睛說,我每天早上上農貿市場買菜,一頭豬分兩扇,我兩扇一摞扛著整頭豬就送上車,早練出來了。竹蘭白了他一眼,怎么說話呢,豬是豬,人是人,怎么能拿豬說話。小眼睛反應快,說,打嘴打嘴,江教授,我是粗人,說話粗,您別介意。江教授哈哈大笑,你們這兩個年輕人,活得可比我老頭子累多了。

小眼睛說,下個周末天好,我和竹蘭再過來。

梅奶奶說,太辛苦你們了,你們也忙,不能每個星期都添你們麻煩,需要你們幫忙我再約你們。

小眼睛說,奶奶,千萬不能這樣說。不是為江教授,是為我,為我制造時機。我得證明我是那個對的人,時不我待,機不可失,全靠奶奶您成全了。

竹蘭只能裝作沒聽見。

下了樓,竹蘭說,小眼睛,你現(xiàn)在大小也是個老板,怎么說話還沒個正經(jīng)?老人們還以為我們真是那什么關系。小眼睛說,我今天說的都是正經(jīng)話,天地良心,我一直喜歡你。

兩人上了車,居然一路再無人說話。

林玉英在微信朋友圈上發(fā)了兩張照片,一張是江教授梅教授和三個孩子的合照,背景是601陽臺上的花架子,那些花兒與孩子花兒一般的笑臉互相映襯,老人笑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年輕了十幾歲,讓梅竹蘭疑心林玉英將這照片做了美化加工。另一張照片是在林玉英家的教室,梅奶奶拿著課本,張著嘴,似乎在做一個發(fā)音示范,而幾個孩子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嘴形,小嘴巴張著,仿佛嗷嗷待哺的雛鳥。林玉英的微信標題是:大教授兼職本托管班的英語輔導老師,信不信?梅竹蘭首先信了,林老師無疑是為自己家的小飯桌做廣告,這得意勁兒!也就是說,梅竹蘭是時候與她談增梯的事了。事不宜遲,得趁熱打鐵,竹蘭敲開了林玉英的門,林玉英說,是你呀,我還以為又是警察呢。掩上門,林玉英說,你一定知道了吧,一個小時前來了一隊警察,敲202的門,門不開,警察喊話,還是沒動靜。警察說,再不開門,我們采取行動了。我在貓眼后面緊張地想,別是用炸藥砸門吧,電視里見過那場景。還好,不是,警察中有能人,拿出一把鑰匙,左擰幾下,右擰幾下,門就打開了,應該是萬能鑰匙。房間里真的有人,其實,我也知道,這房子里日夜都有動靜,警察把兩個人帶出來,接著,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警察排著隊,一人捧著一捆捆頂?shù)较掳偷陌僭筲n出來了,七八個人,兩三個來回,該有幾千萬吧,我見過錢,我家胖子發(fā)工資喜歡發(fā)現(xiàn)金,可我真還沒見過這么多現(xiàn)金。你想想,我整天為生計發(fā)愁,為錢著急,一墻之隔的地方居然是個錢庫,做夢都不敢想。竹蘭印象中林玉英是個話不多的女人,想不到她今天開口就滔滔不絕。看來女性天生就是嘮叨的,矜持其實是一種扮酷,沉默其實是一種警惕,只要身心放松,遇見了對的人還是不吝惜口水。竹蘭忽然擔心自己,這份工作干下去自己遲早會成為一個碎嘴大媽。林玉英還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中,說,他們走了不久,有兩個警察返回敲開了我的門,先向我亮了證件,然后掏出筆記本,請我談談對門的房主,我說幾乎沒見過面,更沒與他們搭過話。又問我有沒有見過別的人在對門進出,我也搖頭,確實沒見過有別的人進出,連送外賣的小哥也是把飯菜掛在門把手上,人走了他們才拿進屋。我有心想問一下對門犯的什么案子,看警察嚴肅的樣子,掐死了這個念頭。

這應該不是片警小賀能辦的案,但肯定需要小賀配合。竹蘭撥通小賀的電話,小賀說,正忙著,物管楊主任提供的線索,你有什么需要了解,問楊主任。這楊主任,居然有這么大的本領,讓梅竹蘭意外。楊主任在電話中說,梅領導,我正要向你匯報,我?guī)状伟胍蛊饋硌惨梗及l(fā)現(xiàn)有輛小車停在11幢下面,有人鬼鬼祟祟往202搬紙盒,我疑心那倆人不是鬧同性戀,是小偷,于是向小賀報了警,小賀與治安大隊聯(lián)系上,他們正在查相關的一個案子,傳銷案,聽說過嗎?一幫財迷,被灌了迷魂湯,每人交1040元,據(jù)說有十倍百倍的回報。他們的據(jù)點不在我們小區(qū),如果在我們小區(qū),老早就被我發(fā)現(xiàn)了。他們聚集在城北一個小區(qū),據(jù)說上線下線有幾百號人,警察早就盯上了,但擔心他們轉移資金,怕打草驚蛇,沒有馬上動手。這202,就是他們的金庫。早知道這屋里有這么多鈔票,我應該先進去偷幾捆,再去報案,反正他們也沒膽量報案。唉,我老楊把這輩子唯一發(fā)財?shù)臋C會錯過了。竹蘭在電話這頭笑了,這老楊,占小便宜的膽子有,做違法的事他沒那個膽,開玩笑呢。竹蘭說,那你可是立了大功。想向我匯報什么?揀對我有好處的事說。楊主任說,沒錯,警察領導也這樣說,說我是功臣。這202的房子是房主妹妹租出去的,我直接給房主打了電話,房主說都怪他妹妹糊涂,差點做了壞人的幫手。我趁機提了增梯的事,他無條件同意,簽字,說一定簽字。他馬上寫一個委托書寄過來,不是委托他妹妹,委托我。怎么樣?這消息讓你高興吧。竹蘭沖著電話說,高興,謝謝楊主任。

竹蘭和林玉英頭挨著頭坐在小方桌一側,楊主任電話中的內容林玉英都聽見了,林玉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不是鋼,不是鐵,是鋼是鐵也會讓竹蘭妹妹焐熱。你放心,姐一定簽字。竹蘭說,謝謝姐支持我的工作,我一個鄉(xiāng)下丫頭,好不容易考上個公務員,雖說談不上光榮,畢竟是個牢靠飯碗。我想做出點成績,不讓別人看輕。遇到姐,也是我的福氣了。不過,我也得為姐著想。我首先聯(lián)系了片警小賀,他說,請你放心,那兩個要債公司的小混混賭咒發(fā)誓不敢再來了,倘有別的人來搗亂,打警民聯(lián)系卡上他的電話,隨叫隨到。至于北邊的房間隱私問題,我也向電梯公司咨詢了,這不是你一家的問題,每家北面房間的窗戶都對著電梯,解決的辦法有兩種,一是電梯對著窗戶的一面用紋飾透光玻璃,二是窗玻璃上貼上玻璃膠紙,既不遮光又不暴露各家隱私。至于上下電梯,電梯上裝一種梯控產(chǎn)品,類似于門禁的系統(tǒng)裝置,外人不經(jīng)同意使喚不了電梯。怎么樣,姐可以放心了吧。

林玉英說,姐一百個放心,你這么仔細,誰娶了你真是福氣啊。

梅竹蘭將那張簽字表隨身帶著,林玉英當即簽了字。

竹蘭的工作筆記上有一頁專門畫了一張?zhí)菪伪?,微信上流行九宮格,竹蘭畫的是十二宮格,11幢1單元每戶人家各占一格。竹蘭常常對著這張表格發(fā)愣,火箭升得快,主要是底部的推動力強大,這部電梯能否安裝,關鍵在于一、二層樓這四戶人家的態(tài)度。李志強說的借我青云梯,是想搭上火箭,一飛沖天,而梅竹蘭覺得自己生來就是一步一個臺階的命,從來不奢望。101是家飯店,業(yè)主自己是飯店老板。這飯店還比不上小眼睛想再來的規(guī)模,客廳做了大廳,接散客,三個房間做了大小三個包廂。但這飯店有特色,紅火,經(jīng)久不衰。只是樓上的住戶們意見大了,大半夜還有酒鬼叫嚷,尤其那煙囪,油煙抱團往上竄,嚇得樓上住戶不敢開窗。吵過多回,就差動手打架了。投訴到社區(qū),王主任出面做了調解。王主任召集住戶開會,那時202的住戶是幾個合租的大學生,人齊了,王主任說,人家買這房子也是看中了可以破墻開店,關了飯店,他一家人的生計沒了著落,當然,也不是這就成了影響別人家的理由,這樣行不行,飯店必須另外做一個煙道,從山墻上走,往樓頂高處釋放。其次,必須規(guī)定打烊時間,晚上不得超過九點。老板表態(tài),行。別的住戶雖有不甘,但也不看僧面看佛面,給了王主任這個面子。這次增梯的事,是王主任出面找飯店老板征求意見,老板感念王主任當年的幫助,沒說二話。

在梅竹蘭的十二宮格上,下面四家的格子里都畫著一座碉堡,炸碉堡的英雄是誰?當然是女英雄梅竹蘭。這碉堡圖案不能讓外人看見,這有把業(yè)主當作敵人的嫌疑。只有小眼睛見過,小眼睛嘲笑竹蘭,你這畫的哪里像碉堡,分明畫的是一坨坨屎。不過,小眼睛倒是贊美了炸碉堡的女英雄,說,要做成一件事,一路上都有各種碉堡攔著你,我開飯店也是一樣。但是我有一個請求,千萬別舍身炸碉堡,那身子得留著,遲早是我的。一副流氓腔。

現(xiàn)在,只剩下最后一個碉堡,102的業(yè)主。梅竹蘭暗暗給自己加油。

102的住戶梅竹蘭認識。那是一個矮胖老頭,留著板刷頭,脖子上掛著粗碩的金項鏈,后面凸起的肉堆下面是一個黑色的蝎子圖案的文身,衣著新潮,敢穿,任何鮮亮的色彩都敢往身上套。他的懷里總抱著一只黑色的貓,那貓看誰都眼神兇惡,沒有一點可愛的模樣。這老頭大伙都喊他李總?,F(xiàn)在滿大街的人都是這總那總,這不稀罕。奇怪的是這老頭是社區(qū)超市中心的???,卻從不見他買一點東西。竹蘭疑心這種有錢人看不上社區(qū)超市的大路貨,她入駐超市后也進了一些高檔商品,比如有十幾塊一斤的大米,有幾十塊一斤的進口水果,訂購的人不多,這是正常的事,超市的定位就不是高檔次。竹蘭注意過這個李總,向他推薦高檔貨,李總依然和他的貓一起昂頭看著天花板,李總說,我倆不在家開伙,也不吃水果,一日三餐都交給飯店,它吃骨頭我吃肉,咱不差錢。最后一句話是趙本山小品里挖苦人的話,他用在自己身上很豪邁,可能真的是腰包里錢多了腰桿子硬,別人的譏笑他才能刀槍不入。

梅竹蘭第一次上李總家征求意見,他倒還算客氣,讓進門,說,喲,都上門推銷了,這工作做到家了。可是,你那里的商品我真的什么也不需要。

竹蘭問他有沒有拖鞋,換一下,李總說,沒有,我家不講究。還真用不著,地板上積了一層灰,被李總的鞋印和黑貓的爪印繪成一幅抽象圖,那餐桌和茶幾相比之下算得上干凈,擺著幾只令人起疑的杯子和碗,應該是沒來得及洗刷??蛷d里前后的窗子都關著,一只墻角扔著一堆衣服,另一只墻角擺著一只不銹鋼盆子,盆子里有些魚骨頭和剩飯,空氣里那股奇怪的味道可能是這兩個角落里的氣味混合而成。還有一股酒氣在空中飄蕩,竹蘭疑心是不是屋里有打翻的酒瓶,不是,那酒氣的來源是李總的嘴里,才上午十點左右的光景,這李總分明是早餐就喝上了。

李總見她四處打量,說,姑娘,沒見過豪華裝修?我?guī)銋⒂^一番。李總打開他的臥室門,竹蘭注意到,那只黑貓一直被他抱在懷里,兩只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她,莫非,即使在家里這貓與人還黏在一起,好像秤不離砣砣不離秤。地板是暗紅的,大櫥和柜子是暗紅的,床的顏色也是暗紅的,床上胡亂地堆著一攤棉被,李總驕傲地說,全套紅木家具,雞翅木。另外兩個房間,光線太暗,李總打開吊燈,空空的,什么家具也沒擺,燈光一照,地板上的灰塵更加清晰,他留下的鞋印像是踩在初冬的新雪地上,十分完整。李總說,我一個人住,不在乎這兩間屋子空閑。竹蘭一邊違心地贊美,一邊說,李總,你裝修得這么高檔,沒個人幫您打掃,可惜了。不如找個鐘點工,我們社區(qū)服務中心有這項服務,鐘點工都受過專門培訓,可以放心的。李總說,我怎么能放心,我們爺倆在家待不住,在外面吃飯,在外面遛彎,有個人在我家里,放不下心。再說,這鐘點工的工資,夠我們在飯店半個月的開支了,何必呢。竹蘭不禁聯(lián)想到202那屋,心里說,聽這口氣,人家還以為這屋里也堆金藏銀,其實,他即使有錢也存在銀行,他這屋里,明擺著就只有這幾件死沉死沉的家具,想搬也搬不動,誰會稀罕。

梅竹蘭說了來意,話音剛落,李總立即翻了臉,說,姑娘,原來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誰是黃鼠狼?這老家伙口無遮攔,當面罵人。竹蘭強捺住火氣,聽他繼續(xù)往下說,憑什么我要為他們著想,你們?yōu)槭裁床惶嫖抑耄孔霭兹諌?。我堅決不同意。你們能拿我怎么著?竹蘭說,李總,我今天來就是征求您的意見,您不同意,那電梯就不安裝。上面的政策寫得很清楚,單元的住戶只要有一家不通過,就不能增裝電梯。同意口說無憑,必須在申請書上簽上姓名才算數(shù),都簽字了還必須在小區(qū)公告欄上公示,然后才能往下走工作程序。

梅竹蘭想不到李總這老頭如此頑固,說話連門縫都不留,她嘗試著說,李總,我做個假設,假如樓上的住戶愿意給您在經(jīng)濟上補貼,您會考慮嗎?李總哼了一聲說,補貼?他們能補貼我多少錢,二十萬?三十萬?你看到我后窗邊上那兩棵樹沒有?沒有,看到了你小姑娘也不認識,那是我從紅花村移過來的,小葉紫檀,一棵就值百萬。這電梯真要安裝,我這兩棵寶樹往哪里栽,當初我從紅花村搬來,扔了多少東西,這兩棵樹我都不舍得扔。真要移栽,往哪里栽,莫非栽在我頭頂上,從此我走在大街上,懷里臥著一只貓,頭上還得頂著那兩棵樹?李總為自己的想象力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你們就別打這個主意了,不成,給錢也不成,我老李不差錢。

梅竹蘭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整個單元就缺這最后一票了,沒有這一票,前功盡棄。李總說,打住吧,姑娘,我們要出門了。

他下完逐客令,用手按了一下那只黑貓的腦袋,黑貓靈巧地讓過他的手,突然從主人懷里躍起,撲向梅竹蘭。竹蘭驚慌中一閃,黑貓的兩只前足牢牢地抓住了竹蘭肘部的衣服,兩只后足懸在空中踢蹬,竹蘭順勢一甩,那黑貓滾落到地板上,居然沒有一點聲息。竹蘭奪門而逃,一直跑到大街上,心口仍在咚咚地跳如鼓點,她抹了一把臉,冷汗淋漓,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了眼眶。

梅竹蘭一個下午都精神恍惚,下班回到宿舍,不想做飯,倒頭就睡。想不到那只黑貓居然追著她,闖入了她的夢境。竹蘭先是朦朧中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樓道里并沒有人,只有昏暗的燈光從近到遠。她返回床上,剛有睡意,敲門聲再響,她惱怒地問,誰呀,無人應答,復開門,還是無人。她將門鎖的保險帶上,窗戶的插銷插上,繼續(xù)睡。昏昏沉沉中,有一重物壓在胸口,讓他喘不過氣,她睜開眼,一只貓,睜著銅鈴般的眼睛瞪著她,天,被子上蹲著李總家那只黑貓。據(jù)說貓的眼睛晝夜變化,竹蘭顧不上細想,伸出拳頭去打,那胳膊卻舉不起來,她憤怒地喊,滾,那貓說,憑什么讓我滾,你能去我的家,我就不能來你的家?貓會說話,那說話的腔調與它的主人李總一個樣。她能喊出聲音,卻揮動不了四肢,試著翻了翻身體,居然身體還聽指揮,她順床外側就勢一滾,人與被子都滾到了水泥地上。沒覺得有什么疼痛,她伸手去按床頭燈的開關,燈亮了,低頭看被子,又低頭看床板底下,哪里有什么黑貓,她裹著被子掉下來了倒是不假。她摸摸脖子,再摸摸額頭,都是汗。她站起身,將被子拍打了一遍扔回床上。她一屁股坐在床板上,這才發(fā)現(xiàn),喉嚨干渴得仿佛要冒煙,搖一搖水瓶,還有水在晃蕩,隔夜的開水已經(jīng)不燙,她一口喝干了一整杯水。桌上有她的橢圓形鏡子,她看見鏡子里那個人的面孔紅如火炭,用手背撫一下額頭,發(fā)燙,應該是發(fā)燒了。不是說人出了大汗就不會發(fā)燒嗎?她剛才的汗水把襯衣幾乎染濕了,現(xiàn)在顧不上作無用的計較。好在長期一個人生活,免不了頭痛發(fā)熱,她都一直有備用藥品。她拉開抽屜,掏出幾粒藥丸,吞下。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窗外已經(jīng)是夜色深沉,小區(qū)里零星的路燈忽明忽暗,顯得詭異。突然間,有嬰兒凄厲的哭聲劃過夜空,穿越玻璃,扎入她的耳膜。竹蘭聽得出那不是嬰兒的聲音,那是貓在哭叫,貓在發(fā)情期叫春,那嚎叫一聲比一聲凄切,如同一刀接一刀割著她的心。竹蘭告誡自己,這是幻聽,貓發(fā)情一般是在春夏,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冬,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只是夢魘,只是幻覺,她堅定地對自己說。她用雙手掩住耳朵,那貓叫聲沒了,她松開手,那貓叫聲又追逐著她。她干脆緊緊地捂住耳朵不松開手。

夢魘對于梅竹蘭來說不是第一回,與別人不同的是,她在驚醒之后不能一下子從噩夢中解脫,有好一陣子陷于恍惚之中不能自拔。

她無法獨自面對那只黑貓的嚎叫,她掏出手機,當然不能打給李志強了,李志強的號碼也已經(jīng)刪掉。她撥通了小眼睛的電話,小眼睛接通,竹蘭就忍不住哽咽了。小眼睛只問了一聲,你在哪里?竹蘭話音剛落,他說,我馬上到。放下電話,她耳邊就安靜了,黑貓?zhí)幼吡恕V裉m覺得自己這個電話打得唐突,手機上的時間是晚上八點,正是飯館最忙碌的時段。

講實話,梅竹蘭從來沒考慮過找小眼睛這樣的人做男朋友,梅爸早就給女兒確定了找對象的標準,第一是公務員,第二第三還必須是公務員,梅爸連對李志強這樣的男生也看不上,認為在公司打工不是正經(jīng)職業(yè)。當然,竹蘭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那個對父親言聽計從的小姑娘,父親的眼光囿于他的小村莊,遠遠落后于時代了。竹蘭從本科到研究生畢業(yè),沒有要過梅爸一分錢,她帶家教,兼短工,寒暑假幾乎都在積攢學費和生活費。從這個意義上說,竹蘭不欠父母的情,但是竹蘭心軟,鄉(xiāng)下的父母這樣重男輕女幾乎是共識,竹蘭堅持每個月從工資中給梅爸匯兩千元。找什么樣的男人,當然是竹蘭自己說了算。她的女同學中有人嫁了高官,有人嫁了大款,用李志強的話說是搭上了青云梯,世風如此,竹蘭能理解,但是竹蘭從沒羨慕過她們。小眼睛這個人人品不錯,從每周堅持接送江教授散心這件事看,言而有信,心地善良??僧吘顾挥懈咧袑W歷,雖說做了個小老板,其實連買套住房的錢都拿不出。梅竹蘭實在拿不定主意。

小眼睛給竹蘭帶來了熱菜熱飯,那盆小雜魚,本來是顧客點的菜,他直接從灶上打包帶過來了。小眼睛說,他要等李總不注意時宰了那黑貓。竹蘭說,不行,不說那李總饒不了你,那我忙了幾個月增梯的事也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竹蘭吃完喝過,緩過勁兒來,她不甘心功虧一簣,說,這老李頭,不至于水潑不進針插不進,希臘神話中的阿喀琉斯生下來用圣河之水浸過,刀槍不入,那腳后跟是唯一沒浸到的地方,后來還是被對手發(fā)現(xiàn)了這個破綻,一箭射中。老李頭的軟肋在哪里呢?

小眼睛大概沒聽懂,說,這老李頭也奇怪,別人養(yǎng)寵物都牽條狗,他一個老爺們卻抱只貓。

竹蘭說,這倒不奇怪,老男人喜歡養(yǎng)貓,和年輕女人喜歡養(yǎng)狗,大多是出于某種平衡心理。古今中外養(yǎng)貓的老男人太多了,國外有邱吉爾、海明威,中國古代有陸游,當代有夏衍、季羨林,這些老男人都是貓奴,網(wǎng)上能查到他們養(yǎng)貓的逸事。

小眼睛說,原來,你專門研究過老李頭與貓,研究生就是研究生,厲害。

竹蘭說,我研究過貓的資料,可對老李頭怎么展開研究呀?

小眼睛突然一拍腦門,有了,他隔三差五去我飯館喝小酒,我去做他的酒逢知己,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他的腳后跟。

竹蘭說,書上稱阿喀琉斯之踵,這條路說不定能走通,拜托你替我試試。

這一夜,小眼睛沒走,他披著棉大衣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守著入睡的梅竹蘭。梅竹蘭其實難以入睡,她突然發(fā)現(xiàn),小眼睛這一個晚上居然沒說一句混賬話,更沒有半點輕浮的舉動。這個陌生的小眼睛,讓竹蘭增加了些許的感動。

小眼睛與李總第一次酒喝下來,及時向竹蘭做匯報。李總確實曾是一家農蔬銷售公司老總,在做老總之前是紅花村民小組組長。紅花村本來是本市北郊的一個小自然村,李組長有先見之明,村里人不屑于種稻子種蔬菜,田地拋荒,李組長承租了村里人的大片土地,租期五十年。李總除了雇傭外地民工養(yǎng)豬種莊稼種苗木,還建立了蔬菜配送中心,每天給城市的多家酒店供應各種蔬菜。李總的蔬菜新鮮,運送成本低,大受歡迎,他的公司發(fā)展得紅紅火火。好景不長,他承租的土地被政府征用,土地租金加上各種建筑物拆遷賠償,李總說得了三千多萬。所以,李總說不差錢,應該無疑。

竹蘭不由得感嘆,同為村民小組組長,梅爸與這李總的距離差了十萬八千里。但李總真的不差錢嗎?竹蘭第一次征求意見被拒后,專門去看了那兩棵貴重的小葉紫檀,她拍下照片,與網(wǎng)上小葉紫檀的照片比較,完全不像。那次向植物園的工作人員討教,人家說,這哪里是紫檀樹,不就是紫薇樹嗎,林場賣二十塊錢一棵樹苗,多了去。李總養(yǎng)的黑貓,也不像他吹噓的那么名貴,竹蘭也在網(wǎng)上查過,確實有標價幾千幾萬一只的貓,貓的品種也多種多樣,什么折耳貓、緬因貓、挪威森林貓、喜馬拉雅貓、長毛暹羅貓等等,但那些貓長得各有特色,風采卓然,李總的貓顯然無法與那些貓相比,那黑貓就是一只普通的中華田園貓,土貓,只是體型大一點而已。

喝第二次酒,李總喝高了,他拉著小眼睛的手,稱呼他一口一個大哥,大哥,你聽我說完,李總對小眼睛掏心窩子說話,不準他打斷。李總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老伴去世以后,他身邊有一個照顧他起居的女人,小他十幾歲。李總說,本來一家人相處都還客氣,拿到拆遷款后,形勢變了。他拿出大部分款項做了分配,結果一家人都鬧翻了,兒子覺得錢是他們的,女兒認為拿的錢太少,一個個找他來鬧,那女人也獅子大開口,但因為沒領證,也奈何不了他,一怒之下走了,李總成了孤家寡人。李總說,錢真的不是好東西呀,本來日子過得平平安安,天上掉下一筆錢,有的人載得動,有的人載不動,就像爬樓梯,你天天爬,即使住在六樓七樓,也不覺得累,假如有一天你突然坐上那直上直下的電梯,有的人頭就昏了,就暈了。我唯一的孫子就是給我的錢害了。多好的一個孩子,有了錢,被賣毒品的壞人盯上了。吸毒那是個無底洞,他開始找我要錢,我給,我的親孫子,我的錢不給他給誰?但后來知道他沾上了那東西,我不能給,給他就是害他呀,沒想到?jīng)]錢他就加入了販毒團伙,以販養(yǎng)吸,被公安局抓進去判了八年,八年吶,我害了我孫子。我們村都成了拆遷戶,但是都還住在一個小區(qū),抬頭不見低頭見,我羞于見人,我這張老臉在熟人面前怎么露呀?我干脆離開那里,眼不見為凈,買了朝陽小區(qū)的二手房,搬到城南來了。

竹蘭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加油。

但是小眼睛第三次向她匯報時,說,李總和他兩個人喝了好幾瓶,李總只喝酒不吭聲,一問,他的黑貓走失了,難怪見面時覺得他哪里不對,原來是懷里沒抱那只貓,空了。那貓確實是只土貓,他養(yǎng)了七八年,感情深。

竹蘭說,我們幫他找回這只黑貓,這是一個我與他改善關系的機會。

但是竹蘭對那只黑貓實在心有余悸,最怕的是它還會成為她的噩夢。小眼睛說,有我呢,你先找到它,逮貓的活兒交給我。竹蘭用手機上網(wǎng)查了資料,家貓的活動半徑一般不超過2.2公里,也就說在方圓四五平方公里范圍內,竹蘭估算了一下,這范圍內至少有十幾個居民小區(qū)。在這所城市,幾乎每個小區(qū)都有一群流浪貓,每個小區(qū)也都有幾位善心人,喂食這些流浪貓。竹蘭開始走訪這些小區(qū)喂貓的人,有沒有一只黑貓新加入這個貓群?有,竹蘭就記下來,約小眼睛一起到這個小區(qū)誘捕。小眼睛是個實干家,他帶著一個網(wǎng)兜,本來是飯館里給點菜的客人在水池里撈魚用的,他靈機一動,加了長柄,捕貓時一扣一個準。竹蘭本來是備了一只布袋,打算抓到貓后放進口袋,扎牢袋口,貓也不會悶死。小眼睛從車上拿下一只塑料貓屋,將貓屋門扣上,可以隨手拎走,捆在自行車后座,騎帶也方便。這家伙考慮得十分細致周到。

梅竹蘭摸清了李總的起居規(guī)律,除了晚上,李總只有午飯后回家睡一會兒午覺。竹蘭害怕晚上的場景,黑貓和黑夜。她寧愿擠出時間午后去敲李總的門。第一回送去一只黑貓,竹蘭也覺得體態(tài)略小,小眼睛說,說不定它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出來做野貓餓瘦了。李總見到她有些意外,見到貓比見到人熱情,不是他的那只黑貓,但他說,留下吧,反正房間空著也空著,它愿意住,有吃有喝,它愿意走,來不自愿去自由。送去第二只黑貓時,李總遲遲才開門,竹蘭注意到他手中捏著一只相框,框子里是一個英俊小子的面孔,眉眼與他相像,竹蘭猜出,那肯定是他孫子的照片,他是想他的孫子了。李總看了一眼黑貓,搖搖頭,卻又把黑貓留下了。

小眼睛的車就停在街邊,倆人又白忙活了一回,不免有些沮喪。小眼睛一拍腦門,說,我們漏了一個地方,那黑貓是從紅花村帶來的,我們應該去紅花村那一帶找它,說不定它也戀舊。開車趕到紅花村,哪里還有什么紅花村,早改造成了新街區(qū),他倆一路尋找邊邊角角,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捕捉到了一只相似度極高的黑貓,那眼神,竹蘭看了第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

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鐘,飯館該到忙碌的時候了,竹蘭讓小眼睛在一個三叉路口把車停下,讓他快回酒館,竹蘭說,街邊有共享單車,她用手機刷一輛,把黑貓直接送到李總家。小眼睛想了想,同意了,替她把貓屋在單車后座架上綁定,試了一下牢固才讓她上路。

她心里祈禱,老天保佑我,這次的黑貓抓對了。正想著,一輛紅色小跑車在她身邊停下,嚇得她從單車上驚慌跳下,那小車駕駛室的玻璃搖下,是李志強,他微笑著說,竹蘭,要不要我捎你一程?梅竹蘭見到他不免驚訝,說,謝謝,不需要,我離得不遠了。小紅車吱溜一聲跑了,竹蘭認出是一輛寶馬??礃幼永钪緩娊K于登上他的青云梯了,竹蘭想起某個電視欄目中征婚女說的話,寧愿坐在寶馬車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笑。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路,竹蘭居然沒覺得難受,她心里說,李志強,祝愿你能青云直上,大展鴻圖。

李總開門,竹蘭留心搜看了一眼,他孫子照片的相框這次放在茶幾上,李總放不下那孫子,竹蘭明白了李總“腳后跟”所在。想不到的是,黑貓還是抓錯了。李總說,這是最后一回了,下次你倆就別為那只黑貓操心了。我知道,你和想再來的小老板是一對。竹蘭說,不是一對,真不是一對。李總說,那小子待人實在,值得姑娘托付。你們的一片苦心我也感動了,你那事,我算同意了。另外,那兩棵樹,其實是我原來紅花村地里的普通苗木,說那么貴是嚇唬你的,這個,我得當面說清楚,不存在賠償一說。

第二天午后,竹蘭又一次敲開了李總的門,她先從包中拿出一份派出所開的證明,對李總說,您老還是去看看孫子吧,您孫子在邊城監(jiān)獄,您悶在家里思念,會悶出病來,我想,他也一定期待爺爺去看他。

竹蘭拿出簽名表格,說,請問,您同意加裝電梯嗎?

這次竹蘭和小眼睛送江教授散心,竹蘭高興地對梅奶奶說,奶奶,本單元所有的業(yè)主都簽字同意增梯了,用不了多少日子,你們就能坐上電梯了。

梅奶奶說,竹蘭是個意志堅定能成事的孩子,奶奶最喜歡你了。

竹蘭聽了,自然滿心歡喜。王主任剛在會議上表揚竹蘭,說她是本區(qū)第一個拿下增梯簽字表的人,區(qū)長都表揚了她。

從申請書到簽訂委托書,還需走勘察現(xiàn)場、選電梯、設計方案程序,走下去還有規(guī)劃初審復審、公示、圖審等等,十幾道程序,但是,最難的碉堡已經(jīng)攻克,增梯是各級政府的民心工程,竹蘭相信下面走程序會一路綠燈,現(xiàn)在,她對自己充滿信心。

梅奶奶說,我們也告訴你倆一個好消息,我們學校建立了一個養(yǎng)老中心,在郊區(qū)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園林,像我和江老師這樣雙教授的家庭,給安排一個小合院,有醫(yī)生護士,有食堂有活動中心,學校來車接我們去看過了,老教授們都滿意,我們也決定搬過去。

竹蘭想,當初自己努力促成增梯的動力,有很大部分是想為兩位老人做件好事,現(xiàn)在,老兩口搬走,她莫名地覺得減少了成就感。

這,竹蘭猝不及防。路邊的樹葉正紛紛墜落,光禿禿的樹枝伸向天空,人看一眼就添一分涼意。

梅奶奶說,我和江老師商量好了,這房子我們打算賣掉,打算賣給你,當年我們是十九萬買下的,現(xiàn)在以十九萬賣給你,你,不對,你們考慮一下。

這房子按現(xiàn)價至少也得上百萬。

竹蘭沒有心理準備,這天上掉餡餅的事太意外了。竹蘭說,爺爺,奶奶,我謝謝你們的好心,可是,這事做不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工作分內的事,我一個公職人員,這樣做違反規(guī)定,也違背我的初心。

江爺爺開口了,說,竹蘭,有一句諺語,你端凳子給別人坐,有一天你累了,也會有人把凳子塞到你屁股底下。善有善報,這是好人世界的規(guī)則。你就別推托了,至于房款,你什么時候有了什么時候給我們。

竹蘭拿定主意,臉皮一厚,說,江爺爺,我有一個小目標,我想不斷進步,爭取能當上一個街道主任。如果我接受了這房子,將來肯定落下把柄,影響我的進步。

小眼睛看了一眼竹蘭說,爺爺,奶奶,我答應過竹蘭,我要憑自己的本事給她買房買車,過上幸福的日子。你們?yōu)槲抑?,千萬不要剝奪我表現(xiàn)的機會。

有過這回事嗎?竹蘭現(xiàn)在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

責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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