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永良 許彬彬
2018年初夏,江西省奉新縣耕香院(寺)遺址偶然發(fā)現(xiàn)八大山人“雪衲”“傳綮”印章和劉元鍵五面印以及“豫章西靖道人”瓦鈕銅印共計四枚印章,現(xiàn)藏江西省奉新縣文物保護管理所?,F(xiàn)就該批出土四枚印章作初步研究如下。
1.“雪衲”白文方印。高3.4厘米,印面邊長1厘米,四角磨禿。青田石,色澤略顯淡青黃色,微透,有絮狀石花,稍見裂痕,總體色澤瑩潤,材質(zhì)上佳。印面刻白文篆書“雪衲”二字,刀法犀利生澀,單刀淺刻行草邊款“越余郁守白為雪個禪兄”兩行十字,鐫刻流暢(圖1)。
2.“傳綮”白文長方印。高1.6厘米,印面底部長0.9厘米、寬0.53厘米,頂部長0.8厘米、寬0.52厘米,略呈大小頭狀。青田石,色澤呈淡青黃色,微透起凍,色澤瑩潤。有絲狀石花,多見碎裂痕。印面刻白文篆書“傳綮”二字,筆畫細勁犀利,無邊款(圖2)。
康熙《奉新縣志》載:“耕香院在新鄉(xiāng),順治十三年(1656)耕庵禪師卜基始創(chuàng)。”“在縣治西二十五里?!奔唇穹钚驴h會埠鎮(zhèn)張坊村。清邵長衡《八大山人傳》云:“弱冠遭變,棄家遁奉新山中,剃發(fā)為僧。不數(shù)年,豎拂稱宗師。住山二十年,從學者常百余人。”清饒宇樸題《個山小像》又云:“戊子(1648)現(xiàn)比丘身。癸巳(1653)遂得正法于吾師耕庵老人”
黃苗子《八大山人年表》中說,清順治二年(1645)八月二十五日,清廷剃發(fā)令到達江西。應在此年八月,八大山人離開南昌,棄家亡命南昌西北奉新縣山中。又在奉新三年后(戊子),才在奉新耕香院剃度為僧。又云:“如果為八大剃度的師父是弘敏,那么,八大應在進賢縣介岡鄉(xiāng)之燈社受戒?!薄?〕朱良志先生認為明亡之后,八大遁跡于新建西山,不久在西山剃度出家,受沙彌戒為僧,但此時剃度師并非弘敏,經(jīng)五年修煉后,依曹洞大師弘敏學法,于1653年(癸巳)在新建或奉新寺院正式成為弘敏的弟子,賜法名傳綮,得號為刃庵。八大在佛門三十年,主要活動在進賢介崗燈社和奉新耕香院。他“既是燈社綮?,又是蘆田個”。自1656年耕香院始創(chuàng),到1672年弘敏圓寂前,傳綮參與了協(xié)助弘敏的工作。在弘敏之后,傳綮的活動主要在耕香院〔2〕。汪世清先生據(jù)裘璉所寫與八大山人的詩作了進一步分析,認為在康熙十年辛亥(1671)到十五年丙辰(1676)這段時間,八大山人都在奉新耕香庵(院)當和尚,而且已經(jīng)是一位“能紹師法,尤為禪林拔萃之器”的高僧。裘璉《橫山文集·易皆軒二集》“釋超則詩序”中曾回憶寫道:“往歲壬子客江右,獲交蘆田釋雪個?!比勺訛榭滴跏荒辏?672),耕香院就在蘆田,詩中明著“蘆田釋雪個”,顯指其時八大在奉新耕香院為僧。該年秋,八大應裘璉之邀,離開奉新來到新昌(宜豐)。康熙癸丑(1673)春,裘璉《橫山初集·覽筠稿》卷四《留雪公結廬新昌》一詩中還反映了八大從奉新來到新昌,挽留八大“結廬新昌”之意。八大在新昌大約暫居了半年時間,又回到了奉新蘆田。直到康熙丙辰(1676)秋,裘璉返浙江后在《橫山初集·臥南稿》卷十三有《寄個山綮二首兼索畫》一詩,仍以“吾愛蘆田綮”為起句,可見仍居奉新之蘆田〔3〕。
圖1 奉新縣耕香院(寺)遺址發(fā)現(xiàn)八大山人“雪衲”印章
圖2 八大山人“傳綮”印章
大約在康熙丙辰(1676)后,八大經(jīng)常外出云游至南昌、進賢介岡、臨川等地。汪世清先生認為在1677年至1680年胡亦堂任臨川縣令四年間,八大山人曾兩次到臨川。第一次是丁巳(1677)秋,八大攜《個山小像》重蒞進賢介岡,拜訪故友饒宇樸,并請其題句,隨后便去了臨川。但翌年(1678)便因“病顛”又回到了奉新。第二次到臨川是在己未(1679)四、五月以后,這次在臨川寓居的時間可能更長一些〔4〕。但朱良志先生據(jù)《夢川亭詩集》認為,丁巳(1677)至戊午(1678)年間,雪公(八大山人)根本就沒有臨川之行,而很可能在1676年到1677年間就行腳到南昌,丙辰(1676)秋杪還曾為客游南昌的林木文所攜夏雯?畫,用隸書題“看竹圖”三字引首并跋〔5〕。但無論如何,在己未(1679)年春夏間八大山人最后離開奉新去臨川已為學界公認〔6〕。并于該年秋再次“病顛”,離開臨川,于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冬“走還會城”(南昌)〔7〕,從此才真正告別了他前前后后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奉新耕香院,定居南昌,時年54歲。
圖3-1 八大山人《傳綮寫生冊》之“西瓜圖”
八大山人在辛酉(16 81)年前,作品款署或鈐印為“傳綮”“刃庵”“雪衲”“雪個”“個山”等名號,此后除“個山”外,其余這些名號一概棄用,改署“驢”“人屋”“驢屋”等名號〔8〕。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八大在辛酉(1681)年前,存世作品僅13件(包括《蔬果圖卷》1件,王方宇僅見啟功摹本),其中6件作品(7處)鈐有“燈社”和“耕香”相關印章(見附《八大山人辛酉(1681)年前作品表》),從中反映出他在這兩地的寓居情況,以及八大山人為僧期間的身份歸屬問題。這13件作品,其中鈐“燈社”印僅見己亥(1659)年作《傳綮寫生冊》1件〔9〕,另有《個山小像》鈐有“燈社綮衲”一印。而鈐有“耕香”印的作品卻有5件之多。鈐有“耕香”印存世最早作品是《墨花圖卷》(故宮博物院藏),作于“丙午十二月四日”(1667年1月18日)。《個山小像》左上側(cè)有一段八大山人自題,重錄高安劉慟城為其畫像題句,有云:“容安老人復書于新吳之獅山,屈指丁甲八年耳?!彼^“丁甲八年”,是指自丁未(1667)至黃安平甲寅(1674)為其所畫小像已相距八年〔10〕。所謂“新吳之獅山”,即奉新縣北之龍山,“新吳”原是奉新舊名〔11〕??芍纾?666)、丁未(1667)至甲寅(1674)年間,八大常居奉新耕香院。又如,《為孟伯辭宗書七絕軸》(王方宇舊藏),引首處鈐有一方“耕香”印,署年“辛亥臘盡”(1672年2月中旬)。據(jù)裘璉詩中云,壬子(1672)年始獲交八大山人,稱之為“蘆田釋雪個”,兩者時間完全相吻。再如,《個山小像》上靠近人像右側(cè)有一段八大自題,署年“戊午(1678)中秋”,引首處鈐蓋有一方“耕香”印。裘璉于康熙己未(1679)年春第二次客游臨川,他在《釋超則詩序》(作于康熙己未夏)中說:“予再游臨川,聞雪個病顛,歸老奉新。予疑其有托云然?!薄?2〕再次證實八大至少在戊午(1678)中秋前回居耕香院。故王方宇說“他用這兩方圖章的時間,都和他在奉新蘆田耕香院的時間吻合”〔13〕。另外,八大在丁巳(1677)秋攜《個山小像》重訪介岡并請饒宇樸題句。但《梅花圖冊》(故宮博物院藏)也鈐有一方“耕香”印,署年分別為“丁巳重九后二日”“丁巳重九后五日”??梢姡舜笤诙∷龋?677)秋重訪介岡,旋即在該年“重九”前后已回奉新耕香院。此外,還有一件《松石牡丹圖軸》(旅順博物館藏),也鈐有一枚“耕香”印,未署年月,約作于康熙十年(1671)前。從上述己未(1679)年前鈐有“耕香”印的作品看,他除了暫時行腳外出,奉新耕香院為其常居地。
注釋:
〔1〕 載饒宗頤主編、朱良志執(zhí)行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下簡稱:“《大系》”)第十二卷,年譜、著錄等。江西美術出版社,2015 年。(原載臺北《故宮文物月刊》1991ü 1993 年)。按,文中所謂“又在奉新三年后(戊子),才在奉新耕香院剃度為僧”。戊子(1648)奉新耕香院尚未建,應非。
〔2〕〔29〕〔70〕見朱良志《傳綮與弘敏相關問題研究》,載“《大系》”第一卷“生平與家學”。(原載《榮寶齋》,2009 年第四期)。按:弘敏傳記中有句“爭似我頭陀老人”,閔鉞《耕庵敏禪師像贊》有句“耕庵老漢,生平一具冰骨”,閔鉞《頭陀山定慧禪師碑記》有句“耕庵禪師入主法席”。
〔3〕 見汪世清《八大山人不是朱道朗》,載“《大系》”第一卷“生平與家學”。(原載香港《大公報·藝林》,1982 年12 月5 日,新178 期)。裘璉(1644ü 1729),字殷玉,號蔗村,浙江慈溪人??滴跻椅矗?715)進士,著有《橫山文集》《詩集》等。在其岳父胡亦堂任江西新昌(宜豐)、臨川縣令期間,曾隨其岳父客游新昌(宜豐)、臨川,并與八大山人訂交。
〔4〕〔12〕見汪世清《八大山人的交游》,載“《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原載《八大山人全集》卷五,江西美術出版社2000 年版)。胡亦堂(?—1685),字質(zhì)明,號二齋,浙江慈溪人。順治丁卯(1651)舉人,官戶部員外郎??滴跏辏?671)至康熙十九年(1680)間,曾任江西新昌(宜豐)、臨川縣令,是八大老友裘璉岳父。在臨川期間與八大詩酒唱和,曾延請八大館其臨川縣署,交誼頗深。著有《夢川亭集》,編纂《臨川文獻》《臨川縣志》等。
〔5〕 見朱良志《八大山人“病顛”問題再討論》,載“《大系》”第三卷“遺民情感、病顛及怪誕諸問題”(原載《榮寶齋》2009 年,第5 期)。夏雯?畫《看竹圖》(書畫題詠冊),上海博物館藏。
〔6〕 蕭鴻鳴《孤本〈夢川亭詩集〉與八大山人臨川行蹤考》(下簡稱蕭鴻敏“《行蹤考》”)一文中更確證:“己未康熙十八年(1679)六月二十六日,胡亦堂與丁循庵·弘誨三集夢川亭時,八大山人來到臨川,并與丁循庵、歐陽二門人相見如故?!陛d《江西社會科學》,2003 年2 月。
〔7〕 邵長衡《八大山人傳》:“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走還會城?!睋?jù)蕭鴻敏“《行蹤考》”一文認為“庚申(1680)年清明后一日,八大山人已離開臨川”。但朱良志《由〈夢川亭詩集〉看八大山人生平相關問題》一文認為,“八大在1680 年春夏之交并沒有離開臨川,而在多寶庵中”。載“《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原載《八大山人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年版)。
〔8〕〔16〕見汪世清《八大山人的名和號》,載“《大系》”第一卷“名號與世系”(原載香港《大公報·藝林》,1984 年3 月11 日,新209 期)。
〔9〕 《傳綮寫生冊》其中一頁書法題句,款署“己亥十二月朔日”,合公歷1660 年1 月12 日。一般論著大多注公歷1659 年。
〔10〕 見王方宇《〈個山小像〉題跋》,載“《大系》”第一卷“名號與世系”(原載臺北《故宮文物月刊》1989 年1 月,第6 卷,第10 期)。
〔11〕 見饒宗頤《〈個山小像〉之“新吳”與饒宇樸題語》,載“《大系》”第一卷“名號與世系”(原載《文物》1987 年第9 期)。
〔13〕〔17〕見王方宇《八大山人作品的分期問題》,八大山人紀念館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 年。(下簡稱王方宇“《分期》”)。按:王方宇該文統(tǒng)計“耕香”印為大小兩方。據(jù)丙午《墨花圖卷》、辛亥《為孟伯辭宗書七絕軸》以及甲寅至戊子《個山小像》等五件作品所鈐“耕香”印,實有同文而大小與結構相異的三方印,分別為朱文長園?。ù笮停?、朱文長方印(大型)、朱文長方印(小型)。
圖3-2 《傳綮寫生冊》所鈐“雪衲”白文方印和“丁(個)字”朱白文方印
《個山小像》中部左側(cè)靠近人像處,八大用隸書自題“雪峰從來,疑個布衲”一段下方,鈐有一方“燈社綮衲”印。此段自題未署年月,但丁巳(1677)秋,他正攜帶小像重訪介岡菊莊,請同門法兄饒宇樸題跋,因此蓋了這方“燈社綮衲”印〔14〕。該印僅見此《個山小像》,似有表明他早年曾是進賢介岡燈社一名僧衲的身份歸屬之意,或許癸巳(1653)年正式皈依弘敏地點正是在進賢介岡燈社。八大居奉新耕香院期間,多次行腳外出,時間或長或短,曾居新昌(宜豐)大約半年,臨川長達年余,并在當?shù)厮略喝缗R川多寶庵、東湖寺等掛單。但除了“燈社”“耕香”表示兩處寺院的印記,八大作品中從來沒見有表示其他寺院的印記,包括晚年定居南昌后經(jīng)常造訪的北蘭寺〔15〕。顯然“燈社”“耕香”二印對八大來說具有身份歸屬的特殊意義,不同于他云游外地,臨時駐錫掛單的寺院。由此看來,八大山人在書畫作品上鈐蓋“燈社”和“耕香”二印也是頗有講究的。
汪世清研究:“1.八大山人于順治癸巳(1653)皈依弘敏門下,法名傳綮,號刃庵。直到康熙庚申(1680),一直使用這個名和號,長達二十八年。2.順治己亥已見雪衲一印,康熙丙午始見雪個之章。雪個當是他順治中已有的號,一直用到康熙庚申?!薄?6〕1986年,王方宇據(jù)所見書畫原跡、照片、印本等,經(jīng)查對,將八大山人生平所用印章共輯錄89方〔17〕。1991年,美國耶魯大學王方宇和班宗華策劃“荷園主人ü八大山人生平與藝術展”,并出版《荷園主人ü八大山人及其藝術》一書,輯印又增至96方。1996年,胡光華《八大山人詩文名號篆刻研究》一文中云:“唯有一枚朱文豎方印個山?jīng)]有收錄。方宇教授認為個山?印有四枚,而實際現(xiàn)在所見八大書畫作品鈐印,個山印達五枚,故八大的書畫印鑒,合計九十枚?!薄?8〕2015年,江西美術出版社《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四卷“印款及其他”的附錄一中,劉衛(wèi)輯錄并影印八大山人生平所用各式印共100方〔19〕。以上王方宇、胡光華、劉衛(wèi)三家所輯印雖各有出入和訛誤,但所輯錄“雪衲”印均只有一枚白文方印,輯自八大己亥(1659)年作傳世最早作品《傳綮寫生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也是僅見的〔20〕。
《傳綮寫生冊》所鈐“雪衲”白文方印共四處,鈐蓋在該冊之一“西瓜”圖右上方[緊接下鈐“?。▊€)字”朱白文方印](圖3ü 1、圖3ü 2),另外該冊之十一“梅花”圖右上方、之十二“玲瓏石”圖左下角、之十三“古松”圖右側(cè)中下部,又分別各鈐有一枚“雪衲”白文方印[此三圖均無“?。▊€)字”朱白文方印](圖4)。
圖4 八大山人《傳綮寫生冊》之“梅花”圖、“玲瓏石”圖、“古松”圖,鈐有“雪衲”白文印
經(jīng)辨析,發(fā)現(xiàn)“西瓜”圖中所鈐“雪衲”白文方印與“梅花”“玲瓏石”“古松”三圖中所鈐“雪衲”白文方印并非同一印。這兩方“雪衲”白文方印極為相似,印面尺寸也幾乎一致,但細辨刀法、筆畫位置、結構等仍有明顯區(qū)別,是不同的兩方印章。
首先看“西瓜”圖中“雪衲”白文方印:1.右側(cè)“雪”字的“雨”字頭,中間四點刻作二橫,穿過中間豎畫并相粘連,與“雨”字頭左側(cè)豎畫斷開不粘連,其中上橫畫與橫折鉤的豎筆粘連,但下橫畫斷開不粘連。2.“雪”字的“雨”字頭,與中間兩個“豐”字以及最下面的“彐”字,三組部件上下間距基本均等。3.白文線條稍粗且基本均勻平直,刀法蘊藉,不露鋒芒,邊緣“如錐劃沙”有毛糙剝蝕感。此印與其下所鈐“丁(個)字”朱白文方印,刀法風格完全一致,這兩方印當出同一刻手,系為配套成對使用。
再看“梅花”“玲瓏石”“古松”三圖中所鈐“雪衲”白文方?。?.右側(cè)“雪”字的“雨”字頭,中間四小點刻作穿過中間豎畫的二橫畫,但與“雨”字頭左側(cè)豎筆和橫折鉤的右側(cè)豎筆兩邊均刻通粘連。2.“雪”字的“雨”字頭,與中間兩個“豐”字以及最下面的“彐”字,三組部件上下間距不均等?!坝辍弊诸^與中間兩個“豐”字,上下間距較大,兩個“豐”之間也分離較開,且有大小之分。3.線條較細,切刀犀利生澀,尤其是兩個“豐”字以及最下面的“彐”字,刻道兩頭出尖露鋒。
因手勢輕重、蘸印泥多少不同,每次所鈐蓋之印蛻也微有不同,“梅花”“玲瓏石”“古松”三圖中所鈐“雪衲”印也正如此。但筆畫間距、部件結構和刀法風格特征完全一致,所鈐“雪衲”印屬同一印,而“西瓜”圖中所鈐“雪衲”印則為另一印。
出土“雪衲”印與“西瓜”圖中“雪衲”印比較,尤其是其中“雪”字,無論是筆畫間距、部件結構,還是刀法與線條的風格和特征均有明顯差異,非為同一印。而與“梅花”“玲瓏石”“古松”三圖中所鈐“雪衲”印核對,盡管出土“雪衲”印邊角圓禿,磨損比較嚴重,印蛻與上述三圖中所鈐印微有差異,但無論筆畫間距、部件結構,還是刀法與線條的風格和特征,以及尺寸大小完全一致,此三圖中所鈐的正是出土這方“雪衲”印〔21〕,且此“雪衲”印應為單獨使用。
出土另一“傳綮”朱文豎長方印,未見于任何存世八大書畫墨跡,也未見王方宇、胡光華、劉衛(wèi)三家輯錄八大山人用印。此印刀法細勁生澀,與《傳綮寫生冊》中“刃庵綮之印”(朱文白文上下間接豎方?。┮约啊搬寕黥煊 保ㄐ⌒桶孜姆接。┑斗L格基本一致,或出于同一刻手。當是八大癸巳(1653)皈依弘敏不久所用印,約刻制于順治后期,與《傳綮寫生冊》中其他用印時間基本相當。至于為何未見于八大書畫作品,主要是因為八大早期書畫墨跡存世十分稀少,自癸巳(1653)至庚申(1680)使用“傳綮”“刃庵”名號長達二十八年間的存世墨跡僅13件。事實上大量早期書畫墨跡已被毀失,鈐蓋在書畫上的印跡也隨之消亡。《傳綮寫生冊》鈐印共有10方(包括此出土另一“雪衲”白文方?。?2〕,其中僅見于該冊之印多達7方,分別為“雪衲”(白文方?。┒?、“?。▊€)字”(朱文方?。?、“鈍漢”(朱文豎長園?。ⅰ翱莘鸪病保ò孜姆接。ⅰ叭锈拄熘 保ㄖ彀孜纳舷麻g接豎方?。ⅰ盁羯纭保ㄖ煳呢Q長方?。?。試想這7方印無論如何不可能只蓋一次。假若這件《傳綮寫生冊》早已毀失,那么我們現(xiàn)在也就根本不知道還有這7方印。由此可以想見出土這方“傳綮”印為何未見于存世八大書畫墨跡的原因了。
此印刻有行書邊款“越余郁守白為雪個禪兄”兩行十字。單刀淺刻,線條流暢,書體純正雅致。作者“越余郁守白”,或可作兩解:姓“越”,名“余郁”,字“守白”;或姓“郁”,字“越余”,名“守白”。二種解讀,檢周亮工《印人傳》、汪啟淑《續(xù)印人傳》、葉為銘《廣印人傳》均無記載。
按“郁”,《論衡》:“物實無中核者謂之郁?!薄坝嘤簟保轴尀闅埓娴挠粽糁畾?,意謂充實、積聚、填塞。“守白”,《莊子·人間世》:“虛室生白?!标懙旅麽屛囊抉R彪曰:“室比喻心?!币庵^心境空明。聯(lián)系“余郁”和“守白”之意,“越”,當作動詞解,意為消散,《淮南子·主術訓》:“精神勞則越,耳目淫則竭。”故“越余郁守白”,意即散去殘存郁積之氣,守住空明之心境。故此“越”不應作姓氏解。
從無生有、由虛生實是道家基本思想,老子《道德經(jīng)·第十六章》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碧摰綐O點,無一絲雜念與污染,一片空明,如此則道之元氣充沛,生生不息,循環(huán)往復以至于無窮。“越余郁”即指散除填塞于心中塵俗雜念之氣,從而達到心境空明的境地,正如道家譚處端所云“常處如虛空,逍遙自在”〔23〕,心地空明,便是神仙。
卿希泰《中國道家史》中說:明末清初,全真龍門派除盛傳于江浙外,又在江西、湖北、廣東、四川等地廣泛傳播。例如江西南昌之西山,原是凈明道的祖山,但自明末起,除續(xù)傳本山凈明派外,又有一個龍門派的支系在傳衍。據(jù)《逍遙山萬壽宮志》載,此系始于龍門派第七代之孔常桂(玄微)。傳有弟子岑守靜、徐守誠等。岑守靜,號可居道人,別號石頭子,廣東人??壮9鸬茏又?,最著名的是徐守誠(1633ü 1692)。初名弘元,后更名守誠,字明真,號野谷。南昌世族,龍門丘長春第八世法嗣。癸巳(1653年)棄家居西山天寶洞,日夜講讀經(jīng)典,研究凈明忠孝之道〔24〕。明代后期另一著名內(nèi)丹家武守陽(1573ü 1644),為全真龍門字派第八代守字輩。原名陽,字端陽,自號沖虛子。江西吉安人,世居南昌辟邪里。曾與師同煉外丹于豫章城西西山后溪水涯次。崇禎十二年(1639)在南昌道隱齋中與堂弟伍守虛為《天仙正理直論》作增注,第二年《仙佛合宗語錄》九章(即《伍真人丹道九篇》)結集。伍守陽曾說:“儒家有執(zhí)中之心法,仙家有還虛之修持”所謂“還虛”就是進入“萬象空空,一念不起,六根大定,不染一塵”的境地〔25〕。
龍門派第八代律師較著名的還有黃守元(1595ü 1673)、呂守璞(?—1710)、黃守中(?—1675)、譚守誠(?—1687或1744)、程守丹(?—1696)、林守木(1612ü 1712)、孫守一〔順治十三年(1656)歸休金蓋,康熙甲辰(1665)遣其門人周太朗之杭之大德觀〕〔26〕。又據(jù)《金蓋心燈》卷二(《藏外道書》第31冊),龍門派第八代守字輩律師還有詹守椿、黃守正、程守宏、金蓋宗師陶守貞(1612ü 1673)。上述全真龍門派第八代守字輩道士,活動年代均在明末清初,約生于明萬歷,卒于康熙早期。尤以武守陽以及徐守誠曾在南昌西山修煉播道,頗有影響。
印章邊款中作者僅署“越余郁守白”?!霸接嘤簟迸c“守白”文意相關,作者在此語句中或即巧妙地標示了自己的道號“守白”,但未署姓氏。他很可能與武守陽、徐守誠等同為龍門派第八代守字輩道士,與八大山人也屬于同一時代。其生平事跡尚有待進一步考證。
作者無論是否為龍門派第八代守字輩某道士,抑或為崇道之儒士,“越余郁守白”所表現(xiàn)的濃厚的道家色彩卻是顯而易見的(道家講“炁”或“氣”,“余郁”之“氣”即是道家的概念,而佛教無之)。雖然宋元以來儒、釋、道三教合一,相互融通,但在某些教義理念上仍各具特色(道家講虛,佛教言空,道家講靜或靖,佛教言凈),自立門庭,各標旗幟。因此作者不太可能為佛教徒(至少屬崇道儒士),與禪門釋子八大山人分屬二教。
此外,邊款以“禪兄”稱雪個(作者若是佛教徒,當以“法兄”相稱),印面又作雪衲,可見雪個與雪衲是可以通稱的兩個名號,沒有年代早晚之別。
注釋:
〔14〕 王方宇《〈個山小像〉題跋》一文,將八大自題的六段以及饒宇樸、彭文亮、蔡受三題的部位和順序作了排序,認為第五(即此題)、六題(款署“個山自題”無紀年),一定在第七題(署年“戊午中秋”)以前,所以第五、六兩題大約是1677 年和1678 年之間。筆者認為此五、六兩段自題與饒宇樸丁巳(1677)那段題句密切相關。饒題主要述及八大在俗生份、出家的經(jīng)歷以及法門統(tǒng)系,八大第五、六段自題,也述佛門之身世和法統(tǒng),內(nèi)容與饒題相呼應。因饒題中已署明“丁巳秋”,故此兩則自題省去了年月,實際上八大蓋了這方“燈社綮衲”印,即已明示了他在介岡。
〔15〕 八大山人《題夏雯〈看竹圖〉》以及《個山小像》第六題(自題未署年月)引首處分別鈐有一方“懷古堂”白文長方印。此“懷古堂”地點未詳。據(jù)朱良志先生考證,《題夏雯看竹圖》當題于南昌,此“懷古堂”或即表示明亡前八大在南昌的舊居。八大還俗后,晚年定居南昌“寤歌草堂”,有款署無印記。
〔18〕 載“《大系》”第四卷“印款及其他”(原載《八大山人》,吉林美術出版社,1996 年)。按:1996 年胡光華撰此文,疑未見1991 美國耶魯大學出版《荷園主人ü八大山人及其藝術》一書。該書已輯印至96 方,見白謙慎《八大山人“蕓窗”印小記》一文注(1),同載“《大系》”第四卷“印款及其他”。
〔19〕 數(shù)量作者未作說明,系筆者根據(jù)實際影印的印樣統(tǒng)計。
〔20〕 王方宇“《分期》”一文,所輯“雪衲”白文方印雖未注明出處,但“以出現(xiàn)先后為序”,并注僅見己亥(1659)年,應輯自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傳綮寫生冊》。劉衛(wèi)、胡光華均注明輯自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傳綮寫生冊》。按:筆者承蒙白謙慎先生查檢并面告,《荷園主人ü八大山人及其藝術》一書中,王方宇所輯“雪衲”白文方印只有一方。
〔21〕 承蒙白謙慎先生幫助,請其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學生將此出土“雪衲”印蛻與《傳綮寫生冊》原件進行了比對,認為“應該是同一個印,大小跟形狀都很吻合”。
〔22〕 王方宇“《分期》”一文統(tǒng)計為10 方,將“刃庵綮之印”朱白文上下間接豎方印,分計為“刃庵”朱文橫長方印和“綮之印”白文橫長方印二印。胡光華《八大山人詩文名號篆刻研究》一文統(tǒng)計為9 方,將“刃庵”朱文橫長方印和“綮之印”白文橫長方印,認為是“刃庵綮之印”朱白文上下間接豎方印,故按一方印統(tǒng)計,筆者認同胡光華先生觀點,應作一方統(tǒng)計。劉衛(wèi)“《大系》”第四卷·印款及其他,附錄一“八大山人印章”中,影印印樣9 方,但將“刃庵綮之印”朱白文上下間接印豎方印,上半部分“刃庵”朱文橫長方印漏印。
〔23〕 見卿希泰《中國道家史》第三卷,第64 頁,引譚處端《水云集·示門人語錄》,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下同)。
〔24〕 卿希泰《中國道家史》第四卷,第126ü 127 頁。按,元始祖御賜龍門派字輩二十字為:“道德通玄靜,真常守太清,一陽來復本,合教永圓明?!币姟恫赝獾罆返?1 冊《龍門正宗覺云本支道統(tǒng)薪傳》。
〔25〕 卿希泰《中國道家史》第四卷,第38ü 55 頁;《金蓋心燈》卷二,載《藏外道書》第31 冊。
〔26〕 周永慎編著《歷代真仙高道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年7 月版,第390ü 397 頁。
〔27〕 載“《大系》”第一卷“生平與家學”(原載臺北《大陸雜志》1982 年11 月15 日,第65 卷第5 期)。
〔28〕 載“《大系》”第一卷“生平與家學”(原載《文物》1986 年第8 期)。
葉葉《讀朱道朗跋臞仙〈筮吉肘后經(jīng)〉后ü再論八大山人非朱道朗》一文,在所列表中云:“八大山人癸巳(1653)年,住進賢介岡燈社,謁潁學弘敏頭陀得法,為曹洞宗青原下第三十八世傳人,僧名傳綮,又名法堀,字刃庵,號雪個,又號個山、凈土人等?!薄?7〕此后,汪世清《再論八大山人不是朱道朗》一文中也說:“自作書畫中的署名和鈐印來看,八大山人皈依弘敏門下,于洞宗為三十八世,法名傳綮,字刃庵,號雪個,后又號個山?!薄?8〕顯然葉葉和汪世清先生均認為雪個是在“癸巳”年(1653)皈依弘敏之后所取之號。朱良志《傳綮與弘敏相關問題研究》一文對“傳綮”“刃庵”所取名號作了進一步考釋:根據(jù)《宗教律諸家演派》一書所述宗派的傳承譜系,八大山人就是博山元來之法系大蟻元來派“元、道、宏(弘)、傳、一”之“傳”字輩法嗣。傳綮和刃庵,所取乃是性空和妙悟之意。但該文沒有述及所取“雪衲”“雪個”法號的時間和緣由。該文又說:“在佛教中,出家人先要剃度受戒,有師相從,這被稱為薙染師,也就是第一個將其引入佛門的人,成為沙彌。而在后來修法精進,擇師學法,稱為嗣法師八大山人戊子現(xiàn)比丘身?,指的就是他在1648年剃度受沙彌戒為僧?!薄?9〕清陳鼎《八大山人傳》中說:“甲申國亡,父隨卒遂棄家為僧,自號曰雪個?!薄皵?shù)年,妻、子俱死。”筆者認為此“雪個”和“雪衲”或即八大在戊子年(1648)23歲最初落發(fā)為僧,為小沙彌時之自號,并在后來為僧期間一直沿用,應早于癸巳(1653)皈依弘敏時所取“傳綮”“刃庵”法名法號。此出土“雪衲”印的刻制時間或更早至八大山人23歲(1648)最初剃度為僧不久至28歲(1653)皈依弘敏前后。這也比較符合八大此時尚是一個小沙彌,別人稱之為“禪兒”的身份。而至八大山人31歲(1656),此時他已在進賢介岡主持燈社,豎拂稱宗師??肿髡咭巡惶赡軐⒁晃弧柏Q拂稱宗師”于禪門有相當?shù)匚坏亩U師稱為“禪兒”。
圖5 劉元鍵五面印,印五面分別刻“劉元鍵印”(白)、“建公”(朱)、“劉元鍵字建公”(白)、“草草山樵”(白)、“一村修竹半邨松”(白)
該印五面刻朱白文,為深褐色豆沙地青田石,不透。邊長均3.7厘米,外廓呈正方體。一面空腔,空腔邊長均2.7厘米,深2.7厘米,內(nèi)壁90度垂直,也呈正方體,制作規(guī)整。出土時印文縫隙間尚殘留朱砂印泥,空腔內(nèi)塞滿泥巴,“雪衲”印斜插在空腔內(nèi),一端外露,另一“傳綮”印深裹在空腔泥巴中。
印五面分別刻“劉元鍵印”(白文)、“建公”(朱文)、“劉元鍵字建公”(白文)、“草草山樵”(白文)〔30〕、“一村修竹半村松”(白文),無邊款(圖5ü 1、5ü 2、5ü 3)。所刻繆篆白文,刀法穩(wěn)健,筆畫方折,線條瘦硬,字體疏朗勻整,風格近梁袠一路。朱文為鐵線小篆,線條舒展圓轉(zhuǎn),剛?cè)峄?。?jù)印文可知,印主姓“劉”,名“元鍵”,字“建公”。“草草山樵”應為其別號。
劉元鍵為何人?
據(jù)民國廿二年癸酉(1933)續(xù)修《南昌梓溪劉氏家譜》(梓溪,今南昌縣向塘鎮(zhèn)劍霞村)載:“元鍵,字應開。行浣三。居田垅。生戊午(1618)四月十一申。以禮記補郡庠。歿戊戌(1658)八月廿六。妻謝氏。父斯陸?!?/p>
“斯陸,字公漸,一字太鴻。行刈五。居田垅。生戊戌(1598)七月初二子。治詩補邑庠。歿戊戌(1658)八月廿九。妻樊氏,生丁酉(1597)十月初十丑,歿甲寅(1614)四月廿九。繼胡氏,生己亥(1599)正月十一巳,歿己丑(1649)。父一爌。生母王氏,生壬申(1572)八月廿八寅。子元鍵、鐩、鋋。俱胡出。?!薄?1〕
《劉氏家譜》載“劉元鍵,字應開”。而出土劉元鍵印稱“字建公”。是否是同一人呢?
《禮記·檀弓上》:“幼名,冠字?!惫省霸I”是為其出生百日時所取之名,也即譜名,故與《劉氏家譜》同。而“應開”則為其弱冠后,即20歲成人后長輩為其所取字。“鍵”,本意為豎著插的門閂?!缎栄拧罚骸版I”謂之“鑰”,又意為“鑰匙”,故字“應開”與名“鍵”之“門閂”“鑰匙”之意相關,也即古人所謂名字相協(xié)。而“元”字則為梓溪劉氏知本堂十九世家譜取名排行。但古人弱冠成人后改名改字改號現(xiàn)象非常普遍,如文徵明,原名壁,字徵明,4 2歲起,以字行,更字徵仲,號衡山居士。又如顧炎武,本名絳,乳名藩漢,別名繼坤、圭年,字忠清、寧人,明亡后改名炎武,類似例子不勝枚舉。故“建公”應為劉元鍵后來所改之字,且所改字中含有尊意的“公”字,當為其已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或聲名,“應開”與“建公”當是同一人。
據(jù)《劉氏家譜》載,劉元鍵歿于戊戌(1658)八月廿六,在世僅41歲。其父斯陸歿于戊戌(1658)八月廿九。父子二人于戊戌(1658)同年同月相繼去世,劉元鍵先于其父去世僅三日,可見劉家當時必定發(fā)生什么重大變故。劉元鍵與其父斯陸一樣均是補郡庠、邑庠的秀才,但縣志無載〔32〕。不過明末清初江西著名詩人徐巨源《友評》“評所遇同人”中有云:“劉建公刻意矜尚,句詠點畫,纖毫不茍。而不肯著璀璨處,如名妓入道,其淡泊矜飭,皆非本色可愛處,乃在人人俱欲近之耳?!薄?3〕《友評》作于“辛卯秋”,為“子莊書”?!白忧f”即朱容重,為八大山人之侄。《友評》中還有朱仲韶(統(tǒng)鍥),即八大山人親堂兄。劉元鍵為南昌附近梓溪人,八大世居南昌,地處相鄰。八大山人生于明天啟六年丙寅(1626),劉元鍵較八大年長8歲。故劉元鍵與八大山人曾有直接交往甚至熟識當不會有什么問題〔34〕。故此劉建公,應即劉元鍵。辛卯為順治八年(1651),徐巨源作《友評》時劉元鍵是年34歲,其詩文在當時文壇已頗有聲名。
戊戌(1658)年八大33歲時,劉元鍵即已去世,而此“雪衲”印尚鈐蓋于八大己亥(1659)年所作《傳綮寫生冊》,可見此“雪衲”印,八大在劉元鍵去世后尚在使用。因此一起出土這三方印,其中八大的二方印不可能為劉元鍵收存。相反,劉元鍵五面印很可能在劉元鍵去世后為八大收存??滴跫何矗?679)春夏,八大最后離開奉新耕香院時,或?qū)⒃缒晔褂玫牟糠钟≌掳ǔ鐾吝@批印散失遺落耕香院。當然也可能均為后人集存,但時間不會太晚,也應在八大最后離開奉新耕香院不久。
劉元鍵五面印為何人所刻,以及具體刻制時間尚不可考。但刻制時間應在劉元鍵改字“建公”之后,因徐巨源作《友評》時,其年34歲已稱“劉建公”,故其改字約在1644年明亡入清之時或稍后,其年30歲左右。
這類五面印不多見,上海博物館藏有二方類似形制套印,均青田石,色澤暗青色,微透。一方為清順治十八年辛丑(1661)徐貞木刻“錦石亭”等五面印〔35〕。與劉元鍵五面印比較,邊長稍長1厘米左右,但形制及篆文風格均十分相似。另一方為張宏牧雍正八年(1730)所刻“得其秀而最靈”等四層套印,每層均呈正方體,由大至小層層相套,最內(nèi)層呈正方形六面體,無空腔。張宏牧四層套印最外層大小也與劉元鍵五面印類似,但篆文線條多見圓弧狀,與劉元鍵五面印白文方折瘦硬的篆文線條有所區(qū)別〔36〕??梢?,此類套印在明末至清早期較為流行。因劉元鍵為八大友人,劉元鍵五面印與八大“傳綮”“雪衲”二印刻制時間也大致在清順治五年(1648)至清順治十年(1653)這段時間內(nèi),非常接近。故八大“雪衲”“傳綮”二印被裝在友人劉元鍵五面印的空腔內(nèi)一起出土的情況絕非偶然。
清代以來文士私印已基本用青田石和壽山石作為印材,而青田石的使用更早至宋元時期,明代嘉靖年間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十四中云:“圖書,古人皆以銅鑄,至元末會稽王冕以花乳石刻之,今天下盡崇處州燈明石,果溫潤可愛也。”(青田屬處州,即今麗水)1993年,上海市文管會清理松江西林禪院西林塔天宮,發(fā)現(xiàn)一方“仲文”青田石章,年代下限不晚于元代〔37〕。新中國成立以來已出土不少明萬歷年間青田石印。1969年,上海麗園路明嘉靖年間朱豹、朱察卿墓出土木、石、玉印章六方,其中朱豹“丁丑進士”“青岡之印”三方為青田石〔38〕。1979年,無錫南郊揚名鄉(xiāng)發(fā)掘清理明萬歷丙申年(1596)顧林墓,出土“顧林之印”等青田石印十九方〔39〕。1984年,發(fā)掘清理無錫甘露鄉(xiāng)明代萬歷間華師尹(1566ü 1619)夫婦墓,出土“公衡父”等四方青田石章〔40〕。
因青田石中上品燈光凍“溫潤可愛”,故在嘉靖至萬歷年間頗受追捧,已廣泛流行作印石,周亮工《印人傳》卷一《書文國博印章前》就有這樣一段故事,說文彭任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時一下買了四筐青田石,“解之,即今所謂燈光也。下者,亦近所稱老坑于是,凍石之名,始見于世,艷傳四方矣”。正如同時期郎瑛所說“今天下盡崇處州燈明石”,上述出土諸多明萬歷年間青田石印也可見一斑。雖然壽山石早在宋元時期也已有用作印材的現(xiàn)象〔41〕,但壽山石廣泛流行卻要比青田石晚得多,或有零星撿拾制作印石而名不著。清初高云客在康熙七年戊申(1668)所著《觀石錄》中云:“溪澗中數(shù)有流出,或得之于田父手中,磨作印石,溫純深潤。謝在杭(肇淛)布政嘗稱之,品艾綠第一,卒嘆其未見也。謝歿五十年,吾友陳越山齎糧采石山中,得其神品,始大著?!薄?2〕清王士禎《香祖筆記》中云:“印章舊尚青田石,以燈光為貴。三十年來閩壽山石出,質(zhì)溫栗,宜鐫刻,而五色相映,光彩四射價與燈光石相埒?!贝藭鵀樽髡呖滴跛氖了氖辏?703ü 1704)所作〔43〕。若以此上推三十年,約是康熙十三年(1674)??梢妷凵绞心康拈_采并制作為印材,大約最早也在康熙七年(1668)以后了,廣泛流傳則更晚。
注釋:
〔30〕 甘暘《印章集說》:“古用回文印者,各取其意,如雙字名印當回文,姓字在前,名字在后。若一順寫,則名之二字必分而為二,其單字名印,不宜回文,只當順寫如齋堂閑雜等印,不用回文,用則失款耳?!庇衷疲骸爸刈钟》?,印有重字者,布置當詳字意,或明篆二字相重,或下加二點以代,但不俗為佳。如以一字作兩樣篆者,則又涉于雜,而章法之正失矣?!陛d韓天衡編訂《歷代印學論文選》上冊,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 年8 月第二版(下同)。按:此印文非為雙字名印,屬“齋堂閑雜等印,不用回文”,故不當回讀為“草山草樵”,當順讀為“草草山樵”,可解釋為別號。上“草”字為動詞,作“割草”解。上下二“草”字相重,而未以二點相代,正為免失“章法之正”。
〔31〕 見南昌梓溪劉氏知本堂理事會劉瑞華會長提供民國廿二年癸酉(1933)續(xù)修本(新復制本)。該譜載“第十九世(萬歷戊寅至戊子),名從元,字從應,行始于卯,繼以詩經(jīng)賢字號”。分別有乾隆三十八年癸巳(1773)、道光二十二年壬寅(1842)序。按:當為后補刻。
〔32〕 劉元鍵縣志無載。但劉元錄、劉元礦、劉元鎬、劉元鏜、劉元鏔等當為其同輩族人,縣志均有三言兩語簡略記載,見影印民國二十四年《南昌縣志》,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103 號,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印行。
〔33〕 承蒙朱良志先生函告,《友評》載徐巨源《榆溪逸稿》卷七(康熙刻本),也見載宋犖《西陂類稿》卷四十五。見王云五主編“景印岫廬珍藏罕傳善本叢刊ü清初刊《西陂類稿》一”,臺灣商務印書館發(fā)行,1973 年。徐世溥(1608ü 1657),字巨源,江西新建人,明諸生,入清后不仕,隱居西山香城寺,為其時江西文壇領袖之一。
〔34〕 朱良志先生認為劉元鍵確是八大山人朋友。
〔35〕 此印邊長在4.4 至5 厘米之間,大致呈正方體。其余四面刻有“豈為功名始讀書”“漸不為人所識”“綠葵紫蓼山房”“名教中自有樂地”,邊款:“辛丑夏日為子介老友篆,真木?!毙熵懩荆?623-1671),字士白,號白榆,自署真木。明季布衣,嘉興名士,世居王店鎮(zhèn)。與梅里詩人李良年為忘年交,李良年《秋錦山房集》有《徐白榆小傳》《徐白榆遺詩序》,謂其“超絕出眾,胸懷奇志,孤行獨立”。梅里詩人繆元英《梅花溪踏春詞》有詩云:“嗜古何妨篆刻為,討搜碑碣及罍巵。雪漁蒼老三橋秀,士白先生薈萃之。”自注“徐貞木先生書詩并妙,所鐫圖章綜文何而集其成”。見梅曉民《篆刻名家徐貞木》(網(wǎng)絡·嘉興人物)。
〔36〕 張宏牧,清,原名弘牧,字柯庭,號懶髯,自號白陽山人,浙江桐鄉(xiāng)人??逃》掳子埽ㄐ熵懩荆斗援?。詩曰懶髯集?!都闻d府志、廣印人傳》。見《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第825 頁。
〔37〕 見孫慰祖《唐宋元私印押記初論》,載《可齋論印新稿》,第254 頁,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 年3 月版。(下同)
〔38〕 見孫維昌《上海明墓出土印章記述》,載《南方文物》1997 年第3 期。案:據(jù)2014 年“申城尋蹤(上??脊糯笳梗闭f明以及所見實物展品,1969 年上海麗園路明代朱氏家族墓(朱豹、朱察卿)清理出土玉、銅、木、石質(zhì)印章九方,分別為:“朱氏子文”“丁丑進士”“平安家信”木印各一方,“朱氏子文”“丁丑進士”“青岡之印”石印各一方,印主為朱豹(子文);“朱察卿印”銅、玉印各一方,“朱察卿印·朱氏邦憲”穿帶銅印(兩面)一方,印主朱察卿。朱察卿為朱豹之子。孫維昌該文所述出土印章數(shù)量遺漏三方,其中遺漏“朱氏子文”石印一方,同為青田石質(zhì)。
〔39〕 見蔡衛(wèi)東《無錫顧林墓出土明代流派印實物考述》,載《中國書法》,2016 年06 期。
〔40〕 見無錫市博物館、無錫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江蘇無錫縣明華師尹夫婦墓》,載《文物》,1989 年第7 期。案,該文稱此四方印為玉印,誤。實為青田石。
〔41〕 孫慰祖《唐宋元私印押記初論》,第253 頁:近年新見“默盦”“如斗”兩方兔鈕石章,傳同出有景德鎮(zhèn)窯青白瓷,石質(zhì)地為壽山石,風格分別具有南宋、元早期特征。
〔42〕 見黃賓虹、鄧實編《美術叢書》第一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年12 月版,第44 頁。按:謝肇淛卒于1624 年。謝歿五十年,陳越山“赍糧采石山”,則應為1674 年(康熙十三年)。謝歿五十年當是約數(shù)。
〔43〕 見王士禎《香主筆記》(明清筆記叢書)點校說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12 月版。
劉元鍵五面印以及八大“雪衲”“傳綮”二印,其刻制年代大致在清順治五年(1648)至順治十年(1653)這段時間,此時壽山石尚很少用作為印材。故晚明出土印章均為青田石而非壽山石,這與青田石和壽山石的開采以及流行年代相十分吻合?!把摹薄皞黥臁倍‰m見石絮裂痕,但總體色澤瑩潤,接近所謂青田“燈光凍”。在古代開采能力低下的情況下,這樣的石材已屬上佳,雖小于骨牌、手指也已十分名貴。而劉元鍵五面印,色澤與瑩潤度遠不如“雪衲”“傳綮”二印,石質(zhì)較為普通,大約如文彭所謂“下者,亦近所稱老坑”,八大畢竟是王孫貴胄,明亡前家境優(yōu)裕,劉元鍵雖出身于書香門第,當時也頗有詩文名,但畢竟一介文士,其社會地位和財力仍無法與八大這樣的王孫貴胄相比肩。故八大與劉元鍵二人用印,從所用印材的優(yōu)劣情況來看,也比較符合八大與劉元鍵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