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春鵬
一五一六年,托馬斯 ·莫爾的《烏托邦》首次出版,今天常見的版本基本上是以一五一八年巴塞爾的第三或第四版為母本的(兩版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早先的第一版和第二版,皆因出版、編排錯漏等問題,除為滿足珍藏癖好外,已無太多研究價值。更為重要的是,第三版是莫爾在世時經(jīng)他親手確認的最終版。在這個定型版中,除作為序的 “致彼得 ·賈爾斯的信 ”外,正文鮮明地分為一、二兩部(book),此兩部差異極大,單就文體而言,第一部類似于柏拉圖的對話,人物言談生動,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第二部卻像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主要以說明的方式,夾敘夾議地介紹烏托邦的地理位置、社會政治、勞動閑暇、教育宗教以及奴隸和戰(zhàn)爭等情況。
同一本書的前后兩部分有如此強烈的反差,難免引起后人對《烏托邦》結(jié)構(gòu)與成書意圖的各種猜測。對于這種前后不一致,學界通常認為該書并非一蹴而就之作,是在不同時期分別完成的。
這一解釋主要源自莫爾的好友伊拉斯謨。
《烏托邦》從第一版到第四版的出版,全有賴于伊拉斯謨的前后照應。因而對于一、二兩部的差異,有人甚至認為,第一部乃出于伊拉斯謨的手筆,莫爾實際只寫了第二部。在一五一六年十月三十一日莫爾致伊拉斯謨的信中,起首就說道:“我為我的彼得(指彼得 ·賈爾斯 —引者注)贊同我們的《烏有之鄉(xiāng)》而高興。”這似乎暗示《烏托邦》是兩人共同完成的作品。但實際上這不過是莫爾的謙辭,伊拉斯謨在自己的信中也清楚地表明,這部作品是兩人合作完成的想法 “愚蠢到極點了 ”,《烏托邦》是莫爾的作品。在一五一九年七月二十三日致胡滕的信中,伊拉斯謨提到了《烏托邦》分為兩部的原因:“這本書尤其是英國的寫照,他(莫爾)對英國做過徹底的研究和探索。他利用閑暇先寫成原書的第二部分,然后趁便臨時寫了第一部分加上去。此所以全書有文體不大平衡的地方?!?/p>
在伊拉斯謨看來,之所以前后不大平衡,概出于倉促,以及是不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而且莫爾在《烏托邦》中提到的一些背景內(nèi)容,也頗對應伊拉斯謨的說法:莫爾于一五一五年的夏天開始構(gòu)思《烏托邦》,那年五月,他作為皇家貿(mào)易委員會的一員,離開英國前往低地國家,同法蘭德斯人進行貿(mào)易磋商。七月二十一日結(jié)束后,他沒有立刻返回英國,而是在那里待到十月二十五日,在這三個月中,他享受了少有的閑暇時光,也正是在這一時期,逐漸完成了《烏托邦》的雛形。
只不過,伊拉斯謨將這種 “文體不平衡 ”理解為一種 “缺憾 ”,主要也就是因為《烏托邦》并非一次寫成,他也影響了后世,往往割裂開前后兩部來理解《烏托邦》。
作為耶魯大學出版的《莫爾全集》第四卷的編者,海克斯特(J. H. Hexter)認同《烏托邦》是分兩個時間段完成的作品,但他并不認為《烏托邦》就是部手腳斷裂的缺憾之作,相反,無論在內(nèi)容還是結(jié)構(gòu)框架上,兩部分都能彼此對照。
??怂固刂赋?,伊拉斯謨的看法并沒什么道理。莫爾在撰寫《烏托邦》時只征詢了彼得 ·賈爾斯的意見,寫信給伊拉斯謨不過是 “告知而非征詢 ”他的意見,因為此時書已定稿,只待出版。這就說明伊拉斯謨此前并未讀過該書的初稿,充其量只是大致了解該稿的狀況,并不清楚細節(jié),他將前后兩部分視為 “不平衡 ”并不恰當。如果我們跟隨伊拉斯謨的想法,認為《烏托邦》的兩部乃是出于一種時間上的斷裂,那么這也就意味著,《烏托邦》的第二部與第一部不具有整體性,也必然會有以下之推斷:對于一個要了解《烏托邦》的讀者來說,只需讀該書的第二部分便足矣。對此??怂固亟^不認同。
首先,在第二部中,離開第一部將有很多問題都找不到答案。例如是誰在烏托邦的首都亞麻烏羅提城中住了五年?是誰更喜歡希臘而非拉丁文化?誰曾經(jīng)四次參加了環(huán)球游歷?是誰以及如何會有四個人最終到達烏托邦,死掉的兩人又是誰?……這些問題唯有回看第一部才能找到解答。因而,在文本連續(xù)性上,第二部必然關(guān)聯(lián)著第一部。
其次,在第一部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以下引文和頁碼皆出自《烏托邦》中譯本,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二年版):
拉斐爾談及的他到過的每一個地方,說來話長,也不符合本書的意圖。我們也許會在另一個場合講述他所說的故事……
的確,拉斐爾既提請注意這些新發(fā)現(xiàn)的國家有許多不合理的風俗,也詳細舉出若干點,我們的城市、王國以及不同民族和人種都可以借鑒,用于改正自己的錯誤。我已經(jīng)說過,這些事例我必須留待另一個場合去敘述?,F(xiàn)在我只想講一講他所說的關(guān)于烏托邦人的生活方式和風俗……(第十三頁)
??怂固刂赋?,顯然,從這里開始,下文是對烏托邦的概述,而這正好與第二部的第一句銜接上:
拉斐爾·希斯拉德關(guān)于某一個國家理想盛世的談話,由倫敦公民和行政司法長官托馬斯·莫爾轉(zhuǎn)述。(第四十八頁)
兩部分無縫銜接,整體觀之,第一部為引子,交代莫爾如何認識拉斐爾,從而得知烏托邦島的消息,第二部則詳細描述烏托邦的狀況。如此,全篇的結(jié)構(gòu)也就非常明確,并不存在伊拉斯謨指出的 “不平衡 ”,全書在第一部和第二部之間難分主次。
可是,莫爾在第一部拉斐爾談及烏托邦之后出人意料地開啟了這樣一個話頭:“然而首先得講一講引起他提到這個國家的談話 ……”此后,關(guān)于烏托邦的描述一直被拖延到了第二部,而第一部的主題被引到了政治與哲學的關(guān)系上。
在文體結(jié)構(gòu)上,第二部也并非單純的個人獨白。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雖然第二部都是一個人的敘述,但字里行間總是使用對第二個人說話的口吻。因而,它隱含著其他人的在場,與第一部的對話屬于同一形式。故此兩部在文體上也并非根本不同。
在他看來,《烏托邦》的確是分兩次完成的,但這兩次不單是在不同的時間,也是在不同地點完成的。
??怂固卣J為,首次完成的是第二部的主體以及第一部的引言。這也就是說,莫爾在構(gòu)思整部《烏托邦》時,心中早已有了包括第一和第二部的完整框架,他以第一部的現(xiàn)實世界開篇,自然地引入烏托邦的消息,進而步入正題,在第二部描述烏托邦島。而并非如伊拉斯謨所說,只單純構(gòu)造了一個理想烏托邦,在完成之后再配上一個不成比重的第一部。
??怂固刂赋?,《烏托邦》的初稿應該在一五一五年的五月到十月之間完成,那時莫爾出使低地國家,之后在安特衛(wèi)普停留。正是在這一時期,他遇見了彼得 ·賈爾斯,并在閑暇之中完成了第一和第二部分。故而,這兩部分的故事的發(fā)生地不是英國或倫敦,而是在低地國家。幾個月后莫爾回到倫敦,才繼續(xù)完成了修訂與補充。也就是說,《烏托邦》講述的故事所發(fā)生的地點,與莫爾創(chuàng)作和修訂時的地點相應,其內(nèi)容與創(chuàng)作地點的對應如下:
(一)在低地國家時寫作《烏托邦》的初稿:分別對應全書第一部的導言(從第六頁到第十五頁);以及第二部的關(guān)于烏托邦島諸方面的介紹(從第四十七頁到第一百一十四頁);
(二)在英國倫敦時對《烏托邦》完成修訂:分別對應全書第一部的開篇、關(guān)于政治與哲學問題的討論(從第十五頁到第四十六頁);以及第二部的結(jié)尾和總結(jié)(從第一百一十四頁到第一百一十九頁)。
由此可見,海克斯特是從文本的完整性來重新看待這兩部分,他接受伊拉斯謨所說的《烏托邦》乃是分兩個不同時期完成的,但認為這并
非指第一部與第二部是不同時期完成的。早在撰寫第二部的時候,莫爾頭腦里就已經(jīng)有了 “烏托邦 ”與“關(guān)于烏托邦消息 ”的整體框架了。所以,在低地國家時期,他完成的不單是主體的第二部分,還有作為引子的第一部分,即以紀實方式交代 “烏托邦 ”與拉斐爾的來龍去脈;當他回到英國后,才又添加關(guān)于政治與哲學關(guān)系的討論。
如果我們沿著海克斯特的思路去看《烏托邦》的結(jié)構(gòu),就會發(fā)現(xiàn)第一部與第二部并不是脫節(jié)和不平衡的,原本的第一部只是一個引述,說明自己是如何獲得烏托邦島的消息的。這一部分所占比重很少,只相當于第二部不到十分之一的篇幅。唯有后來添加上關(guān)于政治與哲學的討論,才使得第一部分的體量大大增加,令整部作品看上去似乎缺少了重心。海克斯特在最后總結(jié)道:“簡言之,在低地國家,莫爾寫了一本書,名字叫《烏托邦》。等回到了倫敦,添加了一些必要的內(nèi)容,然后請伊拉斯謨幫助,最終在一五一六年于魯汶出版?!敝蕴砑有虏牧希芸赡苁悄獱柣氐接笥钟辛艘恍┬赂惺?,例如法律的漏洞、羊吃人、國王的好大喜功等。
至于莫爾為什么回倫敦后又增加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和反思,那么就需要讀者更進一步地去研究這些新增的內(nèi)容。從形式上來說,這一部分無疑是對柏拉圖《理想國》的模仿;而從內(nèi)容上,集中討論的是 “哲人是否應該從政 ”的問題。要注意的是,這個問題的提出者不是莫爾,而是站在一旁鮮少發(fā)言的彼得 ·賈爾斯。正如《理想國》關(guān)于最佳城邦的討論是被阿德曼托斯等人提出,強迫要蘇格拉底回答的一樣,關(guān)于 “哲人是否應該從政 ”,或說 “什么樣的制度和環(huán)境才能讓哲人來從政 ”這一問題的討論在《烏托邦》也是一個添加的部分。但這絲毫不會降低它的重要性,恰恰相反,作者隱微的意涵正在其中。
在致彼得 ·賈爾斯的第二封信中(該信附在一五一七年第二版的文末),莫爾提出了民眾與專業(yè)人士的區(qū)別,并表示要利用前者的無知,“在表面細節(jié)上添加些東西,就像外面涂層蜜,令甜美流入其心 ……但還能使有學問者發(fā)現(xiàn)我的意圖 ”,為他們留下蛛絲馬跡,因為任何一位探尋最好政體的哲學家都不會繞過對這一本質(zhì)問題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