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化,馬永慧
“新興醫(yī)學工程倫理與治理”???/p>
基因-生殖工程應用中的風險問題與倫理治理——以生殖系基因編輯為例
陳 化1,馬永慧2
(1. 南方醫(yī)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州 510515;2. 廈門大學 醫(yī)學院,廈門 361102 )
生物風險已成為基因-生殖工程技術應用需要考慮的現(xiàn)實關切和重要議題。就目前而言,技術風險、社會風險與道德風險是評估基因-生殖工程運用的基本要素、倫理限度與根本條件,其中道德風險尤其關乎人的尊嚴和個體的自我認同。推進基因-生殖技術的研究開展,加強其倫理治理,必須注重培育科研工作者的責任倫理意識,推進機構倫理委員會的建設與制度完善。公眾參與能為基因-生殖工程等現(xiàn)代公共議題提供公眾話語,拓展和豐富其復合型決策的理論框架。
基因-生殖工程;風險問題;倫理治理
追求自身進化以至“完美”是人類夢寐以求的目標。自古希臘以降,諸多哲學家曾設想通過“社會貶黜”(柏拉圖)和生育功能化(尼采)以實現(xiàn)人類的進化,這種基于社會制度模式的設計因與現(xiàn)代社會平等的價值觀相抵牾而被否定。隨著技術的日益進步和人類認識的不斷深化,基因操縱成為人們精準控制生育的重要手段。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隨著人類對DNA的發(fā)現(xiàn)、基因密碼的破譯以及基因編輯技術的應用,人類實現(xiàn)了數(shù)千年以來依托于技術控制人類繁殖的愿望和需求。然而,突飛猛進的基因技術在不斷制造驚喜的同時,也因其發(fā)展帶來的社會倫理風險而備受爭議,甚至讓人望而卻步。在現(xiàn)代生物技術語境下,系統(tǒng)考察基因-生殖工程的社會風險,確保生物安全,以使技術發(fā)展更好地服務人類福祉,成為學界聚焦的共同議題。
本研究提出基因-生殖工程風險問題主要基于如下考慮。
其一,兩個焦點性事件促使我們關注生物風險和安全問題。一是維護生物安全已經(jīng)成為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新冠肺炎疫情讓國家進一步認識到生物技術時代生物安全的重要價值,更加注重生物風險防范。今年2月14日,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提出將生物安全提升到國家安全戰(zhàn)略層面,將生物風險治理作為評判國家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重要維度之一。新型生物技術的濫用和謬用,成為生物安全的重要隱患。以生殖基因編輯技術為代表的高端生物技術,通過人工設計改造基因為人類健康提供方便的同時,也降低了技術門檻,加劇了技術濫用的隱蔽性,對生物安全構成重大挑戰(zhàn)。二是備受關注的賀建奎案,在2019年底隨著法院的宣判而塵埃落定。自賀建奎宣布基因編輯嬰兒誕生那一刻起,該事件就備受全球各界關注與熱議。道德審判的聲音、理性反思的視角疊加法律的拷問,成為考察案例的多重向度。兩個內(nèi)容不同但實質(zhì)相關的事件,以不同的方式提出了當代生物技術應用的風險問題。更為重要的是,基因編輯技術的發(fā)展使我們看到人類改造社會和自身能力強大的同時,又警示我們不能因為新技術的發(fā)現(xiàn)而譫妄狂傲,對于技術應用應持有謹慎和敬畏的態(tài)度。
其二,技術工程倫理學研究范式的轉(zhuǎn)換。事實上,自工業(yè)革命以來,技術化帶來的大規(guī)模效應,使得技術哲學進入理論研究與公眾討論的視野。技術哲學探討經(jīng)歷了從技術抽象本質(zhì)化到具體微觀式的過程,從技術的工具理性到價值理性維度的轉(zhuǎn)變。馬克思將技術納入勞動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視域下進行論述,海德格爾、馬爾庫塞從社會文化的進路解讀技術的本質(zhì)。原子彈的爆炸,基因生物學技術的使用,尤其是基因編輯技術方興未艾,意味著人類行為能力不斷增長,技術對自然、社會乃至人類身體和精神的干預和切入程度,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因此道德責任領域也應隨之加大。漢斯·約納斯提出了“責任倫理”概念,將其應用到生物技術與醫(yī)學領域,并對此做經(jīng)典考察。他在追問現(xiàn)代技術何以成為哲學、倫理學研究對象的基礎上,揭示了技術與人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他認為現(xiàn)代技術的本體屬性——人類行動的本質(zhì)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凹夹g是人的權力的表現(xiàn),是行動的一種形式,一切人類行動都需受到道德檢驗”[1]。約納斯深刻闡釋了現(xiàn)代技術的價值顛覆與道德拓展,由于現(xiàn)代技術權力方式的改變,“明天的價值”已經(jīng)由“昨天價值”的私人屬性拓展為公共道德。但應當警惕“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幽靈,為此必須回歸“責任倫理學”,認為人類應當對于自己的未來承擔責任。人類而不僅是某個具有自由意志的個體承擔責任,“只有民族國家這種政治實體才能承擔對人類未來的最重大責任,也只有它才能有效地肩負責任”[2]。應當說,約納斯對現(xiàn)代技術尤其是生物技術和醫(yī)學本質(zhì)的考察,不僅是對于現(xiàn)代技術倫理的追問,更是對于技術語境下的責任倫理問題本身的探究。正是責任倫理學賦予了科學技術更多的倫理意蘊,要求其應用需要更多向度的價值評價。然而,責任倫理的提法依舊過于籠統(tǒng)和抽象,因為它談論的是生死、當下和未來、思想和情感,而對于具體的風險則探討較少。毋寧說,正是對于現(xiàn)代技術應用的風險性關照,才確定了責任倫理的“道德底座”。
其三,風險是現(xiàn)代技術必須關注的議題。在現(xiàn)代語境下,人類陷入難以置信的“主動追求風險”與“本體存在性焦慮”的糾結之中,其根源在于風險。人們對于風險的認知從早期的確定性風險如有害風險拓展到不確定性風險,從風險的主觀認知延展到風險的客觀存在,風險被表達為“不確定性、不可靠性和受威脅的狀態(tài)”。在貝克看來,風險概念可歸納為“使人們的決定將會造成的不可預見的后果具備可預見性,從而控制不可控制的事情,通過有意采取的預防性行動以及相應的制度化的措施戰(zhàn)勝種種副作用”[3]。在現(xiàn)代語境下,風險這一視角不僅是從工具理性角度考察人的外在的不確定性,而且從根本上剖析了人的價值理性,即從人的內(nèi)在善窺探人的尊嚴、權利價值和公正話語。工具理性探討的是主體和客體、內(nèi)在與外在的關系,而不是主體間關系,不是當代人之間、當代人與未來人之間的關系。事實上,內(nèi)在價值維度是現(xiàn)代技術與外在技術風險考察的本質(zhì)性區(qū)別,也是現(xiàn)代技術應用具有的倫理意義與道德屬性?;诖?,才可能提出基因-生殖技術的道德風險。由于基因-生殖技術顛覆了“自然人-自然家庭”這一現(xiàn)代文明的哲學基礎,因此開啟了技術與道德哲學的雙重革命[4]。盡管科學技術是人類活動的對象與結果,但是技術本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又使人沉溺于其中,甚至技術本身具有相對獨立的運行軌跡。正如鮑曼所說:“技術成了它們自己的合法性,成立一套尋找問題的解決方案”[5]?;?生殖等生物科技為人類敞開了通往“美麗新世界”的大門,但其新的風險也將我們推入了一個取消控制的、普遍存在不確定性的和流動的不可預料的社會當中。
基因編輯技術開啟了人類歷史上不可思議的跨越,不僅改變了人們對于健康和疾病的認知,還包含著對于當今社會健康管理的影響。基因本身攜帶生物學信息,故其應用關乎人類自身的延續(xù)與未來。若因道德失控應用不當,將直接影響人類的自我認同甚至本體性安全。人們對賀建奎案的震驚,不僅因為他對于道德規(guī)范和法律制度的踐踏,更出于利益驅(qū)動下部分人對該技術風險的無所顧忌。具體而言,基因編輯技術涉及技術風險、社會風險和道德風險。三者是技術應用從外到內(nèi)的遞進關系:技術風險是技術能否應用要解決的可靠性要求;社會風險是判斷技術可否應用的合法性要素;而道德風險是判斷技術是否應當?shù)暮侠硇砸罁?jù)。如果說技術風險可以通過不斷發(fā)展技術而降低,社會風險可以通過制度完善而消解,那么道德風險的消除則必須依賴于對人性最深處倫理范疇調(diào)整的接納。
技術風險是指因技術研發(fā)使用中不可避免的缺陷而產(chǎn)生的對人類的潛在威脅。不同層級的技術潛在風險不一,人們認知程度也有差別,都成為影響技術風險判斷的因素。基因編輯技術是借助某種生物技術對目標基因進行靶向識別、刪除和插入新的片段,以實現(xiàn)修復缺陷基因、治愈疾病的預期目的[6]。生殖性基因編輯則是將生殖細胞作為基因編輯的目標,盡管技術已經(jīng)發(fā)展到稱之為“基因魔剪”的CHRISP/Cas9,但是脫靶和鑲嵌依然是其臨床運用需要回答的首要問題。脫靶效應是指因靶點基因的偏移破壞基因序列的穩(wěn)定性,甚至造成非目標基因的突變。它可能會增加胎兒患病的概率,或者損害其他基因的表達方式。這是其阻礙該技術臨床應用的主要障礙。若脫靶效應產(chǎn)生的基因流入人類基因池,可能會給整個人類帶來安全風險。在生物技術應用的情況下,不傷害是其底線原則。賀建奎案中,他明明知道該技術的脫靶效應,卻讓兩個可能健康出生的嬰兒面臨基因脫靶的風險,這也是科學界憤怒的原因之一。鑲嵌現(xiàn)象是指在使用基因技術編輯胚胎時因修飾細胞難控而導致只有部分細胞編輯成功的現(xiàn)象[7]。這種現(xiàn)象可能會導致遺傳嵌合體由于功能性結果極為復雜且不可預料,而成為某種疾病的易感者。另外,人類對于基因內(nèi)在機制的復雜性研究尚不夠深入,人類基因編輯對生態(tài)圈以及其他生物的影響尚有待進一步考察。
基因編輯技術的社會風險實質(zhì)上加劇了社會不平等,社會風險確定了技術應用的道德限度。技術實踐應該以“善”如治療疾病為導向?;?生殖工程技術的稀缺性,在技術資本主義與市場化催化作用下,很可能為資本階層所獨享。他們通過技術增強其遺傳基因,制造出“完美的人”,他們將擁有精致的外表和完美的身形,發(fā)達的肌肉和卓越的記憶,進而攫取更多的社會資源,不斷擠壓底層民眾狹窄的生存空間。基于經(jīng)濟因素的宰制,可能使得本應承擔治療疾病、造福人類福祉責任的技術,成為少部分人最大化攫取利益的工具。即使通過制度設計消解規(guī)避利益階層,也難以取消技術使用造成的階層固化現(xiàn)象?!耙袁F(xiàn)代秩序的視角看,即便是善意的動機人為操控后代基因,也必然催生社會階層的固化”[8],甚至產(chǎn)生基因驅(qū)動的社會價值觀。從自然編輯到基因編輯無意彰顯了人類的力量和技術進步,但是人為的干預必然導致基因的優(yōu)劣區(qū)分,并陷入惡性循環(huán)。在基因編輯時代,基因成為身份識別與階層劃分的標準,“技術、資本財富與遺傳勢差的多重疊加,制造嚴重的基因歧視亂象和難以預估的社會鴻溝,演變?yōu)槿祟愃形C的淵藪”[9]。實際上,在討論基因編輯技術使用時,對于治療與增強的劃分及其應用,恰恰是基于對社會風險的規(guī)避。
道德風險是判斷技術是否應當使用及其使用限度的根本關切。在哲學與倫理學領域,“道德風險是指可能道德行為的不確定性,它可能是行為主體的可能道德行為的不確定性,也可以指一種社會措施所可能引起的社會可能道德后果的不確定性”[10]。道德實質(zhì)上是對人的內(nèi)在的影響,包含貶損人的尊嚴與自我認同的失落。
其一,貶損人的尊嚴。尊嚴范疇并非毫無爭議,但是卻為判斷生殖系基因編輯是否應當提供了價值根基。由于兼具自然性與詮釋性意義,尊嚴具有“不可再化約價值”。所謂人的尊嚴是指人之為人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及其由此所形成的道德主體意識、價值觀念和人格品質(zhì)的總和[11]。尊嚴概念表明,人具有其內(nèi)在價值和目的性意義,應當作為目的值得他者尊重,不能也不應當作為工具器物隨意處置。由于基因編輯可以對生命進行編輯、修改,使得生命的自然進化演變成了“實驗制造”和可以操縱的對象,并因此挑戰(zhàn)人的自然性,破壞人的完整性。更為嚴重的是,它將人作為技術支配的客體物和工具,威脅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12]。被設計的人實質(zhì)上是設計者實現(xiàn)自己意愿的工具。賀建奎案中,兩位被設計的無辜孩子成為賀建奎等人實驗的手段,他們口中所謂的價值理性無非是工具理性的遮羞布?!耙冀K把人當人當作目的,而不是把他作為一種工具和手段”,“只有目的王國中的一切,或者有價值,或者有尊嚴……沒有等價物可替代,超越于一切價值之上,才是尊嚴”[13]。也正是如此,國際主流態(tài)度以“人的尊嚴”為由而暫?;蚓庉嫾夹g的應用,可以說人的尊嚴是基因編輯技術應用的道德底牌。
其二,自我認同的失落。自我認同“不僅僅是被給定的,即作為個體動作系統(tǒng)的連續(xù)性的結果,而是個體在反思活動中必須被慣例性地創(chuàng)造和維系某種東西”[14]。自我認同是中西倫理學的重要議題,是人類尋求精神安頓和靈魂棲息的重要依托。自我探究在個體性與社會性、身體性與道德性多層面展開,是諸多向度的統(tǒng)一。身體是自我認同系統(tǒng)的物質(zhì)條件,但它并非任人塑造和定格的客體。從基因編輯技術來看,它表達了人對基因認同的肯定,關注人的自然性,而不是人的社會性和文化性。人類基因總體上保持了相對穩(wěn)定。正是人體基因的相似性和穩(wěn)定性,為人類的自我認同奠定了物質(zhì)基礎?;趯で髢?yōu)越性而實施基因編輯,這種基因認同是針對“我”個體的基因,而非我們的基因。狹義地聚焦基因向度可能取消自我認同的社會向度與后天因素,最終導致個體主體性與自我的失落。桑德爾曾對此表示憂慮,人類基因編輯反映了主宰生命的追求,事實上“忽視人成長中的努力和排除天賦特質(zhì),也錯失和與生俱來的能力持續(xù)斗爭的樂趣”[15]。
鑒于基因-生殖工程應用中存在的諸多風險,目前國際上的主流模式是禁止生殖性基因編輯。賀建奎案的發(fā)生摁下了生殖性基因編輯的“暫停鍵”。然而,基于基因技術在治療遺傳性疾病如血友病、地中海貧血等遺傳方面的廣闊前景,國際上依然承認其應用的合理性。2018年,英國的納菲爾德生命倫理委員為生殖基因編輯開綠燈,認為如果有利于未來所有人的福祉,生殖性基因編輯將在倫理學上是可接受的[16];2019年,德國倫理委員會就“沒有絕對理由禁止生殖基因編輯的應用”[17]達成共識。對于風險而言,加強道德治理是基因-生殖工程技術應用的邏輯前提,即從道德進路治理風險問題為其應用提供道德?lián)?。不同于法制治理,道德治理強調(diào)從道德進路治理風險,以達到道德?lián)P善抑惡的目的。結合風險治理看,道德治理不僅強調(diào)技術風險的倫理意蘊,更強調(diào)治理主體的道德屬性?;?生殖工程技術主體涉及對象接觸從內(nèi)(微觀)而外(宏觀)的延伸分別是科研工作者、機構和社會。為此,科研工作者的道德責任是識別并降低風險的最直接條件,機構倫理委員會的倫理審查是全面評估風險的重要機制,公眾參與有助于拓展風險討論的社會視角,增進其透明度,成為現(xiàn)代社會風險治理的新進路。
“賀建奎案”以其道德丑聞方式在全國開啟了生物醫(yī)學倫理啟蒙,喚醒了功利主義遮蔽已久的敬畏生命和遵守規(guī)范的倫理意識。對于科研人員而言,樹立現(xiàn)代責任倫理是基礎條件,系統(tǒng)性的動態(tài)的倫理培訓是培育他們責任意識的重要路徑。其實施以底線倫理為基礎、以責任為內(nèi)容、以德性能力為目標。首先,以底線倫理為基礎。底線倫理作為一種倫理形態(tài),是公民社會的理性精神與道德建構[18]。它主張行為的正當性最終依賴于行為和行為準則的發(fā)展,樹立底線意識是現(xiàn)代科研工作者的基本要求。法院對于賀建奎等人的判決中強調(diào),賀建奎等人的行為逾越了科研倫理和醫(yī)學道德的底線,貿(mào)然地將基因編輯技術應用于人類輔助生殖醫(yī)療。在資本化與市場化語境下,底線容易失守,為此需要通過培訓筑牢科研工作者的底線意識。其次,培育責任意識。如前所述,責任倫理是基于對現(xiàn)代技術本體論的思考,對于當下與未來、個體與社會、善與惡之間張力的權衡,以最大限度地通報集體行動的結果。由于基因-生殖技術應用面對的是未來的人類,是社會的安全,這要求個體利益在整體利益面前做出妥協(xié),當下發(fā)展對未來安全讓步,以承擔其保護人類的義務。最后,以德性能力為目標。生殖-基因工程屬于革命性技術,已經(jīng)不滿足工具理性的判斷,它著眼于人類基礎性物質(zhì)的改變與人本質(zhì)的拓展。傳統(tǒng)靜態(tài)的奠基于個體的倫理規(guī)范已不能為新型技術如人工智能、生殖性基因編輯等的開展提供充分的倫理資源,必須依托于個體的德性能力來提供道德?lián)!,F(xiàn)實中,面對利益沖突和道德困境,個體選擇的不知所措往往是靜態(tài)模式下其道德能力不足的表現(xiàn)。動態(tài)能力模式要求個體將自己的德性與具體的語境、社會的發(fā)展有機整合,并做出合乎倫理的判斷。
倫理審查是生物醫(yī)學研究保護受試者權益而發(fā)明的創(chuàng)舉,它擺脫了傳統(tǒng)研究模式中對于個體德性的過分依賴。倫理審查的建制化,發(fā)軔于對紐倫堡審判的深刻反思,也是對規(guī)范倫理局限性的補救。倫理審查通過機構倫理委員會實施,已經(jīng)成為全球生物醫(yī)學研究開展的重要范式。自20世紀80年代起,倫理審查制度在我國醫(yī)學研究與生物技術臨床應用中獲得合法性,并在實踐中不斷完善其規(guī)范建設。倫理審查作為現(xiàn)代范疇,追求程序合法與審查的實質(zhì)性。從實質(zhì)上看,倫理審查包含知情同意過程、風險-受益分析、受試者招募的公平性以及跟蹤審查?;谏锛夹g應用風險大小,必須明確審查委員會的審查資質(zhì)和級別。然而,基于中國的倫理審查在心理、機構、文化、制度方面的特點,中國的倫理審查殘留著官僚主義、拿來主義的痕跡[19]。倫理審查職能定位不準確、管理規(guī)章不完善、監(jiān)管機制缺失,以及橡皮圖章和形式合法化等審查亂象成為倫理審查備受詬病之處。賀建奎案中,公眾關注的焦點問題是該實驗如何通過倫理審查。盡管調(diào)查結果表明,倫理委員會的蓋章與相關人員簽名均系偽造,但是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究竟什么級別的倫理委員會可以審查此類技術研究。欣慰的是,賀建奎案之后,我國迅速做出反應。2019年2月,國家衛(wèi)健委公布的《生物醫(yī)學新技術臨床應用管理條例(征求意見稿)》確定了基于生物醫(yī)學新技術風險級別的管理模式?!爸械惋L險”技術倫理審查由省級衛(wèi)生主管部門管理,“高風險”技術則直接由國務院衛(wèi)生主管部門管理。涉及遺傳物質(zhì)改變或調(diào)控遺傳物質(zhì)表達的,如基因技術、干細胞技術等,均屬于高風險技術,由國家級相關部門管理。隨后,國家進一步完善了相關制度的實踐機制,7月份通過了國家級科技倫理委員會建設方案,這意味著涉及基因工程相關的倫理審查將由國家科技倫理委員會履行。從生殖性基因編輯的風險問題看,倫理審查重點評估技術活動的不確定性以及潛在的威脅,權衡人類生殖系干預措施的風險和益處,特別是關注對后代健康可能造成的威脅,遵循“充分預防原則”[20]。
風險治理是現(xiàn)代化道德治理的重要內(nèi)容,公眾是道德治理的重要主體,公眾參與是現(xiàn)代公共議題決策的創(chuàng)造性方式。在2019年國家提升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政府報告中,明確提出了需要“公眾參與”。生殖-基因工程應用關乎人類整體的福祉,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公共性議題。20世紀末的管理創(chuàng)新,使公眾參與成為現(xiàn)代公共管理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公眾參與可以增加決策透明度,減少研究者個體的道德風險,幫助決策識別公眾訴求,提升公共決策質(zhì)量。公眾不僅參與公共政策的制定,若其政策被吸納,還參與政策的執(zhí)行。實踐證明,公眾參與支持了公共決策的有效性[21]。近年來,隨著生命倫理學議題日益公共化,公眾參與也由公共管理學開始進入生命倫理學視野。重構中國倫理在生物科技領域的治理,需要吸納公眾參與??梢酝ㄟ^提升公眾對新興科技和相關倫理問題的認知,鼓勵公眾參與相關技術的公開對話,并以此作為現(xiàn)代技術治理的重要維度[22]。在推進中國治理現(xiàn)代化的語境下,公眾參與能為基因-生殖工程等高新技術的應用提供公眾話語,同時也是對生命倫理學的跨學科復合型判斷的延伸。當然,作為一個外來詞匯,由公共管理學科話語進入生命學倫理領域,公眾參與依然還有諸多問題需要解決,如公眾的選擇、公眾參與的程序及其限度,如何平衡公眾訴求與決策質(zhì)量等。
基因工程與生殖技術的“結合”為解決諸多人類疑難雜癥帶來曙光,其技術的先進性為控制自然和造福人類自身提供可能。相對于植入前的胚胎診斷(PGD),生殖基因編輯對于避免某些疾病如準父母是常染色體顯性疾病(如亨廷頓?。┩途哂屑夹g優(yōu)勢,在保護胚胎與孩子未來利益方面具有更大的道德優(yōu)勢[23]。從這個意義上講,生殖性基因技術為人類提供了更多選擇和福祉,但由于技術和社會原因也帶來了更多倫理難題和道德挑戰(zhàn)。風險成為統(tǒng)攝這些倫理議題的關鍵詞,其由內(nèi)在于技術發(fā)展的風險,拓展到社會公平和個體尊嚴、自我認同等風險。前者是單向度的,可以通過發(fā)展完善而降低技術本身的不確定性。后者是社會系統(tǒng)性的,植根于技術的使用和人的開放性,它將人置于脆弱和受傷害的地步,因此更需要依托道德規(guī)制確定其使用邊界。
事實上,絕對安全的技術應用并不存在,人類不會因不確定性而封閉技術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應用空間。正是因為風險的存在,才使人類更珍視“善”與德性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基因-生殖技術應用面臨的風險,與所有其他人類風險一樣,為人類道德的拓展提供了必要的背景條件,它要求我們對此保持一種敬畏生命而謹慎使用的態(tài)度。在宏觀層面,加強研究者的責任意識培育、機構倫理審查實質(zhì)化和高水平的公眾參與,有助于促進實現(xiàn)生殖基因編輯應用中風險的道德治理。道德治理本質(zhì)上是平衡技術應用中涉及利益相關者(包括未來人類的)的不同訴求,它并非風險治理的全部方式,但卻是根本路徑。目前由于基因-生殖工程作為一門新興技術而面臨較多的挑戰(zhàn),國際上主流態(tài)度對其實踐是否定的。然而,已經(jīng)打開的“一扇窗”讓我們對其未來的應用充滿希望。或許,隨著技術祛魅與道德祛魅的進程有序推進,基于治療性的基因編輯最終將進入人類的視野。當然,本文對于生殖性基因編輯的風險考察是抽象的和理論的,是基于其是否應當使用而展開的論證,且因該技術本身的復雜性未能窮盡風險的全部內(nèi)容。在技術成熟和社會允許的條件下,作為一項應用型技術,風險判斷必須立足于具體的社會語境和個案情景。隨著技術的不斷發(fā)展,其研究也將如同器官移植、輔助生殖技術一樣,從宏大敘事到微觀考察逐步發(fā)生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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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sk Issues and Ethical Governance in the Application of Gene Reproductive Engineering: A Case Study of Gene Editing of Germline
Chen Hua1, Ma Yonghui2
(1. School of Marxism Studies, Southern Medical University, Gguangzhou 510515, China;2. School of Medicine,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102, China)
Biological risk has become a practical concern and important issue in the field of gene reproductive engineering. At present, technical risks, social risks, and moral risks influence the basic elements, ethical limits, and fundamental conditions regarding evaluations of gene reproductive engineering. A moral hazard is related to human dignity and individual self-identity. To promote the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of gene reproductive technology and strengthen its ethical governance, we must emphasize the cultivation of a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and the ethics of scientific researchers and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and systematic improvement of institutional ethics committees. Public participation can provide public discourse for modern public issues such as gene reproductive engineering and can also expand and enrich a theoretical framework for composite decision-making.
gene reproductive engineering; risk issues; ethical governance
2020–02–25;
2020–04–04
2019年度廈門大學校長基金年度項目“人類基因編輯的倫理考量與規(guī)制研究”(20720191024)
陳 化(1978–),男,教授,從事生命倫理學研究。E-mail:huahua11234845@163.com
馬永慧(1982–),女,副教授,從事生命倫理學研究。E-mail:yhma@xmu.edu.cn(通訊作者)
R-02;B82
A
1674-4969(2020)03-0233-08
10.3724/SP.J.1224.2020.00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