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的動物園》

（嚴(yán)歌苓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作者介紹

嚴(yán)歌苓，1958年11月16日出生于上海，美籍華人作家、好萊塢專業(yè)編劇。曾獲華裔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小說金獎”、亞太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獎等獎項。

其作品無論是對于東、西方文化魅力的獨特闡釋，還是對社會底層人物、邊緣人物的關(guān)懷以及對歷史的重新評價，都折射出復(fù)雜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識。

作品簡介

《穗子的動物園》是嚴(yán)歌苓的作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講述了最純真和特別的穗子故事。嚴(yán)歌苓在《穗子的動物園》中用十二篇散文和兩篇小說，讓我們看到，只要有充沛的愛和同情，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擁有一個動物園。

推薦詞

穗子，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對動物抱有深邃的感情。在她的生命中，有許多動物蒞臨她的成長。它們或許個性迥異，卻始終抱著那份對世界的熱愛，它們有自己的信仰。但在它們一件件令人淚目的故事背后，又折射出怎樣的現(xiàn)實？每一篇的文字，都會讓人感覺蒙上了一層悲傷的紗，但動物們傳遞出來的能量，卻又像太陽，暖化了人們的心。在穗子的動物園里，人是配角，動物才是主角。

片段賞析

黑影（節(jié)選）

黑影這回傷愈后變得溫存了些。有時穗子撫摸它的頭頂，它竟然梗著脖頸，等她把這套親昵動作做完。除非她親昵過了火，它才會不耐煩地從她手掌下鉆開。它盡量放慢動作，不讓她覺得自作多情。它不明白穗子多么希望有人以同樣的方式摸摸她的頭。它哪里會知道這個小女孩多需要伴兒，需要玩具和朋友。沒人要做穗子的朋友，因為她有個罪名是“反動文人”的爸爸?！九?：當(dāng)時的人們十分敏感，且?guī)в衅?，這給幼小的穗子帶來傷害。因為父親的罪名，沒人與她做朋友，她是孤獨的。黑影的出現(xiàn)給她帶來了一絲溫暖，因為她能在照顧黑影的過程中，想象自己受到同樣的照顧。】

穗子當(dāng)然也不完全了解黑影的生活。她大致明白黑影過的是兩種日子，白天在她和外公這里打盹、吃兩頓魚肚雜，養(yǎng)足了精神晚上好去過另一種日子。它的第二種日子具體是怎樣的，穗子無法得知，她想象那一定是種遼闊的生活。她想象從黑影稍稍歇息的某座房頂俯瞰，千萬個人的巢穴起伏跌宕，顯得十分闊大浩渺。它的另一種日子一定豐富而充滿兇險。她并不清楚黑影已被它的家庭逐出，因為它已變節(jié)，做了人類的寵物。

春節(jié)前穗子收到媽媽的信，說爸爸有四天假期，將從“勞動改造”的采石場回來。然而春節(jié)的肉類供應(yīng)在一個多月前就結(jié)束了。每家兩斤豬肉已經(jīng)早早成了穗子雙頰上的殘紅和頭發(fā)的潤澤。外公每天割下一小塊肉給穗子燉一小鍋湯。到了第二個禮拜，穗子吃出肉有股可疑的氣味。外公只得從那時開始和穗子分享氣味復(fù)雜的肉。因而在穗子大喜過望地把母親的信念給外公聽時，外公說：“好了，這個年大家喝西北風(fēng)過吧?！?/p>

外公花了二十元錢買到冰凍的高價肉。但第二天報上出現(xiàn)了公告，說那種高價肉十年前就儲進冷庫，但因為儲錯了地方一直被忘卻，直到這個春節(jié)才被發(fā)掘。報紙說盡管這些肉絕對毒不死人，但還是請大家到肉食公司去排隊，把肉退掉。大年三十的前一天， 外公花了八個小時去退比穗子年齡還大的豬肉，罵罵咧咧領(lǐng)回二十元錢。

這天夜里，房頂上的瓦又從半里路外開始作響。這次響聲很悶，很笨。穗子瞪著黑暗的天花板，覺得在那響動中它如同薄冰似的隨時要炸裂。

穗子心跳得很猛。

那響動朝屋檐去了。撲通一聲，響動墜落下來。穗子朝窗外一看，見一只美麗的黑貓站在冰冷的月亮中。她把門打開。黑貓向她轉(zhuǎn)過臉。它的身體與頭的比例和一般的貓不同，它的面孔顯得要小一些，因而它看去像一只按比例縮小的黑豹。穗子想，黑影成年后會有這樣高雅美麗嗎？她不敢想，這就是豆蔻年華的黑影。

它朝她走過來。走到她腿前，下巴一偏，面頰蹭在她白棉布睡褲褲腿上，蹭著她赤裸的腳踝。 它蹭一下，便頭看她一眼。但當(dāng)她剛有要撫摸它的意圖，它一縷黑光似的射出去。完全是個野東西。穗子心里一陣空落：這不是她的黑影。

黑貓卻又試試探向她走回。它的黑色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長。穗子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一只貓。因為它不屬于她，它便美得令她絕望;它那無比自在、永不從屬的樣兒使它比它本身更美?！九?：黑影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王者氣概，它的孤傲，它的美麗，都令穗子魂牽夢繞。穗子渴望像它那樣自在。它是自由的，它是野性的，它并不屬于誰?！?/p>

我想，在穗子此后的余生中，她都會記住那個感覺。她和美麗的黑貓相顧無言的感覺，那樣的相顧無言。這感覺在世故起來的人那兒是不存在的，只能發(fā)生于那種尚未徹底認(rèn)識與接受自己的生命類屬，因而與其他生命有同樣天真蒙昧的心靈。

這時她發(fā)現(xiàn)黑貓的坐姿很逗：身體重心略偏向左邊，右爪虛虛地搭在左爪上。她蹲下來，借著月光看清了它右爪上的殘缺被這坐姿很好地瞞住。她同它相認(rèn)了。她看著它，猜想黑影或許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房院，至少是沒走得太遠(yuǎn)。它或許一直在暗中和她做伴。

這時外公披著棉衣出來，一面問：“屋頂上掉了個什么東西下來，嚇?biāo)廊说模　彼谎劭匆姷牟皇秦?，而是貓旁邊的東西。他直奔那東西而去，褲腰帶上一大串鑰匙和他身上的骨節(jié)子一塊作響，如同組裝得略有誤差的一臺機器一下子投入急速運轉(zhuǎn)?！九?：該句十分生動地寫出了外公在看到火腿時的興奮和激動，因為他原本就在為肉的事情發(fā)愁，而黑影注意到了外公的心事，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偷來火腿，體現(xiàn)出黑影的通人性，以及它想報答外公的心。】

外公用腳踢踢那東西，然后小心地蹲下去：“不得了了，這貓是個土匪，殺人越貨去了！你看看它把什么盜回來了！”他將那東西搬起，鼻子湊上去嗅嗅，然后轉(zhuǎn)向穗子：“這下能過了?！彼胱涌辞迥鞘且徽麠l金華火腿。他抱著火腿往屋里走，拉亮了燈，湊到燈光里，眼睛急促地打量這筆不義之財。他自己跟自己說：“足有十來斤，恐怕還不止。你說你了得不了得？！”

穗子見黑影在門檻上猶豫，她便給了它一個細(xì)微的邀請手勢。它慢慢地走過來，后腿一屈，跳上了八仙桌。它在桌上巡察一番，不時回過臉看一眼狂喜的外公。它兩眼半瞇，窄窄的琥珀目光投到他眉飛色舞的臉上。它表情是輕蔑的，認(rèn)為這位人類的蒼老成員沒什么出息。

然后它在桌子中央一趴， 確立了它的領(lǐng)土主權(quán)。

穗子確信黑影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她。它那么自在，那么漫不經(jīng)意，證明它與她的熟識一直在暗中發(fā)展：它對她的生活，始終在暗中參與。

外公說：“下回可不敢了，啊？給人家逮住，人家會要你小命的，曉得吧？”他一根食指點著黑影。黑影卻不去理他，修長地側(cè)臥，肚皮均細(xì)地一起一伏， 已經(jīng)睡得很深。

到火腿吃得僅剩骨頭時，黑影產(chǎn)下了一只三色貓崽。外公說這種“火燒棉花絮”的貓十分名貴。穗子卻心存遺憾，覺得黑影果真被它的家族永遠(yuǎn)驅(qū)逐了出來。外公還告訴穗子，根據(jù)“一龍、二虎、三貓、四鼠”的道理，三色貓崽又有另一層的貴重：它是獨生子，因而便是“龍”種。他說：一窩貓崽是三只， 還能算貓：四只，就是鼠了，不值錢了，連耗子都不怕它了。

黑影在貓崽落生后的第二天就出門了。 它總是在貓崽四面八方扭轉(zhuǎn)著面孔叫喚時突然從門外躥回來。黑影的乳汁很旺，貓崽一天一個尺寸。

黑影的外出又有了收獲，一串風(fēng)干板栗被它拖了回來。

外公這次拉長面孔，朝黑影揚起一個巴掌說：“還敢哪你？！再偷讓人逮住你，非剝你皮不行！”外公的那個巴掌落在八仙桌上，黑影睜一只眼看看這個虛張聲勢的老人。外公說：“一共就剩八個手指頭了，你還嫌多！再偷人家不揍你，我都要揍你！看我揍不死你！”【批注4：黑影經(jīng)常去外面偷東西帶回來給穗子和外公，外公明白它感恩和報答之意，所以更不希望它出事。外公嘴上說著要打它，其實是想讓黑影明白他們對它的擔(dān)心，他們是打心底里不希望黑影受到傷害的?！克陌驼圃俅螕P了揚，黑影不再睜眼，它覺得這老人自己活得無趣也不許其他人有趣。外公見黑影不理他，只得走開，把栗子放到水里洗了洗，打算每天給穗子吃五個，如果她表現(xiàn)得好，每天便可以有十個栗子。

貓崽七天生日時，黑影沒有按時回家。貓崽支起軟綿綿的脖子，哭喊得一張小臉就只剩了粉紅的一張嘴。第二天早晨，穗子看見一只大致是貓的東西出現(xiàn)在貓崽窩里。它渾身的毛被火鉗燙焦了，并留下了一溝一樁的烙傷。傷得最重的地方是它的嘴，里外都被燙爛，使穗子意識到，饑荒年頭的人們十分兇猛。他們以牙還牙地同其他獸類平等地爭奪食物，在他們眼中，黑影只是一只罪惡的、下賤的偷嘴野貓，一次次躲過他們的捕捉，以偷嘴的一個個成功贏了他們。他們終于捉住它時，一切刑具都是現(xiàn)成的，他們號著：“燒它的嘴，燒它的嘴！”【批注5：這就是當(dāng)時的社會，人亦是獸?？擅鎸@些人的殘暴，大家也無能為力，因為在那個年頭，人連自己都喂不飽，所以黑影的一次偷竊，很可能給一個家庭帶來一次饑餓?！?/p>

外公和穗子一聲不響地看著貓崽在完全走樣的母親懷里拱著，咂著一個個不再飽滿的乳頭。他們知道貓崽很快會放棄所有乳頭，啼哭叫喊，抗議它的母親拿空癟的乳頭讓它上當(dāng)。

穗子求外公給黑影上藥，外公默默地照辦了。穗子又求外公給黑影喂食，外公也沒有斥她說：“有屁的用！”他叫她把黑影抱到亮處，他用勺柄將點稀粥送到它嘴里。每次它一個戰(zhàn)栗，粥隨著就從它嘴角流出來。它睜開琥珀大眼，看一下外公和穗子?！九?：這一眼，包含了什么？是對穗子的委托，希望她照顧好小貓，還是感謝穗子和外公對它的照顧？抑或是對這個世界的不舍？不管怎樣，這一眼，包含了黑影的深情。黑影，這樣一只絕世的貓，最終不能為環(huán)境所容，離開了穗子?！康搅说谌禳S昏，黑影身上出現(xiàn)了第一批蛆蟲。

【尾批：因為種種原因，穗子在孤獨的童年生活中，遇見了孤傲的黑影;又因為社會的殘酷，使黑影離去，給穗子的童年蒙上悲愴。黑影的這篇故事放在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下可能不以為奇，但放在那樣一種社會大背景下，就平添了幾分揪心。從這樣一只貓的身上，你能體會到一種高雅、一種善良、一種倔強。在閱讀它時，會一直感覺心被捏緊般壓抑，直到最后你落下淚來?！?/p>

讀書感悟

只要有充沛的愛和同情，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擁有一個動物園。

——題記

這本書有一個很大膽的地方：幾乎每一篇文章都講到了死亡。但它是不是就是一本很悲傷的書呢？其實不是的。

調(diào)皮的可利亞、要面子的潘妮……這樣一些可愛的生命又怎會不讓你嘴角上揚。它們傳遞出的力量如冬日的暖陽，讓人享受。

但既然面對死亡，就難免會有悲傷。在讀《壯壯小傳》和《黑影》這兩篇文章時我流下了淚，我感覺嚴(yán)歌苓在寫這兩篇文章時仿佛是用盡了所有理智，才使自己的文字沒有失控。因為我只是一位讀者，在看這兩篇文章時都有一種隱隱的心痛，那作者是用了多大力氣才沒讓洶涌的感情決堤啊。

當(dāng)我看到壯壯不甘一輩子癱著，自己偷偷練習(xí)走路時，我再也忍不住淚水。多么倔強的一條狗，一條乖巧到讓人心痛的狗。它的每一步，都代表了它的尊嚴(yán)，因為它相信，它會成為“獅王”的。我覺得壯壯不需要證明什么，因為它，生來為王。

這樣一本愛與痛交織的書，讓我得到很大觸動。萬物有靈，每一個生命生來就是有意義的，我們要學(xué)會平等對待一切，敬畏自然。你怎么對待這世界，世界就怎么對待你。

（薦評人：深圳市新安中學(xué)（集團）初中部初二〈12〉班余懿洋，指導(dǎo)老師：黃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