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歌苓

潘妮是一只貓。

我見到潘妮時，它正處于風(fēng)韻猶存的徐娘年代。那時它身材勻稱、肥瘦適中，一身紅銅色的皮毛，帶有些許虎斑。在我剛進(jìn)大門時，它高冷地瞥了我一眼——它蹲坐在樓梯上，地理位置高于我，社會地位似乎也高于漂泊他鄉(xiāng)的我。西方人覺得，女人若長一張似貓的臉，一定是一個漂亮女人，因而我想，潘妮若是一個女人，肯定是絕代佳人。

潘妮的全名是Penelope（潘尼洛普），好名字，源自《荷馬史詩》中奧德修斯王那美麗又忠貞的妻子——在丈夫征戰(zhàn)特洛伊失蹤后，她以“為公公織完一匹做禮服用的布料后，就改嫁給他們中的一個”為借口，婉拒了各國王孫公子的求婚。為了使這匹布永遠(yuǎn)無法織成，她白天織、夜里拆，進(jìn)一步、退三步，成功地使這匹布拖了三年仍未織成，直到奧德修斯歸國，把所有騷擾者趕盡殺絕。從此，潘尼洛普成為“忠貞”一詞的注釋。

在潘妮高冷目光的檢閱下，我拎著箱子入住了沃克家的宅子。沃克夫婦是我的公婆，都是教授，而且都熱情得不得了。但頭一回見公婆的我，卻拘謹(jǐn)?shù)眉珉喂巧邸⑾δ軠p弱，更有甚者，在兩位沃克教授面前一開口，我就嚴(yán)重口吃。好在有潘妮，我假借逗弄它躲過許多對話。假如潘妮一抽身跑了，更好，我便有借口離場：追貓玩兒啊?？晌液芸彀l(fā)現(xiàn)潘妮不是無故抽身，而是為了照顧家里另一個寵物，老態(tài)龍鐘的Canebie——也給它起一個漢語音譯名字吧，坎那貝爾。坎那貝爾是一只狗。

初遇坎那貝爾時，它已經(jīng)是一個老爺爺，我姑且叫它老坎。老坎犬齡十八，算起來等于人類近百之齡，所以耳聾眼瞎、腿腳關(guān)節(jié)退化，沒有潘妮助力，它無法站立，更無法把自己挪到后院去解手。無論人還是畜，老了都尿頻，潘妮每隔幾十分鐘就要用肩膀抵著老坎從廚房的后門出去，到后院去小解。這種協(xié)助很有趣，潘妮先在左邊扛老坎一下，老坎向前挪一兩步，潘妮再躥到它右邊，又那樣用肩膀一扛，老坎再邁一兩步。如此一來，老坎不僅借著力邁步向前，行走路線也基本是直的，不至于撞在墻上。

在搬到鹽湖城之前，我的公公沃克教授在中西部的一所大學(xué)任教。那時，家里的后房門到院子之間有七八級臺階。每次去后院解手，潘妮都用身體擋在臺階一側(cè)，以免老坎從臺階上掉下去——那時候就開始形成貓狗相濡以沫的局面。潘妮那時還年輕，相貌又那么出眾，方圓幾里地的求愛者每晚都有唱不完的小夜曲，不知道它用什么借口婉拒了騷擾者，忠貞地守護(hù)著又老又殘的異類伙伴坎那貝爾。老坎血統(tǒng)不明，深黃色，兩片薄薄的耳朵耷拉著。老坎和潘妮的媽媽漢娜都是格里格撿回來的流浪動物。格里格是我丈夫萊瑞的弟弟，兄弟倆相差六歲。格里格十歲那年，在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夏日傍晚，抱回來一只渾身濕透的小貓，一臉心虛地對父母說，他要收留這只迷路的小東西。從他抱回貓崽漢娜的大雨之日起，格里格收養(yǎng)流浪動物的美名就在鄰里間流傳開來，動物世界大概也聽說了十歲男孩格里格的俠骨柔腸，于是常有落單的小動物出現(xiàn)在格里格放學(xué)或玩耍歸家的路上。他總是把這些動物流浪漢帶回來，一臉愧色，以辯駁開口：“But she（or he）is lost.（但是它走丟了。）”令格里格羞愧的是自己身為十歲男兒，竟有這種心太軟的弱點。漢娜在沃克家落戶不久，格里格便碰到了無家可歸的幼犬坎那貝爾。父母對格里格既惱火又無奈，最終只能屈服于格里格天使般的弱點。

到我見公婆那天，家里就只剩下潘妮和老坎，其他動物都送了朋友，或者被早于哥哥成家的格里格帶到了新澤西。潘妮對老坎疼愛有加，時不時還伸出舌頭，舔舔老坎的毛。聽說這對跨物種伙伴年輕時互相看不順眼，不是你偷我的食，就是我占你的窩，還常常干架。貓科動物在快捷靈敏方面優(yōu)于犬類，所以挑事的往往是坎那貝爾，潘妮幾爪子撓出去，虧也總是老坎吃進(jìn)去。那都是前嫌，此刻老坎肚皮貼著廚房地面的瓷磚，享受著潘妮的舔毛服務(wù)，一雙視力微弱的眼睛暈暈然，嘴巴吧唧一下，又吧唧一下，十分享受，那些潘妮撓出來的疤痕藏在它皮毛深處，似乎統(tǒng)統(tǒng)被潘妮舔平了。

老坎大部分時間在昏睡。老坎睡著的時候，我有時會摸摸它，似乎是怕它睡著睡著就進(jìn)入了永恒。當(dāng)我把它摸醒，老坎會側(cè)過身，亮出大半個布滿老年斑的肚皮，邀我也摸摸它的肚子?？磥砗芫脹]人撫摸老坎了，它很欠撫摸，這讓我有些不忍心——動物也好，人也好，老了都免不了會招致一些嫌棄。老坎的乞憐、感恩，都在它賤兮兮的姿態(tài)中。什么姿態(tài)呢？舌頭伸在齒間，從舌根處發(fā)出微微的哼唧聲，尾巴快速搖動，前爪縮在胸前——垂老，真是一件令人心碎的事。我撫摸老坎之后，總會來到廚房水池邊，用洗手液使勁搓洗雙手。老坎身上有一股不潔的氣味，讓你懷疑它雖然便溺頻頻，卻排泄不盡，總留有一部分便溺浸泡著它自身。在我狠搓雙手的時候，總能感覺到兩道冷冷的目光——潘妮的目光。潘妮半睜著眼睛，臥在櫥柜上，把我多半嫌棄、小半憐憫的心看得透徹。在家里，我是唯一肯撫摸老坎的人，老坎越來越依賴我的撫摸，每次我從它身邊經(jīng)過，它臉上就浮起一層期待，它不知道之后我會那么用力地洗手，而潘妮是知道的，因此潘妮對我給予老坎的施舍，不那么領(lǐng)情。潘妮就那樣，一直守候到老坎咽下最后一口氣。想必老坎的離去，給潘妮心里留下了無法填補(bǔ)的空白。

再見到潘妮時，它神情中就有了一絲落寞。它愛獨自臥在陽臺的護(hù)欄上，陽臺下是一條路，常有人、車往來，也有野兔、松鼠穿行，偶爾還會有幾只麋鹿一躍而過。從這里還能看見遙遠(yuǎn)的山脈，和一點點墜下去的落日。這些美景，潘妮全都收入眼底，心里懷想的也許是去了霞輝深處的老坎。我覺得，失去老坎的潘妮也老了。

我婆婆是心理護(hù)理學(xué)教授，心理護(hù)理系擁有一大幫女教授，其中常來沃克家做客的是凱潤——她笑起來像《聊齋》里的嬰寧，天真爛漫，音色清亮，“咯咯咯咯咯”。潘妮喜歡樂天的凱潤，聽到笑聲就湊近她。老坎走了，潘妮落了單，它似乎想從凱潤身上沾些喜氣，沾些溫度。凱潤來，大多數(shù)時候要帶來大半個心理護(hù)理系，她們總在沃克家聚會。六七個女教授濃妝艷抹，每人帶一份菜肴或一瓶酒水。女教授們喜歡圍坐在客廳里，每人拿一個自助餐托盤，邊吃喝邊侃大山。潘妮自認(rèn)為也是應(yīng)邀出席聚會的一員，也該湊個份子，于是把一只田鼠放在人群中央，表示它也不白吃白喝，跟大家一樣對聚會做了自己的貢獻(xiàn)。女教授們先是發(fā)出少女般的驚叫，接下去就“咯咯咯咯咯”地?fù)涞乖谏嘲l(fā)上、地毯上、同伴身上，笑聲最好聽的，當(dāng)然是凱潤。凱潤的笑，在潘妮聽來就是鋼琴曲，就是歌，就是聽覺的玫瑰。因此，只要凱潤笑，潘妮就無語地、艷羨地、愛慕地、不可思議地沖她瞪著深褐色的大眼睛。若是潘妮能說話，此刻的言語就是：啊，生命如樹，而歡笑如花！

但最終，也是凱潤把潘妮笑跑的。

有一天，潘妮在桌上發(fā)現(xiàn)一顆極小的白藥片，舔了舔，一不小心把藥吞了下去。它不知道這是一顆抗焦慮藥，二十分鐘之內(nèi)就能令它渾身酥軟、舉步維艱。到藥效初顯時，潘妮仍渾然不覺，還一縱身要從一張椅子往一張條幾上跳躍，椅子和條幾之間相隔不到一米，平時閉著眼、打著盹都能完成這條拋物線，但這次潘妮的跳躍拋物線在中間突然折斷，它跌在椅子和條幾之間的“深淵”里，掙扎了一下才站立起來，一臉莫名其妙。這是一次很滑稽的跌落，凱潤正好看見，“咯咯咯咯咯”，笑得不亦樂乎。其他客人也被凱潤感染，跟著起哄大笑。潘妮“哧溜”一下就不見了。等到客人散盡，潘妮仍未出現(xiàn)。沃克家全體出動，到處找，聲聲喚，最后萊瑞在車庫角落里找到了它。它臥在舊物堆里，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仿佛希望自己永遠(yuǎn)不會被人找到。萊瑞覺得，潘妮此刻的樣子就是“無地自容”的活詮釋。它認(rèn)為自己丟了全貓族的臉，在人類面前出了洋相。它的自尊心被凱潤的笑聲割得血淋淋的，疼?。』蛟S它也在自?。豪峡沧吡藥啄?，自己真就老了這么多？萊瑞輕輕摸著它的腦袋，勸它想開點，誰不曾失誤過呢？最后萊瑞連哄帶勸，把它抱回家里。此前萊瑞和潘妮的交情并不深，潘妮出生時，萊瑞已經(jīng)到華盛頓的喬治城大學(xué)讀書，每年只在假期回家小住，跟以主人自居的潘妮客客氣氣打幾個照面。而且自從格里格領(lǐng)養(yǎng)貓狗，萊瑞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貓毛過敏，所以對漢娜、潘妮母女唯恐避之不及。而此刻，萊瑞顧不得過敏的嚴(yán)重癥狀，把潘妮抱在懷里，讓它相信，不是所有人類都喜歡看貓的笑話，直到潘妮受傷的自尊心得到緩解。此刻，女沃克教授發(fā)現(xiàn)給老伴兒預(yù)備的藥片不見了，這才聯(lián)想到事情的前前后后，大家恍然大悟，潘妮是吃錯了藥，萬幸它只鬧了一個笑話，而沒成一出悲劇。

第二天，萊瑞從樓下臥室上到客廳，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潘妮在重復(fù)昨天那個跳躍動作——從椅子上跳到條幾上，再跳回椅子。它大概在想：我有那么老嗎？這不是還能跳嗎？它似乎還在納悶：我這條拋物線挺完美啊，昨天怎么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從空中垂直落下？萊瑞沒有驚動它，就站在那里看著它來回練習(xí)，直到它確信自己又找回了絕技。從這一天起，家人都發(fā)現(xiàn)，只要潘妮以為沒人注意它，就會練習(xí)這個跳躍動作——給凱潤當(dāng)了一次大笑話，以后可再也不當(dāng)了。

之后凱潤還是常來、常笑，但凱潤一來，潘妮就躲，生怕凱潤記起那天的丑事，再笑它一回。不過女沃克教授已經(jīng)輕聲警告了凱潤，潘妮面子太薄，遠(yuǎn)比大姑娘更愛面子，以后可不能再笑它。警告也是白警告，因為潘妮一聽到凱潤到達(dá)大門前，躥得那叫一個快，絕不跟凱潤待在同一空間里。與此同時，它發(fā)現(xiàn)了萊瑞的善解人意，總是躲到萊瑞脫下的衣服里或放在床邊的鞋子上。從此，只要萊瑞回家探望父母，潘妮就與他形影不離。萊瑞從一開始不斷打噴嚏到后來不再過敏，全家人都覺得很神奇，或許“以毒攻毒”是有道理的。后來萊瑞偶然看到一篇文章，談貓毛過敏，問題原來出在貓的唾液上。貓愛美、自戀，沒事就蘸著唾沫給自己的皮毛做美容，唾沫就是它的發(fā)膠。隨著老坎去世，潘妮失去了悅己者，美不美就那么回事了，而且它一年年上了歲數(shù)，眼看過了貓齡二十，也徹底豁達(dá)了，停止以唾沫美發(fā)。所以無論萊瑞與它多親近，由于變應(yīng)原的消失，過敏反應(yīng)也消失了。

潘妮長壽得出奇，到了二十三歲這年，終于出現(xiàn)老弱的癥狀。一天，女沃克教授從學(xué)校回來，發(fā)現(xiàn)潘妮不見了。四處都找過，一點兒影子都沒有。沃克家的房子依山勢而建，進(jìn)大門要爬坡，房子的后院地勢也很高，整個房子好比斜掛在山坡上。沃克夫婦猜想，也許潘妮從后院欄桿鉆出去，跑到山林里玩去了。等到天黑，潘妮仍沒有回來。他們這才想到，可能潘妮再也不會回來了——它預(yù)感到自己生命的終點將近，便主動向山野走去。千百年前，它的祖輩就從那里走來;如今，它愿意獨自走回自然，悄悄地走向自己的最后歸宿。從它的性格推斷，這是合乎邏輯的，生性要強(qiáng)的潘妮極愛體面，不愿意任何人看見它由強(qiáng)到弱、由生而死、由完整至腐朽的過程，像老去的大象一樣，在生命最后一刻離開群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再倒下，慢慢化為一堆枯骨。

潘妮到底是怎樣走向永恒的，我們永遠(yuǎn)無法得知。但我相信我們的推測，那很符合潘妮的性格。潘妮自尊自愛到極點，連一次吃錯藥失足，都給它的自尊心留下那么深的創(chuàng)傷，徹底改變了它的敵友取向，何況死亡這樣神秘未知的事物。它篤定不要任何見證者，萬一死亡是丑陋的，萬一死亡是痛苦的，而痛苦必將帶來扭曲變形……潘妮心里裝著一個大寫的“NO”，緩緩地、從容地向山坡上的松林走去。在高處，它回過頭，看看那承載著它幸福時光的房子，然后轉(zhuǎn)過身去，面向大山，義無反顧地離去。迎面吹來帶有松節(jié)油香味的山風(fēng)，風(fēng)兒吹拂著它稀疏柔軟的紅銅色皮毛，潘妮瞇上它美麗的眼睛。死亡，也可以這么美。

（六月的雨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穗子的動物園》一書，沈 璐圖）

“醫(yī)生，此去欲何？”

“戰(zhàn)病疫，救蒼生！”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截至2020年2月11日，已有超3000名醫(yī)務(wù)人員感染新型冠狀病毒，其中確診病例1716名。在這場抗疫戰(zhàn)斗中，全國成千上萬名“白衣戰(zhàn)士”冒著生命危險奮戰(zhàn)在一線，他們有的獻(xiàn)出了寶貴的生命，有的失去了健康